脂评旨评四十九(脂评旨评四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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脂评旨评四十九(脂评旨评四十九)

脂评旨评四十九

脂评·旨评(四十九)

——品《脂砚斋评石头记》(四十九)

品旨评第四十九回:争芳斗艳

先看本回首评

[旨评:此回系大观园集十二正钗之文。

此回原为起社,而起社却在下回。然起社之地、起社之人、起社之景、起社之题、起社之酒肴,色色皆备,真令人跃然起舞。]

(品:说了好久的海棠诗社,已经赛了几回诗了,居然没有正式起社。本回是为起社做准备,硬要把金陵十二正钗都集齐了,这社才起得?看把评书人乐得,真欲跃然起舞了。)

再看本回身评

话说香菱见众人正说笑,他便迎上去笑道:“你们看这一首,若使得,我便还学;若还不好,我就死了这作诗的心了。”[旨评:说“死了心不学”,方是才人“语不惊人死不休”本怀。](品:香菱真是一个实心眼的呆丫头。)说着,把诗递与黛玉及众人看时,只见写道是:

精华欲掩料应难,影自娟娟魄自寒。

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轮鸡唱五更残。

绿簔江上秋闻笛,红袖楼头夜倚栏。

博得嫦娥应借问,缘何不使永团圆?

众人看了笑道:“这首不但好,而且新巧有意趣。可知俗语说的‘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社里一定要请你了。”香菱听了,心下不信,[旨评:听了不信,方是才人虚心。香菱可爱。](品:进步神速,自己都怀疑自己。)料着是他们是瞒哄自己的话,还只管问黛玉、宝钗等。

正说之间,只见几个小丫头并老婆子忙忙的走来,都笑道:“来了好些姑娘、奶奶们,我们都不认得,奶奶姑娘们快认亲去!”李纨笑道:“这是那里的话。你们到底说明白了,是谁的亲戚?”那婆子、丫头们都笑道:“奶奶的两位妹子都来了。还有一位姑娘,说是薛大姑娘的妹妹,还有一位爷,说是薛大爷的兄弟。我这会子请姨太太去呢,奶奶和姑娘们先上去罢。”说着一径去了。宝钗笑道:“我们薛蝌和他妹妹来了不成?”李纨也笑道:“我们婶子又上京来了不成?他们也不能凑在一处,这可是奇事。”大家纳闷,来至王夫人上房内,只见乌压压一地的人。

原来邢夫人之兄嫂带了女儿岫烟进京来投邢夫人的,可巧凤姐之兄王仁也正进京,两亲家一处打帮来了。走至半路泊船时,正遇见李纨之寡婶带着两个女儿——大名李纹,次名李绮——也上京。大家叙起来又是亲戚,因此三家一路同行。后有薛蟠之从弟薛蝌,因当年他父亲在京时已将胞妹薛宝琴许配都中梅翰林之子为婚,[宝琴许配梅门,于叙事内先逗一笔,后方不突(然)。实此等法脉,识者着眼。](品:此故事尚有后续。)正欲进京发嫁,闻得王仁进京,他也带了妹子赶来。所以今日会齐了来访投各人亲戚。

于是大家见礼叙过,贾母、王夫人都欢喜非常。贾母因笑道:“怪道昨日晚上灯花爆了又爆,结了又结,原来应到今日。”[旨评:“灯花”二语,何等扯淡,何等包括有趣。着俗笔则语刺刺而不休矣。](品:此俗习也,莫当真。)一面叙些家常,一面收看带来的礼物,一面命留酒饭。凤姐自不必说,忙上加忙。李纨、宝钗自然和婶母、姊妹叙离别之情。黛玉见了,先是欢喜,次后想起众人皆有亲眷,独自己孤单,无个亲眷,不免又去垂泪。[旨评:黛玉先喜后悲,不悲非情,不喜又非情。](品:再忙都不忘写黛玉心情,入情入理。宝玉深知,随时挂着黛玉。)宝玉深知其情,十分劝慰了一番方罢。

