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为抑郁症患者捐300万:妻子抑郁症捐光55万积蓄

来源:扬子晚报·紫牛新闻

小小的手机屏幕上,小梅(化名)是腾讯公益小程序中最高级别的“爱心王者”,从助学项目到重病儿童、从植树绿化工程到营养午餐,几乎没有她不捐的公益项目。5年时间她通过微信和支付宝共捐款20031笔。放下手机,她是过着节俭生活的全职太太,不逛街与人交流,舍不得开空调,舍不得给孩子买新衣服,甚至舍不得自己看病的挂号费。

2019年2月16日,这种并不对称的生活终于失去最后的平衡点,由于小梅的父亲心脏病需要钱做手术,她不得不向丈夫苏俊(化名)坦白,家中的55万元存款悉数被她捐给了各类慈善机构,极少过问家中财务的苏俊仿佛五雷轰顶。“我不是没有爱心,而是家中经济实在拮据,家里就我一个人上班。老人要做手术,妻子要看病,还有一个两岁的孩子,实在没办法,我就想能不能把这些钱要回来。”

近日,扬子晚报紫牛新闻记者在合肥见到了心力交瘁的苏俊,8个月过去了,情况怎么样了?

01

她素来善良

节俭习惯愈发强烈

“我爱人一直是个非常善良的人,以前我们去餐馆吃饭,遇到来乞讨的人,餐馆有时态度会很差,但是她都会特地买一份饭给乞讨者。”苏俊向紫牛新闻记者回忆,小梅没有什么宗教信仰,但是会经常看一些讲行善的书籍。他没有想到,妻子对别人的捐助会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打开小梅的手机微信,苏俊发现她关注的全是慈善类的公众号,“看的微信文章全是教导人要行善、要捐助,高兴的时候要做善事、难过的时候要做善事,反正就是无时无刻都要做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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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俊在接受采访

2015年苏俊和小梅结婚,当时小梅还在一家企业担任会计,但是和同事相处并不愉快,很快就辞职在家,2017年他们有了宝宝。“她回家后开始表现出了一些反常,不愿意出去逛街,不想社交。她说过出门就会看到行乞的、比较凄惨的人,于心不忍。”

两人的生活非常节俭,紫牛新闻记者在苏俊的家中看到,两居室的房子简单干净,几乎没有多余的生活用品。只有儿子的玩具占据了一些空间,给家里增添了一些温馨。苏俊告诉紫牛新闻记者,在家庭用钱方面,妻子可以说有些抠门,儿子的衣服都是亲戚送的或者旧衣服,为了开空调交电费两人都吵过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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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幸福的一家三口

为了照顾妻子的情绪,苏俊将收入全部交给她保管。扣除每月3500元的房贷,孩子的费用,苏俊将现金悉数上缴,自己的开销都只用信用卡。2018年初苏俊看过存单,当时手机上显示有40多万。苏俊的弟弟买婚房付首付时,想从哥哥这里借一点,表示哪怕按利率给利息也可以,老两口觉得与其付给银行利息,不如给自家人。不过小梅不同意,苏俊为了家庭和睦也没有再说什么。

02

确诊抑郁症但他坚决不离婚

苏俊告诉紫牛新闻记者,爱人的精神状态不稳定,其实很早就有些迹象。“在单位她总觉得有人要害她,有几次半夜惊醒说我掐她脖子,我们也不太能理解,但是没有什么办法。”生过孩子之后,小梅表现出了一些产后抑郁的症状,性格变得暴烈、容易激动,对家人则显得漠不关心,吝啬和节约有些变本加厉。就连事发后,家人带小梅去专业医院就诊,120元的专家号她都舍不得,380元的检查费,小梅更是心疼得不得了。“她说不要看了,我没事,舍不得钱。但是看病的当天,检查结果下来,医生就告诉我她需要服药了,不然可能会有更糟糕的念头。”

紫牛新闻记者留意到,小梅和丈夫苏俊的婚纱照如今放在小房间的角落,只是照片上小梅的笑靥如今已再难看到。客厅显眼位置有一张一家三口的合影,上面的她剪了短发,眉目里少了往日的风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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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俊和小梅的结婚照

