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益鸣夏天(龚益鸣这个尤物)

龚益鸣夏天(龚益鸣这个尤物)(1)

这里讲红楼人物尤三姐。

尤三姐以满腔的屈辱和愤懑酷暢淋漓地捉弄完贾珍、贾琏后,便自择夫婿要嫁给柳湘莲。“姐夫”贾琏沒法只得向湘莲巧言推销,后者脑子一热,居然将他祖传的鸳鸯剑作信物转呈三姐。可他事后一想却深感不妥,便跑去找宝玉了解尤三姐何许人。那宝玉分明是半开玩笑地调侃:“(尤氏姐妹)真真一对尤物,偏她又姓尤”。

尤三姐是个什么“尤物”?

看过红著六十六回《情小妹耻情归地府 冷二郎一冷入空门》的读者都很熟悉这个“尤物”的悲剧始末,我在其他短论中也粗略谈过尤三姐这个人物,可仍有两事存疑于心,并深觉有愧于曹雪芹精心塑造这个人物的一番苦心。那就再来谈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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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个问题是颇为庸俗的,即尤三姐是否已失身于珍、琏等人。

这个问题之所以重要,不仅关系到读者对人物的道德评判,更直接追究到尤三姐婚姻失败的原因。宝玉指尤氏二女为“尤物”,似乎隐隐约约也包含有这层意思。

然而,作者明显在故布疑阵。

我们知道曹雪芹写性一惯是非常直接的,决不含糊。例如写宝玉的性梦、写他与袭人的初试云雨、写贾琏的几次“偷吃”、写茗烟与万儿的幽会,等等。可是唯有写到尤三姐这个人物时,作者却使尽了两可之笔,让人难窥就里。

她似乎沒有失身,即所谓守住了贞洁。这里最铁的证据是:三姐自杀殉情后,半鬼半仙向湘莲哭诉“妾痴情待君五年矣。不期君果冷心冷面,妾以死报此痴情……”须知鬼魂是不说谎的,若她早已委身于那下作的珍、琏辈,何来“痴情待君五年”之痛?

可是说她是“清白”的,又实在说不过去。因为曹雪芹暗示多多,如说贾琏垂涎二尤(非仅指尤二姐)已久,并“知(二尤)与贾珍、贾蓉素有聚麂之诮”(六十四回)。贾琏偷娶二姐后,他堂兄贾珍仍不忘尤三姐,并时常借机去偷会。那日,贾珍又溜来会三姐,“尤二姐知局,便邀他母亲说:'我怪怕的,妈同我到那边走走来。'尤老也会意,便真个同出外来……贾珍便和三姐挨肩擦脸,百般轻薄起来。小丫头子们看不过,也都躲了出去。凭他两个自在取乐,不知作些什么勾当。”(六十五回)

这是否只是男女之间越格的打情骂俏呢?可是,别忘了贾珍是何许人也,用薛蟠的话来说,那可是“专在女人身上下功夫”的下流种子。她连儿媳秦可卿都不放过,"淫丧天香阁"的祸首即他,又可轻易放过这送上门来的与自己老婆既不同父也不同母的二尤姐妹?总之,种种迹象显示,他们之间的关系是十分暧昧的。

他们有染?对不起,曹雪芹既不说有,亦不说无。他为什么要回避这个问题呢?

细想想,才突然恍然大悟一一

我们还记得第二回“人论”中提出的二十八个“标杆”性的人物吗?其中的女性有两个特殊,一是卓文君,二为薛涛。

前者再婚自择并与之(司马相如)私奔,后者干脆就是才高八斗的妓女。她们的共同之处全在一点:将旧的性伦理踩在脚下,突破女性生理和社会的羁绊,而高张自我意志的存在和解放。

这一点,正是现代学人Simonne de Beauvoir(波伏娃)被誉为妇女解放的“圣经之作”《第二性》的主要观点。

曹雪芹还做了一回十七世纪的荣格,成为“探索心灵奥秘的现代人”,从异端的权利入手而走向了开放的自我。

他树立的这种标杆和伦理楷模在小说中是要有人物作回应的。问题是一一排查过去,谁都不象,而只有尤三姐刚好是这样!

一切都需靠文本讲话:

六十五回除了那段“自在取乐”的文字,实际是一场“审判”,一场标准的两性战争,而结局却以三姐的完胜而收官一一

先是贾珍又来偷会三姐,“尤二姐听见马闹,心下便不自安”,贾琏因已获二姐,便要出头为她妹妹解围。不诚想三姐不但不卖账反借力打力:

“……你别油蒙了心……花几个臭钱,你们哥儿俩拿着我们姐儿两个权当粉头来取乐儿,你们就打错了算盘了!”

龚益鸣夏天(龚益鸣这个尤物)(2)

这个底牌一亮,尤三姐先是说要找醋坛子凤姐理论,并掏出贾珍贾琏的“牛黄狗宝”,以报他们骗娶二姐之仇,继之搂过贾琏的脖子来灌酒,说是“我和你哥哥已经吃过了,咱们来亲香亲香”,并一连声要请出二姐,四个人作两对鸳鸯淫闹出丑!

龚益鸣夏天(龚益鸣这个尤物)(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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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者都知道,这一阵狂风暴雨立即让珍、琏呆若木鸡。此时,“据珍琏评去,其所见过的上下贵贱若干女子,皆未有此绰约风流者。”他们面对这种绰约风流,二人不禁“酥麻如醉,不敢去招他”,呆怯之丑毕现。

这何止是一次情场败北,实是一场道德审判!