然后宝玉忙忙来至怡红院中,向袭人、麝月、晴雯等道:“你们还不快看人去!谁知宝姐姐的亲哥哥是那个样子,他这叔伯兄弟形容举止另是一样了,倒像是宝姐姐的同胞兄弟似的。更奇在你们成日家只说宝姐姐是绝色的人物,你们如今瞧瞧他这妹子,更有大嫂子这两个妹子,我竟形容不出了。老天,老天,你有多少精华灵秀,生出这些人上之人来!可知我井底之蛙,成日家自说现在的这几个人是有一无二的,谁知不必远寻,就是本地风光,一个赛似一个,如今我又长了一层学问了。除了这几个,难道还有几个不成?”一面说,一面自笑自叹。袭人见他又有些魔意,便不肯去瞧。晴雯等早去瞧了一遍,回来笑向袭人道:“你快瞧瞧去。大太太的一个侄女儿,宝姑娘一个妹妹,大奶奶的两个妹妹,倒像一把子四根水葱儿。”

一语未了,只见探春也笑着进来找宝玉,因说道:“咱们的诗社可兴旺了。”宝玉笑道:“正是呢!这是你一高兴起诗社,所以鬼使神差来了这些人。但只一件,不知他们可学过作诗不曾?”探春道:“我才都问了问他们,虽是他们自谦,看其光景,没有不会的。便是不会也没难处。你看香菱就知道了。”

袭人笑道:“他们说薛大姑娘的妹妹更好,三姑娘看着怎么样?”探春道:“果然的话。据我看,连他姐姐并这些人总不及他。”袭人听了,又是诧异,又笑道:“这也奇了,还从那里再好的去,我倒要瞧瞧去。”探春道:“老太太一见了,喜欢的无可不可,已经逼着太太认了干女儿了。老太太要养活,才刚已经定了。”宝玉喜的忙问道:“这果然的?”探春道:“我几时说过谎!”又笑道:“有了这个好孙女儿,就忘了你这孙子了!”宝玉笑道:“这倒不妨,原该多疼女儿些才是正理。明儿十六,咱们可该起社了。”

探春道:“林丫头刚起来了,二姐姐又病了,终是七上八下的。”宝玉道:“二姐姐又不大作诗,没有他又何妨?”探春道:“越性等几天,等他们新来的混熟了,咱们邀上他们岂不好?这会子大嫂子、宝姐姐心里自然没有诗兴的,况且湘云又没来,颦儿刚好了,人人不合式。不如等着云丫头来了,这几个新的也熟了,颦儿也大好了,大嫂子和宝姐姐心也闲了,香菱诗也长进了,如此邀一满社,岂不好?咱们两个如今且往老太太那里去听听,除宝姐姐的妹妹不算外,他一定是在咱们家住定了的。倘或那三个要不在咱们这里住,咱们央告老太太留下他们,也在园子里住下,岂不多添几个人,越发有趣了?”宝玉听了,喜得眉开眼笑,忙说道:“倒是你明白。我终久是个糊涂心肠,空欢喜一会子,却想不到这上头来。”[观宝玉“倒是你”数语,胸中纯是一团活泼泼天机。]说着,兄妹二人一齐往贾母处来。

果然王夫人已认了宝琴作干女儿,贾母欢喜非常,连园中也不命住,晚上跟着贾母一处安寝。薛蝌自向薛蟠书房中住下。贾母便和邢夫人说:“你侄女儿也不必家去了,园里住几天,逛逛再去。”

