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江春雨半江愁终是一人度春秋，直道相思了无益

01

暮色四合，街道逐渐热闹了起来，人们纷纷上街来赏这一年一度的灯会，摆摊的小贩热情地招呼街上的游人，杂耍的江湖艺人伸展本领，静静的顿河上花灯顺流而下……

这街道上多的是年轻人，他们身着漂亮的衣服，男子英气俊朗，女子面若桃花，或打情骂俏，或希望遇上一个知心人，这灯会像是他们的舞台。

我跟在小姐和沈公子的后面，知晓遮掩在他们宽大的袖袍下是牵着的一双手，只有处在繁华喧嚣的灯会上，他们才能大胆一些，明明是郎才女貌的一对佳人，却可惜了。

小姐下个月就要被她的父亲，当今朝廷的宰相陆大人送进后宫选妃了，不容反对。

小姐是陆大人的第一个女儿，前些年一直被陆大人宝贝似的小心呵护着，直到陆家小妾的孩子一个个出生，小姐的生母又因病去世，陆大人终于子女绕膝，只不过，这个大小姐像一颗落了尘的珍珠，在诺大的陆府被渐渐遗忘了。

我看着前面的两个身影，一如我每次看到的那样，他们亲密、羞怯又快乐，但今天却有点说不清的落寞感。

沈公子名叫沈晏清，本是富贵人家出身，因与小姐府上有故交，两人幼时便订下了一门亲事，门当户对，任谁都称好。

可世事难料，沈公子孩提时，因其家父触动了朝堂上李党一派人的利益，受到他们一批奸人的陷害，被发配边疆，至今生死未卜，母亲也于几年后含恨去世。小姐的父亲陆大人不忍看昔日故交遭受如此事变，碍于朝堂暗波汹涌的局面变动，几次上书为沈父喊冤平反，皆是徒然。

沈公子十三岁那年，茕茕孑立，幸被陆大人好心接进了王府，安排住在了西边的小庭院，庭院简单整洁，房前有一片葱翠的竹林，夏日的灼灼日光里添了几分清凉。

虽然派了几个陆府的下人照顾他的饮食起居，但是，不免有下人乱嚼舌，我受小姐的嘱托给沈公子送东西的时候，听到过下人议论说平白住进了一个不沾亲的人，白吃白住。

沈公子自然是听闻过这些的，因为那些嘴碎的下人根本毫不避讳。

一天，府里传出了谣言，说陆大人私下找过沈公子，一纸婚约作废了。小姐也听到了，她倚在窗前，望着沈公子居所的方向，黯然神伤。

我小心劝慰道，沈公子都已经住进了陆府，这般亲近的关系，怎么可能毁了婚约。只是，我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心里没有底气。

02

深秋时节，沈公子让我把一个小木匣带给小姐，他看起来清瘦了些，清澈如水的眸子里透着一丝忧伤。

我不知道里面装了什么，只是小姐看过之后红了眼眶，从前，她收到沈公子的礼物都是开心的，唯独这次落了泪。

次日，我便知晓了答案，沈公子要离开陆府了，除了我和小姐，没有人送他，那些原来伺候沈公子的下人们像解脱了一般，真是可笑，他们本就没干多重的活，我见过沈公子给自己烧茶煮药。

