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漂租房600元合租(合租房里互不相识)
在北京,别人与你劈面相逢,问你住几环?或许潜台词是“你处于什么位置?”五环居住着这座城市一半以上的人口,大多是来这里闯荡的年轻人。
北京不断向外溢出,五环成了这座城市的一部分。当你在这里安家,不管是买房还是租房,你有希望,这是唯一的财富。你相信一定能沿着五环、四环、三环,直到通关。
凌晨三点是北五环天通苑最安静的时刻。加班到深夜的人已经到家睡去,早起赶公交的人还没起床。范芃芃总是在这个时间回到天通苑。她是个年轻的创业者,同时在做儿童教育、海外电影发行和日本代购。回到家里,老公李劲峰还没睡,这些年,这位话剧演员养成了晚睡晚起的习惯。这是夫妻俩每天唯一一次见面的机会。
2007年,他们买下这间天通苑的房子时,每平米七千多块。住的都是年轻人。邻居一波一波地换,他们从来不认识,也懒得认识。他们最熟悉的是快递小哥,早上送快递从来不敲门,默默把货放在门口就离开。
即便你不生活在北京,大概也对天通苑有所耳闻。这里是很多年轻人来到北京的第一站,曾经群租房和地下室遍布。1999年,一家名叫顺天通的房地产公司开发起这处社区。二十年后,天通苑已经被称作“亚洲最大社区”——8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拥挤着645栋楼,它收纳了六十多万名居住者,跟澳门人口相当。
作为话剧演员,观察人物是李劲峰的习惯。但在天通苑住了这么些年,他发现这里的人没什么值得观察的。大家的神态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奔波、焦躁,脸上写着苦闷。
这个社区让他提不起兴趣。住了这么多年,他甚至没有正经去附近逛过。“一直想着往市里换房子的人,不会想去了解天通苑,”李劲峰说。有一次他在楼下看到一张天通苑规划图,四四方方的,每栋楼像一个火柴盒,整齐排列在大的方框里。无趣极了,这里的房子“连户型都差不多”。
如果不是家里放着个老公,范芃芃觉得,这里跟酒店没什么区别。自从开始创业,她天南海北地飞,一场接一场应酬,回家倒头就睡。140平米的房子基本上变成了她的仓库,从日本进的货塞满了除卧室和厨房之外的每个角落。
他们刚来的时候,天通苑几乎是个村镇,到处都在施工,尘土飞扬,想找家干净餐馆都要跑老远。最近几年,天通苑先后建起了商场,学校和医院,但显然只能满足居住者的基本需求。对于范芃芃和李劲峰来说,天通苑依然是个高配版的城乡结合部,除了睡觉以外的日常生活基本不在这里发生。
久而久之,他们的生活失去了“附近”的概念,变成从一个点到另一个点。那个我们称之为“家”的东西,其中所包含的复杂功能一个个抽离,分散到不同地点。
她在SKP做头发,做睫毛和指甲去国瑞城,美容在王府井,要干洗的衣服带到太阳宫,每周去国贸的华夏良子做按摩。“对!华夏良子天通苑店离我家1.2公里我都不去,我宁愿开20公里车去国贸!”
换房子的话题不止一次在他们的交流中出现,而后戛然而止。这是没办法的事情。李劲峰的剧院最近几年涨了工资,但对比那些去演电视剧的同行,基本可以忽略不计;范芃芃每天都像打鸡血一样工作,单是代购这一项,就从最初的15万本金做到70万。但在北京,这远远不够。
李劲峰家唯一剩下的卧室里,有一整面墙摆着他的玩具小兵人。这是从小的爱好,十年间收藏了上千个小兵人。平常除了剧院排练,大部分时间他都宅在家里和兵人度过,它们有自己的角色和性格,而李劲峰是他们的导演。他享受这种隔绝的生活,尽量不与天通苑发生关系。对着这些造型各异的小兵人,一玩就是一整天。
在西二旗工作三年后,谢东练就了一眼辨别码农的技能。他们大多是男生,背着双肩包。在地铁候车区,随时能看到他们打开电脑,处理工作上的问题。有一年北京大雨,微博上流传过一张照片:那位程序员一手撑着伞,一手把电脑放在街边垃圾桶上工作,当时西二旗的积水已经没过他的膝盖。
西二旗人不知道什么是休息。“不是在工作当中就是在去工作的路上”,他见识过凌晨四点的西二旗——那天他从家打车到后厂村拍片子,本以为这时候车难打,没想到司机秒接单。他看见后厂村路上的人已经很多了,互联网公司的大楼里都亮着灯。这台机器24小时运行。
谢东1990年生人,马上就要步入三十岁的门槛。变化以猝不及防的速度发生。有时候跟同事朋友吃饭聊天,身边更年轻的人讲起环游世界,或者其他浪漫的梦想,每到他总会卡壳。他之前的梦想是做个“特别牛逼的摄影师”,现在不是了,连给女朋友拍照都提不起兴趣。他只觉得自己已经度过了懵懂无知的岁月,非常务实,非常具体。
一天,他打开链家APP,想看看最近房价有什么变动。而后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他的目标豁然明晰了——在北京买套属于自己的房子。
“趁年轻,趁着现在房价涨得不是特别快的时候,多赚一些钱。”这是谢东唯一的想法。为了这个目标,他还要继续在互联网行业做下去。他基本已经适应了这里的节奏。
从百望山上看西二旗后厂村,互联网大厂密集分布
每个西二旗年轻人,刚来北京的时候都怀抱一腔热血,就连住地下室都能理解成北漂的悲壮感。
谢东最近养成了刷微博同城的习惯,他想看看身边的年轻人是怎么生活的。6月份毕业季,他看到一位北大女生发了条视频,她们毕业了,凌晨两点多在未名湖畔唱离别的歌。一段青葱岁月还未完结,他觉得羡慕。两个月后再刷同城,他看见的动态是“北漂第一天,太难了”,配图是个破旧的合租房,屋子里只有一张桌子,一张床板和床垫。
这让他想起自己刚来北京的时候,差不多的境遇,他们下午在小区散步,那是记忆中最幸福的场景。但现在缠绕他的只剩下危机感。35岁之后的生活向他袭来,年轻人在这里燃烧,然后呢?
