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九章夜探谢府(济世安民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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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三十九章夜探谢府(济世安民第二十章)

第三百三十九章夜探谢府

七月,雀鼠谷。

杨洛站在一块向外突出的尖石之上,遥望着脚下险峻的山道。

已是入秋的季节,本应是秋高气爽的时节,这一年的天气却极是反常,豪雨连绵不绝一口气竟已是下了将近十天。

这雀鼠谷自古以来就以道路险峻著称,据云只有鸟雀、鼠类才能通过,故有此名。这当然未免过于夸张,其实平日是有一条谷道可以通行的,只是当此秋汛之期,谷道位置太低早被淹没。如今要通过此谷,就只能走这一条杨洛正俯视遥望着的近山山道“千里径”。是,虽然此径在半山腰上,位置较高而不至于被秋汛所淹,可这连日的豪雨使山间大量水流积聚到那本来就并不宽敞的小径之上,如今目之所及,小径的路面也隐没不见,杨洛只看到一条滚滚黄龙在本来是小径所在的位置上蜿蜒向西。

杨洛身后站着的是杨曼,她给杨洛打着油伞。但在这横风横雨之中,这雨伞实在也是聊胜于无。杨洛的衣衫早被打得湿透,黏乎乎的贴在身上,好不难受。一阵秋风刮来,更是一股冷意直透骨髓。

杨曼见她打了个寒颤,忙道:“小径淹成这样子,今天的探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洛姐姐不如先回去休息一下,我守在这里,见到探子回来就向你禀报?”

杨洛回头看了一下身后不远处的几个小帐篷,道:“回去,其实也不比这里好多少。雨这么大,连那边的高地也积水了吧,在那里也差不多等于是坐在雨水里泡着一样,还不如这里位置最高,没有积水,只有从上面淋下来的雨。”

她正说着,杨曼忽叫道:“下面好像有人来了。”

一向小心谨慎的她赶紧拉着杨洛闪身躲在一棵大树之后,免得来者不是自己人,会暴露了她们的形迹。

杨洛凝神看去,只见在那滚滚黄龙之中,一人牵着马,趟着水蹒跚而行。路上的积水漫至几乎把他的小腿都淹没了,积水之下也尽是泥泞,所以他不但无法纵马飞奔,连骑在马上也怕马匹会因重量过大而陷进松软的泥泞之内。

那人距她们其实并不远,但饶是如此,还是花了差不多一盏茶的时间,才走到她们能看清他面目的近处。

果然是她们派出去的探子。

说来也是,在这种鬼天气里,哪会有其他人跑到这险山恶水之地来呢?我们也未免太小心了吧?

杨洛心里这样想着。

她身后的杨曼已取过一条长索,一端系在身边大树的粗大枝丫上,一端绕成一个圈子,向着那探子抛去。探子在马臀上拍了一记,让它自行走到林木较密的后山去躲藏起来,自己则伸手接过绳圈,套在身上,双手在绳子上交互的攀爬,很快就从下面的小径爬了上来。

探子双脚一着地,就要跪下向杨洛磕头行礼。

杨洛一摆手,道:“你已经很累了,这里也湿漉漉的,虚礼就免了吧。来,跟我到帐篷去。”说罢领着他走进了其中一个小帐篷。

帐篷中烧着熊熊的火堆,从寒风冷雨的外面走进来,感觉异常的温暖。但地面也已积了水,是卫士们搭了个离地较高的架子生的火。杨曼给那探子递上布巾擦去雨水,还盛了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汤给他。

杨洛一言不发地倚着一根支撑起帐篷的杆子,听那探子一边擦水喝汤,一边急匆匆地述说着今天下山、前往贾胡堡探听到的关于叛臣李渊军队的情报。

是的,是叛臣李渊的军队。

不过是两年差一个月之前,身为大隋公主的杨洛才在雁门之外被李渊的次子李世民所救,然后在他舍生忘死的襄助之下,成功地骗得围困皇帝的数十万突厥大军不战而退。然而世事变幻,现在,李世民正襄助着的,是他的父亲;所做的,是背叛大隋,起兵造反!

自长安武校场以来的猜疑,终于变成了事实。不管李世民曾在杨洛面前耍过多少花样,也不管杨洛曾多么由衷的希望他李氏父子是忠心耿耿的,一切的欺瞒与愿望,在冰冷如帐外的秋雨一般的事实面前,都只能显露出它们的脆弱与可笑。

杨洛没有看错任何人与事,她就知道自己的直觉从来都不会在这上面出错。

李世民脑后生着反骨,李世民在雁门之时曾爱上了她……这看似完全矛盾的事情,却都是事实,却也都改变不了接下来发生的一系列的事情也是事实:他最终选择了迎娶与他志同道合的长孙家的女儿为妻,然后在今年五月伏兵于晋阳宫城之外,配合他父亲李渊诬陷太原的副留守王威、高君雅二人意图引突厥入寇,将之逮捕斩杀,是为晋阳宫之变。

在紧接着的六月里,李渊传檄河东诸郡。他倒也十分聪明,自知他的功名富贵、官位爵号均来自隋杨,如今叛变,未免于大义之名上颇有难以自圆其说之处,因此没有像那些泥腿子造反那样急于立即称帝。他甚至没有公然反隋,反而是尊奉那远在江都的皇帝为太上皇,遥立留守长安的代王杨侑为帝,声称进军长安为的只是“清君侧”,因此自命为“义兵”。

这种种掩耳盗铃的做作,天下人自然都是心中有数。但这大义之名倒确实还是帮了李渊不少忙。毕竟隋室之中,很多官员只是恼怒皇帝昏乱,说到公然造反,还是颇感踌躇的。如今李渊声称不是造反,只是要匡扶隋室、重整河山,实在是大大地消除了这一批自命君子的人惺惺作态的尴尬,一时之间竟是应者景从。

然而,毕竟还是有人不吃这一套的。西河郡就是其中一个率先表示不肯服从李渊号令的郡城。此战是李渊军的首战,成败极为关键。李渊其实也是个多疑之人,最恐大权旁落,放着身边有那么多善谋擅战的心腹大员不用,把如此重责大任都交到自己两个嫡亲儿子-建成和李世民--身上,由他们负责讨伐西河郡这异己。这两人年纪不大,在军中威望不高率领的士卒又都是临时从四面八方招募拼凑起来、未经好好训练的乌合之众,全凭两兄弟行军之时与士兵同甘共苦、作战时则身先士卒,以一股锐气迅速攻克了西河。即使把前后往返的日子也算进去,竟也只花了九天的时间,可说是极大地振奋了军心。

有此首战旗开得胜的激励,李渊于是乘势开大将军府,将士卒分作三军,封作“陇西公的李建成为左三军的领军都督,封作“敦煌公”的李世民则是右三军的领军都督。李渊又称臣于突厥,确保了太原后方的安定之后,于本月五日誓师于野,拥兵三万,从太原进军长安而来。

李渊叛变之事,一直下来都进行得算是颇为顺利。按他本来的计划,接下来该是要攻克位于雀鼠谷之南的霍邑,因此他在这山谷南端、距霍邑五十余里的贾胡堡驻扎。这时留守京师的代王杨侑,也终于接到了李渊在太原叛变的消息,分别派出虎牙郎将宋老生率精兵二万来霍邑驻守,再加上左武侯大将军屈突通驻守河东的要隘潼关,南北呼应,共同阻击李军队向长安的推进。

而一直留在长安、没有跟着任性的皇帝跑到江都去不理天下大乱之势的杨洛,也带上杨曼和一支精锐卫队,随行于宋老生的大军。但杨洛一直刻意地将自己隐于暗处,外人对她也来了霍邑并不知情。这为的是要与宋老生配合,他在明,她在暗,以便明枪暗箭,双管齐下,共抗李渊。因此宋老生是公然驻军于霍邑,而杨洛却是率领着卫队暗设营地在这雀鼠谷的半山腰上。

说来也是天助隋杨。常年本应晴好的天气,却突然就在李渊军刚刚于贾胡堡扎下营地的那天起,变作有如春天一样霪雨不断,而且还不是绵绵小雨,而是动不动就是倾盆大雨。雀鼠谷内本就道路险峻,这大雨不断,便更是泥泞不堪,人腿不是趟在水里,就是陷进泥里自然是难以行军。李渊军只好暂且停留在贾胡堡,等待天气放晴。却没想到,这一等,就等了差不多十天……

探子喝着姜汤,开始有条不紊地向杨洛禀报李渊军队的情形,以及他们计划的施行情况。“李渊叛军从太原一路而来,很多不识时务的刁民草寇受其唐国公爵位以及所谓拥立代王的旗号的迷惑,纷纷加入。但这也恰恰方便了我们的人以'投身义军’为名混进他们的军队里去。现在我们已有十几人成功混了进去,因此叛军的动向尽在我们的掌握之中。”

杨洛点了点头,道:“我把你们从卫队之中精挑细选出来,带到这里来,就是看中你们每个人都是既能单打独斗、又能出谋划策的智勇兼备之才。混进叛军之中的弟兄们如何与你接头、通报情况,如何能不受怀疑,这些你都事先安排好了吧?"

“正是。弟兄们都训练有素。反而是李渊的叛军,士卒来自四面八方,匆匆忙忙之间才组建起来的,一路上还不断地收罗虾兵蟹将,可谓龙蛇混杂、良莠不齐。我们这些人要对付他们,那是容易之极的事。无论是从他们口中套问军中要事,还是瞒过上司跑出来传递消息,都并不困难。”

杨洛略一皱眉,道:“可是你们也不要过于掉以轻心。普通士卒可能确实是乌合之众,但像李世民之类的领军都督,不要看他年轻就以为他识浅,其实人家已经是身经百战的沙场老手。弟兄们千万不要就在他眼皮子底下公然捣鬼,不能过于张扬放肆,否则若让他动了疑心,来个将计就计,那就糟了。”

“公主提醒的是,我下次会把公主的意思转达给他们知道的。其实李渊也并非不知道军纪严明的重要性,但这时他们急于收买人心,也就不好整顿军纪,只能来者不拒地接受投军的人。李建成和李世民两兄弟联手攻克西河的时候,虽说是下了军令不得抢掠百姓财物,但他们军中终究是有不成器的士兵,也发生过跑到百姓家中偷盗的事情。那时他们的处理手法,也就只是找出失主给予赔偿,却不去追究是谁偷了东西,因此才讨得军士百姓两方的欢心……"

杨洛苦笑了一下,似是自言自语的喃喃低语道:“是啊,讨尽各方众人的欢心,原是他的拿手好戏……”

那探子没听清她说的话,问:“什么?"杨洛摆摆手道:“没什么,你说下去吧。”

“是。不过他们这样做,虽然确实是很讨各方欢心,但军纪松懈就难免了。所以我们的人混进去固然容易,不守军纪在各营到处串门打探消息、随时跑出营门外向我传递情报,甚至撒播谣言……也很容易。”

杨洛微笑起来:“谣言,都撒播出去了么?”

“是的,我们都已经按公主的吩咐办了。

原来,此前李渊之时派出司马刘文静到突厥去称臣求援,至今仍久久没有返回。杨洛就让那些打入李渊军中的细作大肆撒播谣言,说今年二月在马邑起兵反隋的原鹰扬府校尉刘武周,当时为了自保也向突厥称了臣,还被突厥册封了一个“定杨可汗”的头衔。现在他见李渊也反隋了,害怕李渊军势比他大,以后他就会失宠于突厥,因此赶忙也派了心腹到突厥去巴结始毕可汗,致使刘文静求援突厥失败。而刘武周得到突厥的欢心,更进一步野心膨胀,想把李渊的老巢太原也吞下肚子去,据为己有,因此勾结了突厥,利用这时李渊主力在外,太原后防空虚,就想发动袭击。李渊军队若不赶紧后撤回防,那就不但是眼前被大雨所困,无法前进;还要后园起火,连老巢也丢了。

杨洛盯着探子的脸,紧张地问道:“这些谣言撒播出去之后,效果如何?"

“李渊叛军自然是军心混乱,士气沮丧。刚才已说过,李渊叛军本来就是一群乌合之众,军纪散漫,人心杂乱,大家不过是看在他自晋阳宫之变以来,下西河、举义师,一帆风顺、应者景众,自然是乐得锦上添花。再加上李渊故作慷慨,到处收买人心,又是打开粮仓赈济穷苦,又是胡乱地封赏官位--他在西河之时,郡民凡七十岁以上,一律授予有名无权的散官之称。其余人等,只要前来投奔效命的,大多也授予官位,曾经在一天之间就任命了一千余人之多。那些受官的人,甚至来不及取得告身(任官令),只是拿得李渊手写的官名纸条就算受任了。这样一来,自然是应募者众了,但大多还不都是趋炎附势之辈?现在终于到了困厄之际,又怎会真心为李渊卖命?"

