凄美的爱情故事让人回味(两段凄美的爱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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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到达
1
她说当时电车上的眼线逐渐多了起来。什么人都不能排除,包括那种提着大白菜痴痴呆呆人畜无害的中年妇女。封锁也很频繁,反反复复下车受检。有些理由用过一两次,不管是谁,再次听到都觉得可疑。
风声鹤唳,电车上的对谈再隐晦,再掩人耳目,都会在不经意间露出马脚。她和萧秉华决定铤而走险,就在郁公馆交换情报。这并非俗语所说的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实在是事关紧要,已别无他选。
先前,因为西南那一批药品的事,老郁已经起了疑心,在局里上上下下进行排查。他贴身的随从只有萧秉华。如果他放出一个假的消息来测验,泄密的地点又是在他家,萧秉华的身份立刻就会暴露。她倒还好,郁太太的牌搭子多,公馆里每天进进出出,她即便走动得勤,有家庭做掩护,也耐得起盘查。萧秉华明里暗里都茕茕孑立,她是真的替他忧心。
“没事,快了,熬过最后这一阵子就好了。”萧秉华总是这样说。她低下头,看到他中指上的戒指。那是他请她带给嗣安路的老金匠改了尺寸重新打的。原先是枚戴在无名指上的婚戒,但他怕老郁留心这些细节,一直没戴过。她还记得之前的式样,是福字细卷草纹。她曾护送一个在行动中遭到敌人袭击因公殉职的女同志回家乡,她在她手上看到过一模一样的戒指。这个女同志和萧秉华的老家都在一个叫墟沟的小镇上,她当时已经有一个多月的身孕。组织告诉她,任务结束就帮她重新安排身份回家待产。
萧秉华从未在人前流露出悲伤的情绪。他戏演得很好。在局里,老郁因为公务烦闷时还会让他唱两段解解乏。在家里,老郁甚至可以亲自操胡琴为他伴奏。
郁太太在楼下听见了会翻个白眼。她总觉得自己的先生位高权重,有事没事摆弄这种勾栏教坊的东西有失体统。
她笑着劝郁太太,说郁先生也是消遣消遣,最近连租界里都不太平,他大概闹心。
郁太太立刻打住,说牌桌上不讲这些。她常常想从郁太太嘴中套出点话来,但从没成功。一来老郁口风紧,从不在家中谈公事。二来郁太太口风紧,从不妄议时局。
“那么,深入虎穴的事只有靠萧秉华了。”她摘下老花镜,在藤椅里懒懒地打了个呵欠,好像这一张嘴也吐出了那些年的遍地硝烟。
她本名罗素珍,后改名戚雅兰。当时她二十出头,现在已近九旬,是院里年纪最大的一位。但她精神很好,沈逸来给她检查时总是笑呵呵地说:“老太太,您这身子骨活到一百岁没话说。”
2
邱绮年工作的敬老院还没有那么完善的医疗体系。沈逸并非院里聘请的兼职医生,而是戚雅兰的专责大夫。像她这样参加过革命的老同志,又没有儿女的,政府会妥善安排他们的晚年。戚雅兰本来应该在山里集中疗养的,那里环境好,空气清新,很多人想去还去不成,可她说那里的老伙计们实在是聒噪,动辄就把各自的英勇事迹拿出来大肆渲染打擂台。“好汉不提当年勇,何况他们和萧秉华比起来真的差远了。”
每次替戚雅兰检查完,如果院里其他老人有个头疼脑热,沈逸也会帮着看看。邱绮年说他心肠好。“我这不是心肠好,是要记住老太太的谆谆教诲。”戚雅兰一直教导他们,要学萧秉华做个默默奉献的人。
沈逸望着邱绮年微笑,说,“你不也一样么。”
确实如此。大三那年,邱绮年开始在院里做兼职,一毕业就在这扎了根。活多钱少没编制,同学们觉得她是往火坑里跳。戚雅兰也说:“绮年玉貌,怎么能陪我们这些孤家寡人直至终老。”邱绮年说她是外婆带大的,外婆走得早,一生含辛茹苦却没能享她的福,她只好在别的老人身边尽尽孝道。
沈逸赞她,说好姑娘会得到幸福。邱绮年低头不语。沈逸走后,戚雅兰把眼睛露在老花镜外面,凝神看着她,冷不丁说:“你喜欢他?你肯定是喜欢他吧!”
