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学语文成为走心的教育(一场奢侈的语文教育真人秀)
见习记者 杨建伟 / 文
沈佳音 / 编辑
在台湾屏东县吾拉鲁滋部落泰武小学的语文课堂上,主持人孟非让学生们组队表演不同的地域特点。一组孩子唱起了关于重庆的Rap:“他们的山形都凹凸不平,还有他们的火锅,都是井字形,让我想到孟非老师很有型。”另外两组则选择了用泰武民谣致敬南京,用肢体表演扮演西安兵马俑。
魔术师刘谦站在北京密云新城子镇中心小学的课堂上,远方是连绵的万里长城。上课前,他变了一个魔术,一块玻璃隔着的两根蜡烛,他对着一边吹气,另一边的蜡烛也跟着熄灭了,而换成学生来做却只能吹灭一根。他要讲授的课文是《疑邻盗斧》,就像魔术一样,到底什么才是真相?
厦门的海上,清风吹过,歌手品冠弹着吉他,与鼓浪屿人民小学的孩子一起唱着《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一曲终了,他开始和学生们聊宋词,聊鲍勃·迪伦。
他们三个名人此时有了一个共同的身份——小学语文老师。综艺节目《同一堂课》邀请了21名中国名人作为嘉宾,在两岸三地各自当了三天的小学语文老师。除了上述三位,还有作家张大春、麦家,企业家冯仑,演员濮存昕、徐帆等。这21位名人组成了语文教学的最强阵容。这样豪华的阵容是如此的奢侈,那这样的尝试是可复制的吗?或只是一次“真人秀”而已?
豪华的代课老师阵容
张大春给山东省济南市制锦市街小学二年六班的学生布置了一个任务——三天内,在课堂上共同作一首七言绝句。“不可能的。”副总导演黄铭明心想,“让我在三天时间内跟着任何一位再厉害的老师,我都不可能完成一首七言的诗,你让二年级的一帮孩子们去做七言诗怎么可能?”
张大春倒是不着急。到了制锦市街小学二年六班的课堂上,他先是教学生们诗歌的不同“打开方式”。他用唱诗的方式,唱出了《夜宿山寺》的韵律与节奏,这让台下的学生们纷纷惊讶:原来课本里的诗歌还能这样朗诵。
作诗的地点不在教室,而在大明湖。在湖光山色里,张大春与学生坐在游船上,微风吹拂,柳叶飘遥他引导着孩子如何作诗,却不给出答案,直到有位学生脱口而出“四面八方都是风”,这才有了这首七言绝句的第一句。张大春也没想到,一句符合平仄韵律,朗朗上口的诗就这么“让大明湖的风景动了起来”。张大春自己也来了兴致:“再出一些小孩子们觉得高兴的词,我们就往他那个方向推。”
水流东方,游船西行。捕捉到了这一景象的孩子,促成了第二句诗:“行舟西向水流东。”就这样,在慢慢引导中,张大春教这些孩子作出了人生中第一首诗:“四面八方都是风,行舟西向水流东。荷枯湖浅浮云散,柳隙之间声不穷。”
其实,张大春也没预料到学生们会在三天内作成一首七言绝句, “我根本没有打算让他们写成功,我不在乎他们写得成还是写不成”。他最看重的还是创作的过程:“以创作为前提的锻炼和学习才是最有效果的。他能写多好,能写多差,或者能写多少首都不计较,这个过程稍纵即逝。”
《同一堂课》节目组邀请的21位嘉宾,在制片人袁蕾看来都是“德艺双馨”的名人。“首先是老师肚子里都有货;第二,对于乡村、教育、小孩子,他需要有真切的关怀在里面,这件事情才能做成;第三点,他还有办法把它给展示出来。”
嘉宾的跨界使得课堂情景别开生面,语文教育的多种可能性也自然地呈现在了观众面前。嘉宾们都不是职业的语文老师,所以他们的想法为传统的语文教育注入了一些新鲜的理念。
张悦然把课堂设在了黄沙戈壁上
80后作家张悦然选择“失去”作为课堂主题,袁蕾一开始并不太赞成。“我们可能认为这不太适合对小学生讲,他们可能无法理解,比如说悲伤,比如说失去等等。”
但张悦然觉得可以,她选择的《虞美人》与欧·亨利的《最后一片树叶》都是她小时候印象非常深刻的篇目。“我们的语文教育里面,其实会特别强调积极的东西,有的时候会有意地帮孩子们去屏蔽掉一些悲伤、痛苦、烦恼,但我觉得这样不好,这是人生不可避免的部分。”