邢夫人兄嫂家中原艰难,这一上京,原仗的是邢夫人与他们治房舍,帮盘缠,听如此说,岂不愿意。邢夫人便将邢岫烟交与凤姐。凤姐筹算得园中姊妹多,性情不一,且又不便另设一处,莫若送到迎春一处去。倘日后邢岫烟有些不遂意之事,[旨评:凤姐一番筹算,总为与自己无干。奸雄每每如此。我爱之,我恶之。](品:凤姐本性好算计,总是先度好自己的利益。评书人到底爱还是恶呢?哈哈!)纵然邢夫人知道了,与自己无干。从此后,邢岫烟家去住的日期不算,若在大观园住到一个月上,凤姐亦照迎春分例送一分与岫烟。凤姐冷眼敁敠,[先叙岫烟,次叙李纨,又叙李纹、李绮,亦何精致可玩。音“颠夺”,心内忖度也。](品:叙述有序,凤姐自然先想着邢夫人家的。)岫烟的心性行为,竟不像邢夫人及他父母一样,却是个极温厚可疼的人。因此凤姐反怜他家贫命苦,比别的姊妹们多疼他些,邢夫人倒不大理论了。

贾母、王夫人因素喜李纨贤惠,且年轻守节,令人敬服。今见他寡婶来了,便不肯令他外头去住。那李婶虽十分不肯,无奈贾母执意不从,只得带着李纹、李绮在稻香村住下来。

当下安插既定,谁知保龄侯史鼐又迁委了外省大员,[旨评:史鼐未必左迁,但欲湘云赴社。故作此一折耳,莫被他混过。](品:是说作者要湘云参与诗社而设事。)不日要带了家眷去上任。贾母因舍不得湘云,便留下他了,接到家中。原要命凤姐另设一处与他住,史湘云执意不肯,定要和宝钗一处住,因此就罢了。

此时大观园中比先更热闹了多少。[旨评:“此时大观园”数行收拾,是大手笔。](品:聚齐这么多女孩儿,是上天有意足宝玉之愿?多了四个,也不都是正册上的人物。)李纨为首,余者迎春、探春、惜春、宝钗、黛玉、湘云、李纹、李绮、宝琴、邢岫烟,再添上凤姐和宝玉,一共十三个。叙起年庚,除李纨年纪最长,这十二个皆不过是十五六七岁,或有这三个同年,或有那五个共岁,或有这两个同月同日,那两个同刻同时,所差者大半是时刻月分而已,连他们自己也不能细细分晰。不过是“姊”“妹”“弟”“兄”四个字随便乱叫。

如今香菱正满心满意只想作诗,又不敢十分啰唣宝钗,可巧来了个史湘云。那史湘云又是极爱说话的,那里禁得起香菱又请教他改诗,越发高了兴,没昼没夜高谈阔论。宝钗因笑道:“我实在的聒噪的受不得了,一个女孩儿家,只管拿着诗作正经事讲起来,叫有学问的人听了,反笑话说不守本分的。一个香菱没闹清,偏又添了你这么个话口袋子,满嘴里说的是什么:怎么是杜工部之沉郁,韦苏州之淡雅,又怎么是温八叉之绮靡,李义山之隐僻。放着现成的两个诗家不知道,提那些死人作什么?”湘云听了,忙笑问道:“是那两个?好姐姐,你告诉我!”宝钗笑道:“呆香菱之心苦,疯湘云之话多。”湘云香菱听了,都大笑起来。

