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城贤孝传说故事(痴傻儿子成年后高中探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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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舒全福醉意阑珊,倚窗对月,手中杯内酒已空,空有诗情冷望月,念完“诗仙”李白的诗句,他一拳打在窗棂边上,一生得意皆梦幻。
就在他脚边,七岁大的小儿子舒扬风流着口水虎头虎脑地扣地板砖找蚂蚁,找一种躯体肥硕的血红色蚂蚁。
舒扬风找到一只蚂蚁便用手指捏起来送往嘴里,和着黄稠的鼻涕津津有味地咀嚼起来,吃多了,满嘴的腥红污渍,远远看去,磕破了嘴巴似的。
一门五进士,父子三翰林,舒家在虞山镇可谓书香第一门第,文榜头一名。琉璃城内,没有几家能比肩。诗书传家,名声在外,德高望重的舒家得以掌管琉璃城第一书院——虞山书院。到舒全福这儿已是第三代。
作为琉璃城“文脉”的执牛耳者,虞山书院山长舒全福的小儿子天生是个白痴,舒全福接受不了,琉璃城所有的人只怕也接受不了。
三年前科举开榜,长子舒扬清入殿试三甲,名中探花,为百年来琉璃城第一。整座琉璃城为之轰动,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平民老百姓,无不对舒家顶礼膜拜视为榜样。
欢庆之宴,万人空巷,那盛况,舒全福回忆起来,满脸欣慰,甚是满足。低头瞧见一脸憨态傻不拉几只顾挖蚂蚁生吃的舒扬风,气不打一处来,转身回到书桌边上把酒倒满,一饮而尽。
“傻爹爹,傻爹爹。”舒扬风一边嚼着蚂蚁一边指着酩酊大醉的舒全福嗤笑道。
舒全福一巴掌抽在舒扬风肥叽叽肉嘟嘟的右脸上。
这一巴掌力道十足,舒扬风脸上五指之印鲜红如火。寻常孩子挨这一巴掌早就哭着找妈妈去了,舒扬风却没有半点眼泪,傻呵呵地笑着,挠头抓耳,一个喷嚏把嘴里边咬得黏糊糊的蚂蚁渣渣喷在舒全福身上,鼻涕混杂着碎蚁肉粘得舒全福浑身皆是,让人恶心。
“老醉鬼,酒疯子,懒得理你。”舒扬风骂骂咧咧地站起来,撸起袖子擦了擦鼻涕朝门外跑了出去,还一边嚷着,“娘呀娘!我爹这酒疯子快死了,快死了。”
舒全福暴跳如雷,一把将手中的青瓷酒杯摔个稀巴烂。也不管身上污秽之物,长叹一声,颓然坐在桃木太师椅上,嘴里嘟嘟哝哝,“我舒家决不许这种蠢材留在世上。舒家子子孙孙,没有一个蠢材,今时没有,以后也不会有,永远也不会有。”
2
尸目算是看出来了,春渊的前世是个饿死鬼,她狼吞虎咽的模样足够好笑了,他怎么也想不到春渊一张小小的肚皮居然能装下那么多食物,清蒸桂鱼、酒糟老鸭、火烧茴香牛肉、鸡丝狗头糕、十里荷香大盆汤、花雀蒸柳糕、七味鹅脖子……大盘小碟,整桌堆满,盘光碟净,一点不剩。
“小虱子,你说你请客,千万别反悔。”春渊边剔牙边说。
尸目肠子都悔青了,一个初来乍到的小丫头,饭量这么大,他这是失算。吃也吃了,喝也喝了,春渊算是喂饱了,他米粒未沾,肚子咕噜响,想着要掏一大笔饭钱,胃口也没了。
“说好了,我并非有意跟着你跑江湖。”尸目一边掏钱一边说。
尸目个子还没指头大,身上却藏着不少的金银财宝,只是从袖子里轻轻地摸一摸,变戏法般给春渊整出一块金锭子。
“一切缘由皆因我哥!”春渊嘿嘿一笑,生怕尸目食言一般,迅速地将金锭子紧紧握在手中,“只不过,你和我哥既然已经分开三年有余,秽土重生,断了和我哥的主仆关系,你又何必回到他身边?”
