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决定人生的高度(是什么决定了个人的高度)
小女孩被人搀扶着下了船,踏上了一望无际的海岸。
她名叫波吕克塞娜(Polyxena),是希腊西北部一个小王国伊庇鲁斯中规模最大的摩罗西亚(Molossia)部落的公主。她刚刚抵达色雷斯沿岸南端不远处的岩石岛萨莫色雷斯(Samothrace)。
这座岛屿就像被扔入大海的一块花岗岩和玄武岩构成的巨石。处处都有从悬崖峭壁垂下的水花四溅的瀑布。这里没有可供种植的耕地,岛上的居民直至今日仍靠捕鱼和旅游业为生。在波吕克塞娜的年代,旅行者们都住在岛上唯一的城市定居点内,四周有巨型花岗岩堆砌的城墙围绕。他们是来朝圣的,因为城市的不远处就是隐藏在森林峡谷中的众神圣域。
这里举行的是敬拜冥府众神的神秘仪式,祭拜掌管生育的大母神(the Great Mother),还有一些让人猜不透身份的非希腊名字的神明,如阿谢罗斯(Axieros)、阿肖克尔萨(Axiokersa)、阿肖克罗斯(Axiokersos)、卡斯米洛斯(Kasmilos)等。仪式的性质是通晓内情的人必须严守的秘密,人人均讳莫如深,我们今天对仪式内容也所知甚少,但它们吸引人的主要原因是对来生的允诺。任何人,无论是自由人还是奴隶,无论是男是女,是成人还是孩童都能参加,地中海东岸各地的人们纷纷前来。1
仪式似乎包括祈祷以及在岩石祭坛上以猪和羊献祭,再往祭窖中倾倒奠酒。祭典共分两个阶段,先是在大殿里祭祀舞蹈,然后在小室中展示圣物,或许在黑暗中有火把照明。成功参与祭奠者或许会获得紫色绶带和铁环,以彰显其神圣地位,说明他将得到神明的庇护。
每年夏天,大约在7月会举办一场庆典,庆典的中心节目是以婚姻仪式为主题的神圣表演。虽然岛上全年都可以开展与神灵有关的事务,但波吕克塞娜和她的家人来到萨莫色雷斯很可能就是为了这一年一度的庆典。
在庆典上她第一次见到了英俊潇洒的年轻王子,马其顿的腓力。当时她大约只有10岁,那一年应该是公元前365年,也就是在腓力结束了他在底比斯的人质生涯回到家乡后不久。或许他就是为庆祝自己被释放才来到萨莫色雷斯的。
据说,王子看上了这位美丽活泼的女孩波吕克塞娜,两人的婚事就这么定下来了。也许腓力看上她并不是因为一见钟情,而是对她未来的价值做了冷静估算的结果。更直白地说,伊庇鲁斯与马其顿北疆接壤,具有重要战略价值。这桩婚姻将稳定两国的友好关系。有可能两人在这个知名盛典上的相遇是事先精心安排的。这样订婚一事会显得更权威、更庄重。这不仅是一门亲事,也是一桩交易。
波吕克塞娜后来又有了一个名字莫塔莉(Myrtale)2,取自希腊文的桃金娘(myrtle)。据说这是一种与萨莫色雷斯神秘仪式有关的、代表爱神阿佛洛狄忒的神圣植物。或许她是因为与腓力订婚才有了这个名字,又或许这是她在稍后的成年礼3上取的名字。
在公元前358或前357年,也就是波吕克塞娜(莫塔莉)达到可以生育的年龄时,他们两人才完婚。可能就是在这个大喜的日子,这位年轻的公主又换了名字。这次她无疑是受了纪念奥林匹亚之神宙斯的马其顿节日的启发,改名奥林匹亚丝,这也是她在史书上的名字。