苏俊打开手机,可以看到在小程序中,捐款的通道十分便捷,各类需要帮助的人在这里汇集,只要动动手指就能看到每个项目、每个人的故事。贫困学子求学、大病求助、各种基金项目。“你看11月6日的记录,19点59分、19点58分、19点57分,如果我捐款可能会看一下受捐对象在哪里,家里什么情况,按照她这个速度是根本没有时间来看这个东西的,我不知道她捐款的时候是什么状态。”后来问她才知道,这个时候她已经严重失眠,瞒着家人自己偷偷买了安眠药吃。此时小梅的父亲正因心脏病在合肥看病,医生说解决不了,要转诊去郑州大学医院做手术。“她当时捐款数额飙升,可能一方面自己的病走不出来,一方面认为捐款了父亲的病可以好起来。”苏俊分析。

“她的手指在手机上点一下就捐出去一笔,好像无法控制自己,连受捐人的描述都来不及看完,最快的短短3分钟内连续捐款6笔,每一笔都是1000元。”苏俊告诉紫牛新闻记者,得知妻子把钱都捐出去的第二天他们就去了医院,得到一份小梅患有中度抑郁症的鉴定。在医院开具的一张“强迫量表”上写着,小梅每天有6至8个小时会出现频繁思考的念头和重复动作,而放在她身上,这个重复动作就是捐款,对她来说这是唯一能缓解焦虑的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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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小程序中,捐款的通道十分便捷

得知家里这么多年的积蓄都被妻子捐给了别人,数目达到55万之多后,苏俊震惊、费解、难过,却一滴眼泪都没有掉过。“怎么办呢,一分钱都没有了,要不然离婚还是怎么弄?”2月16日当晚,小梅来到小房间畏畏缩缩地说,苏俊一筹莫展但却很很坚定,不能离婚!“我们又没有遭遇什么,因为捐款捐的把好好的家弄没了,哪有这种事,离婚了她一个人没有钱又没工作怎么生活,孩子才两岁以后又怎么办?”

55万在这个来自农村的年轻人心中本有着各种打算,用来创业,给家庭勾画美好未来;用来抵御风险,为小家抵御风险。一夜没睡的苏俊决定扛起这个担子,要向慈善机构要回捐款。

03

试图从数据中读懂妻子的行为

身为程序员的苏俊将妻子的捐款明细做了一张趋势图,试图从数据中寻找出原因。

图表中纵轴金额以1000元为单位,横轴时间从2015年9月18日捐出的第一笔一直到2019年1月18日,从趋势图中苏俊可以大致读出妻子精神状态的走势。“15年到17年的这两年内,她都是小额的捐款,0.5元、2元、10元之类的不停在捐出。之后的一年数额明显提升,开始上升到单笔1000元、2000元,这段时间正好是她生孩子后,是有些产后抑郁的,精神状况开始变差。到了她父亲生病后,她整日担心,这时金额就开始控制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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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俊将妻子的捐款明细做了一张趋势图

紫牛新闻记者在趋势图上看到,从2018年2月开始,捐款金额的柱状图开始出现了巨大波动,6000元、7000元,最大一笔捐助在2018年10月的一个早晨,刚刚醒来的小梅便向爱德基金会“共塑乡村医疗”项目捐赠了8000元。12月14号早上几分钟之内6000元就没了,12日早上9点钟前后8000元分8次,那时候是她父亲病重的时候,整个12月份基本上一天出去的钱都是几千元,捐的都是清一色的希望工程。这图上的每一次跳动,都仿佛戳在苏俊的心里。“我都感觉心里在滴血。”苏俊告诉紫牛新闻记者,一直到12月时,捐款数额开始减少,他推测这时家中积蓄已经被捐空了。“那段时间她总是特别着急地问我,奖金什么时候发,算起来应该是已经没有钱了。”即便这样,在最后的两个月里,小梅仍然有多少捐多少,小额的捐助一直没有停过。

在这篇量化统计的末尾苏俊写道:总计捐款552990.48元,在这1246天、178周、42个月、5年中,我们的这个家庭日均捐款443.83元,日均捐款17笔;月均捐款13314.9元,月均510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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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俊统计的各家基金会捐赠明细总额

04

8个多月努力试图挽回捐款

一开始苏俊也没有抱任何希望,捐出去的钱怎么能要得回来呢?抱着试一试的想法,他给小梅捐款数额最多的基金会打出第一个电话尝试联系,然而基金会回复说没有查到捐款。“这一家就捐了11万多,我那个时候心都凉了,我心想不要说拿回来了,这些真金白银捐出去的,怎么查都查不到了呢?”心灰意冷的苏俊没有放弃,通过微信平台不断联系各家基金会,终于得到了一些善意的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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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俊打印的厚厚的捐款明细