正说着,只见宝琴来了,披了一领斗篷,金翠辉煌,不知何物。宝钗忙问道:“这是那里的?”宝琴笑道:“因下雪珠儿,老太太找了这一件给我的。”香菱上来瞧道:“怪道这么好看,原来是孔雀毛织的。”湘云道:“那里是孔雀毛,就是野鸭子头上的毛作的。可见是老太太疼你了。这样疼宝玉,也没见给他穿。”宝钗道:“真俗语说‘各人有缘法’。我也再想不到他这会子来。既来了,又有老太太这么疼他。”湘云道:“你除了在老太太跟前,就在园子里来,这两处只管玩笑吃喝,到了太太屋里,若太太在屋里,只管和太太说笑,多坐一会无妨;若太太不在屋里,你别进去,那屋里人多心坏,都是要害咱们的。”说的宝钗、宝琴、香菱、莺儿等都笑了。宝钗笑道:“说你没心,却又有心;虽然有心,到底嘴太直了。我们这琴儿就有些像你,你天天说要我作亲姐姐,我今儿竟叫你认他作亲妹妹罢!”湘云又瞅了宝琴半日,笑道:“这一件衣裳也就只配他穿,别人穿了,实在不配。”正说着,只见琥珀走来笑道:“老太太说了,叫宝姑娘别管紧了琴姑娘,说他还小呢,让他爱怎么样就怎么样,要什么东西只管要去,别多心。”宝钗忙站起身来答应了,又推宝琴笑道:“你也不知是那里来的福气,你倒去罢,仔细我们委屈着你。我就不信,我那些儿不如你。”说话之间,宝玉、黛玉都进来了,宝钗犹是嘲笑。湘云因笑道:“宝姐姐,你这话虽是玩话,却有人真心是这样想呢!”琥珀笑道:“真心恼的再没别人,就只是他。”口里说,手指着宝玉。宝钗、湘云都笑道:“他倒不是这样的人!”琥珀又笑道:“不是他,就是他!”说着又指着黛玉。湘云便不则声。[旨评:是不知道黛玉病中相谈赠燕窝之事也。脂砚斋。](品:宝钗黛玉已释前嫌。)宝钗忙笑道:“更不是了。我的妹妹和他的妹妹一样。他比我还更喜欢呢,那里还恼?你信云儿混说。他的那嘴,有什么实据?”

宝玉素昔深知黛玉有些小性儿,然尚不知近日黛玉和宝钗之事,正恐贾母疼宝琴,他心中不自在。今见湘云如此说了,宝钗又如此答,再审度黛玉声色,亦不似往时,果然与宝钗之说相符,心中闷闷不解。因想:“他两个素日不是这样的好,今看来竟更比他人好十倍。”一时又见林黛玉又赶着宝琴叫“妹妹”,并不提名道姓,直是亲姊妹一般。那宝琴年轻心热,[旨评:四字道尽,不犯宝钗。脂砚斋评。](品:不似宝钗正经,况且已经许配与人了。)且本性聪敏,自幼读书识字,[旨评:我批此书竟得一秘诀以告诸公:凡野史中所云“才貌双全佳人”者,细细通审之,只得一个粗知笔墨之女子耳。此书凡云“知书识字”者,便是上等才女,不信时只看他通部行为及诗词诙谐皆可知。妙在此书从不肯自下评注,云此人系何等人,只借书中人闲评一二语,故不得有未密之缝被看书者指出,真狡猾之笔耳。](品:又是这般评语。难道《红楼梦》是正史?此写宝琴眼中贾府诸钗耳。)今在贾府住了两日,大概人物已知。又见诸姊妹都不是那轻薄脂粉,且又和姐姐皆和契,故也不肯怠慢。其中又见林黛玉是个出类拔萃的,便更与他亲敬异常。宝玉看着,只是暗暗的纳罕。

一时,宝钗姊妹往薛姨妈房内去后,湘云往贾母处来,黛玉回房歇息。宝玉便找了黛玉来,笑道:“我虽看了《西厢记》,也曾有明白的几句,说了取笑,你也曾恼过。如今想来,竟有一句不解。我念出来,你讲讲我听。”黛玉听了,便知有文章,因笑道:“你念出来我听听。”宝玉笑道:“那《闹简》上有一句说的最好,‘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这句最妙。‘孟光接了梁鸿案’这七个字,不过是现成的典,难为他这‘是几时’三个虚字问的有趣,是几时接了?你说说我听听。”黛玉听了,禁不住也笑了。因笑道:“这原问的好,他也问的好,你也问的好。”宝玉道:“先时你只疑我,如今你也没的说了,我反落了单。”黛玉笑道:“谁知他竟真是个好人,我素日只当他藏奸。”因把说错了酒令起,连送燕窝病中所谈之事,细细告诉宝玉,宝玉方知原故。因笑道:“我说呢,正纳闷‘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原来是从‘小孩儿家口没遮拦’就接了案了。”

黛玉因又说起宝琴来,想起自己没有姊妹,不免又哭了。宝玉又忙劝道:“这又自寻烦恼了。你瞧瞧,今年比旧年越发瘦了,你还不保养,每天好好的,你必是自寻烦恼,哭一会子,才算完了这一天的事。”黛玉拭泪道:“近来我只觉心酸,眼泪却像比旧年少了些的。心里只管酸痛,眼泪却不多。”宝玉道:“这是你哭惯了,心里疑的,岂有眼泪会少的?”