古希腊上层社会的女性一般不在外抛头露面,只专心致志操持家务。她们连自己家里的晚宴都不出席。她们或许会在家奴监视下短暂地出现在市场购物,或参与宗教节庆。除了自己的男性亲人,她们只有在婚丧嫁娶时才能见到男人。理想的女性是没有人议论的女性。
但是在像马其顿和伊庇鲁斯这样的北方王国,情况则完全不同。贵族人家的女性和王室女性在宗教和社交方面,有时甚至在政治方面的作用都相当突出。女性可以拥有财产,也有处置财产的权利,在孩子未成年时她是其监护人。她可以参与外交事务,可以与国外的亲戚通信;女性也很可能是识文断字的,奥林匹亚丝一生中书信往来众多。
传说中的尤丽黛丝王后的一生,就给像奥林匹亚丝这样不甘寂寞的公主们树立了一个无情样板。与马其顿妇女最接近的供我们参考的形象,就是荷马史诗和伟大的雅典悲剧中描写的人物。作品中的王后与公主都是强势而独立的女性。
其中就包括希腊南部伯罗奔尼撒半岛上迈锡尼的王后克吕泰墨斯特拉(Clytemnestra),在她的丈夫阿伽门农因特洛伊围城之战而缺位的十年间,她代为执政,一切顺利。等丈夫回来了,她却趁浴中用一件紫色大袍将他困住,然后将其刺死。这是她为女儿依菲琴尼亚被父亲献祭而报的一箭之仇。
我下手了,我起身看见工作已经完成。
的确,是我干的,我承认。4
另外一位有代表性的虚构人物是美狄亚,她与阿尔戈英雄伊阿宋居住在希腊的科林斯城。伊阿宋雄心勃勃,但性格软弱,他决定娶国王的女儿为妻。愤怒的美狄亚给新娘送上了一件光彩夺目却带毒的婚纱礼服,并亲手杀害了自己与伊阿宋生的两个儿子。
她毫无悔意。“你或你的公主竟妄想践踏我的爱,过惬意的日子,嘲笑我,”她说,“管我叫母狮,你尽管叫吧,我的爪子就在挠你的心肝,你罪有应得。”5
没有证据显示奥林匹亚丝是受了希腊悲剧的启发,但她的性格和一生与传说中的这些女性如此相似。凡嘲笑过她的人个个在劫难逃,包括她的丈夫。
他们婚后的某一天,腓力到妻子卧房欲与其欢好。他发现有一条蛇竟然就躺在沉睡的她身旁,感觉很不自在。普鲁塔克告诉我们,国王炽热的心变得冰凉,此后很少与王后同房。
这听起来似乎十分不可信。不过,奥林匹亚丝是位相信灵性的女性,她是先验的奥尔甫斯教信徒,与许多其他马其顿妇女一样,参加过酒神狄奥尼索斯的仪式。6而酒神又是代表通过饮酒、戏剧和灵魂出窍体验而获得先验的神明。7
酒神崇拜的参与者主要是女性,但也有男性。众人蜂拥来到密林遍布的山区。他们由于激动而神志不清,开始妄语。这些晚间的仪式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有参与者知晓,他们都对此讳莫如深。但仪式的高潮时刻似乎得吃生羊肉,这可能是反映了狄奥尼索斯的命运,因为他在婴儿时代曾被撕碎吃掉,后来奉主神宙斯之命得以复生。幽深的秘密必然与出生、死亡、复生的奇异循环有关。这就让急于确保来世的参与者有了新希望。
无论从古人还是今人的观念来看,这些仪式被看作“纵欲狂欢”并不为过,其实质就是迷幻状态下的疯狂和纵欲。
半个世纪前,年事已高的欧里庇得斯在阿基劳斯国王在位期间居住于佩拉,写下了他毕生最后的力作《酒神的女祭司》(The Bacchae),剧中描述了狄奥尼索斯掌握着其信徒的生杀大权的悲剧故事。一群忠实的女信徒唱道:
在山里面多么甜蜜!