邱绮年一口否认,推着空轮椅出了门。她知道戚雅兰的厉害,她经不住她的盘问。
冬天的日光白茫茫的,树木的色泽经由它漂洗,也变得含蓄。她在长廊上慢慢地行走。好像侧过头,在日光中一眯眼,就能看到沈逸最初的温柔。他穿雪白的工作服,身材颀长如鹤,鬓角极为整齐,好像刚刚修剪过的冬青树。沈逸说:“你是新来的吗。这是老太太的药,就麻烦你咯。”她接过药包,问他:“是黄芪?”
沈逸很惊喜。
其实黄芪的气味很淡,但外婆早年常用此药,于是她对这味道就十分敏感。
沈逸说他得改变一下对九零后的看法了。邱绮年说一概而论本来就是片面的,又说自己是最早一批九零后,和那些还没懂事的孩子不是一个阵营。
她知道自己并不是急于划清和无知少女之间的界线,而是希望离他所在的那个年龄层更近一点。她不想他们俩被归纳为两代人。
那晚,戚雅兰喝下药,说:“姑娘,沈先生留过洋,满肚子墨水,你虚心求教,一定能向他学到东西。”戚雅兰说话的口吻还是旧派的。在她的话里,邱绮年总觉得自己穿着旗袍。至于沈逸,他本身就适宜戚雅兰的语境。他来自书香门第,像个走在雨巷里的诗人。
戚雅兰又说:“不管什么年代,从文还是好过从武。萧秉华要是像小沈这样当个医生,或者当个老师,顶多战火里多搬几次家,怎么也比刀尖上舔血要安稳。”
3
晚饭前,萧秉华来到小客厅,问哪位太太刚才遗落了一管口红。戚雅兰一拍脑门,说刚才在盥洗室补妆给忘了。曾太太揶揄她:“桌上又没个男人,还这么臭美。”戚雅兰笑了笑,正要把口红装回手袋里去。郁太太这时叫住了萧秉华:“小萧你给我站住。”
戚雅兰的手僵住了。萧秉华慢慢地回过身来:“太太还有事吩咐?”
郁太太的脸冷得像青瓦上的霜。“谁让你告诉她的?”
曾太太和陈太太听不明白,都愣住了。戚雅兰努力维持镇定,但还是在窗玻璃上看出自己的脸色有点急火攻心。萧秉华顿了顿,正要以极佳的应变能力编出一个朦胧的借口时,郁太太噗嗤一声笑了:“以后这种事啊,要先告诉我。我倒看看她先生从香港淘了什么好货。把她打扮得花枝招展地出门,也能放心?”说着就伸手来咯吱戚雅兰。
萧秉华见是虚惊一场,笑了笑,点了个头,就回身上楼。陈太太倒生出了好奇心:“是什么牌子的,拿给我瞧瞧。”戚雅兰说:“地摊货,不值钱,谁知道他从哪买来糊弄我的。”陈太太毫不客气地拽过她的手袋,掏出口红,拔开帽盖,旋起膏柱。戚雅兰刚刚放下去的一颗心再次提了上来。陈太太问:“能试试吗雅兰。”
“你别嫌弃我就行。”她说这话时已经没了底气。
喧笑中,她听到萧秉华的脚步在楼道转角处停下了。他也许已经慢慢地把枪从后腰拿了出来,让子弹缓缓上膛。如果陈太太的嘴唇感受到了藏在膏体下面的铁管,如果拔出铁管让她们发现里面是一封密函,那么很显然,在这幢黑漆漆的大房子里就将发生一场宁为玉碎的孤军之战。
“太太,晚饭好了,各位太太们请用餐。”下人忽然走进来通传。
“走走走,吃饭吃饭。下回去我家,省得郁太太那么点塞牙缝的下午茶饿得我头昏。钱都已经输给了她,还得忍着胃疼。”丰腴的曾太太欢天喜地跑向餐厅,大家见状,都笑岔了气。
戚雅兰听楼上又响起了脚步声,萧秉华正提着一件呢子大衣陪着老郁缓缓下楼。老郁说:“我外头有局,你们慢慢吃。”
戚雅兰一直低头没向萧秉华看。她参加革命的时间短,总不及他自然。后来有一回在福光大饭店参加酒会,他们借着跳舞的机会在边角上聊了几句。萧秉华十指如玉,搂着她的腰,捧着她的手,眼神看起来深情款款,可说出来的话却是清心寡欲的:“不是我演得自然。你要知道,当一个人什么都没有了,他就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当生命完全属于自己,也就不再害怕。”
“她的离开是个意外。”她说。
