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里的发现(在田野中发现历史)
2018年8月20-27日,随着第12届历史人类学高级研修班的召开,我们从国内外各地聚集到浙江遂昌,在这个充满美妙传说和沧桑古迹的地方,我们跟随刘志伟、科大卫、赵世瑜、郑振满诸位导师一起走村访古、探祠问老、观看仪式、读碑识谱。在为期一周的理论研讨和深度考察中,刘志伟老师和科大卫老师拄着拐杖一路相随;赵世瑜老师挎着斜挎包、提着面粉走街串巷;郑振满老师跟村里的老人们坐在一起聊天时,常常让人觉得他就是这个村的人。白天听老师们各具特色的精彩讲座、跟随老师们下田野,晚上研读史料、总结讨论,老师们以实际行动诠释着历史人类学的文献解读功夫和田野调查精神。
在这期间,我们分为四个小组进行学习和调研,我们小组的导师是厦门大学历史系教授、系主任张侃老师和南昌大学历史系教授、人文学院院长黄志繁老师。在两位导师的带领下,我们先后实地参观和考察了焦滩乡独山村、王村口镇、石练镇、蔡源乡和云峰街道长濂村等地。几天的学习之后,我们小组选择了我们最感兴趣的一个田野点——焦滩乡独山村进行深入探索。
在下田野之前,老师们就通过一系列的讲座向我们讲授了在田野中解读文献的方法和技巧,张侃老师和黄志繁老师还提前带领我们阅读了相关官方史志资料和民间谱牒文献,并督促我们抓住文献中的细节,形成自己的问题意识。
走进独山
作为我们此次考察的首站,独山村独具魅力。当我们乘坐的大巴驶过乌溪江上的大桥,停在独山村口后,一个古色古香的村落逐渐在我们眼前展开。在下田野之前,我一直很好奇“独山村”这个村名的来历,也通过文献阅读大概知道“独山”是一座山的名字,又叫“天马山”,据说因为它矗立在村前,所以这个村就叫“独山村”。百闻不如一见,到了这里之后,之前在史料上看到的独山村复活了,烟雨朦胧中,我们看到村前孤峰独峙,山上有茂林修竹、飞泉瀑布,山的西侧紧邻奔流的乌溪江,山脚是悬崖峭壁,奇险无比。来到田野中,之前在史料中看到的大段大段的枯燥描绘突然就变得有血有肉、可触可感。
站在村口,老师让我们想象:如果回到明清时期,我们乘船从乌溪江经过,是否能发现这座山的背后还隐藏着一个村落?确实,这座山在村前独峙,像一道屏风一样把村庄藏在身后,再加上东边高耸的笔峰山、西边湍急的乌溪江、南北坚固的寨墙,在古代,这里应该是一个易守难攻的村庄。跟随老师们进村一问,发现这里住着的人们都认为这是一块风水宝地,我们在村口访谈到的老人们也因为这里独特的地理环境而倍感自豪。
张侃老师在村口与老人交谈(李培娟 摄)
踏着石板路进入村落,可以看到“明代一条街”的标语,明代的古道,就那么现实地在我们脚下延伸,昔日的古居、街道、石牌坊、祠堂、书院、寨门、水井等依旧在使用,在这里,我们看得到几百年前的村民留下的生活痕迹,听得到关于他们的生动有趣的传说,整个村落在变幻的云雾中更显得古朴灵秀。跟随老师站在一口明代的古井旁,我第一次感受到,在民间,历史不是纸上的东西,而是融化在人们生活中的事实,是活生生延续着的生活方式,是不变的空间中流逝着的岁月。
田野考察途中(李培娟 摄)
在田野中发现问题
进入村庄后,走过“明代一条街”,历史在这里显得异常鲜活而厚重。我们发现,这里现存的古迹有财神庙、叶氏大宗祠、葆守祠、“旌节”坊、明隆庆三年石牌坊、村墙遗址、南寨门、蔡相庙等;遗憾的是,独山村还有一批古迹已经被毁,没有遗存下来,比如文昌阁、关帝庙、旧府门、大夫第、祖师庙等。除了大量的明代古迹外,我们在《平昌独山叶氏宗谱》中还发现,明代的叶氏家族人才辈出(据初步统计,明代叶氏有功名者达十余人)。大量的古迹遗存和族谱中的信息可以证实明代独山村的盛况。