“走咯!”春渊二指使劲一夹将尸目提起来放到肩头,兴冲冲喜滋滋地朝门外走去。
虞山镇地方不大,书香漫卷,文风浓厚,街上的铺子大多与笔墨纸砚沾边,街上行人也多为书呆子,有老有小,有仰慕虞山书院的名落孙山者,有虞山书院的学子,三五成群,吟诗作对,高谈阔论。
春渊打小不爱学习,四书五经,不求甚解,相对于美味佳肴,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对她来说,提不起半点兴趣。在虞山镇逛了半天,唯一引起她兴趣的是一条大黄狗。
大黄狗名儿叫“蛋妞”,它乖巧地趴在一块花岗石板上,脖子挂着一面纸板,上边歪歪斜斜地写了不少字,写字之人认不得几个字,错别字一堆。春渊先是被这条温驯可人的大黄狗吸引,后来才知道狗的主人孙翁打算拿它来付“洗骨金”。
原来孙翁有个儿子,名儿叫孙锦幽,三年前从虞山东面的青云崖失足坠亡。如今到了给儿子洗骨入葬的日子,孙翁家徒四壁,拿不出钱去请洗骨师帮忙,只好用三年来一直陪伴自己的“蛋妞”作交易。可惜的是没有哪一位洗骨师会对一条狗感兴趣,遇到春渊之前,孙翁已经在街头近半个月。
“你也算洗骨师?”春渊交代自己洗骨师的身份后,孙翁一脸的不相信,眉头锁成“川”字,“老头子我活了那么久,还没见过哪个婆娘帮人洗骨,你这要诓我这糟老头呀!”
“负岛唯一的洗骨娘,货真价实,如假包换。”春渊拍着饱满的胸脯说道。
孙翁仍是一脸的“我不相信”表情。
“我帮了你,你真舍得把蛋妞给我?”春渊摸了摸大黄狗耷拉的柔软脑袋。
“你可别骗我,老头子我已经一无所有……一无所有……”孙翁还是不敢相信,此时,大黄狗伸出舌头舔了舔孙翁的手背,示意他可以相信春渊这个初来乍到的小姑娘。
“童叟无欺。”春渊笑道。
“唉!死马当活马医,跟我来吧!”孙翁还是不信任春渊,把套着大黄狗的绳子攥得紧紧的,生怕春渊把狗给抢走。
3
孙家确实穷得叮当响,一间茅草屋,连个做饭的地方都没有。所有家当都放在屋子内,屋内依然空能跑马。春渊在屋内走了一圈,孙翁就一个人住,没有多余的地方,大黄狗“蛋妞”自然也住在屋内。一老人一黄狗,相依为命三年有余。
经了解,孙翁的独生子孙锦幽还挺争气,自幼聪颖的他生前是虞山书院的学子,闻一知十,半面不忘,博古通今,触类旁通,入书院以来,成绩从来没有出过榜三。
孙家穷好几代人了,出来这么一个读书人,实乃祖荫。孙翁两公婆也畅想着孩子将来考取功名,一改贫苦,平步青云。
谁想被寄予厚望的孙锦幽三年前患上一种怪病,刚拿下乡试第一名的他突然中邪一般笔不会握字不会写。他行为古怪得仿似牙牙学语的幼童,别说接下来的会试怎么考,连自己的亲爹都认不得。
一无外伤二无内患,事儿就是邪门,谁也说不清楚,半年后,孙锦幽在青云崖坠崖身亡。人死掉后,大家都传他是鬼上身,魂儿被一个叫“妄识鬼”的妖怪勾走了。
妄识鬼是一只盘踞在青云崖上的冤魂,它最喜欢诱骗头角峥嵘的书生才子到崖边,一把将书生才子推落。它是一只只会嫉妒的冤魂,它嫉妒每一个比它聪明的人。
孙锦幽的死对孙翁打击极大,要知道,为了孩子,二老日夜操劳,披星戴月,什么脏活累活从不说苦,再穷也得出钱把孩子送进虞山书院。孙翁的内人更是操劳过度,比孙锦幽早离开两年。
“洗骨需要的冥器祭品我都准备好了,你仔细瞧瞧,缺了什么的话,我……我一定尽力。”孙翁拿出一个破烂的麻布袋,里边装着香火蜡烛元宝纸钱,他给妻子办过一次“二次葬”,熟能生巧。
春渊嘟着嘴道:“我不需要这些。”
“这个?”孙翁疑惑地看向有些不着调的春渊。
“我只要它。”春渊的目光落在屋门外面懒洋洋地趴着的大黄狗身上。
“你怕我赖账?”孙翁反驳了一句,心头其实有点恼怒了,想着,怕我不给钱,我还怕你是个骗子呢!