张玥之前在某个新兴的互联网大厂工作,那里很年轻,“平均年龄也就二十六七岁”,人们都干劲满满,不过她也明白,“那里的平均年龄会一直是二十六七岁”。
如果你不那么贪心的话,西二旗是个工作的好去处。这里从里到外看起来都很美。在中关村软件园一期入口处,摄影师Patrick听到感应机器里传出一句女声:“欢迎回家”。Patrick瞅瞅周围巨大的楼栋,“这算什么家呢?”
27岁的纪乐熙最近正忙着找工作。他已经在招聘软件上沟通过三百多家用工单位,要么别人看不上他,要么他看不上别人。
谁让他大学学了一个“劝退”专业呢?纪乐熙高考考了两次,第一次被分到设计专业,他不愿意,回去复读,又考去河北美术学院学油画。现在,他住在东北五环的草场地附近,为眼前的生活发愁。
草场地是文艺青年的天堂。集中了中央美术学院、国家电影博物馆和黑桥影视基地,从这里走路到798只要15分钟。周边遍布艺术工作室、画廊和展览馆,卖画材的小店一家挨着一家,常看到背着画板的人在街上游荡。
生活在草场地的人有一股与众不同的气质,和艺术家特有的那种笨拙。纪乐熙当年梦想着考上北京的学校,没有如愿,但他打定主意毕业后去北京。2016年,纪乐熙正式成为北漂。想象中的职业生涯是一步一个台阶的,先找一个工作养活自己,然后等待机会,施展才能。
现实显然残酷多了。几年间,他已经换过十份工作,搬了六次家。什么都干过,青旅打杂、教成人美术班、画墙绘,没一份长久。纪乐熙觉得自己就是个待不住的人,“一待就生病”。他喜欢当背包客,“电摩少年”,沙漠、雪山、龙卷风都见过。
前段时间,他又辞了个工作。跟朋友出去喝酒,喝大了,莫名其妙唱起“坐上火车去拉萨”,又莫名其妙买了两张去拉萨的机票。酒醒了有点后悔,发现打折机票退不了,俩人第二天就去了。
生活并不总是这么无厘头的,纪乐熙一直没把画画放下。他觉得自己要想成为艺术家,还得继续练,继续学,最好能去国外留学,意大利什么的。他找到艺术留学中介,一问,一年费用就得二三十万。攒钱吧,他想。
见面的那天,纪乐熙到银河SOHO面试一家互联网教育公司,实习岗——这是他投出上百份简历后的收获。这是一份不需要专业技能的工作。他感到失望,毕竟与自身所学没有任何关系。
很多时候,他觉得自己就是电影里的小丑,在街上被人踢打。他把这段反复看了五遍,边看边哭。他想到自己代课的时候,主管因为不想给他涨工资,就处处否定他。他想到那些像传销一样的艺考培训班,他不喜欢,但不得不去做。
纪乐熙的“小丑”自画像
北京就像他最初所感受到的那样“无情”,有时候他看镜子里的自己,或者翻过去的照片。“我怎么变成这样的?”他想。照片里,读中学的纪乐熙瘦瘦的,五官棱角分明。现在胖了不少,胡须包着小半张脸,发际线得用帽子遮着。
“都是被故事压的,”他说。他总感觉自己来北京很多年,时间的密度挤压在他身上,形成一个不大不小的黑洞。一个视自由为最高追求的人,反倒被最日常的生活困住。
明明付出了努力,却没有回报。难道他做错了吗?他有时候也会问自己,但这个问题没有答案。他看到银河SOHO楼下摆着几座红色的小熊雕塑,是他在宋庄认识的一位艺术家朋友创作的。他站在雕塑旁,让我们的摄影师给他拍了一张照片。
每个周末,单立都会准时出现在在朝阳大悦城8楼的一家饮品店。他22岁,大学学的食品专业,但渴望成为一名作家,严肃的那种。他正在备考复旦大学创意写作研究生,来这里不是为了喝饮料,而是观察不同的人。他注视每一个走过的人,猜测他们之间的关系。一位上司和下属间充满野心和角力的对话引起他的兴趣,他决定把他们放在自己下一篇小说里。
大悦城里有各式各样的年轻人。有人能在盲盒玩具店里待上一天,从早摇到晚;也有人专程来给布娃娃拍照,因为商场里布置了不少虚拟街区和真实的绿植。或者是单纯地闲逛,李茵每天下班后来这里游荡一个小时,因为“回家也没事做”。就连商场的工作人员都会感到疑惑,“为什么有那么多不用上班的人来商场?”