每当祭司披上神圣的鹿皮,
欢舞不支倒地,
他寻觅被宰杀的山羊的血腥,
享受生吃的欢愉。8
在神灵的蛊惑下,崇拜者看到了一片人间乐土:
奶与酒四处流淌,
夹杂着蜂蜜糖浆。
空气中满是叙利亚没药的芳香。
作为王室成员,王后在崇拜酒神的欢庆中或许还起了领导作用。普鲁塔克写道:
奥林匹亚丝自己要比其他参与者更容易受神的感召,也更疯狂。她还给狂欢队伍带来几条被驯服的大蛇。这可吓坏了男性观众,因为它们会从青藤花冠和神圣的簸箕中扬起头来,或者缠绕在女性的权杖和花环上。9
蛇在古代一直与宗教崇拜相关,它们代表或令人联想到男性生殖器。医学之神阿斯克勒庇俄斯用它们治疗疾病。人们还相信人死了或能借蛇还魂。
在多年以后,佩拉已衰落为一个小镇,马其顿王后的故事还在不断得到证实。据公元2世纪的希腊作家琉善记载,当地仍然有蛇,也许就是当年奥林匹亚丝的蛇的后代。
它们生性温驯,故多被女性豢养,跟孩子一起睡,不介意被踩踏,不在乎被抚摸,就像婴儿那样从胸脯上吸吮母乳。10
不论从哪个角度看,奥林匹亚丝都是男人世界中的女强人。
她的儿子亚历山大的童年故事颇富传奇色彩,不是他成年后别人的回忆,就是他死后他人的杜撰。即便如此,这些故事仍值得一读,因为它们反映了当时人们对他个性的真实观点。从这些故事中,我们不难看出他跟他母亲一样不容易对付。
大约从7岁起他就不再由妇人照看,开始接受希腊式的教育。11奥林匹亚丝的一个亲戚利奥尼达斯(Leonidas)担任陪读教师(pae-dogogus)。陪读教师通常是一个信得过的家奴,陪着男孩一起上课。他得确保孩子平日循规蹈矩,同时防备他人不怀好意的色心。12但是这位利奥尼达斯更像亚历山大的校长,监管所有教授王子专门科目的老师。他实际上成了孩子的品德导师。
利奥尼达斯的纪律管教严格。年轻的亚历山大对他的惩戒全盘接受,但从不忘怀。有一次,这位节俭成性的陪读教师看见亚历山大在祭祀时将大量乳香抛上祭坛,他告诉孩子:“等你征服了出产香料的地方再这么浪费不迟,而今就省着点吧。”13
多年后,在加沙围城之战时,亚历山大已经可以得到用之不尽的乳香了,他给利奥尼达斯送去半吨乳香和大量没药,还附上一段话:“给你送上海量的没药和乳香,从今往后你再也不需要跟众神斤斤计较了。”此举貌似慷慨,其实更像报复。亚历山大确实记忆力出众,连小小的不满也锱铢必较。
不久之后,对亚历山大的教育又交给了另一位老师利西马科斯(Lysimachus),此人虽出身名门,但稍显鄙俗。他深谙逢迎拍马之道,显然就是靠吹捧马其顿王室家谱符合荷马史诗正统才谋得了这份教职。他管亚历山大叫阿喀琉斯,令亚历山大喜不自胜。利西马科斯把腓力称为珀琉斯(Peleus),也就是阿喀琉斯父亲的名字。他还自诩为菲尼克斯,正是对阿喀琉斯视如己出并将其一手带大的忠心勇士。
关于亚历山大有一个人尽皆知的故事,或许纯属虚构,却很能说明问题,能让我们看到他为人细致、观察入微并能善加运用的本事。
塞萨利是地处希腊北部的广袤平原,以盛产良马著称。大约是公元前347年的一天,当时的小王储只有八九岁模样。塞萨利的一个马贩子带来了一匹骏马,打算卖给腓力。这匹马壮硕而有英气,14毛色黑亮,额头处有一块白斑。15它身上被打上了代表主人家的牛头烙印,而且名字也叫希腊文的“牛头”(Bucephalas)。尽管对方要了13塔兰特的天价,16腓力还是有点儿动心,于是到草场上去观看别人试骑。
结果腓力发现这匹马显然未被驯化,很难驾驭。马夫的吆喝反而使马狂躁不安,拒绝让人骑。这下腓力大为光火,他命人将“牛头”拉走。
这时一个年幼的声音响起。“可惜了这匹好马,”说话的正是亚历山大,“就因为他们不知道如何应付它,或者不敢尝试。”几次抱怨后,他父亲意识到这孩子跃跃欲试。
“你是在批评长辈的意见吗?”腓力问,“你觉得你比他们懂得多,比他们更会应付马吗?”“这么说吧,这匹马我可以应付得更好。”
“如果不行,你如此大言不惭该受什么惩罚呢?”
“这匹马的价钱就由我出!”