现今独山村留存的明代古迹分布图(李竞扬 绘图)
然而,我们在族谱中发现,到了清朝康熙年间,一位县令却对独山叶氏家族发出了这样的感慨:“予于叶氏谱系而不胜兴废之感也,纪载明备,期间名臣贤相、文模武烈、仙风道骨、高人隐士,代有伟辙,何至今凌替衰微也。”(《平昌独山叶氏宗谱·题独山叶氏清修宗谱序》)结合实地考察和文献阅读,我们小组的成员一直在思考的问题是:为何明代兴盛无比的叶氏家族,到了清代却陷入了“凌替衰微”的境地呢?这里曾经生活着一群什么样的人?他们靠什么为生?发生过什么事情?带着这些问题,两位老师带领我们继续在文献和田野中穿梭,一步步追溯叶氏家族的今与昔。
《平昌独山叶氏宗谱》(贺喜 摄)
在田野和文献中寻求答案
进村后,经过古朴的财神庙,我们来到叶氏大宗祠,宗祠中散落着几块石碑,由于常年风化,碑上的一些字迹已经模糊了。这几块碑中字迹依稀可见者是《湖溪叶公墓藏志铭》和《叶母周氏墓藏志铭》,老师们马上带领我们打开手电筒,一字一句解读碑文,寻找有价值的历史信息。据我们现场对村民的访谈,这两块碑原在后山的叶宪夫妇坟茔内,20世纪90年代坟茔遭到盗掘,墓内财宝尽失,墓志铭则被盗墓者弃于荒野,叶氏后人发现后才将石碑抬到祠堂内安置至今。通过这两块碑文,我们了解到明代时期叶家的显赫状况。
叶氏宗祠(李培娟 摄)
从叶氏宗祠出来,我们又进入了葆守祠。同行的向导告诉我们,传说以前独山有对叶氏夫妇,老年得子,夫妇去世后便把儿子托付给家中的一位丫鬟抚养,后来孩子读书成才,考取了功名,做了大官,于是建造该祠以感念丫鬟的养育之恩。而今的葆守祠位于叶氏宗祠南侧,祠内匾额题“叶氏家庙”,在葆守祠外院的角落里,我们发现一块石碑,上面依稀可以见到文字,赵世瑜老师到村里的小卖部买来一些面粉,在碑上涂抹起来,很快碑上的文字渐渐显现出来,此碑碑额为“世德碑铭”,嘉靖年间所刻,其中记载了诸多与进士叶以蕃相关的信息。
葆守祠(李培娟 摄)
之后,我们来到村南,这里矗立着独山村的标志性建筑——隆庆三年石牌坊。从史料中得知,叶氏十六世孙叶以蕃于嘉靖三十七年(1558年)中举人,嘉靖四十一年(1562年)中进士,之后官至工部员外郎;嘉靖四十五年(1566年),天妒英才,在京任职的叶以蕃去世;隆庆三年(1569年)其父叶弘渊立牌坊、世德祠碑以旌表和纪念早逝的儿子。虽然叶以蕃享年仅三十三岁,但其短暂的一生给整个独山叶氏带来了无尽的荣耀,这种荣耀甚至延续到了今天。叶以蕃去世后,其父叶弘渊为了感念皇帝对儿子的礼遇和恩宠而建了这座石牌坊。石牌坊飞檐翘角,蔚为壮观,中额书刻“洊膺天宠”四字,我们站在石牌坊下,感慨不已:这个隐藏在山中的小村,因为叶以蕃,熠熠生辉。
隆庆三年石牌坊(李培娟 摄)
继续跟着老师们向独山村的西南方向行走,这里有高耸的寨门,寨门两边用石头砌了坚固的寨墙,如今,平坦宽阔的柏油公路穿过独山,寨门再也不是进出独山的必经要塞了,但依稀可以感受到当年独山村森严的戒备。在田野过程中,我们不仅跟村民交流沟通,还切身感受历史发生的环境,从而获得对史料语境的理解和把握。
寨门(李培娟 摄)
走出寨门(李培娟 摄)
出了寨门继续往前走,沿着密林中的小径直下,就到了乌溪江畔,这里岩奇路险、江水清流,江边的码头曾经是沟通独山村与外界的重要枢纽,多年前,成堆的木材或许正是从这里进入乌溪江,一路漂流到远方,为独山带来辉煌。在码头附近,还有一座蔡王庙,可惜我们一行人到达的时候,看守蔡王庙的人恰好不在,因此庙门紧锁,终不得见。这或许就是田野的魅力吧,既有机遇和巧合,也有无奈与遗憾。