春渊蹦蹦跳跳地来到门外,摸着大黄狗的脑袋笑道:“养了三年,多少有点感情。”
妻亡子故后孙翁在不远处的天罗涧捡到这只还是幼崽的“蛋妞”,对孙翁来说,蛋妞的陪伴的确是独一无二的。孙翁看了一眼大黄狗,低头叹息道:“时日无多,它跟着你,能活下去。”
“今晚我住这儿了。”春渊松开大黄狗后说。孙翁想说点什么,春渊继续道:“明晚有个好时辰,你若信我,我会让你的儿子顺顺利利地入轮回投个好胎,来世做个好人,不再受今世这憋屈苦。”
孙翁有些犹豫,但除了大黄狗,他又有啥失去不得的呢?只能答应下来。
春渊也不客气,在茅草屋内给自己腾出一个地方,找来块烂木门铺了点柔软的茅草,足够自己小憩一晚上。一个姑娘家住在家里,孙翁知道避讳,带着大黄狗“蛋妞”出门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丫头,我说你做这赔钱买卖有意思吗?”尸目有点看不过去。
春渊躺在厚实的草甸上屈肘枕着脑袋说,“千金难买本姑娘高兴。”
“你和你哥根本两个人。”
“我哥咋了?”
“你哥出岛后的每一次洗骨,他都找大户人家,钱不足,价不高,他是一点兴趣也没有。为了抬价,他给不少客人制造‘惊喜’,先让人家鸡犬不宁,横祸不断,再来一招轻松搞定。人一旦害怕,花钱买命,多少钱都肯给,你哥出手简单利落,名气就会越来越大。名气大了,越是有钱的人越会找上门来。只要找你哥洗骨,哪有不平安的道理。”尸目说得头头是道。
“难怪你藏了那么多小钱钱,我哥坑蒙拐骗来的钱都在你这吧?”春渊乜斜着眼睛说。
“胡说,自从被你坑了一次又一次,我比孙老头还穷。”尸目捂着袖子叫冤。
“看来你藏了不少,俗话说,达则兼济天下,你拿点出来给孙家,再说了,你那钱不干净……”春渊打起尸目的主意,伸手去捞站在自己三尺之外的尸目。
“疯丫头,你自个玩自己吧!告辞。”尸目机灵得很,嘭的一声化作一团青烟消失不见。
尸目走后,春渊坐了起来,腕间的俱魂符串珠泛起一道淡红色的光晕,颜色最深的那颗珠子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春渊,那东西来了。”
“袁寂?甭担心了,有事我再召唤你。”春渊知道与自己血脉相连的俱魂符“袁寂”担心她,轻轻地拂了拂深色明珠,淡红色的光晕才缓缓散去。走进孙家的时候,春渊便察觉到,一股奇怪的气息凝聚在孙家外面,像是故意在等她似的。在孙家待了那么久,这股气息迟迟没有动静,直到尸目跑掉了,它开始往孙家里边疯狂地冲进来。
“孙锦幽,我知道是你,少给我装神弄鬼。”春渊正襟危坐扬声说道。
“装神弄鬼?我早就不是人了。”门外聚拢起一团黑色煞气,孙锦幽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明晚我自会替你净灵洗骨,何必那么猴急?”