杨洛冷静的说:“普通士卒、下层军官自然难免如此。短短一两月间就想能够万众一心众志成城,那是清秋大梦而已。但随同李渊在太原起兵的心腹元谋呢?他们又怎么样?"

“他们其实也不都一样?他们随李渊谋反,还不是看中他最有机会攻取长安、一统天下日后他们就能以首义元臣之身尽享荣华富贵、功名利禄?可是眼下形势,若谣言为真,李渊叛军就是陷于腹背受敌之境了--前有霍邑、潼关的坚城由宋将军、屈突将军此等忠诚可靠的宿将把守,南北呼应,一时难破;后有刘武周联同突厥,野心勃勃,欲图乘乱混水摸鱼,侵夺其发家之地太原。叛军之中的士卒素质又参差不齐、泥沙俱下。现在就连天公都不作美不帮他们。这种形势,有目共睹,那些随李渊作反的家伙都是心精似鬼的,怎么会看不清这个局面?更要命的是,这些人跟那些在这起兵半途之中才加入叛军的人不同,他们的家眷妻儿,全在太原,若太原失陷于刘武周之手,他们的父母妻女可就都成了阶下之囚,甚至很可能会被刘武周送往突厥用以讨好始毕可汗。有了这层顾忌,这些人还不顿作鸟兽散?"

听到这里,杨洛才终于舒了口气,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道:“看来,我们只靠着这无形无影的谣言,就能把李渊叛军尽数散去了。”

杨曼在旁边插口道:“是,洛姐姐当真是天纵英明,能想出如此兵不血刃就可杀退强敌的奇谋妙计。”

杨洛笑着白了她一眼,道:“小曼不要这样来拍我的马屁。这……并不是我想出来的计谋。其实……”她眼中的喜悦之色忽然烟消云散,代之而起的是落寞痛惜,“……是他……教晓了我这个法子。”

杨曼心头一动,马上已明白杨洛说的“他”,是指……李世民!

差不多两年前,李世民在雁门救了杨洛,也解了雁门之围,法子正是由杨洛前往定襄,与突厥汗庭的义成公主取得联络,让她谎传突厥北境有急的军情。而李世民与此同时也扮作一小支突厥游兵,一边歼灭小队的突厥哨探,一边还向大队的突厥军队散播勤王大军已蜂折而至的谣言,令突厥大军军心动摇,最终不战而退,差不多也可以说是兵不血刃而解重围。

那次雁门之行杨曼没有随从皇帝出巡,因此当时的情形都是杨洛事后告诉她的。杨洛与杨曼自小交好,比同胞姐妹还亲密,可谓无话不谈。但那次雁门之围的情况,事后杨洛却说得极是吞吞吐吐、言不尽意,虽然把大致的情形都跟杨曼说了,但又反复叮咛,叫她不要把李世民在其中所起的作用透露出去,甚至不要向旁人提起他曾经到过雁门。结合种种情状,杨受大致猜到了杨洛在这事上的心情,便也明智地不予追问。直到此时,才又听她隐约地提起当年往事。

杨洛转眼望向帐外萧杀的秋风秋雨,低声道:“所不同者,只不过是当年的突厥,因为内部族类众多,号令便难以统一;而现在的李渊叛军,则是新军初建,上下难以齐心。但不管怎么样,对于不能团结一致的军队,谣言是让他们从内部生乱、不攻自破的最好招数。当年是李世民用这一招退了突厥,我今天倒要看看,轮到他自己被人下这一招的时候,会如何应对!”

说着,她脸上浮起了似是嘲弄,却又似是混杂着痛楚的……冷笑。

探子继续说道:“这一场大雨,可真的是把李渊的计划都打乱了。他本来想乘势一举攻下霍邑的,现下却不得不困在贾胡堡,而且一将近十天。上我们的人刻意撒播谣言,军队上上下下的士气都大受影响。但麻烦还不止于此。叛军有三万人左右,每天都要消耗大量粮食。他们又自诩为“义军’,不便到附近的村落劫掠百姓的物资,只好靠从太原那边运粮过来接济。叛军一路从太原到这里,又在贾胡堡空耗了这些时日,军中粮草已经不甚充足五天前李渊便已派人领着军中的老弱之兵,返回太原去押运一个月的粮草前来。但到了今天,不要说到突厥求援的刘文静,就连这支押粮的队伍,也迟迟不到。”

杨洛往帐外大雨滂沱的景象望了一眼,道:“雨下成这样子,道路都给打烂了,运载粮食的车子那么重,只会陷进这泥泞的道路里去吧。”

“正是如此。所以粮草无法及时运抵,也全是因为这连日不断的大雨,其实是很正常的事。可是叛军本来就已经人心浮动,现在还要强化口粮配给,不能随心所欲地吃饱肚子,可谓是'屋漏更兼连夜雨’。公主,你看我们要不要再加一条谣言,就说刘武周不但与突厥勾结起来进攻太原,而且把太原的粮草都截劫了,所以这里的人就别指望还能有粮食运来,就等着饿肚子吧!”

杨洛不由得向着那探子竖起了大拇指,道:“不错,不错!这条计谋很好,就这么办。”杨曼插口道:“其实现在是秋收的季节,虽说连日大雨使四周的农地都受了灾,但要说没有粮食,倒不至于。即使太原那边运不来粮草,叛军到四乡收购,应该还是能解决吃饭的问题吧?”

杨洛点点头,道:“还是小曼心思细密。这样看来,除了散播谣言之外,我们从京师带来的卫队也要配合作战。不妨到四乡埋伏,觑着叛军派人下乡购粮,就伏击他们。去买粮的队伍,人数不会太多,我们完全能够以众凌寡。就算他们人多,我们也可以等他们买下粮食返回的路上才出击,他们带着大批缁重,行动不灵便,那就很难应付我们的突袭。这样一来,他们钱也花了,粮食却还是到不了手,还损兵折将的,军心就一定更加恐慌……”杨洛说着,又是苦笑了一下,道:“这可又是从他那里学来的法子呢。当时他不就是使这一招,把突厥的哨探小队杀个干净,才使突厥大军更加混乱的吗?”

杨曼暗暗叹了口气,心想:洛姐姐念念不忘的还是李世民,定什么计谋都还要想着是不是从他那里学来的。

探子说:“可能这一招我们都不需要再用了。其实今天我回来向公主报告,最主要的一桩事情还没说到哩。”

“什么事?”

“刚刚李渊就为着这粮食短缺、刘武周勾结突厥要攻打后方太原的谣言又满天飞的事情,把麾下将佐召集起来商量北返的打算。”

“真的?”杨洛惊喜交集,不由自主地站直了身子,“结果怎么样?"

“据我们的人打听来的消息说,以那所谓的'长史’裴寂为首,李渊的元谋心腹纷纷表示赞同,都说突厥人从来就是不讲信义、反口覆舌之辈,此前虽然承诺过会支持他们攻入长安,但现在怕真的被刘武周用金银珠宝收买了,又见他们进军不利,就背叛他们了。为今之计,慎重起见,还是返身救援太原,安定后方之后再作打算的好。”

杨洛冷笑道:“果然是一群缺乏远见、遇难就退的胆小鬼。这么看来,李渊叛军根本是不足为患的了。他那些心腹,跟当年的枭玄感相比,还远远不如啊。

杨曼点头道:“正是。当年枭玄感麾下有一个叫李密的谋士,其实挺厉害的,曾向他建议上、中、下三策:上策是夺取临渝(今山海关),上东征高句丽大军的归途;中策是直取长安,号令天下;下策是强攻固若金汤的东都洛阳。若当时枭玄感听取了他的上策,主上性命可就危矣。就算当时采纳的只是中策,我大隋京师要地竟落入叛贼之手,江山倾之势亦是极险。幸好枭玄感贪功冒进,又受制于其麾下大部分将领心腹的家属都在洛阳居住为了讨好、安定他们之心,竟是取了下策,困于洛阳城下,进退失据,终于兵败身死。如今那李密,就是当时追捕枭玄感余孽之时逃脱了出去,投身瓦岗寨的,竟是把一群草贼训练成纵横天下、所向无敌的精兵,成为一众变民之中对我朝威胁最大的势力。”

杨洛沉吟道:“我们也不要过于小瞧了李渊。如今他取的,不正是当年李密向枭玄感提出的中策了么?现下我朝主力大军没有去高句丽东征,当年的上策也就没有了实施的条件中策可就成了现在最好的上策了。倒是那李密,当年很懂得劝枭玄感不要强攻洛阳,现在到他手握瓦岗军的精锐,却是不顾长安,反倒屡屡攻略东都洛阳,与镇守东都的王世充缠三不休。王世充那家伙,雁门之围时我才认识这个人的。他虽然是个善谀的佞臣,却竟然绝非无能之辈,行军打仗还真有他一套。凭着洛阳坚城,倒是给他把李密的瓦岗贼军拖得毫无脾气,看来只要这样继续下去,李密迟早会给他拖垮。”

探子插口道:“说起李密,前些天我们也探听到消息,说他见李渊这边起兵,其实也颇为忌惮的,写了封信给李渊,恃着自己的瓦岗贼兵势强,竟是召唤李渊前去见他,要李渊推举他为反隋盟主。李渊这样老奸巨滑的家伙自然不肯亲身前往,只复了一信,把李密大大地吹捧了一番,说什么自己已经老了,也决不敢说什么反隋之类的大逆不道的话,还是李密年壮力盛、兵势强大,四海之内共推盟主,自然是非他莫属云云。居然说了这么几句甜言蜜语就把李密给哄住了,既不坚持要李渊前去拜见,也不派兵来干扰李渊叛军进攻长安之举。"

杨曼笑道:“李密若也来打长安,对我们倒是大有好处,正所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嘛。李密以前明知应该先取长安,如今却放不下洛阳,其实也是处在当年枭玄感的位置之上。瓦岗贼军之中,大多数都是山东人,视洛阳为真正的天下之都,不攻下它,怎么能向天下立威?不像我们杨家与李渊他们的李家,同属关陇世家,心目中的天子之都当然只能是位居关中的长安,不下长安岂能号令天下?这就叫做'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不在其位,就不知道在上者的难处。在上位者,容易被眼前利害所蒙蔽固然是原因之一,就算其实心里明白得很,很多时候也不是由得你随心所欲的啊。”

杨洛向杨曼赞许地点头,道:“小曼这些年来是越发的长进了,对这天下大势看得很是清楚。确实如此!就说现在李渊这档子事吧。看他太原起兵以来的种种行径,可知他并非庸碌之辈,不该是那种遇到一点点困难挫折就想着畏缩后退的懦弱无能之人。只是当此谣言扰乱军心之际,他的心腹元谋都不肯跟着他舍生忘死,他一个孤家寡人,也是无可奈何啊。

“是的。所以在此元谋心腹全都坚决要求撤兵之际,李渊终于下令,今天之内就撤军。”“今天之内撤军?这么快?”杨洛双眼放出光芒来。

“这就是'兵贵神速’啊。一旦下了决心,就得马上行动,否则迟疑徘徊的话,他们也知道自己的军队纪律混乱,消息很容易就会走漏出去。如果被霍邑的宋老生将军得知,乘势从后追击他们后撤的军队,那主动退兵就会变成被动败退,后果不堪设想啊。”

杨洛连连点头,道:“不错。李渊毕竟也是久经战阵的。战场之上,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的祸端,他也明白得很。这么说来,他们现在已经在撤军了?"

“至少李建成率领的左军已经陆续出发了,右军则因为统军都督李世民外出未归而仍在整装待发。属下一听到这消息,就赶紧回来向公主报告,请公主定夺,我们该如何应付?”杨洛顾不得地上仍积着水,就在帐中来回地踱步,显见她内心十分激动紧张:“真没想到,决战的时刻这么快就到来。也好,就在今明两天,让我们来决定李渊叛军的命运吧!”她又沉吟了好一会儿,这才转头下令:“你现在就马上派人前往霍邑,跟宋老生将军联络,告诉他李渊叛军已经开始撤退,叫他率领一支精兵,悄悄地前往贾胡堡,等叛军主力撤走得差不多、李渊身边保卫力量不足时,就突然向他们发动袭击,务必斩杀罪魁祸首的李渊。只要杀了李渊,叛军群龙无首,这班乌合之众自己就会兵败如山倒,逃跑得干干净净的。”探子朗声答应,退了出去传令。

杨洛又转向杨曼,说:“我们从长安带来的一千人的卫队,现在就驻扎在雀鼠谷的北口

吧?"