在甘肃省张掖市骆驼城的城墙上,张悦然与黑泉小学的孩子围坐在一起。落日的余晖还未散尽,飘扬的笛声里,她与学生们朗诵起了李煜的《虞美人》。在这处有着1800年历史的地方,风沙掩盖了过往的纷乱,南唐的末代君主李煜就曾倚着栏杆,望着这破败的亡国吟咏着:“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读完诗后,张悦然希望孩子们也真诚地讲述自己“失去的故事”。段庆泽想念陪伴自己5年却不见了的小狗,给它画了一颗心,想着小狗有了心就能再活下去;殷彤挂念转学离去的最好的朋友,想着重逢后就给她讲《最后一片叶子》这个故事。张悦然觉得都很好,重要的不是写作或者讲述的技巧,而是诚实地面对自己的感情和人生。
人教版语文教材被人诟病的一点就是一些文章“假大空”,比如《爱迪生救妈妈》等课文纯属虚构,《小狮子》等课文中,后辈被教育要“吃苦”,不断“吃苦”,却不知道为什么要“吃苦”,沦为空洞的说教。
“处处有语文,处处是语文”
徐帆在课堂上
上海京剧院里,京剧演员王佩瑜正在给小学生排练京剧。她带的是老生组,成员有三个男学生。排练接近尾声时,饰演旦角的陈熠轩突然跑了过来,凑近王佩瑜的耳朵说:“我觉得那一组不适合我,我可不可以到这一组来?”
不了解京剧的陈熠轩以为旦角都是女生饰演,这让身为男生的他很不好意思,但之前他又因服装好看而执意饰演旦角。王佩瑜把选择权交给了饰演老生的三位男生,为的不仅是演出顺利,更为了能让学生学会处理问题。
原来,老生组的丁元浩、张山与陈熠轩向来不和,性格霸气的陈熠轩经常打骂对方。当王佩瑜看到陈熠轩一路小跑着过来问她能不能换组时,陈熠轩显示出了从来没有的“弱”。这让王佩瑜看到了三人和解的希望。“我当时就在想,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
“我们三个同学已经完成学习了,如果新来了一位同学,肯定会增加排练和学习的时间。”面对换组要求,陈熠轩与老生组的三人面面相觑。一阵沉默后,丁元浩和张山走上前来。“我同意,但是前提有一点要求,不许骂我们三个。”“我同意,但是你不能打我们两个。”百感交集的陈熠轩哭了。“学艺先学德”,这是京剧的规矩,也是王佩瑜希望教给孩子的。
节目录制过程中,袁蕾一直在思考语文教育的本质是什么。她最受触动的是老狼的课。唱歌是袁蕾最没自信的事,小时候有一次在课堂上被老师公开批评跑调后,她再也不敢唱歌。但在中国最北端的漠河市北红里,在零下四十度的雪地里,老狼一直鼓励学生们躁起来,玩起来。他带着孩子唱《送别》,唱《Rock you》。
最后,袁蕾也鼓起勇气,跟他们一起唱,“鼓励是最佳的教育”。她觉得语文不仅仅是一个学科,更应该是一个完善的生命教育。
刘谦讲授的是发生在春秋时期的故事《疑邻盗斧》。故事很简单,是说从前有个人,丢了一把斧子。他怀疑是邻居家的儿子偷去了,便观察那人,觉得那人的言谈举止无一不像偷斧子的人。不久,他无意中找到斧子了,又觉得邻居家的儿子怎么都不像偷斧子的人。
这是刘谦在30多年表演魔术的经验中学到的一些看待事物和思考事物的方式。“还有这几年来我在社会上观察到的一些现象,比如说其实人很容易被自己的主观看法误导,去相信一些不实的谣言或者被外在迷惑看不到事情的真相。”
对着这些九岁、十岁的孩子,刘谦想传达他复杂的人生感悟:“但是我们应该要告诉自己,有时候不需要那么较真,因为找到答案不见得是一件好事情。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很现实,人在成长的过程中慢慢会失去想象的空间。我希望这些孩子还是觉得世界上一切都很美好,充满了希望和可能性。”
北大中文系教授钱理群退休后,自愿去中学教育现场耕耘十余年。他去了南京,去了贵州,在无数次讲坛和课堂上试着以一己之力撞击应试教育这庞大的社会机器,像堂吉诃德般与应试教育这机械转动的风车打了一场没有胜算的战争,最终他也只能携着满身风尘退场。
