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小树借剑柳白 箭士柳白猿寻我道
柳白猿,有三个。
小说《刺客柳白猿》里有一个,刺客,段祺瑞侍卫出身,终老香港。
小说《柳白猿别传》里有一个,刺客,乡下年轻人。
电影《箭士柳白猿》里有一个,仲裁者,乡下年轻人。
三个柳白猿,各有差别,唯一的相同点在于:都是武人,生于乱世,挣扎求生之余,寻求活着的意义。
这三个柳白猿,都出自一个脑袋,作家/编剧徐浩峰,或者导演徐皓峰。此外,徐皓峰还有的身份是北京电影学院的老师,负责教书育人。
看,同样的名字,笔下的人物不止一个,几重身份,而执笔的作者,也有两个名字,几重身份。
有意思。身份这个问题,无论是虚拟还是现实中,都是那个执笔的作者,念念不忘的事情。
谈电影之前,先简单说说文字中的柳白猿吧。
《刺客柳白猿》中的柳白猿,是段祺瑞的护卫,因缘际合,得到了一本名为《灵动子》的秘笈,学会了刺客的本领。从此一生在刺杀事件中浮沉,令他人生扭转的,是施从滨之女复仇刺杀事件。小说中的这名女子,名为谷兰,因为父亲施从滨被军阀孙传芳俘虏并杀害,立志报仇,迷恋上了谷兰的柳白猿,就此为了谷兰的复仇处心积虑,为她创造条件,甚至打算亲自动手。但最终在男女情欲的纠葛中,柳白猿错过了出手机会,让谷兰亲自出手报仇,最终陪着她终老香港。
《柳白猿别传》中的柳白猿,则是一个年轻人,因为目睹姐姐被地主强奸,受了刺激,巧合成为上一代刺客柳白猿的徒弟之后,学成本领,以刺客为业,受委托刺杀国民党元老杨杏佛。在刺杀过程中,与护卫杨杏佛的一男一女产生纠葛,最终被杨杏佛的理念感化,为保护杨杏佛,以及自己所爱的女人而战死。他的故事被杨杏佛护卫匡一民转述,成为一个传说。
值得一提的是,两篇小说中的刺杀事件,都是史实,孙传芳的确死于施从滨之女施剑翘之手,施剑翘后来落发出家。而杨杏佛先生,则死于军统特务的刺杀,鲁迅先生为此写下著名的悼亡诗:“岂有豪情似旧时,花开花落两由之。何期泪洒江南雨,又为斯民哭健儿。”至于这两件事中有没有柳白猿的参与,恐怕只有徐浩峰本人才知道。
电影《箭士柳白猿》,是这两篇小说的综合,主要的情节梗概,来自于《柳白猿别传》,但将“刺客”改为“箭士”,应该是来自于《刺客柳白猿》,因为其中提到了一本书《灵动子》,这本据说传自上古的刺杀术秘笈,将刺客定位成乱世中世间公道的维护者。电影中撷取了这一说法,将刺客改为箭士,维护武行中的公道,成为柳白猿心中的另一个结,“我是谁?我如何判定什么是公道”。而电影中出现的混血美人二红,雇佣柳白猿刺杀杨先生,从其对话中得知是为了报父仇,应该脱胎于《刺客柳白猿》中施剑翘刺杀孙传芳报仇的情节。
因此,电影《箭士柳白猿》讲述的是一个心理受到伤害的人,在乱世中追寻自我的故事。说的更明白一点,就是“本我”(双喜)与“他我”(柳白猿),哪个才是我。一如《谍影重重》整个系列,就是杰森·伯恩找回克里斯·韦伯这个身份。明白了自己是谁,才知道在人世该走哪条路。身份,或者说名字,不仅仅依靠他人赋予,更重要的是自己接受,这个符号背后的社会意义,是电影中一直含而不露的内容。电影后半部分,柳白猿临水射四箭,明悟自己,就是这个主题的自我释放。但他到底想明白了什么,并没有说出来,留给台下的观众,自行参悟。借用一句黄霑先生创作的歌曲名来形容,就是“我自寻我道”。
徐皓峰的电影,一向特色鲜明。他参与制作的的电影作品,除了处女作《倭寇的踪迹》,之外,其余作品,编剧也好,导演也好,归纳一下有以下几个必备元素。
1.民国,这是他最爱的故事背景。据他自己说,这是因为民国是乱世,儿女传奇众多,又恰逢热兵器全面崛起,冷兵器逐渐消亡,因此武术电影总有一种堂吉诃德的悲剧意味。
2.政治,无论是他编剧的《一代宗师》《道士下山》,还是导演的《师父》《箭士柳白猿》,表面上是武林旧事,但各派政治势力的争斗始终隐藏其中,武术家或正或反,就是难以独善其身,天大的本事,也不得不在时局动荡中挣扎逃亡,个体愈发强大,反衬出命运的悲剧,具有一种西西弗斯的美感。
3.男女,因武成缘,爱恨纠缠,肉体与灵魂分开,没感情的时候可以上一张床,有了感情却就是不能在一起,所谓造化弄人,莫过于此。男女之情的纠葛,是推动故事曲折走向,以及男主人公成长的重要动力。
4.师承,既然是武术,流派渊源就极为重要,徐皓峰在这方面具有非常独到的积累,将真实的武术门派技法和心得融入故事中,强调秩序、礼节和修炼,用门派独有的规则和仪式,将他的武术电影从“武侠”中脱离出来,不再强调侠义,而强调“追寻”。