杨曼点点头,道:“是的。为了不让外人知道我们卫队也来了这里,他们故意没有驻扎在靠近霍邑的南口。反正人数不多,行动便捷,要迅速从北口来南口,也不会费多少时间。杨洛摇头道:“不,他们不要赶到南口去,就留在北口。李建成的左军很快就会穿过这下面的千里径,往雀鼠谷的北口而去。李世民的右军如果紧跟着出发,今晚也会从这里经过我们要掐好了时机,在李建成的左军到达北口之时,让那边的卫队向他们发动突袭。我们留在这山上的卫士有一百人左右,就在这千里径上袭击李世民的右军。全歼李渊叛军的三万兵马,就在今夜!”

杨曼听得一颗心咚咚乱跳,问:“李建成的左军和李世民的右军,都分别有一万五千人吧?我们各以一千人的卫队和一百人的卫士去袭击他们,如此强弱悬殊,能行吗?"

“能行!”

杨洛毫不犹豫地作出了回答,“虽然我们人少,但好些条件是于我们有利的。首先,李渊叛军撤退,那就等于是向士卒承认了我们散播的谣言是真的--太原真的受着被攻击的威胁,甚至很可能已经正在被攻击之中。这样一来,叛军军心一定惶恐不安,士气一定极其低落。他们这样急行军,还要是在如此大雨倾盆、道路难行的境况之下,必然是身心皆疲,困顿不堪。他们又以为大军突然撤离,我们并不知情,那就会放松警惕戒备,根本想不到我们早就掌握了他们的动向,将突然对他们发动袭击。其次,叛军之中已经混入了我们的人,等会儿你就设法向这些人传递消息,要他们配合我们,在内部捣乱,如纵火、放马什么的,再临时撒播些领军都督或重要将领已经阵亡之类的谣言,总之是要把他们搞个昏头转向。我们还有夜色的掩护,他们在明,我们在暗,他们就弄不清楚我们到底有多少人。在这样的混乱之下,很可能便是自相践踏、互相残杀的场景,他们自己就会替我们杀掉了一大批人。”

杨曼心悦诚服地点了点头。

杨洛又继续说:“再次,地形于我们有利。对李建成的左军来说,我们的一千人卫队就埋伏在谷口以逸待劳,我们可以掐准了时机,等他们的队伍已经走过一半的时候给他们来个拦腰突袭,将他们切成两段加以屠戮。他们首尾不知对方的情况,一定会大乱。至于李世民的右军。我们在他们通过这千里径的时候,从这高处箭如雨下施以袭击。我们居高临下,又隐身树丛之中,不让他们看得清我们的人数多寡与藏身之所。他们却被挤压在那一条小径里路面过于泥泞而不能骑马冲杀,也就只有挨打的份了。更不用说,小径这边是我们所在的山腰,另一边却是陡峭的山坡,再往下就是被秋汛所淹没的谷道。他们受我们攻击,慌乱之下很容易就会滚跌下山,就算不摔个粉身碎骨,也会被已经变成河谷的谷道中的水流冲走或淹死。”

杨曼叹道:“洛姐姐已经算无遗策了,我们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杨洛凛然道:“话不能这么说,我们千万不要自以为是,对叛军掉以轻心。我亲眼见过李世民的用兵,那是真刀真枪拼杀出来的沙场老手。我们却一直以来到底还只是纸上谈兵的娇小姐。若不把这一点牢记在心,很可能杀身之祸来到眼前,我们都还懵然不觉呢。”

杨曼肃然听命,道:“洛姐姐的教诲,我定当铭记在心!我现在就去派人通知雀鼠谷北口的千人卫队,并联络混入叛军之中的卫士,让他们随机应变,协同作战。”

(按:这里提到的“枭玄感”即杨玄感(杨素之子)。他兵败身死后,杨广为表对他的痛恨,将他改姓枭。这小说前面曾借韦姐姐与瑛姐姐的对话及回忆,提到过杨玄感。当时她们是用“杨玄感”来称呼,不用枭玄感,皆因韦姐姐的第一任丈夫就是因为追随杨玄感兵变而死,在韦姐姐的立场来看,肯定是同情杨玄感的,也就不可能用“枭玄感”这样的恶名来称呼他,之前长孙无忌与长孙妹妹在雁门讨论到李渊的野心时,也提起过杨玄感,也没有用“枭玄感”的恶称,因为他们虽然未必对杨玄感有好感,但也不至于恶杨广所恶,私下里说话时不会用如此侮辱死者的称呼。只有在这里,站在肯定是同情她父亲立场的杨公主,与下属对话时,才会使用这种“官方钦定”的恶名。)

天,下着大雨。雨水像挂在天地之间的一幅帘子,把整个世间都遮蔽成灰蒙蒙、且湿漉漉的一片。

霍邑城外的郊野上,在这样的大雨中却仍有一匹马扬开四蹄向前飞奔着,经行之处溅起阵阵的水花。马上的乘者虽是戴着雨笠、披着蓑衣,但他已冒雨奔跑了一个上午,这雨笠。蓑衣哪里挡得住如此滂沱大雨的冲刷?他身上早已是内外俱湿。他早上出来之前自然是吃过一点饭食的,但雨中策马奔跑本来就特别的消耗体力,而此刻时近晌午,腹中已然辘辘,真可谓饥疲交加。

然而,这骑者虽是内外俱湿、饥疲交加,心里却是洋溢着喜气振奋的思绪,似是身外再是如何暴雨如注的恶劣天气,在他心里那都是艳阳高照、温暖如春的晴好天气。

这骑者,自然就是李世民了。

今天,他见军中无事,向父亲李渊说了一声,就孤身独骑自任侦察兵,冒雨跑到这霍邑城外的郊野来,四外转悠了一个上午,借着连天大雨作掩护,把霍邑周边的地形看了个仔细,心中对如何打下霍邑已有了个计较,这才拨转马头回贾胡堡去。在这返程的一路之上,他仍在脑海里反复地盘算着自己刚刚看过霍邑周边地形之后想到的破城之法,从中寻找着哪怕是最微小的破绽,不断地加进新的想法补充完善,越想就越觉得此战己军必胜无疑,是以情绪倒是越发的亢奋高涨了,完全没受到外界那连天大雨、自己浑身湿透又饥疲交加的恶劣境况的影响。

午时将过之际,李世民终于回到贾胡堡。

他纵身跳下马背,把马鞭抛给迎上前来的段志玄,正要转入自己的营帐里去换下身上那湿得都可以拧出一小桶水来的衣衫。

一晃眼间,他注意到段志玄两道浓眉皱紧得像打了结似的,便问:“怎么回事了志玄?这上午我不在营里,右军发生什么事了吗?"

“右军没事,是……是大将军那里发生大事了。”

“爹那边发生大事了?”李世民立时止住了正要举步迈进营帐的脚,“是什么大事?”段志玄推了他一把,道:“你先去换过干爽的衣服吧。此事一言难尽,你这样一直穿着湿衣服捂在身上,那可不好。"

可是李世民已是迫不及待,脑袋摇得拨郎鼓似的,道:“不不不,你快说!”

段志玄深知他那急性子的脾气,只得叹了口气,道:“前些日子大将军不是派了府佐沈叔安等人领着老弱之兵回太原去押运一个月的粮草过来吗?可是过了这么多天,粮草一直都没运到,这军中粮草开始变得捉襟见肘了……”

李世民听到此处,不以为然的摆摆手,道:“这里离太原又不是一天两天的路程,再说天天下着那么大的雨,运粮的车子沉重,容易陷进泥路里,比起平时自然更是走得慢些。现在是秋天时分,虽说附近四乡里下雨受了灾,但早些时候已经收获了的粮食定然还是不少的。我们以义军自居,自然不能去强行征收,但只要以公道的价格下乡采购,粮草供应断不至于短缺,也不一定非要等太原那边运来粮食才有饭吃。我们跟士兵好好地解释这事,他们心里就能安定下来。”

段志玄点点头,道:“二朗所言极是有理,我跟弘基大哥他们谈起这事,大家也是这么想的。我们右军的士兵都懂这个道理,所以并没有像其他军队那样恐慌。但今天太原那边没传回来粮草运抵的消息,却反而来了个不得了的传言,说是连更早出发去突厥、与突厥商讨派出一部分骑兵前来支援我军进攻长安的刘司马(按:指刘文静)也是到现在都还没任何消息传回来,原来是因为已经反悔,不但不再打算支持我军,反而要与马邑的刘武周勾结起来,一同攻占太原!”

李世民闻言先是悚然一惊,但随后沉心细想了片刻,缓缓的摇了摇头,道:“不可能!肇仁迟迟不至,应该也跟粮草迟迟不至是类似的原因--大雨把从太原到这里来的道路都打烂了。突厥如果真的有心与刘武周勾结攻占太原,早在晋阳宫事变刚发生那一次来犯之时就会那么做。其时我军还未大举招募士卒,太原城中就算把当时新招、未经训练的新兵都加进来也不过一万五千人,还有一部分精兵原属高君雅统领,对我们的忠诚甚是可疑。我还身在突厥大营之内,等同成了他们的人质。在那样有利的条件之下,突厥都还是答应了与我们结盟,而不是找上近在咫尺的刘武周,现在怎么可能反而在我军已经挺进到这半路上来、之前也未尝败绩之时就出尔反尔了呢?"

“可大家都说,突厥人天生就是出尔反尔、不讲信义之徒,也许是他们得知我们受大雨所阻、困在这贾胡堡里,觉得形势于我军不利,便又想改弦更辙与刘武周搭档了。”

李世民的脸上这时反而是露出比刚才更是舒怀放心的笑意,又再摆摆手道:“不会的不会的!突厥人出尔反尔是因为利益有变,现在我们之间依然是利益一致--我们打下长安财帛美女归他们,城池土地归我们,这不比他们攻占一个小小的太原是更大的利益么?始毕可汗早就看得再清楚也没有了,刘武周只是个地头蛇,没有眼光也没有能力去打长安,也就不可能像我们那样可以为突厥争取到那么大的利益。那传言若是说始毕突然暴毙,接任可汗之位的是那个暴躁冲动的颉利,那我还有点担心他真会抛弃了始毕这精明似鬼的老狐狸定下的方略,跑去跟那刘武周勾结……”

“说到传言,如果连我们都不清楚太原那边发生了什么事,突厥又怎么会那样清楚我们这边因连天大雨而无法推进?大雨打坏了道路,那应该是两边的物资与消息流通都给断绝了,怎么可能只是我们的事情为突厥所知,突厥的事情却不为我们所知呢?这与其说是从太原过来的传言,倒不如说是我们这里的士兵终日无所事事而疑心生鬼生出的流言蜚语吧?”听着他这一番侃侃而谈的分析,段志玄不觉伸手搔了搔后脑勺,笑道:“果然还是二郎的心思最最清明。我初初听到这传言……呃,这流言,虽然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但还是心里阵的发虚。你知道嘛,我的家人都留在太原,如今大军却到了这个远离太原的地方,那里后防空虚之极,若然突厥真的勾结了刘武周去攻打,可不危险?"

李世民听他这样说,脸容沉肃了下来,道:“你说得对!正是很多从太原出来的士兵也像你一样,家眷都在太原,所以这种本应是无稽之谈的流言,却已足以动摇军心!爹爹应该尽早召集一众兵将,澄清事实、安抚人心才行。”

段志玄的眉头却又拧紧了起来,道:“今天上午二郎你离开不久,大将军确实就召集了将佐商讨这一流言。可是他本意却并非澄清事实、安抚人心,而是商量撤军西返、回援太原。“什么?”李世民吃惊得瞪大了眼睛,“爹爹……他难道真的是相信了那些流言?”“他相信不相信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很多元谋重臣如裴长史(按:指裴寂)等都一致主张撒军,就是说眼前的霍邑、乃至接下来的河东都是地形险要、城池坚固,还有宋老生、屈突通这些宿将把守,一时三刻不容易攻破;而太原是众将的家眷田产之所在,受此传言困扰,兵将一定都无心恋战,倒不如暂时回师巩固了太原这后院为妙。

“胡说八道!”李世民一声怒喝,“如果突真的瞎了眼犯了失心疯跟刘武周勾结起来去攻打太原,我们就算是回师也没用!我们这点子兵力,这种程度的作战能力,能打败突厥那就怪了!这些人根本是贪恋自个儿的身家性命,此前大军一路顺风就乐得锦上添花、坐享其成,如今稍有阻滞就已是瞻前顾后、急谋退路了。”

李世民骂到此处,忽然注意到眼前的段志玄双颊通红,两手互握置于胸前颤抖不已,连忙止住,道:“你怎么了?着冷发烧啦?”