“我杀过很多人,但没法杀自己的仇人。我也救过很多人,但没法救自己的爱人。”他说。
“生命很脆弱。”她说。
“是。谁也不知道蜡烛什么时候会被吹灭了火。”他说。
4
戚雅兰说:“生命的确很脆弱。就拿沈大夫来说吧,他看着满面春光,讲话让人如沐春风,其实非常辛苦。”邱绮年这才知道,婚后第三周飞来横祸,沈逸爱人路经工地时脑部遭重物一击,命虽保住了,但一辈子就是个废人。某种程度上来说,她以死为生,他生不如死。他自己的父母劝过他,新娘的父母也劝过他,可他就是放不下,一直悉心照料她。
沈逸再来时,邱绮年觉得他英武了许多,有了结实的男子气概,能撒下阴翳庇佑他人。她在他面前说话好像需要踮着一点脚尖才能够到。
那晚给戚雅兰量完血压后,大家又说了一会儿话。将出门,才见窗外漫天风雪。敬老院地处深巷,平日里难打到车。邱绮年坚持再三,打了把伞,照着手电,送沈逸上大路。在漆黑逼仄的巷子里,在小小的伞下,沈逸一直和她保持着适当的距离。他的风度和家教在很多地方都得以体现。比如某日傍晚,她陪戚雅兰散步,走到一家医院附近,戚雅兰想起了沈逸,说承蒙他多年照顾,想在附近的餐厅请他吃饭。沈逸接到电话后婉拒无果,只好拎着果篮奉邀而来。他点的菜都是粥煲豆腐一类清淡松烂的食物,合老人牙口。汤锅一上,就提前拿碗盛出一份放在边上吹晾,戚雅兰吃完了饭,正好拿来饮用。等她们到前台准备排队结账时,却发现他之前已经借着去洗手间的空隙悄悄埋单。
戚雅兰说:“小沈这个人身上有太多的好,他那可怜的太太就算清空了所有记忆大概也忘不掉。”
这个事得到了沈逸的证实。他说有一天晚上他在灯下给他爱人剪指甲,一边剪一边讲些他们以前的故事给她听。“昨天我把家里的一堆旧衣服清理掉了。现在衣服回收价很低,不至于卖给那些人。我就送到桥洞里给那些拾荒的人捡去。有一件元宝针的毛衣我没舍得扔,那是你给我打的,咖啡色,鸡心领的,还记得吧。”那是她第一次打毛衣。她打之前夸下海口,打完了却不好意思送,因为打得到处都是洞,线头也不会收,是拿打火机烧了捻起来的。沈逸却穿着这件毛衣显摆了一个秋天。
“我当时就想啊,我妈都没给我打过毛衣,你居然给我打了一件毛衣。”他抚了抚她的脸,“你什么时候好起来,再给我打一件吧。那件太小,已经不能穿了。”
他的指尖忽然湿了。他惊觉她在掉眼泪。
“薏君,薏君啊,薏君。”他欣喜若狂,一遍遍地喊她的名字。他很想和人分享这个巨大的发现,但长辈们各自独居,这套婚房里就他们两个人。
“相依为命。一般人恐怕很难理解这种感觉。但是那一刻,我真的能体会到。这世界上空空荡荡,只有我和她存在着。我们必须要依偎叠加在一起才算是生,才算是命。”沈逸在雪后的清晨与邱绮年并排坐在廊檐下,他如是说。
相依为命。这个词邱绮年有些耳熟,大抵是往事里戚雅兰对萧秉华的告白。
“等战争结束,我跟你去墟沟老家。我替她给你洗衣服,做饭,收拾屋子。我们相依为命,安安稳稳过后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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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戚雅兰的建议,萧秉华严词拒绝。环境不允许他们挟带儿女私情,他也不想戚雅兰忽然多一个人要担心。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多一个人记挂,就多一份危险。人已自顾不暇,最好明哲保身。
