白玉蜗牛看西游(红氍毹上话西游)

说起“西游戏”,不能不提清代的一部宫廷大戏—《升平宝筏》。《升平宝筏》为乾隆年间张照奉圣谕而作,堪称“西游戏”的集大成者。该戏共计十本,二百四十出,放眼整个戏曲史,其体量之大极其罕见,堪称曲坛“巨无霸”。其后活跃于氍毹之上的“西游”故事,不论是连台本戏,还是单出折子戏,几乎无一例外都是它的节略、拆装。《升平宝筏》的问世是康熙帝亲下圣旨敕命改编,是皇家的欣赏趣味使然,“热闹好看”的背后是皇家的奢华。排场之大,令人叹为观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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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王们也仅是依其所好,拣取相关情节观赏而已(全本演出难度太大)。如《平顶山》(《莲花洞》)的演出较为频繁,曾被多次“点播”。台上悟空施展变化时,动辄上四化身;召神将时,动辄上八神将;就是偶一出场的雷公电母、风婆雨师这样的龙套,绕场一周,也是满台生辉。不仅上场人多,装扮上同样整齐划一,光鲜靓丽。那满台的人马、光彩照人的行头、令人眼花缭乱的机关布景,都是“烧钱”的结果,绝不亚于今天的高成本、大制作。

另类传统

与宫廷相比,民间演出就寒酸、简陋得多了,“一桌两椅”写意式的简洁实则包含了不少的无奈。随着宫廷剧本逐渐从各种渠道流传至民间,民间的“西游戏”也演出得如火如荼,只是规模气派与皇家相比不啻霄壤。随着“西游戏”在民间的流布、传播,出现了一些“另类”作品,如《收八怪》和《莲花会》。

本来张照编撰《升平宝筏》,对传统故事多有“重构”,加入男女风情戏份,但男女风情显然不是作者着墨的重点,即使偶有涉及,往往也点到为止。其后如传奇《思春》(玉面公主招赘牛魔王事)稍作渲染,却不堕色情。而《收八怪》一剧尺度之大,则让人大跌眼镜。这是一出不见著录的冷戏,讲述敷淫女与八怪勾结,截杀唐僧。和传统的降妖伏怪不同,大肆渲染色情。一场戏敷淫女竟一口气连唱六支备足“猛料”的艳曲。这六支曲子完全满足了观众的一系列心理、生理需求,搬演了一出令人面红耳赤的重口味大戏。什么礼仪廉耻、含蓄蕴藉全无,但凡能挑逗起观众感官绮思的元素应有尽有。编剧最大限度地渲染了色情,使情色成为全剧情节发展的原动力,一改原本含蓄蕴藉、点到为止的描写,变为满场肉色、浓盐赤酱的重口味宣泄,令人咋舌。这是“西游戏”前所未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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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相对还有一出《莲花会》,讲述了车迟斗法故事(大闹三清观,变法斗三仙:断头再植、剖腹挖心、油锅洗澡),但这一部分情节极为简略(全剧二十五出,斗法只有两出),由原本的情节主线弱化成了副线。剧本讲述了佛光普照下一对俗世男女的离合悲欢,是一个弘扬佛法灵应的故事。

《莲花会》和《收八怪》一在云端,一在床笫,和传统“西游戏”借神魔而寄意的时俗迥然有别:要么板起面孔,弘佛劝善;要么放下廉耻,狭亵放浪。抛弃的恰恰是《西游记》,同时也是“西游戏”赖以传世的最本真的精髓所在。所以,尽管《莲花会》和《收八怪》顺应了某一时段受众的审美情趣,取得了轰动效应,但被弃置,被禁演,乃至最终绝响于舞台是必然命运。

京剧“猴戏”

与此相对,一大批伶工艺人苦心孤诣创造的经典还是流传下来。戏曲舞台尤其是京剧舞台上,逐渐出现了一大批令人耳目一新的“西游戏”(大家习惯上称为“猴戏”)。这些“猴戏”,有的由《升平宝筏》改编而来,带着《西游记》的印痕,有些则充分发挥了艺术家的想象,结合他们的艺术积累、舞台实践,彰显了智慧,为观众带来了无尽的审美愉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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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作品严格来说应该算《西游记》的衍生品。如《金钱豹》(一名《红梅山》,道光年间即有演出记载),原以悟空为主,后在俞菊笙演出之后,便改成了以豹精为主,“耍叉”“抛叉”是一大看点;《盗魂铃》则成为玩笑戏,近乎《十八扯》,演员只是借了西游人物之名,成为诸如“四大名旦”“四大须生”等各个当红行当名家的“模仿秀”。这两出戏因今天尚有影像传世,依稀可见旧时模样。