“不”段志声音低得犹如蚊子,“我……我在想我自己之前其实也觉得裴长史他们说得对,也很担心在太原的家人会受到攻击,田产会被突厥铁骑践踏,很想马上就能插翅飞回太原去。所以我……我也是贪恋自个儿身家性命的……孬种!”

李世民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连忙一把抓住段志玄的双手,缓和了语气,道:“不,是我说错话了!担心家人、顾惜田产,这都是人之常情。贪生怕死虽然不是什么英雄了得之事,但人之天性便是如此,岂可苛求人人均能舍生忘死的追随大义?"

他定了定神,把现下的情势与将佐士卒的心事都想了一下,道:“不要紧,恐惧多半只是缘于无知,所以言自会止于智者。要把道理向所有人都说清楚了,大伙儿心里明白,就不会再害怕的。

段志玄又是连连点头,道:“对对对。我听二郎刚才那一番条分缕析,就觉得安心了很多。”

“好,我这就先去跟爹爹说明白这个道理,再由他出面安抚大军人心,这事情就能解决。“哎呀,我都一直忘了要跟二郎你说这个………”段志玄一拍脑袋,“其实刚才大将军已经下了命令,让大军在今天之内就撤退,大郎已经率领左军先行出发了,右军因为二郎你这领军都督不在,大将军让我先通知大家准备好行装,等你一回来就跟着拨营起行。”

“什么?”李世民一下子又是心急火燎了,“连大哥也相信了那种流言吗?”

“大郎倒也反对撤军的。但会上一众元老重臣都异口同声的支持,他一人势孤力薄,他的性子又一向温厚谦退,不擅与人争辩的,所以都说不过那么多人,只好大将军吩咐他怎么做,他就遵命而行了。”

李世民急得直跺脚,道:“大哥这人也真是的!平日一派谦谦君子之风当然是好事,但关键时刻他得硬起来才行啊!他日后可是要继承爹爹的位子,这一大帮子元老重臣他迟早得驾驭得住才行,怎么可以这样子明知道什么是正确的,却还是由得他们拉着他往错误的路子上走?”

段志玄压低了声音,道:“二郎,你可不明白大郎的难处了。晋阳宫事变的时候,大郎还在河东老家那边,首谋之举他半点功劳都没有,那些元谋老臣哪里看得起他?他说话的分量也就难免大打折扣了。倒是二郎你一直在太原,首谋之功除了大将军之外,就数你最大了你也熟知那些老家伙的脾性,早就跟他们打惯了交道,再加上理直自然气壮,当时你若然在场,那就不怕跟他们一直辩到是非黑白水落石出为止了。”

“那也是,我也是苛求大哥了。我都不晓得爹爹怎么心血来潮突然在今天上午才召集将佐商议如此重大事宜,早知这样我就不会一大早跑出去了嘛。好啦好啦,现在懊恼也是于事无补。志玄,你给我传令下去,我右军任何一人未得我命令都不得轻动,有敢违我令者你先给我把他砍了!我现在这就去劝服爹爹收回成命。”

段志玄躬身应命:“是!”

当他再直起腰时,看见的已是李世民直往李渊的中军帐方向奔去的背影。他猛的想起李世民到此时还没换去淋湿的衣服,连忙赶着他的背影喊道:“二郎,二郎,先换了衣服吧!

可是李世民也不知道是没听见,还是听见了也不理会,仍是一溜烟的跑远了。

段志玄无奈地摇摇头,只好先下右军的军营去传达了李世民的严令,顺便向刘弘基、长孙顺德等这些归在李世民麾下的将领说了一遍他之前跟自己说过的那一番分析,着他们不妨在右军士卒等候进一步指示之时以闲聊谈天的方式把这些道理都讲给士卒们知道。

忙完了这些,段志玄到底仍是挂念着李世民身上还穿着湿透的衣衫,便进李世民的寝帐去取了一套他的干净衣物,撑起一把油伞,往李渊的中军帐行去,想:这当儿二郎应该已经进了大将军的帐中说话,大将军见到儿子这一身湿淋淋的,一定会命亲兵来拿干净衣服给他换上,我直接送到大将军的帐外,亲兵一出来就能拿到,也能节省点来回走的时间。

可是,当段志玄来到李渊的中军帐外时,看到的竟是李世民还站在帐外。他回来时已除下了雨笠蓑衣,刚才来里也没有再穿上那些笨重麻烦的雨具,因此他便是直接地站在雨中。时的雨比之刚才算是小了些,但他这样完全不打雨具的站在雨里,自然比刚才更要淋得落汤鸡也似。

段志玄连忙紧赶几步,跑到李世民身边,把油伞撑在他头上,道:“二郎,你怎么这样站在雨里?怎么不进去啊?"

正说了这一句,在中军帐前站岗的李渊的亲卫已走上前来,道:“段将军,你来了就好了,你快来帮忙劝劝二郎回去吧。刚才我已经把他要求见大将军的话通传进去了,但大将军说了不要见他,只说要他遵命率领右军撤退,可二郎死活就是不听,还一直站在这里,下雨都不管不顾,我们真的是很为难的呀。"

原来如此!看来大将军是铁了心非撤军不可的,可二郎……他这人最认死理了,认准了他觉得是对的事情,就得十匹马都拉不了他回头。他不肯回营,但也不必这样站在雨里他这不是分明在跟他父亲赌气吗?

段志玄已经太了解这已是多年好友的少年,知道这时便是天王老子驾临只怕都不可能劝得动他回营,便只是对那亲卫说:“行了,这事交给我好了,你不用管。”

说罢,他却连开口劝李世民一句的功夫都省了,因为他深知那一定是没用的!他只是一手继续给李世民撑着伞,另一手以腋下夹着那包本来想给李世民换上的干净衣服,好腾出手来从怀中掏出一块布帕,往李世民那满头满脸的雨水--抑或是泪水,他也不晓得了--擦去。他知道的只是,那块布帕很快就已经湿透了,但李世民那脸上的水--雨水也好,泪水也罢--仍是不住地滚下、滚下、滚下……

中军帐内,李渊盘腿坐在那里,怔怔地看着平日觉得很宽敞、现在却觉得很是空荡荡的帐内。他身前放着矮几,几上有酒,可他至今几乎是滴酒未沾唇,害得坐在一旁陪着他的裴寂也不好意思举盏。

这时帐内的两人都没有说话,偌大的营帐里只有外面传进来的沙沙的雨声。虽然隔着厚厚的帐布,雨声已经轻了很多,但听在李渊的耳里,仍似是一根根针刺落在他的心上。

忽然,他感到一阵冷风夹着雨点的湿意扑进来。他抬头一看,只见帐帘掀起,在外守卫的亲兵进来,道:“大将军,已经到晚饭的时间了。”说着把手上捧着的晚饭在矮几上放下,把已放冷了的酒撤去。

那帐帘掀起的时间很短,李渊正想定睛细看帐外是否还站着那人,帘子已然垂下,遮蔽了他的视线。他看着亲兵默默地收拾,好几次想开口问什么,但眼角余光里感觉到裴寂的在场,张开了好几次的嘴巴最终还是合上。

亲兵收拾完毕,又再掀起帐帘出去。这次李渊一直死死地盯着外面,虽然帐帘掀起的时间还是很短,大部分的视线也被那亲兵的背影所遮挡,他还是似乎看到了帐外那一片衣衫。不晓得是错觉还是外面正刮过一阵大风的缘故,他总觉得那片衣衫颤抖得厉害。

“裴……裴监,我看……还是让世民进来吧。”似乎是那片他觉得是在颤抖得很厉害的衣衫让他的心也跟着剧烈的颤抖起来,李渊结巴着,还是说出了这句在他心头已经盘旋了不知多久的话。

“唐国公,你都坚持到现在了,就不要功亏一篑了嘛。”裴寂不由得微微皱了皱眉。与如今这军中上下都分别称呼他们二人为“大将军”“裴长史”不同,他们彼此之间,仍是按着在太原之时的习惯叫唤着对方。裴寂从认识李渊以来一直到现在都用他的爵位叫他“唐国公”;而裴寂在太原之时是晋阳宫的宫监,故李渊也是从认识他以来一直到现在都叫他“裴监”。

从午时刚过到现在时近黄昏,一直在外固执地等候着父亲让他进帐劝谏的李世民,以及帐外所有的其他人都以为,是李渊不肯召见这儿子,只有这帐内的两人才知道,其实是裴寂阻挠了他们父子相见。

同样地,除了他们二人,没有谁--包括李世民这李渊的亲生儿子在内--知道,裴寂对李渊的影响可以有多大。其实他们二人相识的时间并不特别长,李渊两年前出任太原留守之时起,才与这作为晋阳宫宫监的裴寂认识相交。在外人看来,李渊与这裴寂不过是酒肉之交,靠经常邀李渊到晋阳宫里去听歌赏舞、吃喝玩乐而巴结上这新任的留守长官。然而,即使是巴结,裴寂的巴结手段可也是非同寻常的。

两年前,裴寂第一次见到李渊的时候,就眼尖地看出李渊有心结,尽管他掩饰得那么的好,办理公事有条不紊,处置家务也是无微不至。裴寂频频邀约李渊到晋阳宫去饮宴,想通过旁敲侧击慢慢打听出实情。

终于,在一次喝多了之后,李渊听裴寂说起自己第一个妻子病逝的事情时,忽然流下泪来。那是酒后吐真言,也是因为同病相怜的缘故吧。原来一年前李渊的元配妻室窦氏突然在涿郡病逝,旁人看到李渊还另有妾室,丧事之后不久也似乎很快就恢复了精神,却不晓得他只是把丧妻之痛深深掩藏于心底,以致事过一年都还是郁结在心,其实未得消解。

“为什么要这样忍着呢?虽说外人看来会是有些儿女情长、英雄气短了,可是思念亡妻怎么也不算是丢脸的事啊?”裴寂这样问道。

“裴监你有所不知……”打着酒嗝,李渊一边不断地往自己口里灌着黄汤,一边流着眼泪,前所未有地痛快的倾吐出满腹的心事,“……这世上最爱拙荆的,还轮不到我,而是我家世民那孩子。拙荆生前最疼爱这个儿子,这个儿子最崇拜敬爱的也是这个母亲。当时拙荆走得那样急,世民平时本来也是个性子坚强的孩子,却也有点承受不了那样的打击,在他母亲'头七’的最后一天的那个晚上,躲进房间里把自己埋在被子里哭,差点没哭得背过气去。他那样伤心,我如果也把伤心都摆到面子上,那孩子不知道更会做出什么傻事来。所以在他面前,我就得装出已经没事的样子,看他又想起母亲的事难过落泪还得开解着他。可是,有谁知道,其实我也需要有人来开解我呢?以往我在各地游宦,拙荆都跟在我身边。她格外地疼爱世民,便把世民也带着,所以我们总是三个人在一起。可是自从拙荆去后,我身边就只剩下世民了。看到他,我就不由得想起以前我们三个人在一起的日子,可是从今而起,其中一人永远都不会再出现了……”

李渊对亡妻的思念无疑是真的,但如果早就能够有人听他如此倾诉,把心里的难过都说了出来,本也不至于郁结成这样。

裴寂于此道倒最是在行。他并不泛泛地说些什么“人死不能复生,还是节哀顺变吧”之类的套话,只是陪着李渊一起流泪,一起一杯接一杯的喝。

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有时其实就是那么简单。经那一夜,李渊从此把裴寂引为知己,心中有些什么不痛快的事情,主动的就跑到晋阳宫来跟他喝酒倾诉。开始时,他还只是说些私事,后来渐渐觉得裴寂为人守口如瓶,从不把他们私下说过的话传出去,便更是连公务上的烦恼也丝丝点点的全数道出。

过得一段时间,裴寂更大着胆子,仗着自己是晋阳宫的宫监,虽是官微位卑,可是所谓“不怕官,只怕管”,晋阳宫内的一众美女娇娃都直接受着他的管辖,太原这地方又偏处西陲之地,皇帝几年都不会来这里一次,正正是“山高皇帝远”的景况,他竟是监守自盗,撺摄了晋阳宫内本应只能侍候皇帝的两名妃子张氏、尹氏接近李渊。二妃最初只是在李渊前来晋阳宫与裴寂饮宴之时到场劝劝酒,表演一下歌舞。后来有一晚,她们索性把喝得酩酊大醉的李渊扶进寝室之内,侍候了他一夜。

李渊岂有不知这二女的身份之理?只是裴寂精心安排,让二女开始时扮作普通的宫人,到李渊与她们已是生米煮成熟饭之后,才让她们渐渐的表露真正的身份。李渊经过此前一番倾诉之后,对亡妻的郁结有所缓解,如今又有两个本应是侍候皇帝的如花似玉的美人主动的攀附过来,偷吃禁果的忐忑不安反而令情欲更盛,与这二女是日渐的欢爱无限,明知是深陷其中,亦不欲脱身。

李渊早怀反隋之心,对裴寂让他享用皇帝的女人的安排,也就半推半就地笑纳了。自此之后,他自是对裴寂越发的深信不疑。

裴寂身为晋阳宫宫监,说白了就是替皇帝照看女人的,毕竟是个卑微的官职,以往一直很受歧视。但如今太原之内的人众,看到他如此深受李渊宠信,虽然不明其中的缘由,还是有不少趋炎附势之辈赶忙来拍他的马屁。这让他这个一向受惯了冷眼的人很感飘飘然。可是,这种得意的感觉只要遇到一个人,便会霎时烟消云散,那个人就是--李世民!