“急?有一事比我还急。”
“有求于我?”春渊得意地笑出来。
“替我救一个人,若不然……”孙锦幽硬声硬气地说道。
“你敢威胁我?明天晚上替你洗骨,我稍做手脚你便会魂飞魄散,再无二世。”春渊反将一军。
“你不肯帮我,我会杀了你。”门外的黑气团越来越大越来越浓,不一会儿幻化出一个黑色人形,孙锦幽这是要鱼死网破拼了命地朝屋内闯进来。
春渊冷冷一笑,不再二话,任由黑色气团冲破她进屋前偷偷设在门口的“禁令”。
4
东方既白,阳光普照,虞山书院油锅炸了一般沸腾起来,书院内的学子也好,书院外的考生也好,蜂拥而至把虞山书院的考场堵塞起来。半个月后,全国乡试即将开考,每逢乡试,虞山书院都会进行一次预考,名为“中元第”。
“中元第”考出来的成绩对于考生来说,这是一次煎熬的考验,因为这个成绩会跟随后的乡试差不了太多,可以说是提起预知自己的水平,算给自己留个底。至于“中元第”名列前茅者,在今后的乡试、会试、殿试都会出好成绩。因此,考生们异常重视这个“中元第”。
今天正好是“中元第”出榜的时间,考生们挤破了脑袋,一来看看自己的成绩,二来看看别人的成绩。一时间,喜出望外、兴高采烈、恼怒不已、垂头丧气、沾沾自喜、怨天尤人……十亩大小的考场,啥心情啥表情都有,显尽人世百态。
唯有方玄坤,他独自一人坐在虞山书院南边的文星楼,凉风习习,撩得他倦意更浓。他深知自己考试的实力,考场的喧嚣对他来说,那太俗了点。往西边看去,青云崖重峦叠嶂,崖边那棵千年“及第松”高耸入云,青翠欲滴,宛若一仙人朝着虞山书院方向招手。
“锦幽,你若还活着,我未必能拿下头名。这一次,为了你,我必将金榜题名,慰你在天之灵。”方玄坤徜徉若失,昨天晚上,虞山书院的山长舒全福来到他的寝室,亲自恭喜了他,没有任何意外,今年的“中元第”,他拿下头名,成绩比往届都高,夫子们无一不对他赞许有加,夸称他“天降文曲,状元之姿”。
每次看到青云崖边上的及第松,他都会想起孙锦幽。孙锦幽是他唯一的好友,也是他的入门导师,他能拿到今次优等,孙锦幽绝对功不可没。没有孙锦幽的鼓励和开导,他估计还在田里干农活,不,不是估计,是一定。面朝黄土背朝天,方家世代为农,别说没有读书人,在家里,“想读书”都是错的,在父辈那儿,只有不停地劳动不停地耕耘,才能活下去,农民的孩子只会是农民,百无一用是书生。
往事如烟,遥遥忆去,方玄坤眼角的泪水禁不住落下,割开了他那悲伤忧戚的脸孔。
“阿坤,我们去读书吧!不干活的时候我们就去及第松下读书,那边可幽静了,不会再有人打搅到我们俩。”
“阿坤,你帮我看看,我有没有读错?有没有写错?”
“阿坤,别睡了,快看我新写的诗句,谁言乌鸡满身黑,不及凤凰半片金。”
“阿坤,别偷懒了,坚持下去,我们一起进京考状元。我不会放弃你的,我们一定要考上状元,贫穷让我们无法呼吸,我们不能这样子下去,种地没有错,可我们不能被一亩三分地牢牢困住,唯有读书,我们才能改变自己。不管如何,我一定要中状元,我不想一辈子烂在这片黄土地上。”
想起这些,方玄坤忍俊不禁,他从来没有见过那么执着的一个人,都是穷苦人家的孩子,孙锦幽往往比他和其他孩子站得更高看得更远。
那些日子,忆苦思甜,孙锦幽总是充满干劲,世界上似乎没有能难得住他的事。每当他累了,困了,泄气了,无法坚持下去了,孙锦幽总会身体力行地带着他。一起读书,从细花岩读到云梦溪,一起吟诗,从青云崖到蝴蝶谷,一起作文,从双凤桥到绿萍庄,寒来暑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从村里的私塾草堂到举世闻名的虞山书院。
十年前的自己,懒惰、愚昧、胆小、无知、讨人嫌,眼下,“方玄坤”三个字已然成为虞山书院的第一招牌,万千学子望其肩项。整座琉璃城的人都清楚他方玄坤将以八斗之才步入天子朝堂,满城士农工商,无不巴结。
到此,方玄坤不禁惋惜起来,比起孙锦幽,他自叹不如,如果没有那次意外,他清楚自己一定能与孙锦幽携手进朝面圣,共享荣华富贵。
“锦幽,你怎么如此想不开?就算你遇到自己解决不了的困难,你身边明明还有我,明明还有我可以为你分忧解难。”方玄坤移步来到青云崖,站在孙锦幽失足之地,令人惆怅。这个问题,他问过自己无数次,孙锦幽明明把他当做最好的朋友,胜过管鲍,却如此狠心离他而去。
及第松不愧是历经千年风雨的老树,如神所植,四季常青,几无变化。都说及第松是天上文曲星游历人间播下的种子,人在树上系上红色的祈愿结,把考取功名的意愿写上,足够虔诚,必然如愿。从虞山书院考出去的学子,进士举人,无一不在及第松上系过红色祈愿结。
祈愿结系得越高,愿望就越容易实现。及第松最高处的那段翠如碧玉的枝丫,飘荡着两只红色的祈愿结,一只写着“孙”字,一只写着“方”字。两只形影不离的祈愿结因风飘荡,比起其他祈愿结,它们要高出许多。
这是孙锦幽的主意,他是个争强好胜的人,就连祈愿结,他也不愿意低人一头。为了把祈愿结系在及第松最高处的丫杈,他们俩险些摔下青云崖,这是用命换来的高度。
“那天晚上,你的祈愿结掉了下来,碰巧他路过,他不过是帮你把祈愿结重新系回去,脚踩空了才摔下青云崖。”春渊从及第松后边走出来,她看上去已在这儿等待多时。
“你是?”方玄坤疑惑地看着春渊。
“负岛唯一的洗骨娘,小名春渊。”春渊介绍自己的来头。
“听说负岛来者以‘负’为姓,负春渊,春渊,春渊,名字不错。不过,姑娘你刚刚所言,可是真实?”方玄坤说话文绉绉的。
“你说呢?”