午夜梦回,他常常在噩梦中想起亡故的妻子。她的枪法一直很准,老郁那天派去的也都是一帮碌碌无为之人,她的不幸里,他应该占了很大的成分。她也许认出了老郁的车子,怕他也是队伍中的一员,怕他为了保护她而暴露了身份。可他那晚是陪老郁在法国人的饭馆里吃西餐,中途有人进来向老郁耳语回禀。老郁兴奋地把好消息大声传达给了在场的每一位:“打掉了一个关键人物。”又一个同志离世,他面上拍手称快,实际已咬牙切齿。如果当时就知道被枪击的那个人是她,他大概会立刻掏枪崩了老郁陪葬。
爱对他们来说是灾难。
以身犯险重蹈覆辙,不如表面上一阵浅浅的难堪。
戚雅兰再也没有提过这件事。他们之间的感情回归了革命友谊。
只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她仿佛已有很长时间没见到萧秉华。之前提到的关于老郁即将收到一批日本军火的事一直是萧秉华单方面在跟进,距离消息最初提供的到港日期只剩短短半月,再不核实精确向组织汇报就要来不及了。
老郁最近要不就是一个人回来,要不就是带别的随从。余光里看不见萧秉华,戚雅兰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她也曾向郁太太旁敲侧击,曾太太听出端倪便快人快语:“雅兰,我早看出你们俩有猫腻。跳舞的时候都要贴到一起去了。”郁太太的话则是意味深长的:“你要早点遇到他,或者还来得及。”戚雅兰一时噤若寒蝉,想她是不是知道萧秉华曾经婚娶。
郁太太又说:“你要是姑娘人家,我或者还能做个媒。你现在是有夫之妇,就别再得陇望蜀。况且我看小萧是个眼界高的,这么些年都一个人过,没什么钟意的。这阵子老郁接二连三地介绍女孩子给他认识,官家小姐商贾千金,他好像也没什么意思。”
原来好久不见,他是在外头赶场相亲。她虽略略地放了些心,可也有些揪心。他身边从来不缺各式女子,她当然是沦为不幸的单相思。
后来的牌,她打得一塌糊涂,因为心思早已不在这上头,总是分神想起一些旧事。像是组织第一次安排他们在咖啡厅碰头,她如坐针毡,一失手打翻了他的杯子。明明很烫,在那个人来人往的环境里,他却只能咬紧牙关默不作声。她本来一腔笑意,看着他不苟言笑的脸,笑容也只有慢慢地降了下去。
晚间,她们吃过了饭续场,女佣听见有人揿铃就去开门。戚雅兰隐约听见下人招呼他:“萧先生回来啦。外面好大雪。”
郁太太朗声冲外间喊:“小萧啊,吃过饭啦。炉上有老鸭汤,你盛一碗去去寒。”
萧秉华走进来,衣服一反常态的污脏,说是在巷子口摔了一跤。
“哦哟,当心一点嘛。是不是看不清路在哪啊。”
萧秉华笑了笑,说:“路就在脚下,是我自己不留神,各位太太马上回家也要当心。”“脚下”二字他念得很重,发音很饱满。说完,他暗暗地看了戚雅兰一眼。
接下来的几天,萧秉华又消失了。
6
沈逸好像也消失了,好久没有来院里。邱绮年给他去个电话,沈逸没接。过了一会回了过来,说刚才有个急诊,这一阵子没来是因为他爱人的情况不太好。
邱绮年捧着花出现在了阮薏君的病房。房间里一切都是素的,淡的,清洁而单薄的。这使得她香水百合的味道有些不合时宜。阮薏君看起来就像是一具尸体。医院的被子很厚很实在,她轻微的呼吸都无法让胸腔显出起伏的痕迹。沈逸目光呆滞地看着她。他满眼血丝。六个小时平均分成四次的睡眠方式他已经维持了半月。亲朋好友要来替他,他都说:“她的身体状况还是我比较熟悉,我是大夫。”
黄昏时分,邱绮年陪他在阳台上吃面。楼上的妇产病房远远传出婴儿的啼哭,冬日的瑰华暮色中,这听来如同深水里的珊瑚在闪光,照亮整片海洋。
沈逸说他和阮薏君婚前也曾幻想过这样的天伦。以前都是他在手术室里,她带着煲汤饭菜在外间等她。他们想,到了她要做母亲的那一天,这些就会反过来,由他只身在外,等待新生命的到来。只是,空间交换的这一天来得比他想象的要快得多。她在工地上出事后,他竭力控制情绪,攥紧发抖的拳头,向院长申请参加手术。院长思量再三,终究驳回他的请求。慢慢踱回办公室的途中,他看到保洁员正在清理走廊上的血迹。他想,那是薏君的血啊,薏君受了很重的伤,她一定很辛苦。