众人听罢大笑,但亚历山大是认真的。他同意与父亲赌上一把。
亚历山大快速走到“牛头”身旁,接过缰绳,将马面朝太阳。这一点很关键,因为只有他注意到这匹马每次见到自己的影子出现在前面就会挪动身躯。
他跟在“牛头”的边上跑,同时抚摸马背让它平静下来。等马缓过神来,亚历山大立刻甩开披风一跃而上。他并不轻易使用辔头,然后他将头贴上马身,完全恢复了信心的“牛头”随即绝尘而去。
国王和随从人员的心早就提到了嗓子眼,可他们一见到孩子已经掌控了马,全都拍掌欢呼起来。据说,腓力当时喜极而泣。他亲吻了从马背上下来的亚历山大,说道:“孩子,我们得为你找到一个合适的王国。马其顿太小了。”17
有位名叫德玛拉特斯(Demaratus)的科林斯贵族商人,是极力支持马其顿的政界人物,也是腓力的远道朋友。根据古希腊的好客传统,必须善待“远道朋友”。经常因政治或商业需要游走四方的德玛拉特斯当时也在场,他立即主动出价买下了“牛头”,赠予亚历山大。
这个孩子既能将每一次责难记在心上,也从不忘记别人施予的恩惠。他将忠诚作为自己的格言。这位科林斯人在以后的故事中还会出现。
亚历山大迫于环境必须迅速成长。他还在孩提时代就开始接触马其顿外交的酒文化。公元前346年,也就是他获得“牛头”的第二年,当时最强大的海上强权雅典城邦的一个政治代表团抵达佩拉,宴席和往常一样喧嚣。餐后用酒时,10岁的王储弹奏西塔拉琴(类似里拉琴的乐器)助兴。18他的演奏肯定相当出色——又或许是太出色了,所以据说腓力当时冷冷问了一句:“琴弹得这么好,你是不是有点儿不好意思了?”19君王不该有时间聆听别人的演奏。孩子立即会意。从此再也听不见西塔拉琴的琴声了。
外国驻佩拉的使节让亚历山大对马其顿以外的世界多了几分了解。他对伟大而神秘的波斯帝国特别感兴趣,毕竟他父亲的王国曾有过一段让人难以释怀的被波斯征服吞并的历史。就在他为雅典使节演奏的同一年,一位有名的公共知识分子伊索克拉底出了一本小册子,恳请腓力领导全体希腊人远征波斯,因为当时波斯大帝的先祖曾入侵希腊人的家园,还入侵了位于亚细亚的爱奥尼亚城邦,他们应为此报一箭之仇。此文一出,不少人争相阅读,引起了热烈辩论。国王没有响应号召,不过他的儿子或许因此有了担任远征军统帅的梦想。
一日,一个来自遥远的波斯首都苏萨的使团风尘仆仆地来到马其顿。正巧腓力不在宫中,所以仍是孩子的亚历山大出面接待使者。20据普鲁塔克的记载,他对闻名遐迩的巴比伦空中花园或波斯大帝的衣着服饰丝毫不感兴趣,却仔细地询问了来者一些实质性问题。21
他特别对波斯人建立的道路系统询问再三。波斯古老的篷车道已经被军事大道所取代。波斯人还建设了桥梁或津渡以便跨越河流。任何地方出了问题,帝国的军队都能迅速赶到。另外沿途还设有驿站,方便信使休息和更换马匹,这使得官方的书信在各省间能更快速地传递,也方便政府官员在帝国境内巡查。
这段故事让我们看到亚历山大对信息的渴求。他似乎已经懂得了军事胜利的背后少不了周密的后勤和组织。良将在出征前一定要尽可能掌握其目标的一切资料,而我们可以确信当时他已经设想自己会成为这样一位良将。
腓力和奥林匹亚丝都以亚历山大为傲,但他们对他个性中的两个方面也不免忧虑。22一是他生性十分冲动,二是他在进入青春期以后竟然对性缺乏兴趣。
亚历山大对强硬命令深感抵触,但如果跟他晓之以理,他也可能改变态度。他的父母以为,就像伟大的雅典悲剧作家索福克勒斯所说,他需要的是“舵手的引导和辔头的克制”23。这项管教的重任可不能由一般的老师或简单的诗歌、音乐、修辞学或公共演讲艺术课程来承担。
那么在文明的希腊世界里,谁是为理性代言的最佳人选呢?除了享誉盛名的哲学家、40岁的亚里士多德之外没有第二人选。他在柏拉图位于雅典的非正式学校“学园”(Academy)里学习了20年,还在东地中海进行过具有开创性的动物研究,因为在古代,哲学思想与实践研究之间并无区分。他在教学的同时也有自己的著述。