“负岛来的洗骨师,我还是第一次遇见,以前读过几篇与负岛有关的文章,都说洗骨师除了帮人洗骨入葬外还有一些异术杂技,如果你说的是真的,我……”方玄坤看似波澜不惊,实则难受不已,抬头看向自己的那枚艳红的祈愿结。祈愿结明明是系在孙锦幽的后边,这会儿却系在孙锦幽的前面,三年来,他竟然没有发现这一点,不,三年来,他甚至不敢登上青云崖一次。
孙锦幽的死亡,他一直在逃避,自从好友坠崖后,他离开了虞山书院,离开了虞山镇,足足三年了,他才肯面对自己,才肯回来考试,回来把少年时期与好友一起编织的梦圆回来。
“不然呢,你相信那些说他被鬼诱骗跳崖轻生的谣言?”春渊望着泪眼婆娑的方玄坤说。
“轻生?他不会的,他不信命,他相信人定胜天,他有一股子傲气……再大的挫折也伤不了他。”方玄坤声音有些抖擞,转头看向春渊,“我算是明白了,不知不觉,锦幽离开人世三年了,也该给他敛骨入葬。你能来找我,想必不是孙伯伯的意思,难道……是他……”
“话说,世界上可没有鬼。”春渊莞尔笑道。
“也是,子不语怪力乱神。”方玄坤发出凄冷的笑。
“世界上没有鬼,不代表世界上没有坏人。”
“有话直说吧!不需要绕圈子。”方玄坤倒比春渊直接一些。
“今晚你有个宴会,对吗?”春渊问道。
方玄坤点点头说,“舒山长和夫子们替我办了一个庆祝会,明天,我和其他学子会离开虞山书院去考乡试。”
“别去了。”春渊干脆利落地说。
“不可以。”
春渊抓了抓脑袋,嘟嘴自嘲道:“早说了我没法阻止你,那家伙偏不信,硬要我来当说客,我这不是自取其辱么?春渊呀春渊,你傻不傻呀?”
“我并不明白姑娘的意思。”方玄坤糊涂了,完全不知春渊所指。
“算了,我只给你一个忠告,能不去赴会就不去,你硬要去的话,我也不能把你怎么样。”春渊自讨没趣,把话说明白了后她嘀咕了一句,“你要是只小鬼小妖,看我不把你拍个魂飞魄散。”她打了个哈欠,施施然朝下青云崖的石阶走去。
一头雾水的方玄坤茫然四顾,眼角浸润,喃喃自语,“我怎么可以不去赴宴?有些事,我还没弄明白,过了今晚,怕是没有机会了。”
5
说是给方玄坤设的宴,到场的除了山长舒全福以及书院的夫子们,还有在此次“中元第”中排名前面的二十位学子。方玄坤心有所思,宴席上的山珍海味也好,葡萄美酒也好,他均是浅尝辄止。
虞山书院有个规矩,中元第后的宴席,榜中第一名可以跟书院山长进行一对一三个时辰的对话交流。舒全福作为虞山书院的山长,按说学子们想见他是十分简单的事情,只是虞山书院的历代山长有个怪癖,他们从不和学子单独相处,除了中元第后的宴会,这是唯一的一次。
三个时辰,令人遐想无数,除了榜首,怕是没人知道山长会在这次会面说些什么做些什么,但大家都明白,与山长的会面,对于榜首之人来说十分重要。
酒过三巡,大家意兴阑珊,舒全福端着酒杯来到方玄坤面前跟他喝了一杯。
“玄坤,祝贺你。”舒全福笑容可掬。
“多谢山长。”方玄坤毕恭毕敬地说。
“玄坤呀!往日老夫对你照顾不周,日后多担待多担待。按照老规矩呢,今晚咱们得秉烛夜谈,你可千万别辜负了历代山长的遗愿。”舒全福说完手里酒杯一摆朝门外走去。
方玄坤放下只喝了一半的酒杯跟了出去。
宴席中的学子们无不投来艳羡的眼光。