所以,归纳起来,徐皓峰的电影每次都在讲述差不多的故事,一个武人在乱世中艰难求生,寻找肉体与心灵的安身之所。无论是编剧作品《道士下山》《一代宗师》,还是导演作品《师父》《箭士柳白猿》,都是同样的主题。而台下的观众,往往因“武侠”之名而来,迷于似曾相识的民国历史,或者其中说三分猜七分的男女对谈,觉得看不明白,不够痛快。在小众领域,徐皓峰的电影会因为这种独有的仪式感和叙事留白,让爱好者反复沉溺,但在大众领域,多以惨淡的票房结束。
就《箭士柳白猿》这部电影来看,作为徐皓峰个人的第二部导演作品,比《倭寇的踪迹》要圆融,故事更加庞杂,人物也更饱满。但相比后来的《师父》,还是略生涩,前后叙事也有些脱节。主要在于徐皓峰所讲述的武术故事,除了男女之情之外,传统武术所背负的使命和秩序,对于现代观众来说过于陌生。那种基于门派师承所留下的规则和对决,对于台下大多数观众来说,已经变成了类似京剧一样,富有仪式美感,却完全不能理解动机和渊源的东西,他们为何而战,又为何而退?那个年代独有的意气和动机,只能被供在历史的神龛里,毫无亲近之意。这种陌生感和距离感的根源,正是徐皓峰所竭力想挽回的时代颓势。就是基于中国传统文化上的尊卑、道义、阶层等细节,这一切已经随着旧时光的逝去,只停留在书本上,并正在慢慢消失。一如维多利亚时代背景的蒸汽朋克文化,对于欧美人来说,这种看起来新奇有趣的东西,再迷人,他们也不会选择回头。
另外,徐皓峰笔下的人物,真正具有那个年代的特征,因为缺少教育和信息流通,行为动机很单纯,考虑的利益因素远没有现代故事中涉及的那么多。例如箭士柳白猿爱上了妓女出身的女人月牙红,提起箱子就要带她走。丝毫不考虑她的身份,以及未来在一起的前景。对于如今处处计较“潘驴邓小闲”的现代人来说,太轻率,但又是可望不可及的果敢和痛快。这种可以理解,却无法接受的行为举止,成为徐皓峰作品迷人却难以流行的重要原因。他的电影,从年代到思维模式,都停留在那个远去的时代。
就这部电影的故事核心来说,虽然柳白猿和匡一民是电影中居于两极的对手,但在武术和追求上,他们同样坚持。柳白猿追寻的是自我,而匡一民追寻的是公道。某种程度上来说,电影中的匡一民,是《刺客柳白猿》中的那个柳白猿演化而来。他有政治上的追求,却始终不得其门而入,自命有才,始终不遇明主,根源上是他懂武学,却不懂政治。社会变革需要的知识,超越了他的学识范畴。因而电影结尾,他不改初衷,去寻找下一个可以辅佐的人,既是武者的坚持,又是愚者的悲剧。反倒是年轻的柳白猿,领悟了自己的边界,临水四箭,随波逐流,放弃了执着。虽然在爆炸中失去了双腿,武学上却有了进步,在“弓箭与枪”的对决中,赢了匡一民。需要重点说一下的是,本片是一代武林宗师于承惠先生的最后一部电影作品,从《少林寺》中的王仁则登场,几十年来于承惠老先生为我们奉献了无数经典银幕形象。即使年逾古稀,在《箭士柳白猿》的几场打斗,仍旧亲自上阵,表现精彩,尤以一记犀牛望月的回马枪震惊四座。可惜老先生如今已然仙逝,其技艺我辈再也无缘得见,只能多看几遍电影,在银幕上缅怀了。
我个人非常喜爱徐皓峰的作品,电影也好,剧本也好,小说也好,都有一种这个时代少见的思索和诗意,一如他的作品集名——《刀与星辰》。或许很多人因为其作品独有的形式感和含蓄对白,而觉得难以接受,但我想说,这种不灌输不说教,而是引人思索和发掘的电影,更应该是当下中国文化产业中多出现的内容。可惜的是,尽管徐皓峰现在也算是一线新锐导演,他的作品并不为太多普通民众所接受,惨淡的票房证明了他所缅怀的那一切,已经无法挽回了。即便他在首映式上,刻意用“床戏”的噱头来调戏大众,也无法改变大众不感兴趣的事实。坦白说,首映式上听到他说这个噱头时,我心里非常难过。徐皓峰是一个在电影上和文学上都有追求的人,却不得不屈身如此,商业上他做的对,但就内里来说,这是电影的悲剧,既然是这样一部有哲思的电影,不应该选择这样的噱头来和大众对话。
不知道徐皓峰下一部作品会是什么题材,还是民国武术的传说么?真是很好奇,他将来会讲出什么更有趣的故事。或许他的作品无法在市场上大红大紫,但如此气质独特,叙事含蓄的电影,不应该在中国电影中缺席。他的作品,我将来还会鼎力支持。
主编|周祚
责编|憨憨&杨杨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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