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胧夜雨飞花落(夜雨安卡花落水流红)
花落水流红
安卡
一
我是在盛夏的夜晚知道影子出事的消息的。
彼时,网上相关新闻已经铺天盖地:影子和朋友挑战瀑降,因瀑布水流量太大,被困瀑布中,待救援队赶到,已无生命体征。
我关上灯,打开窗。远处江面灯光晃漾,楼下蝉声撕裂。风长出一颗颗滚烫的锯齿,琢出自然与生灵间的密语,让人恍然觉得已抵达时间的尽头。而时间的尽头,唯有记忆。
那一年国庆长假临近,我在驴友论坛寻找同行的旅伴。看到“一路向西”的招募贴,想着在大山的阴影中穿行,在有羊群的草原上沐浴星光,就已经感觉行在路上。遂联系招募者,招募者说:此行没有具体行程,只是一路向西。很满意这样的简介,只要不是去看人海车流,向西就是我想要的方向。我和影子,均以相同方式加入“一路向西”四人行。像从不拒绝沙粒的沙粒,因为风,我们拥抱彼此,向同一个方向流动。
二
我们是漫游者,不做路书,也无攻略,有店住店,无店扎营。
在宕昌县,车子从两面对峙的山脉中穿行。大地沉静,群峦叠嶂,仿佛顺山峦而行便可抵达更远的远方。千疮百孔的凸岩,泥浆滚滚的江水,这景致有一种病态的美感。我们决定挣脱群山的裹挟,在水流湍急的握臂桥停下。那座桥年代久远,两边由由圆木搭成,桥身下无任何支柱、桥面无任何护栏,曾任千军万马通过。热衷户外运动的影子十分从容地走过去,在木桥中央淡定站着。我看着她小小的个子站在瘦削的桥上,却似一介镇尺压住随时翻卷的宣纸。她在桥上大声呼喊,我们便都呼喊起来,桥下江水粗犷,仿佛在和我们交谈。
回到车上,影子望着窗外:“其实我就出生在高山峡谷的乡村,两岸断崖壁立、险峻雄壮。拍出来像世外桃源,但贫穷也是真的。”逼仄的空间适合谈论故乡或其他。住在大山里的人们,山是他们的信仰,是那片土地的脊梁;生男孩,是很多家庭的希望。她常生病的父亲和有腿疾的母亲守着大山,生下女儿影子后,便送了亲戚。接连生下的两个妹妹,也都送出去养育。直到生下儿子,家里已是一贫如洗。甚至没有住房,住在废弃的乡村小学。中专毕业后,影子工作了,筹钱盖了房,至此,总算有个家的样子。不一样的地理与风物,对个人有着某种精神指引。影子想逃离大山,我想逃离喧闹,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离开后,才能拥有故乡?
继续向西,在距离距离甘肃临潭县城还有一段距离时,已是傍晚。影子发现一个泥土建造的古城堡,于是我们停下来。经和古城堡门口的刘姓村民交流,得知这座城堡叫红堡子,由明代朱元璋下旨修建的军事城堡,距今近700年历史。仿佛我们无意间撞见明代一颗文化宝石,欣喜之余决定就此扎营。
太阳已从黄土坡跌落,风在村落四处逃窜,像在审视这个红堡子的闯入者。有着江南庭阁风韵的“灯山楼”,曾是警戒之所。我们在这里搭建帐篷,做一夜楼阁的守护者。待帐篷搭建完毕,我们到外面小店买酒买菜,去拜访刚刚热情介绍这“红色卫士”的刘姓人家,坐在炕上,听刘姓大叔一家讲着那些远去的故事。旅途中的意外惊喜总让人着迷。这是红堡子的祖屋,是当年刘顺、刘贵的住处,也是“指挥部”。祖屋清末在原址上修建,至今还保留着“外不见木,内不见土”的建筑风格。按刘氏家族传下的规矩,这房屋只能由长子继承和居住,至今如此。
走出温暖的屋子,一阵冷气袭来。红堡子的夜清冷辽阔,我们缩在睡袋里,看不见星空,像在一个漆黑的空旷洞子,却没有任何压迫感。说到洞子,影子竟然兴奋起来。她说这像极了探洞体验。在乡村长大,在城市生活,与城市间依然有强烈的疏离感。偶然机会遇到完户外运动的一群人,从此爱上了背包穷游、探洞,从城市走向乡野或更远的地方。我想象影子说起探洞时眼睛在闪光。她说大自然创造的奇观千姿百态,洞穴是不为大多数人所看见,探洞时对未知世界探索的过程,已经让人满足,更何况真正真正见识那些奇观,像打开了生活的另外一个出口。这种“勇敢者游戏”,如若不是身在其中,很难理解在足够多的磨砺,甚至痛苦之后的愉悦。