裴寂本来并没怎么把李渊这次子放在眼内。一来,是他一门心思都只放在怎么与李渊结交之上,虽然和李渊交谈之中知道他很疼爱这个儿子,但二来就是李世民从不跟太原城内任何有官位--哪怕是官卑位微如裴寂这样的宫监--的人结交。

裴寂生出也要接近李世民之心,其实是因刘文静而起。裴寂与刘文静一起在太原共事了很长时间,二人都是一样的出身微贱,平日倒是挺说得来的,还经常互相到对方家里走动,谈兴正盛,秉烛长谈至夜深之时,往往就留宿在对方家里。

李渊父子来到太原之后,裴寂用心结交李渊,刘文静却是看中了李世民。裴寂的计划进展得很顺利,刘文静在李世民那边却始终是不得其门而入,刘文静便经常在裴寂面前唉声叹气的抱怨。

裴寂听得多了,忍不住道:“那小子既然是那么眼高过顶的人,你何必还非要把自己的热脸贴上他的冷屁股?”

刘文静连连摇头道:“不对不对,二郎并非对人傲慢无礼之辈,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对街上那些引车卖浆之辈 甚至哪怕是流氓无赖之徒都可折节下交,偏生对我们这些有一官半职的人总是一副敬而远之的态度。”

裴寂于是在跟李渊喝酒之时隐约地提出这个疑问,李渊与他无话不说,这才道出了真相:原来正是李渊让自己这儿子不要结交任何官场上的人,这其实是两父子互相保护对方的一种手段。

裴寂把这事告诉了刘文静,只道他从此便会死心。不料没过多久,刘文静因与投入瓦岗造反的李密有亲戚关系而被下狱,晋阳县令的小官是丢了,却反而成就了他打开与李世民结交的大门。刘文静自此之后便是一副乐翻了天的样子,常在裴寂面前没口子的夸赞李世民的好,倒似比李渊这亲生父亲对宝贝儿子还更要迫不及待的向人炫耀。

也是因为听得多了,裴寂终于也萌动了要跟这李世民结交结交的心意,便向刘文静探问可否由他引荐。刘文静却把头摇得拨郎鼓似的,道:“你有官职在身,二郎绝不会与你结交的。”

刘文静那一脸得意洋洋之色,却是激发了裴寂的好胜之心:我连他老子都能手到拿来,他一个小子更应该是不在话下了!

可是,在接连碰了李世民的几次壁之后,裴寂才明白这基本上是一个不可能的任务。但他又受不得刘文静也不知道是出于好意还是出于刺激他的用心而经常问他跟李世民结交上了没有,终于还是抄起了近道--他直接跟李渊说,他想跟李世民亲近些儿,让李渊向儿子下令要李世民主动来跟他结交。

裴寂自以为这回必能成事,一大早就跟刘文静打了招呼,让他看到他费尽心思才结交上的李世民,如今却是主动来跟自己结交 谁知他眼巴巴的等了十几天,没等来李世民,等来的却是李世民的妻子的族叔长孙顺德,来搭讪他一起去隐藏在一间名为“时来客栈”之后的赌馆里赌钱。虽然不是李世民亲自前来但以长孙顺德与李世民的亲戚关系,裴寂自然心中有数--长孙顺德应该就是李世民遣来的“先头部队”果然,长孙顺德与他赌钱,赌必输。然而,长孙顺德都已经输了数百万钱之多给裴寂了,李世民本人却还是始终没有现身。

终于还是裴寂按纳不住,在一次长孙顺德又输得清光给他的时候,挑明了事情,说:“你分明是故意输给我的,你到底是为了什么?你哪会有那么多钱,你的背后是谁?"

长孙顺德直到这时才道出是李世民给他提供的赌资,并引他到另一个赌间去与李世民见面。

虽说是李世民主动地遣长孙顺德来接近他,可裴寂总觉得是自己先开口才能见到李世民,心中始终是很不痛快。于是他半是开玩笑,半是带着揶揄的口气对李世民说:“费了二郎那么多钱才见到这一面,我可真是过意不去啊。”

谁知李世民微微一笑,道:“既然裴世伯觉得对世民那么不好意思,那我们玩上三手,让世民再从您那里把钱都赢回来就是。

裴寂再也想不到李世民的回答会是这样,一时之间还以为他是在说笑。哪知李世民真的跟他分别下了一盘围棋、一盘双陆、一盘六博,每一盘输赢的赌注都是长孙顺德此前输给了裴寂的钱财总数的三分之一。三盘下来,竟然全是李世民赢了。裴寂眼见此前赢下的钱这就要全数吐还出来,一时之间脸色是一片的惨白,双手颤抖得本来拿在手里的棋子都掉到了地上。

他更想不到的是,李世民最后只是哈哈一笑,站起身来,道:“世民只是跟裴世伯开个玩笑而已啦。那是顺德叔输给您的钱,哪有世民帮他赢回来的道理?这三盘棋就算是我们玩着开心好了。”说罢,就此扬长而去。

裴寂觉得很不爽,非常的不爽!

因为当他事后镇定下来回心一想,这才明白李世民那三盘棋是用来试探自己的。显然虽然李世民受了父亲的指示要来跟自己结交,但他实际上心里并不觉得自己是值得他倾心结交的人。于是他先是指派长孙顺德来输钱给自己,然后在这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又连下三盘棋把那些钱都赢回来。如果自己是志向高远之辈,自然不会介怀这些钱财身外物的得而复失爽爽快快的就会认赌服输。这样的人,当然是值得李世民结交的,他最后还是一定不会接受自己把钱吐还出来。

放在平日气定神闲之际,裴寂自信以自己的心计,未必就不能看穿李世民的用意。可是当时他接连输掉了三盘如此赌注惊人的棋局,以他也确实是个甚为计较钱财得失之人,心神大乱实在是人之常情,脑子早就僵成了一块石头,哪里还有心思去揣度李世民的真正用心?

也难怪,所谓赌场见本性,李世民这小子专挑赌场这地方与人结交,为的就是这个缘故吧?

裴寂终于看明白了李世民的心思,但已经太迟了。此后,虽然李世民没有再像以前那样对他摆着一副敬而远之的态度,也会邀他或应他之邀一同吃喝玩乐,但他深知自己的本性已被对方看透,两人之间始终不可能真正地生出亲密的感情来。裴寂甚至觉得,李世民那两道看起来满含着笑意、分明是甚为温和的目光射向他的时候,那目光之锋利却似乎不下于尖刀,让他有一种被一再地刺痛的难受劲儿;那目光又似是能够一直透进他肺腑之内,让他有一种无处遁形的狼狈。

与此同时,刘文静与李世民之间却是日益的亲昵,让他在不爽之外更添不甘之心。可是,对此他也只能是束手无策。

这些平日的面和心不和倒也罢了,裴寂再怎么不爽不甘心,也不至于蠢到要跟李渊这宝儿子作对。只是这一次,当他听说太原很有可能被突厥勾结刘武周进袭的传言的时候,想到自己好不容易悄悄存下的万贯家财很有可能在旦夕之间化为乌有的时候一-正如那时他眼见李世民连赢了他三盘、此前赢来的数百万钱财就要化为乌有的时候那样,他想至的只是恨不能马上回到太原去,像老母鸡抱着自己下的蛋那样把一应细软都紧紧地抱在自己怀里。虽然,他也知道,如果能随着李渊的军队一路东进打下长安,前头会有更大的荣华富贵。可是在这连天大雨,大军困在小小一个贾胡堡里,不要说长安,便是五十里开外的那个霍邑能不能打下都很成问题的时候,那更大的荣华富贵便像是镜花水月,怎么也不如他在太原的私宅之内的家产那样实在。

可是,裴寂也清楚地知道,如果他提出大军北撤的建议,这军队之内至少有一个人的关他是过不去的,那个人就是--李世民!

(按:裴寂与刘文静初时的交情见《资治通鉴》里的记载:晋阳宫监猗氏裴寂,晋阳令武功刘文静,相与同宿,见城上烽火,寂叹曰:“贫贱如此,复逢乱离,将何以自存!”文静笑曰:“时事可知,吾二人相得,何忧贫贱!"

世民派去跟裴寂赌钱故意输给他的其实是另一个不出名的人,所以这里就编成是长顺德那样的“熟人”《资治通鉴》记载如下:渊与裴寂有旧,每相与宴语,或连日夜,文静欲因寂关说,乃引寂与世民交。世民出私钱数百万,使龙山令高斌廉与寂博,稍以输之,寂大喜,由是日从世民游,情款益狎。 )

这小子一定不会同意撤军的!

看着李世民一整副毫无半分担忧之色的样子,裴寂便是只用脚趾尖都能想明白这个道理。于是,尽管他是多么的焦虑不安,却始终不敢向李渊提出撤军的建议。直到今天上午,当他照例来到李渊中军帐内请早安之时,发觉李世民不在场,一问之下才知道他一早就跟父亲告了假,说要到霍邑附近去察看战场地形。然后,他马上就意识到:这是一个天大的好机会!

裴寂在与李渊闲聊之中,不着痕迹地提起最近的这些传言,加油添醋地描述士兵们惶惶不安的情绪,果然李渊越听越是眉头深锁,终于也是在裴寂的建议下临时紧急地召来一众将佐,商讨北返撤回太原之议。

不出裴寂所料,那些元谋重臣几乎都跟他一样,在太原城内拥有着为数不少的家财田产,对那些传言也早就寝食难安,只是谁都不好意思先说出口,为恐被旁人看穿他们怀有私念的用心。可这时是李渊自己提出这样的建议,自然是个个异口同声的赞同,一派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的情景。

期间虽然李渊的长子李建成独持异议,可他一人固然是势孤力薄,这一向性情温厚又没有参与太原首义的大郎,面对一众长辈的一致意见也显得胆气不足,到了最后,只能是对父亲说:“此事涉重大,不如先等二弟也回来了,听了他的意见之后再作定夺吧?”

裴寂却早就看穿李建成的用心--这李家的长子也晓得自己那二弟是绝不可能同意撤军之议的,说什么等他回来听他意见,其实是等他回来作自己的同盟军而已。

裴寂好不容易才抓到这个李世民不在场的机会,又哪会容得李渊把决心拖到他回来之时再下,立即反对,说:“所谓'兵贵神速’,正因为是这样的大事,那就更加不能'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我们都已经议论了整整一个上午了,难道就为着二郎一人不在便迟迟不作决定么?我们这些没有结果的商议很快就会传到士兵耳中,他们私下里一定会胡乱猜想,岂不是更加扰乱军心?”