过了很久,同事们陆陆续续出来了,给出一个悬在半空的结果,让人不知是喜是悲。
沈逸大口吃面,好像这些还没过去太久的事已是前尘往事。邱绮年不知道,每天为阮薏君洗头洗脚捏肩揉腰已经消磨尽了他的伤悲。吃得这么香,是食不知味。
邱绮年对沈逸说:“你写一个材料给我,就写怎么护理她。我跟老太太报备过了,今天晚上我在这里守着,你去睡觉。”沈逸看着她的眼睛,找不出一个婉拒的借口。
晚上,沈逸睡在了办公室。邱绮年的手机定了三个闹钟,第一次量体温,第二次用小勺子喂水,第三次换热水袋。忙完了这一切,她也没了睡意,在阳台上看了会星星后就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走到沈逸的办公室门前,她原想透过观察窗看看沈逸睡得踏不踏实,却见他根本没有在睡,只枕着双臂出神。
“怎么了。”她问。
“你说,薏君还能活多久。”
“你是医生都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呢。”
“挑个天气晴朗的日子你来帮我一把,我想带她去南山看梅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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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花开了的时候,老郁给他母亲做了八十大寿,流水席从前一晚暖寿一直吃到第二天的正日子,还请了北边一个著名的班子跟着在郁家老宅唱了一天一夜的堂会。
当日,戚雅兰和假丈夫盛装出席,老郁带着人亲自在门口迎宾,表面上虽一团和气,可是警卫员们枪支林立终是有些破坏格局。郁太太说:“你别看他平时冷着一张脸,可是地地道道的孝子。我让他低调着一点,他说母亲是高寿,怎么能低得下去。”
戚雅兰环顾左右,见郁家上下不少人在里里外外地打点糖茶烟酒,唯独不见萧秉华的身影。曾太太吃完了糕点,拂去身上的芝麻屑,走过来说:“东张西望的,又找你那老相好呐?别着急,一会儿就见着了,我听说人家要登台献艺的。不过今儿你先生也在,小心我告诉他去,来个活捉野鸳鸯。”
戚雅兰啐了她一口,心里倒安稳了许多。
从《凤还巢》唱到《长坂坡》,生旦净末丑十八般武艺轮番上演,胡琴咿呀,锣钹喧杂,尽管热闹异常,戚雅兰却总觉得这管弦笙歌里有股戾气,透出不祥的肃杀之意。侧目左右,皆是陶醉之情,她但愿这是自己多虑,是幻觉。
前一出的旗鼓刚刚偃息,化身长须老者的萧秉华就粉墨登场了,座下一片叫好之声。戚雅兰还是感到哪里不对劲,不过也适时地露出微笑,鼓掌喝彩。唱到一半,戚雅兰见老郁的部下把前排的老夫人接走了,人上了年纪,大约不能久坐要去休息。此时,这出新排的剧目里,萧秉华扮演的老聃将出函谷关。
“往西看尽是斜阳,风萧萧尘沙茫茫,问官人路在何方,双脚下便是大荒。”唱完这一句,萧秉华一束滚热的目光穿过幢幢人影直直射向席下的她,并且配合台词,拎起衣裾,指了指足下皂靴。戚雅兰听到“脚下”二字,立刻想起那一晚他戴雪归来所说的话。她瞬间领悟了话中所指,心里也随之涌起了巨大的恐慌。按捺住不宁的心绪,她努力记下了他的每一个台步——老聃走两步,停一步,走五步,退两步……就这样断断续续地在三丈舞台上轮场,走出了一个偌大的函谷关。
二一五二三三四五七……她默默记下了这些珍贵的数字。