因为贵族的下作只能在暗地里进行,而礼法的虚伪最怕炬光照亮。珍琏平常的种种下作经三姐一顿棒喝和无情戏弄,丑陋彻底坦露开来,他们想逃无处逃,那份尴尬可想而知。

我认为,三姐在经受几次骚扰后,终于等到了这快意恩仇而又沒彻底撕破脸的报复机会!

此时的三姐,“松挽着头发,大红袄子半掩半开,露着葱绿抹胸,一痕雪脯……沒半刻斯文,两个坠子却似打秋千一般,灯光之下,越显得柳眉笼翠雾,檀口点丹砂。本是一双秋水眼,再吃了酒,又添了饧涩淫浪……”

在三姐“放出手段”色诱语敲,嘻笑怒骂的攻势下,“他弟兄两个竟全无一点别识别見,连口中一句响亮话都沒了”。结果被乖乖地“撵了出去”,三姐“自己关门睡去了”。此后,便一味随性挥洒,我行我素起来。

龚益鸣夏天(龚益鸣这个尤物)(5)

自我意志的照本张扬和自我命运的笃定选择是人类解放的主观基石。弗洛姆(Erich fromm)认为人的异化源于所谓“社会性格”的左右,而我们的尤三姐却完全不吃这一套,她不受闺训女规的污染,也全无半点寄人篱下的气短,她就那样坦荡荡地活着,将女性性的渴望和人的尊严天然揉合在一起。她宣告天地间还有“这一种”存在,而这个存在事实上已超越了卓文君式性解放的内涵,而步于了整个社会伦理变革的宏大主轴。

这是红著中最为精彩的一笔。

正因为作者要借此彰显三姐乃至所有清纯女儿的人格魅力并兼吐自己心中压抑已久的“块垒”,他才刻意回避了三姐是否失身这个问题。因为女人不是男人的附属品,是否“失身”

纯粹是当事人自由意志的权衡,因为曹雪芹绝不愿意他立意高远的构想落入旧式窠臼的评头品足。

唤春不回的泣血的杜鹃,三姐的命运是悲惨的。

这种悲惨不是她的自杀这个结局本身,而是导致她自杀的精神枷锁的迫害,而最后压垮她的恰恰是她致命的自我道德判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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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涉及本专题的另一个疑问,即列入章回目录的那个标题一一“情小妹耻情归地府",她“耻”的什么“情”呢?

不难想象,三姐之“耻”有二:

一是自择终身,非柳湘莲不嫁。

“这人一年不来,她等一年,十年不来,等十年。……再不来了,她情愿剃了头当姑子去”。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时代,自择终身不仅无效,更是莫大耻辱。何况一腔深情倾注给了不该拥有的冷心冷面的冷二郎。所以湘莲一拒,三姐便必死无疑一一死于自己的自作多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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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第二"耻"来的更加锥心:放荡和不洁。

三姐见找上门来悔婚的柳湘莲,“便知他在贾府中得了消息,自然是嫌自己淫奔无耻之流,不屑为妻。”这个“淫奔无耻”是她给自己行为的认定,并非是贾府什么人说给柳湘莲听的。可見其平常在与珍琏辈调戏时,潜意识中的精神负担实在不小。在柳拒婚的现场,这个潜意识跑了出来,变作山一样的沉重。

她连喘息都来不及,她急于寻求摆脱,她泪如雨下,“左手将剑并鞘送与湘莲,右手回肘只往项上一横”一一“揉碎桃花红满地,玉山倾倒再难扶”!尤三姐在行为上敢于反抗流俗,而流俗照样统治着她。

与尤二姐不同的是,后者之死归于客体摧残的无奈,而三姐的自杀纯粹是自我意志的贲张,这即我们耳熟能详的名言一一不自由,毋宁死!

我不怀疑曹雪芹在描写三姐殉“耻”的情节时心情是悲愤的,复杂的。

是呵,她不是“淫奔无耻”之流,她是随母亲和姐姐吊丧到贾府并被贾珍刻意挽留下来的,她一样是清纯女儿。可是她正当花季,情窦早开,她的环境是那样闭塞,活动半径那样小,她沒有接触过异性,偶遇贾珍、贾莲的挑逗和献殷勤,唤醒了压抑太久的性渴望,她在心心念念于柳湘莲的煎熬中,拿他们作替代性的性补偿以慰少女难于启齿的情欲,这正是曹雪芹真实得让人颤栗的笔触。

二姐吞金自逝了,她死于善良和单纯中的情感放纵;三姐自刎了,她死于性意识的坚持与觉醒。二尤之死都是黑夜中探索性的生命的赌注。

可是,我的满腔同情却全部给了三姐。其原因之一是,每次贾珍来调戏她时,她母亲尤老娘和二姐不但隐忍不发,还退避出去以示鼓励和怂恿。这点让人特别寒心一一寄人蓠下的代价居然如此高昂!

然而,三姐之死终究是有价值的。这个价值在小说内外是它到底唤醒了众多麻木的灵魂,而在现场便是它震醒了柳湘莲。他终于认识了她,理解了她,在坠落悬崖的瞬间于痛苦和绝望中体验到了什么才是真正的“人”。他感觉“寒冰浸骨”,他“掣出那股雄剑,将万根烦恼丝一挥而尽”!

那也是一种反抗,

对那个世界的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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