终于,李渊如裴寂所愿,下令全军就在今日之内撤退北返,李建成率领的左军先行,目前缺了李世民的右军则收拾行装,只等李世民一回来就跟着出发。

裴寂也早就猜到李世民回来之后是不会善罢甘休的,所以他一直留在中军帐里,呆在李渊的身边,一听帐外的卫士进来通报李世民已经回来,正在帐外请求父亲召见的时候,马一把拉住正要开口的李渊,道:“唐国公果来反对撤军的命令,你打算怎么办?”李渊怔了一怔,道:“命令都已经下了,甚至建成都已经率领左军走了,总不能为着世民一句'不可’就更改的。他若是不能同意,我好好地跟他说清这道理就是。”

“唐国公这么想可就对了。这军中的主帅是你,一旦你下定了决心,你所下达的命令就得坚决地执行下去,断断不可因一人两人无法理解、不能接受就随意更改,否则你就没有了权威,军令也没有了威信。”裴寂看着李渊连连点头,却在这时口气一转,“但唐国公身为二郎的父亲,应该最了解他的性子了。他若不管不顾这上下尊卑的分界,却是以父子之情来代替说理,你又能如何?"

“这个……”李渊果然现出一脸犹豫为难之色。

裴寂清楚--李渊这父亲自然更清楚--他这宝贝儿子软泡硬磨的功夫可是登峰造极的,李渊自付确实无法应付。

“唐国公……”在李渊沉默了好一阵子仍答不上话来之后,裴寂才悠然的说道,“所谓'惹不起,躲得起’,不如你索性躲开他好了。大郎都已经领着左军走了,拖过了今天下午,左军就会已经穿过雀鼠谷,右军若再不跟上去,左右两军分开得太远,对哪一边都是莫大的危险。我想二郎毕竟还是懂事的孩子,到那个时候他再怎么不能认同你的这个决策,也不至于为着坚持己见就置大军于如此险境而不顾。到时你不劝他,他自己也会遵命而行,这不就是最好的劝服他的法子了吗?"

李渊听得连连称是,便向进来通报的卫士说他不要见李世民,反而是让卫士出去转达他敦促儿子尽快遵命撤军的意思。

就这样,接下来的一个下午,裴寂都守在这中军帐里,说是陪李渊渴酒解闷,其实是一次又一次地阻止李渊心志动摇想让一直固执地站在帐外不肯离去的李世民进来。

这时裴寂听到李渊又再动摇,他都已经数不过来这是今天下午第几次的事情了,但他仍是跟着也不知第几次地表示反对。

“可是……你本来说拖过了下午,建成统率的左军就已经穿过雀鼠谷了,世民为着全军安危的大局着想就会服从命令的,但现在都到晚饭时间了,世民还是那样子固执……唉,这孩子从小就是这么一副倔强的脾气!要是放在平时我也由得他自个儿在那里任性的倔强,可现在外面还下着那么大的雨,他在外头淋了一下午,再这样下去会淋出病来的。还是让他进来吧,我好好地劝他就是。"

裴寂苦笑道:“我只怕二郎一进这帐来,最后的结果并不是你把他给劝服了,而是倒过来反而是你被他劝服了。”

李渊叹了口气,道:“裴监,其实我心里对这决定也很感踌躇。世民这孩子在行军打仗方面确实有过人之能,好像他天生就知道在战场上做什么是对的、做什么却是错的。他如今这样执着地不肯离去要进来见我,看来他也是跟建成一样的想法,觉得那样做是错的。如果真的是这样,或者……我这决定真的是错了的呢?

裴寂暗暗抹了一把冷汗,想:看哪看哪,李世民连进来都还没进来,就已经把你这父亲动摇成这个样子了,他若真的能进来,你十之八九非改弦更辙不可。

“唐国公!”裴寂尽力地让自己的语气显得特别的语重心长,“不是我说唐国公你啊,二郎这倔强的脾气真的是他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呢?还是你自小宠着他而宠出来的呢?如果你决定了的事情,不管二郎怎么软泡硬磨你都坚持不改的话,二郎又怎么会养成这种固执的性子?你疼爱二郎,这我明白。唐国公作为一个父亲,宠溺自己的儿子,这本来也是人之常性,说不上是什么大错。可是啊,唐国公,现在你首先是大将军,是一军主帅,这军中三万多人上上下下的性命全都交托在你手上了。你若只是一味地以一个疼爱儿子的父亲自居,只顾得上心疼儿子的私情,又怎么能好好地统率这支军队呢?"

“先不说这撤军的决定是对是错,不管怎么样,今天上午你才当着满营将佐的面下达了撤军的命令,一个下午才刚过去,就因着二郎一人的坚持便要改变,你想这军队里的人会怎么想?这支军队的主帅是你呢,还是二郎啊?以后再遇到什么难以决断之事,大家是等着你最后拍板呢,还是等着看二郎的面色?也许你觉得二郎和你是父子同体、不分彼此,一点都不在乎他抢了你的风头。可是我们大家,是冲着唐国公你的德高望重而把身家性命都抛诸脑后来追随你的,可不是冲着二郎那样的毛头小子啊。这支军队的灵魂是你,你的权威不可有一丝被削弱,这不是你在乎不在乎的问题,而是你这一军首脑就得好好地维护你作为最高主帅的权威,才能使这支军队上下一心、无坚不摧啊!"

“可是……可是如果我这决定真的错了,难道为了维护自己的权威--针对的还是自己的儿子-,就得把错误也坚持下去吗?"

“唐国公,我们这么多人都认为你的决定是对的,怎么你还觉得二郎那样一个孩子的反对才是对的呢?你说二郎在行军打仗之上有过人之能,这我也同意。可现在这个决定,仅仅是一个纯粹的行军打仗的决定吗?要说上场冲锋杀敌、临阵调兵遣将,我也认同那是二郎的强项,我们这些老头子在这方面可说年纪都长狗身上去了,远远不如他。可现在这事情并不是那么简单,你是对个势作了高瞻远瞩的研判之后才有那样的决定,不仅仅是看着眼前的霍邑,也不仅仅是看着身后的太原,甚至也不仅仅是看着远处的长安。这样的深谋远虑,可就不是二郎那样的后生小辈能有的历练和眼光了。”

裴寂这劝中带捧,听得李渊再也说不出别的话来了,只是怔怔的看着眼前一桌的饭菜,看来又要延续下午对着一桌的酒菜却半口没吃没喝的情势

裴寂叹了口气,拿起筷子挟了一箸餸菜放进李渊面前的饭碗里,道:“唐国公,别想那么多了,先吃了饭再说吧,别把自己饿着了。”

李渊却摇了摇头,站起身来,道:“一想到世民就在外面的大雨里站着,你叫我还吃得下什么饭?算了,我还是早早地睡了吧。睡着了,就不会想着那么多的事了。”

裴寂心想:你连饭都吃不下,你还能睡得着?

却见李渊已举步向外走去。裴寂只怕李渊出去亲眼见到李世民站在雨中的样子就难免会心软,连忙赶上前去,装作搀扶他的样子,其实是以自己的身子遮挡他的视线,匆匆地走过中军帐到寝帐之间那短短的一段路。

段志玄陪着李世民在雨中站了已是整整一个下午了。

举着雨伞的手都僵了--是累僵的;其实全身上下都僵了-是冷僵的。虽然他不像李世民那样站在这帐外的时候就已经给雨水湿透了身,但现在他也没两样了。在那样的横风横雨之中站了一个下午,一直举着的伞实在是没多大作用。

到了这个境地,段志玄觉得自己连脑子都僵成一块转动不起来、什么都没在想的石头了。他整个人都处于一种类似在梦境之中的状态,恍恍惚惚、迷迷糊糊,好像自有天地以来他就已经这样一手举着伞,一手在腋下夹着衣服,手中还拿着块湿答答的布帕。至于为什么他会是现在这个样子的原因,他却已经记不起来了。

就在这个一切都看似会永远地一成不变下去的时候,眼前的帐帘忽的掀开了。

段志玄一时之间却还没有察觉这有什么不同--反正刚才守在帐外的卫士也有好几次掀开这帐帘进去或出来。但在潜意识里,他觉得有些事情确实是不同了。也不知道是费了多长时间,他的意识才终于察觉到那不同是什么--卫士还守在帐外,而帐帘是从里面掀起的,也就是说,是一直在这帐里的人在掀起帐帘!

大将军……要出来了?这个念头突然闪过段志玄的脑海,竟是让他打了个激灵。一刹那间,从外至内都似是已经石化了的段志玄猛然活化过来,瞪大了双眼注视着帐门。

果然,李渊的身影出现在掀起的帘后,但段志玄还没来得及看清他的神色,人影一闪,裴寂已遮断了他的视线。然后,李渊在裴寂的扶持下,低着头,根本没往这边望上一眼,匆匆地向着中军帐旁立着的另一个小得多的寝帐走去。那寝帐的帐帘也是一掀一落,之后便一如刚才的中军帐的帐帘那样无知无觉得如同是无情无义一般垂在那里,隔绝了帐内与帐外段志玄怔怔地看着中军帐和寝帐之间那短短的一段路上的积水还在荡漾着,这似乎就是刚刚有人从这里走过的唯一证明。但不消片刻,连这唯一的证明也消失了,那里仍只是因着雨点不断的落下而绽起一个个小水花,便似这就是亘古不变的景象。

然而,这时还是有些什么在变化。段志玄感到身边站着的那人,一直一动不动地站着的那人,无论是开始时自己给他拭抹脸上的水--雨水也好,泪水也罢--;还是后来自己陪着他也变作一动不动地站着,他却始终没有动过一动、也没有说上一句话的那人,这时却缓缓的移动了起来--是向着寝帐那边移动过去。

为着保持雨伞一直举在那人头上,段志玄只得跟着也移步过去。这移动的距离虽短,却毕竟是这整整一个下午以来唯一的活动了。身体的活动似乎也带动了心思的活动,段志玄那好像僵成了一块石头的脑子终于有所转动,想起事情来:二郎还是要继续站下去、等下去吗?这不明摆着是毫无意义、毫无结果的吗?他这又何苦呢?

在此之前,段志玄是因为太过了解李世民的性情而压根儿没有动过要劝止他的念头,可是现在,连他自己都已经快到筋疲力尽的极限了,他终于忍不住结巴着开了口:“二郎………还是……还是算了吧。我们回………回去,好吗?再这样等下去……也没用啊。”

但身边的李世民,仍像是彻底石化了的人像一样,低着头,连眉毛尖都没有动一下,那眼神呆滞空洞,便似什么都没听见,又更像是灵魂早已出窍,离开了这个躯体。

“二郎!”段志玄一把抓住他的胳膊,用力地摇着,“回去吧!我知道你其实是明白这样等下去也是没用的,你只是在故意的作贱自己的身体,是不是?"

李世民仍是犹如一具行尸走肉一般,对段志玄的话不闻不答,由得他摇晃着自己的身体“二郎,不要这样了!你回来时已经没有换湿透了的衣服,从午饭到现在晚饭都没吃再这样下去,你身子会垮的。这样又饥又寒,还把湿气也吸进身体里去……只怕轻则是伤寒重则更是很可能会落下气疾的病根子……”说到这里,段志玄忽然想起一事,“你还记得你娘亲是得什么病去世的吗?她就是因气疾之症而不治的,她临终时不是叮嘱过你要小心自己的身体,别患上那样的病吗?你就算是要跟你父亲赌气,也不要这样作贱自己的身体来跟他赌气啊,否则你怎么对得起你娘亲的在天之灵?”

提到母亲,果然李世民终于有了反应。他猛的抬起头来,看着烟雨迷蒙的天边,像是在回忆着什么,又像是看到了母亲的亡灵。

“娘……亲……!”

他忽然叫了出来,那像是已经干竭了的眼窝忽然热泪滚滚而下。“娘亲……!”