正说着,只见他屋里的小丫头子送了猩猩毡斗篷来,又说:“大奶奶才打发人来说,下了雪,要商议明日请人作诗呢!”

一语未了,只见李纨的丫头走来请黛玉。宝玉便随着黛玉同往稻香村来。黛玉换上掐金挖云红香羊皮小靴,罩了一件大红羽纱面白狐皮里鹤氅,束一条青金闪绿双环四合如意绦,头上罩了雪帽。二人一齐踏雪行来。只见众姊妹都在那边,都是一色大红猩猩毡与羽毛缎斗篷,独李纨穿一件青哆啰呢对襟褂子,薛宝钗穿一件莲青斗纹锦上添花洋线番羓丝的鹤氅;邢岫烟仍是家常旧衣,并无遮雪之衣。一时史湘云来了,穿着贾母与他的一件貂鼠脑袋面子大毛黑灰鼠里子里外发烧大褂子,头上带着一顶挖云鹅黄片金里大红猩猩毡昭君套,又围着大貂鼠风领。黛玉先笑道:“你们瞧瞧,孙行者来了。他一般的也拿着雪褂子,故意装出个小骚达子来。”湘云笑道:“你们瞧我里头打扮的!”一面说,一面脱了褂子。只见他里头穿着一件半新的靠色三镶领袖,秋香色盘金五色绣龙窄褃,小袖掩衿银鼠短袄。里面短短的一件水红妆缎狐肷褶子,腰里紧紧束着一条蝴蝶结子长穗五色宫绦,脚下也穿着麂皮小靴,越显得蜂腰猿臂,鹤势螂形。[旨评:近之拳谱中有“坐马势”,便似螂之蹲立。昔人爱轻捷便俏,闲取一螂,观其仰颈叠胸之势。今四字无出处,却写尽矣。脂砚斋评。](品:湘云假小子耳,别有风味。)众人都笑道:“偏他只爱打扮成个小子的样儿,原比他打扮女儿更俏丽了些。”

湘云笑道:“快商议作诗!我听听是谁的东家。”李纨道:“我的主意,想来昨儿的正日已过了,再等正日又太远,可巧又下雪,不如咱们大家凑个社,又替他们接风,又可以作诗,你们意思怎么样?”宝玉先道:“这话很是,只是今日晚了,若到明儿,晴了又无趣。”众人都道:“这雪未必晴,纵晴了,这一夜下的也够赏了。”李纨道:“我这里虽好,又不如芦雪庵好,我已经打发人笼地炕去了。咱们大家拥炉作诗,老太太想来未必高兴,况且咱们小玩意儿,单给凤丫头个信儿就是了。你们每人一两银子就够了,送到我这里来。”又指着香菱、宝琴、李纹、李绮、岫烟道:“他们五个不算外,咱们里头二丫头病了不算,四丫头告了假也不算,你们四分子送了来,我包总五六两银子也尽够了。”宝钗等一齐应诺。因又拟题限韵。李纨笑道:“我心里自已定了,等到了明日临期,横竖知道。”说毕,大家又闲话了一回,方往贾母处来,本日无话。