当教育的弊端反复出现,病灶不能连根拔起时,“大语文”概念呼之而出:拓展语文教学的内容与形式,认识到“处处有语文,处处是语文”。而这一概念,恰好也成了《同一堂课》的核心理念之一。
张大春注重创作,但他觉得这绝不是语文教育的唯一目的,他觉得语文或多或少能影响到一个人的人格培育。他提到了法国作家萨特那句“作家就是一个说不的人”,和老子的“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两者间那种跨越时空的相同的价值观,成了与当代人重视金钱等物质享受不一样的珍贵事物,而人亦能受其熏陶。但这种情感教育更多应被着眼于个体,而非对集体情感的造就。在课堂的最后时刻,张大春送了孩子们“特立合群”四个字,即身在人群,保持独立。
像时装表演的公开课
濮存昕在课堂上
王佩瑜的京剧课堂从乡村搬到了上海京剧院,在她和其他专业京剧演员的指导下,小学生们对京剧的认识与实践从零开始,从无到有。在最后的表演中,学生们莲步轻移,摇曳生姿,“亿昔当年居卧龙,万里乾坤掌握中”等唱词也是信手拈来,声如洪钟。一堂语文课,以京剧教学的样子换了个样貌。
而在云南坝美村小学的空地上,这堂语文课也与众不同。濮存昕带着孩子们演了一出《草船借箭》。羽扇纶巾的打扮与童言稚语产生了诙谐可爱的反差。
如今,国内一些顶尖的中小学校也在尝试戏剧教育或者是创意写作课,以此来拓展语文教育的可能性与多样性,但这毕竟是少数。更何况,《同一堂课》如此豪华的代课老师阵容放在现实里任何一所学校都是不可能实现的。
看完节目后,在上海市南洋模范中学教语文的苏哲伦形容这是像时装表演的公开课:“公开课就像是时装表演。它的作用在于展示各种可能性的元素,肯定是有很多借鉴意义的,但是时装表演上的衣服你是不敢穿上街的。”比如,他非常欣赏张大春的课,“他诗歌的教学本身很有诗意,但在我们平时的教学当中是容不下诗意的存在的,就是因为它太奢侈了”。
张大春在课堂上
在教育前线工作了5年,苏哲伦戏言变成了当初自己讨厌的样子。在去年教了一年高三后,他那教书育人的理想受到了应试教育的些微消磨。面对现实,教育学生与送他们到更好的大学这两件事有时是矛盾的。而当遇到对语文完全没有兴趣的学生时,苏哲伦更是认识到应试过程中,语文教育对培养学生的人文底蕴全无作用。这时候他做的只是“要花很多时间,目的只是让学生在竞争当中获胜,去个更好的大学”。
苏哲伦觉得教育行业里的创造力十分有限,而《同一堂课》确实给教学带来了启发,只是启发不一定能成为现实。“比如户外授课,让文化界名人成为代课老师等,在日常教学中都太奢侈,绝大多数学校根本无法实现。”
不过,这些尝试在现实中也并非全都可望而不可即。在演员蒋雯丽的课上,她请来了一个学生的爷爷朱光耀和奶奶闫金仙。两位老人带了他们家的一个老钟和一张老相片来到课堂上。这个家族历史上来自陕西米脂,300年前为了逃荒才来到了平遥,朱光耀的爷爷曾在票号当伙计。票号这一早已消失的事物,在朱光耀的讲述中,不再是孩子们眼中陌生的字眼。
在哥伦比亚大学幼儿教育专业硕士生李耳看来,这种口述史的方式完全可以纳入普通课堂。在美国的小学课堂上,老师们就会邀请各行各业的人来分享他们的生活和知识。同时,全科老师的设置,使得老师在进行语文教学时会融入历史等其他学科的知识,使得课堂内容更为丰富。
开播后,《同一堂课》常常被质疑“作秀”。在一些观众看来,《同一堂课》的课堂成了有着名人光环的代课老师的秀场,学生成了陪衬。苏哲伦则对此比较淡然:“说实话,这个课堂本身就是个秀。它毕竟是在电视节目上,它一定不可能完全真实。期待一个节目改变中国的语文教育是不可能的。节目能做到的很有限,因为社会大环境才是最强大的学校。”
(应受访者要求,李耳为化名)
看天下425期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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