紧锁的蔡王庙(李培娟 摄)
构建田野和文献背后的故事
我们的学习并没有因为田野的结束而终止。面对浩繁的史料和不会自己说话的古迹,我们试图在大历史的视野下,挖掘地方志等史志资料,并结合田野访谈以及田野中的碑刻解读,最终去了解独山村叶氏家族从昔到今的故事。以下是我们小组结合史料和田野对宋至清之间独山叶氏家族发展变迁的初步理解:
一、叶栾迁居,宋代开基
据宗谱记载,独山始迁祖名叫叶栾,叶栾从处州府松阳县古世卯山迁居于此,据叶氏家谱记载,叶栾系宋代尚书左丞叶梦得之曾孙。我们在村中看到的明代《叶弘渊墓志》也表明独山叶氏出自叶梦得(1077-1148)之后,叶梦得之曾孙叶栾迁居独山。也就是说,关于独山村始迁祖,纸质族谱所载与我们在田野中发现的墓志铭所言相符,文本和田野皆显示始迁祖叶栾于宋代迁居于此,并在此生根发芽。
小组成员在独山村发现的《叶弘渊墓志》(组员拍摄)
二、进士及第,明至鼎盛
由宋入元,独山叶氏不断发展,到了明代,独山叶氏胜迹日辟、村容大壮、人才辈出。我们在村中寻得的几块石碑显示了叶氏在明代的辉煌。
第十四世孙叶宪(1487-1544)的墓志有载:“(叶宪)每资给四方,动以万计,遂、松、龙间诸巨室,皆取籍焉,不必其偿。田庄凡三十,所逋岁积不啻数千,亦屡蠲之……山谷荒丘,咸愿假贷,翁即输以己赀于官,归还者受之,不授者悉焚其簿……庚寅(1530)年四十有四,处民饥流……首捐八百石。”(据《湖溪叶公墓藏志铭》)从墓志中可以看出,叶宪田产众多,是富中之富,附近的很多有钱人家都把户籍放在叶宪名下。叶宪没有为富不仁,而是乐善好施,时常减租减息,并在饥荒年间资助乡邻、赈济灾民。
《湖溪叶公墓藏志铭》(曾晓祺 摄)
除叶宪外,叶宪的兄弟叶魁还兴建了独峰书院,引导族内子弟读书学习。这为叶氏家族日后人才的涌现奠定了良好的基础。
在第十五世孙中,最出类拔萃的是叶弘渊,叶弘渊创建家塾,设置义田、义店,安置往来旅客。光绪《遂昌县志》中记载了叶弘渊的贤能,其父六十岁去世,小妾所生的儿子随之被抛弃,叶弘渊把这位同父异母的弟弟养育成人,且分家产的时候认为父亲的小妾所生的孩子跟自己是一样的,都可以分到父亲的财产,在他的抚育下,弟弟后来也考取了功名。叶弘渊的长兄早逝,留下一个儿子,叶弘渊视侄子为己出,把侄子养育成才(据光绪《遂昌县志》)。在叶弘渊的熏陶之下,后来他的儿子叶以蕃高中进士,为家族带来了荣耀。
万历年间,独山叶氏还有一个名人叫叶澳,他“为人笃学好古,诸子百家无不通晓。其文词之美,固已久脍人口矣。至其孝行,又有足风者”。叶澳与时任遂昌县令的汤显祖是莫逆之交,他们常常一起游览独山名胜,留下了一些脍炙人口的诗词。万历二十三年(1595),叶澳主持重修叶氏宗谱,邀请汤显祖作序,汤显祖写道:“余尝于薄书之暇,冀得一二子如子游之于灭明者,则唯西乡独山得一善士曰澳,字淇筠者,与余有莫逆之称焉”(据《叶氏重修宗谱序》)。叶澳与汤显祖之间的交游之深,可见一斑。
有明一代,独山叶氏文风卓盛,名士辈出,文武双全。据我们小组统计,明代独山叶氏家族有功名者至少有14位,对于一个隐藏在山中的小山村来说,这是十分难得的。而到了清朝时期,独山叶氏依旧延续着明朝的繁盛吗?带着这个问题,我们继续探索。
明代叶氏家族有功名者(徐小晴 整理)
三、由农转商,清代沉浮