到了次日一早,宝玉因心里记挂着这事,一夜没好生得睡,天亮了就爬起来。掀开帐子一看,虽然门窗尚掩,只见窗上光辉夺目,心内早踌躇起来,埋怨定是晴了,日光已出。一面忙起来揭起窗屉,从玻璃窗内往外一看,原来不是日光,竟是一夜大雪,下的将有一尺多厚,天上仍是搓棉扯絮一般。宝玉此时欢喜非常,忙唤人起来,盥潄已毕,只穿一件茄色哆啰呢狐皮袄子,罩一件海龙皮小小鹰膀褂,束了腰,披了玉针蓑,带了金藤笠,登上沙棠屐,忙忙的往芦雪庵来。出了院门,四顾一望,并无二色,远远的是青松翠竹,自己却如装在玻璃盒内一般。于是走至山坡之下,顺着山脚刚转过去,已闻得一股寒香拂鼻。回头一看,恰是妙玉门前,拢翠庵中有十数株红梅,如胭脂一般映着雪色,分外显得精神,好不有趣。宝玉便立住,细细的赏玩一回方走。只见蜂腰板桥上一个人打着伞走来,是李纨打发去请凤姐的人。

宝玉来至芦雪庵,只见丫鬟婆子正在那里扫雪开径。原来这芦雪庵盖在傍山临水河滩之上,一带几间,茅檐土壁,槿篱竹牖,推窗便可垂钓。四面都是芦苇掩覆,一条去径,逶迤穿芦度苇过去,便是藕香榭的竹桥了。众丫鬟婆子见他披蓑带笠走来,都笑道:“我们才说正少一个渔翁,如今都全了。姑娘们吃了饭才来呢,你也太性急了!”宝玉听了,只得回来。刚至沁芳亭,见探春正从秋爽斋出来,围着大红猩猩毡斗篷,戴着观音兜,扶着小丫头,后面一个妇人,打着青绸油伞。宝玉知他往贾母处去,便立在亭边,等他来到,二人一同出园前去。宝琴正在里间屋内梳洗更衣。

一时众姊妹来齐,宝玉只嚷饿了,连连催饭。好容易等摆上来,头一样菜便是牛乳蒸羊羔。贾母便说:“这是我们有年纪的人的菜,没见天日的东西,可惜你们小孩子们吃不得。今儿另外有新鲜鹿肉,你们等着吃罢!”众人答应了。宝玉却等不得,只拿茶泡了一碗饭,就着野鸡爪齑,忙忙的咽完了。贾母道:“我知道你们今儿又有事情,连饭也不顾吃了。”便叫“留着鹿肉与他晚上吃”。凤姐忙说:“还有呢!”方罢了。史湘云便悄和宝玉计较道:“有新鲜鹿肉,不如咱们要一块,自己拿了园中弄着,又玩又吃。”宝玉听了,巴不得一声儿,便真和凤姐要了一块,命婆子送入园中去。

一时大家散后,进园齐往芦雪庵来,听李纨出题限韵,独不见湘云宝玉二人。黛玉道:“他两个再到不了一处,若到一处,定出多少故事来,这会子一定算计那块鹿肉呢!”[旨评:联诗极雅之事,偏于雅前写出小儿啖膻茹血极腌臜的事来,为“锦心绣口”作配。](品:雅俗配趣。)正说着,只见李婶也走来看热闹,因问李纨道:“怎么一个带玉的哥儿合那一个挂金麒麟的姐儿那样干净清秀,又不少吃的,他两个在那里商议着要吃生肉呢!说的有来有去的。我只不信,肉也生吃的?”众人听了,都笑道:“了不得了,快拿了他两个来!”黛玉笑道:“这可是云丫头闹的,我的卦再不错。”

李纨等忙出来找着他两个说道:“你们两个要吃生的,我送你们到老太太那里吃去,那怕吃一只生鹿,撑病了不与我相干。这么大雪,怪冷的,替我作祸呢!”宝玉忙笑道:“没有的事,我们要烧着吃呢!”李纨道:“这还罢了。”说着,只见老婆子们拿了铁炉、铁叉、铁丝蒙来。李纨道:“仔细割了手,可不许哭。”说着,同探春进去了。