他再次叫唤着,声音颤抖得像他们身边那棵树上在秋风秋雨中瑟缩的片片黄叶。

随后……“嗵”的一声,却是李世民忽然跪倒在地上混和着积水的泥泞之中,双手掩面,放声大哭了出来。

这下子把段志玄吓得是手忙脚乱,急忙要伸手去扶起他。可他一手撑着伞,一手还夹着衣服、拿着布帕,这一急乱,伞也丢了,衣服和布帕也跌落在又是泥又是水的地面,反倒让雨水更是直截了当的都淋落在李世民身上

那给李渊守门的卫士也慌慌张张地跑上前来帮忙要扶起李世民,可李世民死死地跪在地上,哭得声嘶力竭,段志玄和那卫士合二人之力都扶不起他。

李世民这一哭,旁边营帐里伸出好多脑袋往这边张望。本来他这样子一直站在中军帐外不肯离去,早已引得周围的营帐都有人旁观。但整整一个下午过去形势毫无变化,大部分人都已经不再围观。现在忽然起此波澜,自然霎时又引来众人的注目。

然而,围观的人虽多,却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上前。整个天地之间,便似只有李世民的哭声,及夹杂着的雨声和段志玄、那卫士二人毫无作用的劝解声。

段志玄急得在这冷雨当头淋下之际还是觉得自己额上、后背都热出了汗水。一急之下,他再也顾不上什么了,一手把李世民整个人抱起,就想强行把他抱回营帐里去。段志玄力气大,平日他一个足可力敌二人,李世民也不如他的。这时他下了狠心,打算不管李世民怎么挣扎抗拒,自己也不会再让他这样不惜身体的在这地方又是淋雨又是哭泣的。

然而,就在段志玄一抱起李世民的时候,忽然感到从他的身子那边传来一阵可怕的痉挛,哭泣之中也夹杂进粗重的喘息声、甚至还有咳嗽声。

段志玄心中一凛,连忙又把李世民放下,把他一直低垂着的头托起,只见那一脸又是冷雨又是热泪之下,是青白得骇人的脸色,双唇也是一片紫黑之色。

“二郎,二郎,你怎么了?”段志玄吓得手脚冰冷,只会不断地叫唤着他。

李世民双眉紧蹙,脸现痛苦已极的神色,张大了口用力的喘气,但仍不断地被咳嗽所打断,两手不由自主的拉扯着胸前的衣衫,像是胸腔处的空气极度的不足。

不好!难道……难道他真的得了气疾?!

段志玄越发地吓得魂飞魄散,只觉得自己刚才那一番劝说竟是一语成谶了。他不由得向着帐内大叫起来:“大将军,大将军,快出来啊!二郎……二郎快要不成了!"

帐内响起“噔噔噔噔”的急促忙乱的脚步声,躲了整整一个下午死活不肯见儿子的李渊终于冲了出来,一见段志玄怀中的李世民那样子,他也要时脸色一片铁青,扑上前一把抱起儿子,冲回帐内,几乎与这时也正在往帐外跑的裴寂撞了个满怀。

裴寂和段志玄都跟着李渊进了帐中,只见他已把李世民放在自己的床铺上,快手快脚地解开儿子上身的衣衫,两手的掌心一者在前胸、一者在后背来回地搓揉,助他顺气。

段志玄呜咽着问:“二郎这是……这是怎么回事?”“气疾发作!”李渊简洁的回答着。

眼前是儿子痛苦喘息的样子,脑海里同时浮起的,却是妻子逝世时那备受同一种病魔所折磨时的神情……

(按:所谓“气疾”到底是什么,因为是中医的术语,与现代西医很难对得上号。从唐宫御医流传下来的记载来看,这“气疾”似乎是“哮喘性心脏病”,而且是有遗传性的。因为世民的“气疾”是遗传自母亲窦氏,而要命的是竟然长孙妹妹也患有此病,这导致“气疾”成了唐室的致命遗传病--长孙妹妹死于此症,年仅36岁,世民与长孙妹妹所生的嫡长女长乐公主李丽质也死于此症,是更年轻的22岁。世民自己更是长年受此症的折磨。世民与长孙妹妹所生的嫡三子李治(唐高宗)也患有此症。大家都知道西安的大雁塔所在的大慈思寺是李治下令建造以纪念母亲长孙皇后的,但他之所以会建此寺,是因为他气疾发作时想起自己小时候经常看到母亲有“捧心”之状,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母亲那时是在气疾发作,于是对母亲发病之时的痛苦有了切身的体会,便建造大慈恩寺以表达对母亲的思念与痛惜之情。)

果真!

段志玄有一霎那,觉得自己的胸口处也是一阵的翳闷,好像他也要喘不过气来了。

“那……怎么办?怎么办啊?”段志玄毕竟还是太年轻,突然遇此变故,只是吓得浑身打颤、两腿发软,慌乱得不知如何是好。

“我去拿姜汤来给二郎发散一下他体内的湿寒之气!”旁边的裴寂没等李渊分神回答,忽然插口说了这么一句,然后又伸手推了身边的段志玄一把,“你呢,你快去拿一套干爽的衣衫来给二郎换下他那一身湿衣!”说罢,他便飞奔出了帐外。

段志玄听裴寂如此吩咐他,虽是一颗心仍是咚咚乱跳,双腿还在明显的打颤,但终于能够略略定下神来,不觉随着裴寂的话看了一眼李世民身上湿答答的衣衫,又看了一眼自己如今那已经是空空如也的双手--此前在帐外要扶起扑在又是泥又是水的地上恸哭的李世民之时,他腋下夹着的那套干爽的衣衫已经掉在地上弄脏弄湿了。于是他结巴着跟李渊说了一声:“那……那我去拿衣服来给二郎换上!”说着,他也飞奔了出去。

李渊听到裴寂和段志玄的对话,这才注意到儿子身上又湿又冷,不觉呜咽失声,哭道:“是我的错!是我的错!我怎么真的能那么狠心,让你一直站在外面的雨里淋了一个下午!”李世民这时又猛烈地咳嗽起来,可他双唇颤动着,咳嗽声中夹杂着断断续续的什么话语。李渊俯耳在他唇上,辨认着他在说什么,终于听到的是“娘……娘亲……”的叫唤。李渊直起身,见到李世民这时睁开了双眼,可是从那里面射出的视线并不是看着自己,而是射向半空,似乎那叫唤是向着半空中的什么虚像而发,竟像是他亡妻的魂魄正悬于半空向着她这生前最疼爱的儿子招手。!

李渊心底一阵发寒,一把紧紧地抱着儿子,双眼也盯视着那一片虚空,声泪俱下的叫道:“不要!不要!求求你,不要带世民离开,不要把他从我身边带走!求求你了……”

好像这哭叫真的起了些作用,李渊能感到怀中的儿子渐渐地安静下来,咳嗽止住了,喘息也没有刚才那样急促粗重了。

正在这时,裴寂已小心翼翼地捧着满满一碗姜汤走了进来,段志玄拿着干爽的衣服也前脚赶着后脚的回来。他们二人与李渊一起合力给李世民褪下一身的湿衣,把他身上混杂着汗水与雨水的湿意都抹去,换上干爽的衣服,拉过被子盖在他身上。

李渊仍把儿子抱在怀里,让他上身靠在自己胸前,一手扶着他的下颌,一手把盛满着姜汤的碗斜斜地倾侧,喂他一点点的喝下。

一碗热腾腾的姜汤喝下之后,李世民脸色大有好转,双颊之上泛起了红晕,不再像刚刚抱进帐中之时那样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喘息也平复了很多,虽然仍是明显的有气促之象,但至少不会是好似快要窒息而死的样子。因痛苦而蹙起的双眉也略略舒展了开来。

如此忙乱一番过后,裴寂见李渊犹自痴痴地紧紧搂着儿子,泪水无声地滑落,除了怀中的李世民,好像在场的人他都看不见了。他暗暗叹了口气,向段志玄做了个手势,压低着声音道:“我们都出去吧,让唐国公和二郎两父子单独处着就好了。”于是二人都退了出去。

李渊抱着儿子,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终于是李世民一声低低的叫唤“爹”打破了帐中的沉寂,也打破了李渊那陷于痴迷的状态。

他低下头,只见儿子已是完全的恢复了过来,不但脸色如常的红润,就是呼吸也轻缓平和,与常人无异了。

“世民……”李渊才一开口,眼中又是簌簌的泪水滚落。

“爹,我没事了,你不要哭。”李世民抬起一手,轻轻拭上父亲的脸。

“世民,是爹错了!错了!”李渊一把将儿子的脑袋埋进自己怀里,满腔的悔恨却不知除了一个“错”字还能怎样宣泄。

李世民毕竟才刚刚从气疾发作中缓过气来,这下子不觉又有点气促起来,咳嗽了几声。李渊连忙放开他,又给他揉了几下胸口,道:“是你娘亲来惩罚我了!她生前说过,她那气疾的病不但她有、还连你外祖母也有,所以我一直都在担心,你会不会也染上那要了你娘亲的命的气疾之症?现在,她就真的让你当着我的面第一次发作了。她……她这是要我懂得珍惜你吗?"

李世民唇线一掀,是今天里第一次向着父亲展露出丝丝的笑意:“原来……这是娘亲给我的病吗?那也好,无论她给我什么,我都要的。"李渊听得心酸,眼圈儿一红,又要掉下泪来了。

“爹,别哭了。我们已经耽搁了太多的时间,还是先赶快想想,要不要追回大哥的左军?”

他叹了口气,道:“你不同意我下达的撤军命令,是吗?" 李渊一怔,没想到这儿子宛如刚从鬼门关上爬回来,那么快就已经又在想“大事”了。

“爹,为什么要撤军,你能说出可以说服我的理由,孩儿自当凛遵军令!”

“他们都说……刘武周勾结了突厥要打太原……”李渊一边说着,一边却不知怎的,目光从刚才一直关注着李世民的脸色变化而游移了开去。

“爹真的相信这些话吗?”世目是紧紧地盯着父亲,等了一会儿没见他回答,又道:“我不相!我不仅不相信这些话,我更不相信爹爹会相信!”

“世民!”李渊霍然回头,直面着儿子的眼睛,“你不相,我不相信,这又有什么用?问题就是,现在大家都相信!不仅是普通的一兵一卒相信,就是那些元谋重臣人人都相信!打仗靠的不是我一人、你一人,还加上你大哥一人总共才三人,而是要靠这上上下下全体将佐士卒三万多人的!你明白吗?"

“那……大家都误信这种谣言,那就解释到让大家都明白这是谣言嘛!爹,你到底有没有想过,我们现在这样撤军,不仅仅是将会失去攻下长安的大好前景,更只会是死路一条?霍邑的宋老生如果是个有胆魄的人,一知道我们撤军,就会领着大军追出城来撵着我们的屁股打。那时我们的主动后撤就会变成被动逃跑,如今军心又如此沮丧,不落个大败亏输、部众星散的下场那就怪了。就算我们侥幸能保住性命和部分军队逃回太原,守着小小一个太原那岂不就跟刘武周那样的草贼一般的高下?不,我们跟突厥结盟的条件是我们要为他们打下长安的,现在我们打不下来,对于突厥来说,我们轻则是失去了利用价值,重则更是等同撕毁盟约。他们已经有了刘武周那样的走狗,还用得着豢养我们吗?到了那个时候,突厥就真的会伙同刘武周来打我们了!”

“世民啊世民……”李渊连连的摇头,“你想到的这些,你以为我没想到过吗?我都知道!可是,这世上鼠目寸光的人居多,被眼前的利益或恐惧所蒙蔽就怎么也听不进道理的人就更是数之不尽!你还是没有真正的明白,我现在不是隋家的官军的主帅,而实际上就是一支名不正、言不顺的叛军的头领!如果是官军,就算是打多少败仗那都只是无能,不会因此而军心离散--便如皇帝三征高句丽,死伤无数,大家怨恨是怨恨,但当场就哗变叛逃的兵将,有吗?平心而论,如果他不是像个孩子般任性地跑到江都去,仍是好好地坐在长安里,以他那皇帝的至高无上的身份地位,我们压根儿就不敢搞什么举义起兵。”

“像我们这样谋反的军队,唯一能聚拢人心的,就是要像此前那样一路顺风顺水,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甚至不能有半分的停留滞缓,否则哪怕名望地位高如杨素之子的杨玄感,有那么多的高官贵族追随他造反,还不就是因为被洛阳的坚城所挡便已一战败亡?我何尝不知道我们已经走上了一条不归之路,只能义无返顾地一直向前,退后一步都将是灭顶之灾?可是现在人心惶惶,个个只想保住眼前的性命,保住太原的家财田产,我若不迁就他们,只怕他们当场就会在这里哗变而顿作鸟兽散了!”原来如此!

李世民自从听到父亲要撤军北返的消息以来,一直就感到大惑不解。他深知父亲之能,不可能真的会相信那些流言。但为什么父亲不但真的下达了撤军的命令,还竟然一直拒绝召见自己听取谏言呢?要说父亲真的一时糊涂相信了,那又何须害怕面对自己的质疑?原来,他根本就是知道那些是流言!所以他才不想见到自己,不想听自己的劝说。不,他不是不想,而是他根本不需要听,就已经知道自己会说些什么!

听着父亲李渊的痛诉,李世民瞪大了眼睛,微微张着口,却再也说不出什么话来了。原来……还是我太过自以为是了啊!还以为我真的比爹爹更懂,其实恰恰是爹爹这亲身坐在那最高位子之上的人,才最能切身地体会现在局势的微妙艰险!