亚里士多德有点儿大舌头24,生来两条细腿,一对小眼睛。他穿着讲究,戴戒指,理短发。他光鲜的容貌与不怎么洗衣服也不怎么洗澡的苏格拉底立下的希腊哲学家形象成了鲜明对比。
公元前343年,腓力决定聘请亚里士多德来教自己13岁的儿子。因为亚里士多德的父亲曾在马其顿宫廷担任过腓力的父亲阿明塔斯三世的御医,两人在弱冠之年曾在佩拉见过,彼此都认识,所以聘用的事宜相对比较顺利。这位哲学家对马其顿的文化有一定了解,对马其顿王室的荒诞行径也知之甚详。
亚里士多德开出的条件也不低,他说只有腓力答应重建自己在哈尔基季基三叉半岛上的老家——拥有悠久历史的城邦斯塔基拉——他才能同意国王的请求。该城5年前毁于腓力发动的某次战争,不过腓力也是个乐意做交易的人,很少固执己见。他答应了这个条件,当年被贩卖为奴的居民重获自由,城市拔地而起并恢复了往日的熙熙攘攘。另外腓力还新修了一条水渠和两座祭拜丰收女神得墨忒耳的神殿。
他们还做了一个明智决定,让亚历山大和一群与他同龄的学生远离首都的尘世诱惑和宫廷喧嚣。亚里士多德在充满田园风光的米耶扎(Mieza)授课。米耶扎处处是果园和葡萄园,被人称为“迈达斯的花园”。这里有一座供奉山泽女神(Nymphs)的神庙,与两个天然洞穴相连。部分殿堂为遮蔽日晒而设有门廊。据普鲁塔克记载,直到他生活的年代,即公元1世纪左右,
导游仍然能够告诉游人哪里是亚里士多德的石凳,哪里是他经常使用的荫凉步道。看来亚历山大不但跟他学习伦理学和政治学,还学到了哲学家们不向一般学生教授的知识,一些只向聪慧学生口头传授的艰深学问。25
同所有希腊男孩一样,亚历山大自童年到青少年时期都会接受体能训练,参加体育赛事,或许还会受到军事训练,不过文献里没有记载。有一个流传下来的故事让我们看到他自负的一面。他是同龄孩子中跑得最快的,但当有人建议他去参加奥运会,他回绝了。他说那样的比赛不公平。要是他赢了,他只是赢了平民,要是他输了,输的却是王子。
亚里士多德在学术方面到底教了他什么,细节我们不得而知,不过一般的希腊式教学内容,如诗歌研究、公众演说技巧等基本课程是一定有的。他的这位王子学生似乎对修辞学里的辩论术很感兴趣。所谓辩论术,就是从正反两方来辩论的艺术。伊索克拉底在获悉此事后很不以为然。26他给亚历山大写信,警告他得谨慎行事:国王应发号施令,国王是不辩论的。
亚里士多德的职业生涯显示他向来重视在许多研究领域内收集资料,不论是文学、科学、医药、生物、政治还是哲学。他还收集地图(王储肯定对此特别感兴趣)和手稿,不断修订历届奥运会的得奖者名单,他还延请专人撰写希腊各城邦的宪法报告。这些探究成果肯定也会反映在他的教学中。
亚里士多德对任何事都有自己的意见,对世界地理也不例外。他认为地球是居于宇宙中心的天体,“比有些星星要小得多”27。每一个半球都有一长条宜居的陆地,两者之间有无法逾越的热带地区,陆地外部围绕着一望无际的水域,亦即外洋。但他没有提到海洋彼岸是否有一个新世界等待发现。
北半球的长条起于非洲的大西洋海岸(希腊人称此地为利比亚)以及赫拉克勒斯双柱[1],一直延伸到旁遮普。赫拉克勒斯双柱和印度之外则是一片汪洋,宜居陆地被海洋隔开,无法围绕地球形成一条连续的圆环。这让亚历山大浮想联翩,抵达印度和大洋之滨成了他的追求。
我们可以假设亚里士多德也与学生讨论政治,这肯定也会引起一些饶有趣味的事件,因为希腊思潮一般倾向共和制,更确切地说,就是最适合希腊政治版图的、最常见的小城邦体制。这些都与国王或王储的想法不合拍。不过这位哲学家还是有办法绕过困难,说君主政权也不失为一种理想政体,前提是国王必须是德行卓越(aretē)之士。他在《政治学》(Politics)一书中写道:
因此,一旦能在一群人当中找到一家人或一个人,其德行远胜其他人,让这一家为王室或让这个人当国王来统领一切,是顺理成章的事。28
亚里士多德也未能超越他那个时代的陋习偏见。整个古代世界蓄奴成风,他也接受这样的社会制度。他认为“有的人生而自由,其他人生而为奴,让他们继续做奴隶既公正又方便”29。他也看不上外国人,认为由希腊人来统治非希腊人是既正当又合理的;其实,“非希腊人与奴隶无异”30。
亚历山大对这位替代自己父亲形象的亚里士多德十分景仰(腓力经常因征战而不在他身边),对他不脱离实际的思维十分敬佩。显然他也相当勤奋好学,虽然他只对自己感兴趣的问题下功夫。他对实用科学相当着迷,特别是关于疾病的诊断和治疗。成年后,他自认是半个医生,朋友病了他去照看,还给他们治疗方法和膳食调配的处方。多年后的一天,他手下将领克拉特鲁斯病倒了,亚历山大听说他服用菟葵,顿时紧张起来,这是一种被用作泻药的有毒植物。他给将领的医生写了一封信,表达了他的焦虑,并建议使用正确的剂量。
亚里士多德激发了他这个学生对荷马的热爱。据说,亚里士多德特别准备了附加注释版本的《伊利亚特》,而在他的学生眼中,《伊利亚特》与其说是艺术作品,倒不如说是战争技艺手册。这就是后来所谓“宝盒版本”(casket copy)的《伊利亚特》,亚历山大不论走到哪儿都把它像宝物一样带在身边。
他对《伊利亚特》和《奥德赛》的大部分内容烂熟于心,并以此自豪。31他在闲暇时或进晚餐时,常常让周围的人与他一起玩文学游戏,让每个人引述他们最喜欢的荷马史诗诗句。他每次都坚持《伊利亚特》中这一段最美:
他智勇双全:既是贤明的国王,又是孔武有力的枪矛手。32
公元前401年,即50多年前一个明媚的春日,在幼发拉底河左岸一场大战即将爆发。
已值正午,敌人仍不见踪影;但当下午来临之际,远处却见尘土飞扬,初看像白云,其后又像平原上的黑影。敌人越近,但见星星点点的铜光,长矛与敌军渐入眼帘。部队左翼是穿戴着护胸的骑士……旁边是手持藤盾的军队,再旁边是木盾直到腿部的重装步兵,据说这些人都是埃及人;后边还有骑士与弓箭手。33
这段对战争序幕的描写同样出名。它来自世界文学伟大冒险巨著《长征记》(Anabasis,或称《北上纪行》)。作者是年轻的雅典人色诺芬(Xenophon),他曾是希腊万人雇佣军中的一名军官。雇佣军是以严格的方阵出战的重装步兵,受雇于与波斯帝国奠基者同名的王子小居鲁士,充当反抗其兄长亚达薛西斯二世(Artaxerxes II)的先锋部队。
波斯大帝的部队在人数上远远领先,居鲁士部队的左翼还不及他哥哥的中线。就在这里,按波斯王室的一贯做法,亚达薛西斯二世站在自己的战车上,四周都是他的精锐部队和护卫。
叛军雇佣兵驻扎在居鲁士军队右翼一侧的河边。当他们的方阵开始冲锋,对手立即溃散。希腊人乘胜追击,以为自己已胜算在握。但见年轻而富于激情的居鲁士率领一小支骑兵队直奔哥哥而去。色诺芬写道:
他看到了大帝和他周边的护卫者,情绪立即失控,大声叫道:“我看见他了!”冲上前朝他胸前刺去,矛刺穿了护胸,他哥哥被刺伤。34
亚达薛西斯二世自马上跌落,被护卫从混战中救出。居鲁士的猛攻取得了成功,大帝的众多人马纷纷对他表示臣服。但他继续鲁莽深入敌军。此时夜幕降临,一片混乱。居鲁士的前额受伤,竟死于一个普通步兵之手。
战役是打赢了,但叛变以失败告终。亚达薛西斯二世伤愈后又统治了近半个世纪。
打了胜仗的希腊雇佣军对战局突变感到惊慌。如今等待他们的又会是什么呢?波斯人将他们的将领诱骗到一场会议上,然后逐个杀害,一批新军官被选出来取代他们,就包括色诺芬在内。这支“万人雇佣军”决心不投降,立志打回希腊世界。历经艰辛和苦战,他们抵达黑海沿岸,终于安全了。越过地面隆起的高地看见下面宽广湛蓝的水域时,士兵们欢呼道:“大海!大海!”