世界上第一家shopping mall诞生在1956年,设计它的原因就是为了与外部世界隔绝,打造一个休闲购物为一体的世外桃源。这个位于北京东五环的封闭空间,可以满足年轻人的任何需求,购物、聚餐,在电影院约会,或者打卡蒸汽朋克展。
很多人逃离到这里。在大悦城的跳舞机上,沈雷跳了一支女团舞蹈,牙齿咬着食指,眼神专注,身边围拢了一群人鼓掌喝彩。跳舞机安放在游戏厅中心,只有走进才能看到。但大悦城不同,这里的跳舞机就放在游戏厅门口,吸引着许多目光。
25岁的沈雷喜欢这种氛围。正经工作是翻译,但他热爱舞蹈,甚至想过去韩国当练习生。工作之后,他迷上了跳舞机,这是能让他完全放空的活动。
有时,他出差回来刚下飞机就去跳,行李堆在一边。有人把他跳舞的视频放到抖音上,得到三十多万赞。视频里他穿着白衬衫,西裤和皮鞋,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跳得很用力。那天他刚结束一场六个小时的会,忍了六个小时没有骂人。会议室很闷,他感到特别无力。后来,他看到有人在视频下留言,“当代年轻人的压力是有多大!”
沈雷早年混迹过工体一带,但现在,夜店只会让他觉得吵闹。东五环不同,这是属于年轻人的世界,时尚却不浮夸。它周边遍布着大大小小的传媒影视公司,员工们衣着靓丽,高跟鞋踩在地上啪啪响。
以大悦城为圆心的几公里范围内,是沈雷活动的据点。他的朋友都在这里,他认识这里的每一台电梯。我见到他时,他刚刚结束一场面试,到Costa买了个三明治充饥。他觉得这里的一切都太快了,人们拼命工作,也拼命享受。
他之前在这附近住过一两年,三室一厅,跟不认识的人合租,搬走时依然不太认识。对他来说,这是城市生活的原罪,不管友情还是爱情,都没那么深。唯一的好处是,“你很快会找到一个替代品”。
28岁的程序员张孟业在公司里写了两天PPT,他已经无法忍受了,下午四点掐着表溜到奥森。这里是能让他喘口气的地方。996生活对张孟业来说司空见惯,这是不得不接受的事。但只要奥森还在,生活就过得下去。
夏天,波斯菊和向日葵盛开,一片花海。秋天银杏泛黄,叶子一片片落下。
周运玮在一家游戏公司做品牌,他特意把家从天通苑附近搬到距离奥森不远的北沙滩。每天早上起床就能看到一片绿色,这对他来说是件重要的事。生活在格子间里的年轻人总是对那些“过劳”、“猝死”的新闻极度敏感,至少周运玮每次看到,免不了倒吸一口凉气,“想要好好活下去”。
事实上,他一向健康,打篮球是最大的业余爱好。但工作之后,运动的时间难免变少,项目紧的时候,加班到十一二点也不稀奇。几年前,因为北京的雾霾和工作上的压力,他的鼻炎日渐严重。
或许是一种心理暗示。“只要一进去,你就会觉得人变得健康了。”他说。那时,他和女朋友两个人经常去公园里快走,聊些有的没的。他看到很多和他们一样的人。年轻、新潮,职业跟互联网或金融相关。人们在跑道上挥汗如雨。他觉得,常去奥森的年轻人一定是对生活有追求的。
周运玮偶尔也会自己去奥森转转。他的日常生活集中在办公楼或类似三里屯一样的地方,城市感十足。他享受城市,这是毋庸置疑的。但总需要有些出口,释放那些因生活琐碎和遥远的未来产生的莫名烦恼。而奥森是这座城市的肺,吸纳雾霾和废气,也吸纳城市生活带来的坏情绪。
和很多北漂的年轻人一样,在北京,他给自己定下五年的期限,五年之后还没混出个样儿来就离开这里。
他已经足够努力了,连去奥森散步都要围观其他公司组织的活动,想着有没有什么创意是可以借鉴的。如果那些游逛的年轻人愿意摘下耳机和你聊聊,每个人的生活大同小异。就像程序员张孟业,他每周总会挤出半天,坐地铁从天通苑的家赶到这里。把耳机塞进耳朵,漫无目的地游荡,谁也打扰不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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