只听李渊又叹道:“我现在终于能明白了,为什么当年的杨玄感在李密的劝诫之下,仍是取了强攻固若金汤的洛阳的下策。也许不是他不明白,而是他的部将,除了头脑清醒的李密之外,全都认定了攻下洛阳是最最重要的事情,他不迁就大部分将佐重臣的意见是不行的啊。还有现在的李密,当年就是他向杨玄感建议中策是先取防守较为空虚的长安,现在轮到他自己做了瓦岗军的头领,却竟然也重蹈杨玄感当年的覆辙,孜孜以求只想攻下洛阳,与留守洛阳的王世充缠斗不休,虚耗兵力,眼见我们大举进军长安都坐视不理。如果说当年的杨玄感还有可能是因为无知愚昧,可李密自己又怎么会不明白长安比洛阳更重要的道理?显然就是因为他麾下的瓦岗军里绝大部分的谋士战将都是山东人,视洛阳为真正的天下之都,他也是身不由己的非迁就那些人不可啊!”

李渊说到此处,见儿子仍是沉默不语,伸手轻轻抚上他那一头仍是湿漉漉的发丝,道:“如果我还是隋家的官军的主帅,军中流言满天飞之际,怎么解释道理都不能让将佐士卒明白,那就索性不要解释,只需下一道严令--不得再提撤军之事,也不谁再议论那些传言,否则一律以扰乱军心之罪,斩!可是,我现在能这么做吗?如果真的这样做,后果只会是士卒乃至将佐都纷纷逃亡吧?"

“这便有如,你和建成联手攻打西河的时候,不是明令禁止士卒偷盗百姓的财物吗?但真的出现那些违反军纪的事情时,你们是怎么处理的?真的是按军纪处置了吗?我听你说过,你只是找出失主赔偿了他们的损失,却连查找谁是罪魁祸首都没做。依常规办事,严肃军纪不是最最要紧的吗?为什么你没有那样做?不就是因为我们现在这支军队,根本就不是一支正常的军队,根本是不可能按常规来办事的吗?世民啊,我还以为你应该是这军队里最能明白我今天为什么要下达如此违心的命令的人,怎么却偏偏是你,变得最不明白了呢?"

李世民被父亲说得双颊发烧,不由得低下头去。此际他想着父亲的这番话,再沉心细思忽然想到:对了,今天中午我面对志玄时,他说他自己听到那些流言之后其实也很害怕、很想能赶紧回太原去,在那个时候我就应该已经觉醒到爹爹现在说的这些道理才对,可是我竟然直到现在爹爹都直白地说出来之前,还是懵然不知!还有,志玄说我不明白大哥虽身为长子、左领军都督,却因为不曾参与首义而在面对那些元谋重臣时说话没有份量。我刚才还觉得是因为自己没有亲身处于爹爹那样的最高之位上,所以不能切身体会他的难处。可是大哥是跟我地位一样的人,连志玄都能明白他的处境,我却不能!而志玄是比我地位低的人,我也体谅不了他的心情!

我这是怎么回事了?娘亲生前一直教导我,不能老是只从自己的地位与立场出发去看事情,一定要多多设身处地的替人家着想,才能洞明世事、善察人心。以往我也都能自觉地按着娘亲的这一教导行事处世,怎么这次却全然地蒙在鼓里了呢?--爹爹是比我地位高的人,我不懂他;大哥是与我地位一样的人,我也不懂他;志玄是比我地位低的人,我还是不懂他!我怎么会变成这样谁都不懂的啦?是因为晋阳宫之变以来一切都进行得太过顺利,以至于我在不知不觉之间得意忘形了,变得只会从自己的角度出发来考虑问题,再也不懂体察旁人的心思了吗?难道刚才在气疾发作之时我见到娘亲的幻影,也是因为娘亲要来警醒于我吗?

李世民心思翻涌,想到此处,不觉身子激灵灵的打了个寒颤。

李渊见怀中的儿子突然整个人颤抖了一下,心中一惊,连忙紧了紧搂着他的双臂,问:“怎么了?又……又觉得难受了吗?"

李世民摇了摇头,脸上旋即绽放出舒心快意的笑容,道:“不,我没事!爹,孩儿现才完全的明白,什么叫'姜还是老的辣’!儿看事看人,还是远远不够爹爹那样全面而又深远啊。”

儿子这笑脸只看得李渊心头一热,疼爱怜惜之情更盛,搂着他的双臂又再紧了一紧,道:“这怎么能怪你?你年纪毕竟还是太轻了嘛。要怪还是得怪我,如果早早让你进来,好好地跟你做这些解释,那不就好了?可是……我其实也有着自己的私心啊。你年轻气盛,总觉得这世上什么事情都应该、也能够是一往无前地去办成的。我这样的瞻前顾后,你会觉得我这父亲性情太也懦弱胆小了吧?而且,就算是面对着你,我也不想承认我其实只是一支叛军的头领的事实啊!唉,但事已至此,我不肯面对事实又能怎样呢?现在我们撒军返回太原,至少那些从太原跟着我们出来的元谋重臣还会对我心存感激,继续追随。至于其实能不能回到太原,了太原之后是否只能沦落为困守一城之地的草贼……唉,这已非我力所能及之事。秋天时分却持续下着那样的大雨,这分明是天不助我时不与我啊!看来,我还真的不算是有天命的人呢……”

看着父亲一脸悲凉苦涩之色,李世民只觉一股热血直冲上胸膛:“不!爹,你是有天命的人!现在的一切困厄阻碍,那都只是天降大任于斯人而!孩儿一直都相信,你一定能进入长安,你一定能掌控天下,你一定能一统宇内,你一定能……开创万世帝业!”李渊怔了一下,随即苦笑摇头:“你这傻孩子……”

他一语未了,李世民却一把抓住了他的一只手,双目之内的炯炯之光宛若可以燃尽世间一切障碍的熊熊烈火:“一切,那是因为我叫……”他把父亲的手拉向自己的额头,置于那正中的天庭之上,“……世民!”

“世……民……!?”这次是李渊全身一颤,手指轻轻抚上儿子的额上,指腹滑过那肉眼看不见、只有触摸才能感觉到的那个圆形的扁平。

不错,那个扁平,还在那里,还在,它……还在!

自从十四年前他听了妻子转述这儿子从那神秘的书生处学来的十六个字之后,他们夫妇相约再也不提此事,也不再刻意地去抚摸触感儿子额上的那一处。直到这时李世民再次提起而且还是在这个他对自己的天命所归感到动摇迷惑、为着前途未卜而苦恼忧心之时,再次清楚地触摸到这个圆形的扁平,一时之间,李渊心中也是波涛汹涌,多年的雄心壮志猛然一长!

龙凤之姿,天日之表,年将二十,济世安民!这四句话十六个字,缓缓的流过李渊的心头。

他低头看着怀中的儿子,那宽阔的额头,那笔挺的鼻梁,那两片血色还显得太淡的薄唇……这,就是龙凤之姿吗?那闪动着坚毅之色的眸子,那两道斜飞入鬓、给他整个脸部的轮廓更添刚强之态的剑眉……这,就是天日之表吗?世民今年实岁十八,虚岁正好就是二十……这,就是年将二十吗?那济世安民岂不就是……

李渊另一手猛地一把抓住儿子的手,低声道:“你忘了吗?不能再说那十六个字,就算是面对父母,也要假装忘记了!"

李世民微微的笑了起来:“我有说出来了吗?"

看着儿子的眼中蓦地闪过狡黠俏皮之色,李渊不由得又是爱意横溢,一把将他的脑袋按进自己的怀里,鼻端是他发丝上传来的还带着湿意的气息。

“世民,世民……”他喃喃低语着,“不错,你这孩子,就是我最大的天命!”

埋首在父亲温暖的怀内,李世民只觉双眼酸酸涩涩的,似乎又有热液要奔涌而出。然而,就在这时,像是一道闪电划过漆黑的夜空,一道灵光在他脑海中一掠而过。他连忙挣脱父亲的拥抱,从父亲的怀中抬起头来,惊喜交集的叫道:“爹!有了,有了!我想到一个绝妙的法子了!”

“怎么?”

“爹你刚才不是说,那些人多是鼠目寸光之辈,为眼前的利益或恐惧所蒙蔽,怎么跟他们讲道理都没用吗?既然讲道理没用,我们又不能依常规下严令不准提撤军也不准再议论流言,那……那就骗他们一场吧!”

“骗?怎么骗?”

“那霍邑城外不就是霍山吗?我记得霍山有这样的传说:春秋末年协同智氏、韩氏、魏氏三家分晋的赵无恤,后来被智领兵打得他一直往晋阳的方向逃去。赵无恤的家臣原过行经此地之时遇到神人,赠给他两节青竹。赵无恤剖开青竹后看到上书两行朱字,自称他是霍山神,将会助他反灭智氏。果然赵氏最终是取智氏而代之。爹何不利用这一传说,找一名老人扮作霍山神,来到军门之前,直接就称爹你是'皇帝’,传神要你在大雨停止之后出战霍邑,他会助你破灭敌人?既然愚夫愚妇者无法晓之以理,这样装神弄鬼,只怕反而更加有效!”

李渊也听得热血沸腾,连声叫道:“果然是妙计,果然是妙计!”

“爹”李世民看父亲一脸兴奋莫名之色,“什么霍山神诏是我们编造出来的假天命,但我能想到这条法子,是因为我相信爹你是有真天命的!因为,我是……"

“世民!”

李渊和李世民这两父子异口同声,叫出了这最后的两个字!

(按:这一段剧情就是历史上有名的“哭谏”。《资治通鉴》的记载如下--雨久不止,渊军中粮乏;刘文静未返,或传突厥与刘武周乘虚晋阳;渊召将佐谋北还。裴寂等皆曰:“宋老生、屈突通连兵据险,未易猝下。李密虽云连和,奸谋难测。突厥贪而无信,唯利是视。武周,事胡者也。太原一方都会,且义兵家属在焉,不如还救根本,更图后举。”李世民曰“今禾菽被野,何优乏粮!老生轻躁,一战可擒。李密顾恋仓粟,未遑远略。武周与突厥外虽相附,内实相猜。武周虽远利太原,岂可近忘马邑!本兴大义,奋不顾身以救苍生,当先入咸阳,号令天下。今遇小敌,遽已班师,恐从义之徒一朝解体,还守太原一城之地为贼耳,何以自全!”李建成亦以为然。渊不听,促令引发。世民将复入谏,会日暮,渊已寝;世民不得入,号哭于外,声闻帐中。渊召问之,世民曰:“今兵以义动,进战则克,退还则散;众散于前,敌乘于后,死亡无日,何得不悲!”渊乃悟,曰:“军已发,奈何?”世民曰:“右军严而未发;左军虽去,计亦未远,请自追之。”渊笑曰:“吾之成败皆在尔,知复何言,唯尔所为。”

霍山神预言渊爸天命的情节则来自于《太平御览》的记载--《史记》曰:智伯攻赵襄子。襄子惧,乃奔保晋阳。原过后至,于王泽见三人,自带以上可见,自带以下不可见。与原过竹二节莫通曰:“为我以是遗赵无恤。”原过既至,以告襄子。襄子斋三日,亲自剖竹,有朱书曰:“赵无恤,余霍太山,山阳侯天使也。三月丙戌,余将使汝反灭智氏,亦立我百邑,余将赐汝林胡之地。”灭智伯,使原过主霍太山祠祀。……《唐书》曰:义旗初建,高祖自太原起兵,西赴阙中,途经霍邑。时隋将宋老生陈兵拒险,义师不得进,乃屯于贾胡堡。会霖雨积旬馈运不给,高祖患之。忽有白衣老人诣军门请见:“余霍山神也,遗语大唐皇帝,若向霍山东南傍山取路,八日雨止,我当助尔破之。”高祖初哂之,遣人东南视,果有微道。高祖笑曰:“此神不欺赵襄子,岂当负吾邪?”及八日月己卯,雨果霁。高祖大悦,以太牢祭其山。

我编故事的能力是不是一极棒?实际上是世民没有拗过渊爸,但最后的结果没有跟真实历史的表面事实有任何冲突!我简直要觉得我这里编的剧情就是真实历史本身,因为逻辑上实在是太通畅了!

到此,大家可以更深刻地理解最初世民在打西河时为什么不惩罚违反军纪的士兵了吧?之前大家(包括杨公主在内)都只是认为他是收买人心,其实更重要的道理到这一章才说出来--为什么需要收买人心?就是因为那支所谓的义军其实是叛军!没有合法性,没有正统的权威,不能用常规来“镇压”违纪不服的人,只能用怀柔安抚的手段来“收买”他们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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