老聃站在函谷关的夕阳残柳之间回望大周王朝,唱道:“衰国将亡,东山新日正辉煌。”没待他唱完,后排高处的持枪者们噼噼啪啪对他就是一通扫射,男女老幼在一片尖叫声中如鸟兽般仓皇散去。戚雅兰登时咬破了下嘴唇,她的第一反应是上台去拉住那个倒下的男人,却被她的假丈夫握紧了手火速逃离现场。
“萧秉华生命中倒数的那些日子受到了老郁严格的控制。他用他的死亡汇报了最后一条信息给组织——港口军火的事是假,同志们赶紧撤离。”戚雅兰说到这里早已老泪纵横。那一晚,她第一次忤逆组织的意思,抹黑到乱葬岗找到了萧秉华,并且像护送她爱人那样把他送回了老家。“革命革命,他为革送命,付出了全部的人生,怎么好再丢弃他仅有的肉身。我没法顾全大局,我只是个活生生有血有肉有灵魂的普通人。”
戚雅兰为他们夫妻合葬,碑前无字,碑后是墓志铭——生死相依。
一九四九年新中国成立,戚雅兰又亲自带人把他们迁进了烈士陵园。
戚雅兰说她从头至尾都只是一个旁观者,旁观着他们莲花出水不染一尘的爱情。于是她就不敢再去爱他。爱会成为打扰,冒犯,甚至亵渎。
戚雅兰看着太阳沉落的方向,说:“高山仰止景行行止,现在的年轻人总觉得这世上的爱情都是鸡毛蒜皮风一吹就落,实际上是他们眼皮薄浅,没有经历过真正的生死契阔。”
8
阮薏君是十二月的最后一天走的。前一天,沈逸刚刚给她买了新衣,打算请邱绮年帮忙,次日带她去看新年的梅花。邱绮年在等他的通知,最后等来了消息,说不久后会给薏君办一场安静简单的葬礼。刚认识时,因为谐音,因为戚雅兰被他调理得当的身体,邱绮年总说沈逸是个神医。沈逸说:“这下你不会再说我是神医了吧。我救过很多人,但没法救自己的爱人。”
然而沈逸却没有食言,头七的那一日他带着阮薏君的遗照,驱车来至南山。汹涌花海远隔十里就送来清冽寒香,等到他们上了山顶,举目远望,竟有了脱离红尘羽化登仙之感。沈逸指着山脚下滔滔的河水,说他小时候听过这样的传说,也亲眼见到过祖辈付诸实施——人死后如果不把他的骨灰安葬,而是选一个月明之夜,置放在竹扎的纸花船上点燃,让它慢慢地随水淹没,他的灵魂就会去到想去的地方,来生能得到前所未有的幸福。
“可是我舍不得她。这是她留给我的最后一点点念想。”
遗像上,阮薏君美目温婉,笑貌如生。很像是戚雅兰曾经给她看过的一张老照片上的女子。那张照片色泽陈旧,齿状花边已经磨损,右下角有繁体字写着照相馆的名字。那位女子梳着翻翘,穿七寸袖的旗袍,瘦伶伶的手腕上有一枚玉镯。邱绮年问她这是不是她年轻时候的照片。戚雅兰摇了摇头,说这是萧秉华的爱人参加工作之前拍的照片。
她为他卸去铅华,他为她血染黄沙。这是戚雅兰向往却没有的爱情。
灯光里,她泫然欲泣。
戚雅兰死于元宵前夕,沈逸说老人总是很难耐过严寒。那一天晚上,病榻缠绵多日后,她忽然有了精神,睁开眼睛说了很久的话,还想吃东西。邱绮年知道这是回光返照。
戚雅兰说她想去南边,一个叫墟沟的小镇,那里有她的故人。她想问问他,过了这么多年了,是不是别来无恙,后背在下雨的时候还会不会隐隐作痛,她记得他的脊梁曾经受过伤。
邱绮年含泪握着她的手。这双老迈沧桑的手,经六十年风霜侵蚀,握着一颗初心,一段往事,送走过生,也迎来了死。
元宵之夜,在南山河畔,邱绮年和沈逸把她送上了花船。它一经点燃便顺流而去。纸花潇潇,化灰旋舞,一瞬间的灿烂照亮了大河与山谷,是人与世做最后的告别。
远处有若干孔明灯在通往天堂的路上,慢慢变小变暗,融入破碎的星河。
沈逸说:“你说她真的能去到她想去的地方吗。”
邱绮年说:“不管是否到达,爱永远伟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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