承恩楼,置放虞山书院历代山长神主牌的地方。方玄坤与舒全福的对话即将在此展开。说实话,舒全福在学子们的心中甚为威严肃穆,方玄坤免不了俗。
回头想想,他跟舒全福说过的话,十根手指都能数得过来。除了几个贫嘴学子,谁敢在山长面前造次?更别说,日常里,山长舒全福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
方玄坤战战兢兢地走进承恩楼。除了开学祭典和放榜还愿外,书院不允许学子们私自闯入承恩楼。
承恩楼内有一座铜铸的孔夫子像,三丈高的孔夫子像下是一整排灵位神牌,供奉的是虞山书院建立八百年来的历任山长。舒全福背手站在历代山长灵位前等着方玄坤进来。
“山长,我有件事想问你。”方玄坤开门见山。
舒全福怔了怔,按理说,此次会面,论道发问的是他,方玄坤有些喧宾夺主。但他老谋深算,满脸堆笑,温和地说道:“不愧是虞山书院第一才子,博学好问,有什么疑惑之处,请说。”
“舒山长,你有两个儿子吧?”方玄坤走到舒全福几步之外便停下来。
“这是私事。”舒全福没想到方玄坤会问这种问题。
“不能问吗?”方玄坤没有让步的意思。
“可以,虞山书院所有人,琉璃城里所有人,他们都知道我有两个不争气的儿子。”舒全福倒也坦诚,他似乎不大愿意与方玄坤作过多的辩论。
“您的大公子舒扬清三年前考上了探花,我还没有恭喜你呢!”方玄坤冷笑道。
“你什么意思?”舒全福越发觉得方玄坤不对劲,恼羞成怒地问道。
方玄坤继续冷冷地说,“贵公子考中探花之前,听说跟个娘们差不多,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你老人家把他严严实实地养在家里,不知道用了何种教学方法能让他一击即中,名列三甲?”
“玄坤,你的话过头了。”舒全福厉声道。
“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这是多少读书人的梦。这个梦,多少钱读书人倾尽全力,血泪交加,又有多少读书人为了这个梦变得傻了,痴了,疯了,或者死了。”方玄坤自说自话。
“你到底想说什么?”
“三年前我离开虞山书院去外面游历散心,有一天,我遇到了一个盲人老妪,老妪说,她曾在你府上做工,知道我是虞山书院出来远游的学子,她告诉我一个关于你的秘密。”
舒全福双手握拳,咬牙切齿。
“舒扬清五岁大的时候得了一场怪病,高烧不退,把脑子给烧坏了。山长大人,你来告诉我,你是用何种灵丹妙药把一个烧坏脑子的傻子变成当朝探花?如果山长大人有此神药,不知道可否告知一二。”方玄坤口吻冰冷,算是把舒全福拿捏得死死的。
痴傻儿子成年后高中探花,祖宗牌位后香炉藏着家族百年秘密。
“王姨娘这老太婆跟你说了不少关于我的事。”舒全福知道自己瞒不住,心头怒火反而平息了不少,转过身来直勾勾地瞪着方玄坤,“我本该杀了这老太婆,一时心软,放她回乡养老。呔!我也不指望她能守口如瓶,算了,我还能说什么呢?我对扬清万分用心,他能有此成绩我也很意外。”
“我只想要个明明白白的答案。”方玄坤冷眼相对,毫不避怯。
舒全福蔑笑一声说:“孙锦幽死三年了,你又何必替他招魂?”