凤姐打发了平儿来回复不能来,为发放年例正忙。湘云见了平儿,那里肯放。平儿也是个好玩的,素日跟着凤姐无所不至,见如此有趣,乐得玩笑,因而褪去手上的镯子,三个人围着火炉儿,便要先烧三块吃。那边宝钗、黛玉平素看惯了,不以为异,宝琴等及李婶深为罕事。探春与李纨等已议定了题韵,探春笑道:“你闻闻,香气这里都闻见了,我也吃去。”说着,也找了他们来。李纨也随来,说:“客已齐了,你们还吃不够?”湘云一面吃,一面说道:“我吃这个,方爱吃酒,吃了酒,才有诗。若不是这鹿肉,今儿断不能作诗。”说着,只见宝琴披着凫靥裘站在那里笑。湘云笑道:“傻子,过来尝尝!”宝琴笑说:“怪脏的!”宝钗笑道:“你尝尝去,好吃的,你林姐姐弱,吃了不消化,不然他也爱吃。”宝琴听了,便过去吃了一块,果觉好吃,便也吃起来。

一时凤姐打发小丫头来叫平儿,平儿说:“史大姑娘拉着我呢,你先去罢!”小丫头去了。一时只见凤姐也披了斗篷走来,笑道:“吃这样好东西,也不告诉我。”说着也凑着一处吃起来。黛玉笑道:“那里找这一群花子去!罢了,罢了,今日芦雪庵遭劫,生生被云丫头作践了。我为芦雪庵一大哭。”[大约此话不独黛玉,观书者亦如此。]湘云冷笑道:“你知道什么!‘是真名士自风流’,你们都假清高,最可厌的。我们这会子腥膻大吃大嚼,回来却是锦心绣口。”宝钗笑道:“你回来若作的不好了,把那肉掏了出来,就把这雪压的芦苇揌上些,以完此劫。”

说着吃毕,洗漱了一回。平儿带镯子时却少了一个,左右前后乱找了一番,踪迹全无。众人都诧异。凤姐笑道:“我知道这镯子的去向。你们只管作诗去,你们也不用找,只管前头去,不出三日包管就有了。”说着又问:“你们今儿作什么诗?老太太说了,离年又近了,正月里还该作些灯谜儿大家玩笑。”众人听了,都笑道:“可是倒忘了。如今赶着作几个好的,预备着正月里玩。”

说着,一齐来至地炕屋内,只见杯盘果菜俱已摆齐,墙上已贴出诗题、韵脚、格式来了。宝玉、湘云二人忙看时,只见题目是“即景联句,五言排律一首,限‘二萧’韵”,后面尚未列次序。李纨道:“我不大会作诗,我只起三句罢,然后谁先得了谁先联。”宝钗道:“到底分个次序。”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末看本回尾评

[品:此文线索在斗篷。宝琴翠羽斗篷,贾母所赐,言其亲也。宝玉红猩猩毡斗篷,为后雪披一衬也。黛玉白狐皮斗篷,明其弱也。李宫裁斗篷是哆啰呢,昭其质也。宝钗斗篷是莲青斗纹锦,致其文也。贾母是大斗篷,尊之词也。凤姐是披着斗篷,恰似掌家人也。湘云有斗篷不穿,着其异样行动也。岫烟无斗篷,叙其穷也。只一斗篷,写得前后照耀生色。

一片含梅咀雪文字,偏从雉肉、鹿肉、鹌鹑肉上以煊染之,点成异样笔墨,较之雪吟、雪赋诸作,更觉幽秀。]

(品:此尾评已经用一领争奇斗艳的斗篷把各色人等的身分点到位了。又咀雪、啖肉、赋诗来写众女儿的心性、情趣、风韵。再评亦多余了。)