苏俊打印了厚厚的一本捐款明细,600多页正反打印,记录了妻子两万多条捐助的数额、基金会。如今他除了正常上班,大部分时间都在做这项庞大的工作,辛酸地面对各种沟通。“有的基金会在微信、支付宝平台上都有,我要把这些基金会找出来,还要分开数额。要用邮箱写邮件,在慈善中国上每个项目都有登记和备案号,注册联系人也找到了,找到邮箱就发。”提取数据、找联系方式、发邮件联系退款是他总结出来的步骤。有的时候邮件石沉大海,有的基金会告诉他要核查。有的电话里直接说苏俊是骗子,有的耐心地通话2个多小时,但仍坚持要他开具一系列难度很大的证明文件。8个月里,苏俊一遍遍整理数据,眼睛出现了畏光的症状,近视度数也加深了。

在将事情告知岳父母的时候,苏俊第一次流下了眼泪,而自己的父母他却始终瞒着。“我之前攒钱的一个动力就是带奶奶过过好日子,但是没想到还没来得及孝敬,奶奶就去世了,想到这里我实在是特别心痛。”

05

追回38万,有网友想捐款帮他补齐

9月初,有媒体报道后,一些基金会也转变了态度,苏俊陆陆续续收到退款。217家基金会中,苏俊一共联系到114家公益基金会,其中32家基金会已将全部或部分捐款退还。截至10月底,他陆陆续续确认能退还的金额为38万,还余下17万无法退回。

部分基金会负责人表示,退款程序麻烦,将代表个人给苏俊捐助。中华健康快车基金会秘书长郭伟表示,收到小梅的捐款70元,他想代表基金会转给苏俊500元,其中70元用于退款,余下的算个人捐助。不过苏俊拒绝了,“退款70元即可,本身退款确实也是不应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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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俊

“数额比较大的几家基金会除了无锡一家基金会,都退款了,还有很多小额的,10块、50块的就比较麻烦,很难这么一笔一笔去追回。”苏俊告诉记者,妻子如今的精神状态也好多了。“一方面是她服用抗抑郁药,另一方面医生也嘱咐我不谈捐款的事,多说积极的事情。钱能要回来,我也会告诉她,她还是会表现出高兴的。”

对于未能追回的捐款,有人建议苏俊去走司法程序,带爱人去做司法鉴定。“这点我也向法律界人士了解过,抑郁症还不一定属于限制民事行为能力人,相关疾病也要鉴定当时是否在发病期。他们告诉我捐出去的钱属于夫妻共同财产,未经一方同意使用不具备法律效力,这点上来说可以。”

抖音软件上,讲述苏俊故事的一段视频被134万人点赞,评论也超过10万,多数人都表示支持他发起退款。“有不少网友表示基金会不退的部分他们想给我捐款,但是我觉得不能私下收,需要一个基金会公开募集,只拿回妻子在特殊情况下捐出去的数额,多的一分也不会要。”苏俊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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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友纷纷留言支持退款

“对于不能退的,或者已经执行的捐款,我也不会再去追了,毕竟捐出去了也合情合法。”苏俊表示,他没有接受网友的个人捐款,因为想找一个公开一些的渠道。“我不想多拿社会一分钱,也不会私下接受捐助。因为我这个情况不属于家里人得了绝症什么的,我们家孩子小、老人看病这些困难属于大多数人都要面对的,也不是捐款的理由,我只想拿回因为特殊情况捐出去的钱,所以金额只能是尚未退款的部分。”

江苏国泰新华律师事务所刘爱东律师认为,抑郁症本身不能作为是否具有民事行为能力的标准,通常人民法院还应当根据司法精神病学鉴定或者参照医院的诊断、鉴定确认。如果鉴定捐款时小梅为无民事行为能力人,丈夫也不认可捐赠行为,则捐赠无效,可以依法请求返还财产。如小梅被鉴定为限制民事行为能力人,则需要判断其能力是否能够正确认识捐赠行为的意思,就是充分了解放弃自己财产的后果,进而认定其行为是否有效。

关于以小梅未经配偶同意处分夫妻共同财产为由主张返还捐款,根据《婚姻法》司法解释一规定,夫或妻非因日常生活需要对夫妻共同财产做重要处理决定,夫妻双方应当平等协商,取得一致意见。他人有理由相信其为夫妻双方共同意思表示的,另一方不得以不同意或不知道为由对抗善意第三人。所以,如果是金额不大的捐款,以此理由主张返还,难以被支持。

紫牛新闻记者|刘浏

编辑|张冰晶

主编|陈迪晨

图片来源 记者拍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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