伴随“西游戏”的搬演,舞台上涌现出一大批为人津津乐道的“猴王”,如北派的杨月楼、杨小楼、郝振基、李万春、李少春、董文华,南派的郑法祥、张翼鹏、小王桂卿、六龄童等,他们各自以拿手剧目纵横氍毹,大展身手。统观这些蜚声南北的艺术家们,他们成功地使“西游戏”日渐转化为“猴戏”,他们则成为观众心目中的“活猴”,奉献的是一出出菊坛经典,留下的是不可磨灭的影像。他们的成功,其实是因遵循了艺术发展的规律。不论是“猴学人”还是“人学猴”的美学品味,可以说一举奠定了猴王身份的基调。“马猴”“人猴”“仙猴”的分野,其实是对人物“份儿”的分寸拿捏。北派对孙悟空的人物身份、气度的掌控相比之下更为突出。这些艺术大师们,以其独特的艺术感悟,演绎属于他们自己的独门剧目,哪怕同名剧目,也各擅胜场。如杨小楼的《安天会》《水帘洞》,李万春的《石猴出世》《五百年后孙悟空》《骷髅山猴王击尸魔》《十八罗汉收大鹏》,李少春的《闹天宫》《水帘洞》《智激美猴王》《十八罗汉斗悟空》,郑法祥的《金刀阵》《摇钱树》《泗州城》《无底洞》《盘丝洞》《豹头山》,张翼鹏的《闹天宫》《孙悟空棒打万年春》,六龄童的《三打白骨精》等都堪称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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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面有他们对传统剧目的精心打磨加工,更不乏灵光一现的艺术创造。有的则是竞争的结果,如张翼鹏《孙悟空棒打万年春》的问世,是因为当年李万春看到李少春排演《十八罗汉斗悟空》,不甘落后,推出了《十八罗汉收大鹏》,结果后来在上海贴演此剧,却引起了张翼鹏的误会,于是,张翼鹏即兴编排了一出《孙悟空棒打万年春》,在刊登的广告中,特意把“年”字缩小,造成视觉误差,看似“棒打万春”,二人打起了对台,轰动一时。原本一场意气之争,却成就了一段菊坛佳话,为艺坛留下了两出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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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艺术家们,在各自的剧目中可谓八仙过海,各显其能。以张翼鹏为例,他把其父盖叫天的三出“西游戏”加工成四十余出的连台本戏,在上海大舞台连演八年,上座不衰,全凭的是被观众誉为“化学把子”的真功夫,真正的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当年盖叫天的《闹天宫》中与四大金刚开打,巧耍双鞭,一边脚上耍圈,一边手挥琵琶的绝技已是令人叹为观止,张翼鹏则进一步创造了“一身四绝”:将锤顶在令旗之上,手脚同时转动两个圈,四件家伙耍得令人眼花缭乱。

小王桂卿演悟空戏的出手也是一绝。《闹龙宫》借宝一段,孙悟空要耍枪、大刀、叉等各种兵器,其中耍双鞭已成为约定俗成的“玩意儿”。小王桂卿首先开创了耍四根鞭的先例,“手上两根,口中衔一根和脚上落一根,这主要玩的是一个时间差,慢一点都不行,难就难在要不断变化”。郑法祥演悟空戏则讲究“四法”“三功”“一扮”,即身法、手法、步法、棒法;做功、唱念功、筋斗功,扮相,这是郑派“大圣戏”(郑氏不喜“猴戏”之称)的核心。其独门戏《金刀阵》更是集“耍棍”“跳金刀”等绝技于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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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扮相上他们也是独出心裁。李万春的猴王脸谱叫“倒栽桃”;李少春则调整为“倒栽葫芦”,即将“倒栽桃”的脸,在两腮勾上精美的细纹,增强了面庞的灵动感。

除了在功夫、扮相之外,他们还在一些细节处下功夫,如机关布景的运用。张翼鹏《水帘洞》一剧在舞台上装上巨大的水晶球,灯光掩映之下,水波荡漾,使人如置身水晶宫,大叹新奇。《无底洞》则将布景从台上直搭到剧场门口,整个剧场从前场到后台都在景中,观众走进剧场,如同进入山洞,产生强烈的代入感,戏剧效果可想而知。《闹天宫》一剧,干脆以真犬上台,表演哮天犬。这些改良可以说都极大地吸引了观众。

这些艺术家的求新求变意识是“西游戏”常演常新的内在动力,也是氍毹之上经典迭出的根本原因,值得今天京剧舞台上的“创新者”好好借鉴。本文内容来源于《中华瑰宝》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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