品后凝思录

此回是为下回诗社开张做准备。忽然来了四位十五六岁的女儿,诗社队伍更加壮大。女儿们都是一等一的角色,评书人异常兴奋,各类评语也比往回精彩许多。

作者除了描写女儿们的情态、装束以及贾府对各位客人的安排外,有几个情节值得一提。一是贾母特喜欢薛宝琴,众人也认为她甚至比宝钗还可爱,王夫人认作干女儿;二是邢夫人哥嫂及女儿邢岫烟一家经济条件较差,凤姐安排她和迎春住,凤姐有自己的盘算;三是李纨有两个堂妹李纹、李绮一同到来被安排与李纨同住稻香村;四是湘云被贾母强留下未随保龄侯史鼐赴任;五是黛玉又喜又悲,宝玉理解黛玉及时劝解,却不了解黛玉和宝钗已释前嫌,遂向黛玉问之方知原委;六是探春一心挂着她的诗社何日开张;七是香菱痴迷作诗,整日与湘云高谈阔论,吵得宝钗心烦;八是好一场大雪正好吟雪,大家齐聚芦雪庵只等宝玉和湘云,他两却贪吃鹿肉;九是李纨、探春在墙上已贴出诗题、韵脚、格式来了。宝玉、湘云二人忙看时,只见题目是“即景联句,五言排律一首,限‘二萧’韵”。评书人对这些已多有所评,倒是上回留下的一个尾巴“香菱作诗”可以再品评一回。

香菱的第三首吟月诗:

精华欲掩料应难,影自娟娟魄自寒。

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轮鸡唱五更残。

绿簔江上秋闻笛,红袖楼头夜倚栏。

博得嫦娥应借问,缘何不使永团圆?

众人都说好,未等及宝钗、黛玉点评就被人给岔了。这里试着品评一下:此诗首联是“料月”,作者料那月之精华掩是掩不住的,其影自是柔美的,其魄自是冰寒的。颔联是“听月”,听到一片敲打砧板的声音就知月正光亮,闻到五更的雄鸡鸣唱就知道月已昏残。颈联是“想月”,作者想象披着绿蓑衣的渔翁伴随悠扬的秋笛在月光下撒着渔网,美丽的女子在站在楼头倚着栏杆在月光中放飞思念。尾联是“问月”,问嫦娥就是问月。问的是为何月有阴晴圆缺?实际问的是为何人有悲欢离合?此联由苏轼的《水调歌头》化出,全诗立意在于斯,也切合香菱的身世。本诗写的是心中之月,非眼观之月,料、听、想、问一气呵成,应该符合“众人”看法:“这首不但好,而且新巧有意趣。”

现在回头看她的第一首:

月挂中天夜色寒,清光皎皎影团团。

诗人助兴常思玩,旅客添愁不忍观。

翡翠楼边悬玉镜,珍珠帘外挂冰盘。

良宵何用烧银烛,晴彩辉煌映画栏。

宝钗说:“不是这个作法。”黛玉说:“

意思却有,只是措词不雅,被他束缚住了。”意思是作者被月束缚住了,只描述月的形象外貌,没有让月亮活起来,缺乏“我”与月的心理交流。单个看用词不觉十分不雅,堆砌在一起就显得粗陋了。作为初学者,已属不易,故“意思却有”的鼓励性评价应该是有的。

再看香菱的第二首:

非银非水映窗寒,试看晴空护玉盘。

淡淡梅花香欲染,丝丝柳带露初干。

只疑残粉涂金砌,恍若轻霜抹玉栏。

梦醒西楼人迹绝,余容犹可隔帘看。

宝钗说该诗句句有月色,应是吟月色的。这实际上是肯定了香菱的进步:如果是吟月色,还是可以的。第一句“非银非水”就是月色,第三句是写梅花沐浴在月色中。颈联都是说月色。“试看”这句显得呆板,“露初干”句不切合实际。几个动词逻辑上不协调,试看、只疑、恍若,似乎作者一直在享受月色,不是做梦。怎么突然梦醒西楼?本诗也谈不上立意,“隔帘看”没有啥意境可言。不过这首确实比第一首好,尤其吟月色。

读完这三首,如果学诗有香菱这进步,真的是神速。最难的是作者,会的人装着不会也挺难。不过对曹雪芹而言似乎不是难事,信手拈来,随意铺排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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