几乎每一个希腊男孩都对这个了不起的坚毅求生壮举耳熟能详,《长征记》也成了文学畅销书。严肃的政治人物和士兵都研读这段历史,所以我们或许可以确定,对波斯军事实力十分好奇的马其顿王储也不例外。
对亚历山大来说,色诺芬告诉了大家一个基本真理。他说:
聪明的观察者一看便知,大帝的帝国虽然疆域辽阔、人口众多,一旦遭遇军事偷袭,通信不便和兵力分散就是其短板。35
我们已经知道,波斯大帝是通过各省执政官或总督来进行统治的,但在现代技术出现之前,通信最快也不可能比马快。从波斯首都苏萨到地中海沿岸的萨迪斯骑马需要90天的时间。天高皇帝远,波斯大帝不可能管得住这些地处遥远的总督。有的总督甚至就建立了自己的世袭王朝。即便总督们指挥不动担任治安官员并直接向波斯大帝汇报的驻军将领,他们也有自己的军事实力。波斯大帝为确保他们行为不越轨,还安排了被称为君王眼线(Eye of the King)的钦差大臣向遥远的苏萨汇报各地情况。
但有时也防不胜防。公元前4世纪中叶,有几个总督起来造反。当叛乱——准确地说是一系列叛乱——终被平息后,很多人最后竟然官复原职。这清楚说明中央对边陲地区有时鞭长莫及,中央也默认了这一事实。
帝国看上去强悍,实际上孱弱。其庞大的军队身着带有异国色彩的制服,十分醒目,但士兵多为缺乏训练的征召役。希腊军团在库纳克萨(Cunaxa)及其后的表现更毫无悬念地证明了重装步兵和方阵确实技高一筹。色诺芬有一段夸张的描述:“不论是谁,任何人若想对波斯开战,他不用出击就可以在波斯国内尽情地游走。”36此言虽然夸张,但也点出了问题所在。当亚里士多德声言希腊人有天然优越性时,多数人都同意。
居鲁士带一小股骑兵冲杀他哥哥的决定,虽嫌冒险,但不失为高招。他在庞大部队未发挥长处之前就提前结束了战役,让敌人的人数优势消失于无形。一旦士兵们知道将领已阵亡,他们就会无心恋战,一走了之。转胜为败都因为居鲁士的鲁莽。
亚历山大在细读了色诺芬的书后得到两个教训:第一,只要入侵者有决心,即便在波斯帝国核心地区作战,不但有胜算,甚至能完胜;第二,从战术上讲,擒贼先擒王,应设法先取波斯大帝的性命。后来一位罗马作家曾表示:“如果没有色诺芬的存在,亚历山大大帝就不可能成为大帝。”37此言并不为过。
谈到房事,亚历山大兴趣索然。看来女人对他不具吸引力。这不一定能说明他的性取向。同性恋或异性恋这一类概念当时还没有发明。对他及他同时代的人来说,性只能说明一个人的行为,并不能说明一个人的身份。
也许应该怪罪佩拉的放纵氛围对这孩子起了相反效果,也许他的性欲就是不强。
或许心理分析师会指出他与母亲的关系太近,凡事总想取悦她。他们两人都心怀壮志,而这个壮志就是培养亚历山大成才。她的爱或许令人窒息难堪,但他却能完完全全地信赖她。
亚历山大是个条件很好的年轻人,不仅出身高贵,人还长得标致(起码别人都这么说)。他身材不高,但很魁梧,有一头“像狮子鬃毛”一样的金发。38他的鼻梁挺直,一直延伸到眼睛的上缘;肤色白皙,运动或激动时胸膛和脸部会泛红;他的两眼瞳孔颜色不同,一只是灰蓝色,另一只是深褐色;他的牙齿像栓塞或钉子一样锋利。他的声音有些刺耳,声调偏高,他早年的一些雕像看起来都有点像女孩。39