次日清晨,我们收拾好装备,沿着红堡子的土城墙步行。俯瞰小小的村落,一个个红砖修建的方块式的房屋,和斑驳的城墙相融,有“不足为外人道”的悲怆与孤独的美感。
一路向西,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想要抵达的地方。影子最想去的沙漠,我想去西宁转山,但我们都没去。在祁连山下,我和影子交谈较多。聊我们喜欢的歌,喜欢的人,喜欢的书;聊星座、聊血型;聊最糗的事、聊化解郁闷的方式……每个人手机里、记忆里的歌放了一遍又一遍。她的眼睛里时常有一些阴郁,一点点的被关爱都会特别感动。在老家,她喜欢夏天晚饭后和家人坐在坝子上乘凉、闲聊,当全家人都回屋睡觉,她还要一个人望着天上的群星、听草里的虫鸣。想象自己是一只可以无限飞翔的鸟,看看山的那边会是什么样的景象,冬天的大山如何被皑皑白雪缠裹……她没有叙说生活的压力。
我曾翻看过她的QQ空间,总是一边绝望又一边自我鼓励。一个女孩,被命运驱使到城市的二十多年,那么顽强地与命运抗争,又那么倔强地向着阳光奔跑。其中一段话我记忆深刻:“命运的轱辘,碾压着一颗颗揉碎的心,撕裂着一段段温情,却又撑着一个个躯壳。霜寒还没有来到,雷雨也还在赶路,风雪快近了……”生活赋予每个人的轮廓是不同的,我不知道她具体经历了什么,但我能想象她敲出这段话时饮泣的样子。
在被我们誉为“最美营地”的青海湖,我们朝自己喜欢的方向出发,我和影子选择了湿地,两个小小的身影在长长的杂草中慢行。我提及这段话,她哭了。我没有再问,只抱了抱她。几年过去了,她隐忍哭泣的样子依然很清晰。
三
“一路向西”之后回到重庆,我们又都跌落到各自纷繁的俗事里,仅靠网络联系。影子问我要了我购买书籍的网址,买了一些书。她约了我再出行,我因工作未能成行。
后来的我们,只在朋友圈见证彼此的生活。影子迷恋上更多的极限运动:攀岩、攀冰、溪降、瀑降、陆潜……很多我不知道的极限运动名词,都是从她的朋友圈得知的。为了玩极限运动,她跑步、健身,反复练习,用脚步探索着这个世界,在现实世界与梦想中往复、兼顾,偶尔忧伤,乐此不疲。
流浪本身并不孤独,但流浪大概由孤独而生。她在某处攀岩,我又再次去了青海湖。在原来扎营的地方,给她看日出的照片。她说,自由和自然,又勾引我赶紧上路。曾经已被模糊的路途,如流星划过,桥段式的闪现。冷雨夜被热情收留后、主人一家和小伙伴们带着些许爱惜和豪放的划拳拼酒、青海湖畔四个小伙伴的静坐神游……想起一路走过的那些老友,不能自已的眼泪滑过脸颊。让可堪的回首,温润地荡漾在青海湖的大风中。不要停,继续走……
她没有停,我也没有。梦有自己的钥匙,在现实世界自行开启。人生而不同,每个人都有自己选择生活方式的权利。她在某地攀冰,我在川西行走;她在城市陆潜,我在大理行走;她在普者黑发呆,我在西藏朝圣;她在昼夜赶着标书,我在深夜赶着文案;她去了新疆工作,我换了工作单位……我们在交错的时空里各自行走。
记忆琐碎,远不及山海辽阔。打开她的朋友圈,最后一条是视频。在激流的瀑布之下,她颤抖的声音藏不住的兴奋:“这是一条没经过开发的瀑布,水流比较大,我们在研究瀑降方案,会选择从比较安全方式尝试。”人生之短,于自然而言,犹如虚无。她并非不知道危险与畏惧,她曾说:远方太远,生命太短。让人恐惧又让人疼惜的大自然,有可以想见的远。用生命去实践,它既可成全你,也可埋葬你。
我想起哈里,梦境中他目之所及之处,是乞力马扎罗高耸的方形山顶。它如整个世界一样壮阔宏伟,在太阳的照耀下闪着令人难以置信的白光。他终于懂了,那就是他要去的地方。我愿意相信,她只是提前到达了她要去的地方。
作者简介:安卡,本名胡馨,中国诗歌学会会员,重庆市作家协会会员,重庆市美术家协会会员,供职于重庆合川美术馆。文章散见于《诗刊》《草堂》《散文百家》《佛山文艺》《重庆晚报》《华西都市报》等报刊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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