明清之际,南中国经历了三藩之乱、彭温之乱等历史事件,彼时战乱频仍,在这样的历史大背景下,大量福建移民向西迁移,移民群体进入浙江地区之后,没有身份,没有户籍,到了清初,重新编修里甲,他们在此地定居下来,并逐渐获得了山林资源,而作为更早来到独山定居的叶氏家族则不可避免地受到了挤压,叶氏很难再像以前那样继续独自把控山林资源。
叶氏家谱记载:“康熙年间,惜里居逼于寇戎,祠宇毁败,人散而谱亦从残缺者多。呜呼!吾族之谱,半伤于回禄,半伤于兵燹。……自是以后,我族得修于乾隆十八年,再修于乾隆五十六年。迄今屈指二十年矣,不有修之于后,则往者何以知其……来者何以知其生娶”(据《平昌独山叶氏宗谱》)。从族谱还可看出,清代此地社会动荡、匪乱不断、盗寇侵扰、宗谱毁坏、祠堂败落,一部分叶氏子孙甚至迁居异地,独山叶氏的势力逐渐减弱,不复当年的强盛,因此才有前文中提到的康熙年间县令的感慨。
面对宗族的离散、族谱在战火中的毁损,叶氏家族也曾作出一些努力来挽回颓势,比如乾隆十八年(1753)、乾隆五十六年(1791)、嘉庆十七年(1812),独山叶氏都曾重修族谱,试图整合各方力量,重振家声,期间买卖频繁,又零星置办了一些宗祠地产,至今族谱中尚存留一些这一时期的买卖契约。但在时代大潮下,这些努力还是无力扭转叶氏的衰微,到了嘉庆年间“其时仅有祀田一十八亩,别产又甚寥匕……”(据《平昌独山叶氏宗谱·叶翁竹斋传》,叶氏再不复明朝嘉靖年间的辉煌。
村口清澈的小河(李培娟 摄)
纵观整个叶氏家族的今与昔,我们发现:叶氏较早到达独山,宋代叶栾在此地开基,依靠独特的地理位置和水路优势,不断繁衍生息,占据了山林资源;到了明代,独山叶氏已是当地的大族,附近很多大族都来投靠叶氏。在家族实力强盛的同时,叶氏修建书院,发展文教,子孙不断参加科举考试,其中以考中进士的叶以蕃最具代表,富强之后的叶氏出现了十余位有功名者,明嘉靖年间叶氏家族达到了最鼎盛的时期,不断修谱、修祠;到了清代,地方社会动荡,外来人口不断进入,独山叶氏再难独自享有山林资源,叶氏从守护山林资源的单纯农耕生活,变成了向外谋生,还有族人迁出独山,搬到衢州等地居住,清后期族中多人“耕而读,继则商而贾”。清前期叶氏不断编修族谱,也零星置办些祀产,试图整合家族力量,康乾时期家族恢复了一些元气,但再难回到明朝时期的鼎盛。
从独山叶氏家族从明到清兴衰沉浮的历程中,可以看到早期叶氏家族来到独山后筚路蓝缕、以启山林的艰辛;也可看到富裕起来之后的叶氏族人捐建书院、发展文教的苦心;亦可看到叶氏族人乐善好施、造福桑梓的美德以及多次编修族谱、追本溯源、不忘初心的优良传统。更可贵的是,面对晚清时局的剧变,叶氏族人成功转变观念,由“耕而读”转为“商而贾”,积极外出经商,谋求新的出路。诚然,现今的独山村发展旅游业,可供挖掘的历史资源异常丰厚。
无数创造历史的先民们消失在群山之中,他们的声音掩映在松涛声外,他们的历史散落在叶氏的祠堂中,散落在乌溪江边的码头上,散落在飞檐翘角的石牌坊下、散落在葆守祠角落里的石碑上……在一切都可以拷贝的时代,这些活生生的历史,仿佛可以触摸,他们负载的文化价值却不可再造。对独山村的田野考察和文献分析让我知道,明清时期独山村的历史,是自然与人文交相辉映的历史。而今天的独山村又站在了新的转折点上,又面临着新的挑战和契机,相信独山村的未来会比独山村的过去更加精彩。
(本文作者系中山大学博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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