西边的小庭院荒了，小姐让我陪她去过一趟，门前的竹林落了片片发黄的竹叶，屋里的书架上结了蛛网，我想起沈公子坐窗前伏案看书的模样，那样认真。

一场秋雨落得不合时宜，我和小姐淋着雨匆匆离开了，回去后小姐就感了风寒，越发没了精神，胃口也不好，日渐消瘦，我听到大夫说什么气结积郁，思虑过度。

于是有了后来的灯会之约，是小姐让我拿银子打点好下人以便我们悄悄溜出陆府。

我跟在后面，听到沈公子讲他在城郊买了一处房舍，自立门户，他要为今后赶考做准备，听得出来，他是想为他们的将来做打算。

小姐几度踌躇，才告诉沈公子她下个月要入宫选妃了，说完后是一片寂静与沉默，跟周围的热闹氛围显得格格不入。

沈公子应该也明白白，虽名言选妃，实则是入宫做妃子后为家族拉拢势力，况凭陆家的地位，小姐选上妃子是必然。

渐渐行至湖畔，远离了人群，我明了自己应该回避一下，便自觉去了远一点的酒馆门口。

月光如水，洒落一地的银辉，远处，小姐和沈公子相视而立，互诉衷肠，他们身旁的顿河静静流淌，翻涌起的小波浪泛着银光，我的视线落回他们身上，发现两人拥抱在一起了。

我急忙收回目光，却压制不住心里产生的奇怪的感觉。

临走前，沈公子不似平时的温润，我第一次从他的脸上看到了凄切与绝望，令人动容，他应该是很爱小姐的，就像小姐对他的感情一样。

灯会一别之后，小姐在家郁郁寡欢，府中却比平常热闹多了，为着小姐进宫选妃做准备。

久违地，陆大人来看望了小姐，只不过没说几句话就有丫鬟们来叫人，说是小少爷头痛，要请老爷快去看看。

有时候，我会替小姐难过，她在府里的日子并不好过，锦衣玉食的外表下却藏着另一番不为人所知的难处。

小姐被困在陆府，多了好几个下人来守着，不允许出一点差错，我也不能外出了。

我知道小姐在等什么，终于，在入宫的前一天晚上，一个面生的小丫头悄悄递给我了一个小包袱，没等我问点什么，她就跑开了。

我预料到了什么，赶紧带着东西给小姐，小姐看了里面的纸条后念道“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她哭了又笑，笑了又哭。

03

第二天一早，我为小姐梳发，戴上了沈公子送的发簪，是竹子一般的颜色，绿的清透，上面缀着的一小片竹叶，脉络清晰，栩栩如生。

“好看吗？”小姐问我，镜中的她笑靥如花。

我使劲点了点头，“小姐一直都是最好看的。”

那日，小姐美得惊心动魄，一步步走远，我强忍着眼泪，府上人人都为小姐高兴，他们脸上的笑是真的，我却为小姐感到心寒。

我与小姐同龄，八岁被卖进了陆府，凭着一点小聪明成了小姐身边的贴身丫鬟。

十六岁那年，小姐进宫前，特地撕了我的卖身契，赎回我的自由身。

我带着还算丰厚的银钱，在离京城不远的镇子上买下来出售的酒馆，做一份小生生意。

日子悠悠地过着，我每天都要喝一壶又一壶的清酒，默默念叨那句矫情又酸楚的“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醉生梦死的生活令我消沉又快乐，曾经在陆府生活的那段时光变得虚幻起来，连小姐的样子，我都一点点淡忘了，只是半睡半醒间有一个身影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偶尔清醒的时候，我会困惑，这世间是不是我做的一场梦，我很难辨清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比如，小姐十岁之前，老爷和小姐的母亲感情很好，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可小姐的母亲因病去世后，府里的小妾多了起来，有一位还带着孩子进了陆府，那孩子已四岁，成了小少爷。

再比如，陆大人明明对沈公子青睐有加，又怎么会取消婚约，难道他一不知道小姐与沈公子之间的情谊？

这些不是我能想明白的，我不刻意去打听小姐和沈公子后来都怎么样了，可能，我心底是拒绝听到什么坏消息的，因为我什么也做不了，就像我清楚地知道我与自己爱慕之人绝无可能，所以干脆放弃。

直到那天，我听到酒馆的客人讨论着宫里一位受宠的嫔妃死了，我撂下手里的酒杯冲过去，大声询问：

“你们说的嫔妃是谁？”

“还能有谁，宰相陆大人之女，她最是受宠。”

我听到后有如晴天霹雳，扶住桌子坐下来。

那个客人继续道：“听说啊，陆大人勾结李党一派，想要造反，朝堂之上多的是他们的人，谁都不敢说什么，倒是一个考了状元的人，姓沈的，不知道叫什么，跟皇帝启奏，偏那皇帝以为他挑拨离间……”

“什么呀，你讲错了，皇上早就有所察觉了，那个状元不明情理，打草惊蛇了，朝堂的事传到了后宫，陆大人的女儿为父请罪，自杀了……”

04

城郊，我打听到了沈公子的居所，没想到，他还居住于此。

黄昏里，庭院被罩上了冷冷的色调，有几分熟悉，依旧有一片竹林，秋风乍起，发黄的竹叶纷纷落下，给我一种恍如隔世之感。

竹林前的一方小石桌上，沈公子静静趴着，睡着了的样子，我慢慢走了过去。

唤了几声后，沈公子没有动静，一时间，我心里慌乱起来，轻轻翻了下沈公子的头，却见他嘴角溢出了鲜血。

我跌坐在地上，不敢相信眼前的画面，脸上已是一片湿润，眼泪肆无忌惮地落下，我强撑起身体去探他的呼吸，已然没了气息，身上也没了温度。

他的手里还握着当初送给小姐的簪子，果然，他足够爱小姐的。

桌上的酒壶还剩了半壶酒，应该是下了毒的，我笑了下，举起酒壶大口地喝，意识逐渐模糊。

恍惚间，我又看到了那个挥之不去的身影，他在窗前看书，那是世间最美好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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