“山长大人心知肚明。”方玄坤继续说道,“三年前的中元第,锦幽他拿下第一,宴会后与你谈了一宿,之后他整个人都变了,三魂少了二魂,七魄只有一魄,丢三落四,忘东忘西。虽说在后面的乡试拿了第一,但他的日子一天比一天难熬,最终沦为一个啥也不记得的傻子。”
“请问,这与我何干?”舒全福苦笑道。
“我就是整不明白,所以才来问你。山长大人日理万机,单独见你一面谈何容易。过了今晚,我又得离开虞山书院,等我进士及第,怕也没机会回来,我必需找你问清楚。”
方玄坤有些焦虑,“我读过舒扬清那篇探花之作,所写所述均是锦幽之所思所想,半点不差,这篇文章落笔文风,遣词造句,与锦幽如出一辙。可是……可是锦幽他明明是个傻子,他已经是个傻子,他不可能去给舒扬清代笔。”
“说了与我无关。”舒全福面无表情地说。
“后来,我花了半年的时间观察舒扬清,我发现他的某些言行举止,和锦幽太像了。”
“信口雌黄,方玄坤,你小子脑门坏掉了。”舒全福骂道。
“舒全福,别逼我下狠手。”方玄坤激动不已,他从身上拔出一把银灰色短刀。
“怎么?你还能杀了我不成?”舒全福一点惧色也没有。
“一定是你,一定是你害了锦幽。”方玄坤嘴唇发抖,双腿发抖,身子也在发抖。
“对,是我害了孙锦幽,怪只怪他太聪明,说句实话,人活在世,千万不能太笨,也不能太聪明。”舒全福笑呵呵地说。
“混蛋,我杀了你。”方玄坤怒火中烧,冲动起来,举刀向前。可他就要来到舒全福跟前的时候,身子一软,整个人坍了下去,吃了迷药一般。
“小子,跟我斗,你还嫩着呢!”舒全福蹲在昏倒的方玄坤跟前,拿走短刀,拍了拍方玄坤的脸蛋骂道。
舒全福把软趴趴的方玄坤弄起来坐好,再把藏在一众山长灵位牌后面的一炉香火取出来放到方玄坤面前。香火已经烧掉一半,舒全福说了句时间刚刚好,说完便跑到承恩楼后面。俄顷,他抱着那个痴痴傻傻的舒扬风走了进来。
舒扬风有些吵闹,舒全福左手两根手指在香火头部一夹,剪断一缕白烟后端到舒扬风鼻子底部。舒扬风见袅袅的条状白烟有趣,狠狠一吸,哧溜一下,白烟如同两条蛆虫般吸进他的鼻孔。
舒扬风同样软软地倒下。
舒全福把舒扬风摆在方玄坤对面,让二者对着中间的铜色香炉吸气。说来也怪,香火散发出来的烟气像是受到了什么指引一般分成两段,一段飘进方玄坤的鼻孔,一段飘进舒扬风的鼻孔。
“我儿扬风,今后再也不会有人叫你傻子。咱们舒家根正苗红,聪明绝顶,傻子都给别人去当吧!你爹我是过来人,你啥也别怕。怪就怪咱们老祖宗不争气,生的一代代全他妈的傻子,幸好你太祖爷爷得天宠幸,有仙人指路,咱们舒家往后代代都是聪明人,就算是生出来的傻子,那也是聪明人。”
舒全福自鸣得意,这一招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他第一次听说的时候吓得胆儿都快破了,身为虞山书院山长的他如何能想到自己十二岁之前同样是个白痴崽低能儿。
“愚妄骸,本是状元之骨,后以‘伏尸法’炮炼锻骨,骨化为灰,灰聚成脂,可化药,可成膏体。闻香者失智愚钝,状若初婴,不得反复,故可作窃智之具。也不知道你们舒家老祖宗刨了哪位状元爷的坟墓把人家的遗骨糟践成这玩意?”春渊慢慢悠悠地走进承恩楼。
“哪来的黄毛丫头?嘴巴这么不干净。”舒全福应了一声。
“舒家老祖宗想必没有这智慧这本事,愚妄骸这种烂东西怕是偷来的吧?传到你这儿,剩的不多了吧?”春渊说话间走到舒全福面前,话锋一针见血。
“找死。”舒全福急了,不管春渊的身份,手里的短刀刺向了她。
不等春渊叫唤,她腕中串珠血光闪耀,一个高大的身影拦住舒全福的去向,短刀被砍成了铁粉,舒全福也被重重地震摔出去,口吐鲜血,直不起身来。
“袁寂,咱们越来越默契了。”春渊夸奖及时护主的“俱魂符”袁寂。
袁寂没有回应春渊而是横剑挡在舒全福前面,免得舒全福发起第二次攻击会伤到春渊。
“害人之物,全收了。”春渊走到香炉边上,香火是用“愚妄骸”磨出来的粉末制成的,点燃后浇不灭吹不熄。春渊说完从锦囊里掏出一把星沙洒在香炉底部,慢慢地,香火从下往上一截一截地粉碎洒落。
“没了,全没了。”舒全福泪流满面,哀嚎连连。
春渊盯着铜色香炉看了几眼,扭头对舒全福说道:“也不知道你从哪弄来的这只回春炉,看来你并不蠢。愚妄骸传到你这儿估计不多了,有了回春炉兜底,用愚妄骸点燃的灰烬就可以再一次利用,可谓是子子孙孙无穷尽也。你这老小子想得可真久远,照这么下去,你们舒家免不了万世永昌。只是人家苦读数年,读破万卷书,写断千根笔,你这一弄,人家脑子里所思所思所记住的知识全给偷了,下手忒黑。一次两次倒无所谓,你们舒家好几代人都这么玩,我只想对你说一句话,好自为之。”
春渊拿出一个空心锦囊把香炉里边的灰烬全部装了起来。再把险遭祸害的方玄坤和迷迷糊糊的舒扬风弄醒,她朝袁寂叫道:“袁寂,咱们得走了,孙老头他还等着咱们。”
6
夜间洗骨,也是春渊的第一次。
月朗星稀,肆无忌惮的夜风扰乱了整片柳林,春渊细致地把埋于地下的孙锦幽尸骨收捡起来。孙家太穷了,连口棺材都没有,草席子一卷,几块方木一钉,孙锦幽就这么潦草下葬。尸骨因此沾满了污泥,表层又枯又黄,散着一阵腐臭。
开棺后,春渊一眼便看出孙锦幽的骨相,九星骨相中有“四凶星象”,他的骨相属于其中之一的“六煞文曲”。
沐骨净灵,说咒入瓮,骨瓮有些廉介,是个泥罐子,但有总比没有的好。春渊把孙锦幽的尸骨按照“六煞文曲”的拼骨法逐一放入瓮中,画符封印才交给孙翁。
孙翁抱着儿子的骨瓮,面露忧色,踟蹰不前。
大黄狗“蛋妞”汪汪汪叫了几声。
孙翁瞪了一眼大黄狗。
大黄狗嗷嗷叫了几声,躲在春渊的身后。
留下大黄狗后,孙翁便带着孙锦幽的骨瓮离开了柳林。
孙翁没有钱请风水师,他也不打算给儿子找什么龙墓凤穴,妻子儿子相继死掉之后,他心中已有打算。来到妻子的墓前,孙翁涕泗流涟。妻子墓边,一左一右,孙翁早早挖了两个坑。按照春渊的叮嘱,他把儿子的骨瓮放入墓穴中正确的方位。
堆上黄土,立了一块简陋的墓碑,点了三支香,烧了点元宝纸钱,孙翁的泪水就没有停止过。
办好一切后,低眉望着妻儿身上的黄土坯,肝肠寸断,自顾自地说道:“我该做的都做了,是时候去陪你们娘俩。”说完走到另外一处墓坑躺下。
“孙老头,干吗这般想不开?”孙翁拔刀意欲自尽的时候,一只白若柔荑的手夺走了他的刀。
汪汪汪,大黄狗从春渊身后跑出来跳入墓坑,扑在孙翁怀里,撒娇一般,惹得孙翁手足无措。
“春渊小姐,老头子我贱命一条,你又何必多此一举?”孙翁怨声说道。
春渊晃着脑袋说,“对于洗骨师来说,命无贵贱。”
“命无贵贱,可人有贫富。”孙翁低着头,去意已决。
“胡说什么,我把蛋妞还给你,你可把它看好了。”春渊摸了摸蛋妞的狗头。
孙翁木讷地看向春渊,“那你岂不是白做了?”
“你把蛋妞照顾好,算是给我的报酬。”春渊看上去天真无邪,孙翁泥塑木雕般站着。
春渊的手从大黄狗毛茸茸的脑袋移到它鼓鼓的肚腹,温柔地拍了拍,“蛋妞它要当娘了,总得有个人把它照顾好。”
孙翁注视着蛋妞隆起的肚皮,他竟没有发现这件事。
“春渊小姐……”孙翁抬头,春渊已转身离开,融入了茫茫夜色之中。
7
虞山书院内,山长舒全福蓬头乱发流着哈喇子跪在儿子舒扬风面前,爷俩你笑笑我,我笑笑你,一起抓血红色的大蚂蚁。你喂我一只,我喂你一只,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书院内的蚂蚁越来越多,也越来越肥,味道同样越来越鲜美。
父子俩吃呀吃,满嘴红汁,疯了一样。
蚂蚁渐渐地变少了。
剩下最后一只血肥蚂蚁,爷俩打了起来,头破血流。
方玄坤不负众望,离开虞山书院后在乡试、会试、殿试都拿了第一,三元及第,成为天子开朝以来第一人,当然,这都是后话。(原标题:《洗骨志:愚妄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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