普鲁塔克笔下的他“颈部微微向左偏斜”,“让人不由自主地心生怜爱”。40对他没那么友好的人则会理解为他的脸有点歪,总是眼泪汪汪的。
亚历山大最喜欢的铜像雕塑大师利西波斯(Lysippus)在他孩提时代就认识他,后来给他塑造了一个俊俏又相当逼真的雕像。他是唯一得到允许为亚历山大塑造立体雕像的艺术家。这不是单纯的个人喜好的问题,也不是对雕塑家奉承赞美的奖励。雕像和钱币是当时统治者向各国传达自己权威的最佳方式。可以说利西波斯是亚历山大品牌的发明者,最起码也是个倡导人。
虽然我们今天无法确切地知道这位马其顿年轻人的美丑,但他似乎还是相当有亲和力的。
奥林匹亚丝和腓力都对儿子有点儿担心。恐怕他长大了会长成一个阴柔的男子,变成像阿基劳斯国王那样的“女王”。他们决定从塞萨利雇一位颇有姿色的妓女卡利泽娜(Callixeina),让亚历山大与她初尝禁果。41他拒不合作,有人说这证明他性欲不强,但说他是因为恼怒才拒绝的,不也同样合理吗?有几个男孩会同意让父母给他挑选他的第一个女人?偏偏奥林匹亚丝是个绝不轻言放弃的人,她常常央求她儿子与这个女人欢好,但总未如愿。
为了给他的行为寻找最简单的解释,我们不妨探讨一下亚历山大的性取向。亚里士多德当年采取小班授课,同班的都是贵族和将领的儿子。有一个叫赫费斯提翁的男孩“模样清纯可爱”,42亚历山大很喜欢他。两人彼此都有好感,从此终生形影不离。很难说两人之间的关系没有性的成分,但即便有,时间也不会长,因为普鲁塔克说亚历山大“曾扬言睡眠和性事比其他任何事情,更能让他想到自己的生命有走到尽头的一天。他的意思是,疲惫和欢愉来自相同的人性弱点”43。
我们已经看到同性恋在马其顿精英中相当普遍,但其中除了粗俗的享乐之外,还有别的因素。马其顿的王公贵族对上层社会男性间性行为的看法,总以南边的希腊马首是瞻。
希腊人在这方面的风俗高度单一。年轻的成年男性与青春期前的十几岁的男孩有暧昧关系是司空见惯的事。这种关系能提供某种形式的高等教育。年长的一方是爱者(erastes),有义务教导年幼的被爱者(eromenos)关于希腊社会的文化准则。被爱者通过模仿,从爱者那里学习如何成为一个良好公民,如何在体育馆与人竞技,有朝一日如何在战场上勇敢应战(比如说效仿最为人熟知的同性恋大军底比斯圣队)。等到被爱者成年,这种感情就会变淡,成为终生友谊。
两名男性之间有暧昧关系是大家可以接受的,但并无强制性,许多年轻的希腊异性恋者达到适婚年龄,可与异姓通婚时肯定会觉得如释重负。不过有些规矩必须遵守,绝不允许对被爱者进行鸡奸。一般人最能接受的性行为是将直立的阴茎插入被爱者的双腿间,但不得激发他的性欲;被爱者只不过是给尊长送一份礼,而不是满足自己的欲求。
这种成年男性与男童关系最著名的代表,当属亚历山大心目中的英雄、《伊利亚特》的主角阿喀琉斯与帕特洛克罗斯。大家普遍认为两人是恋人关系,但古时候对于两人谁长谁幼则说法不一。柏拉图在他的《会饮篇》中,借助一人之口对此做了澄清。
其实,[悲剧作家]埃斯库罗斯[在他的剧作《快刀手》中]说阿喀琉斯是爱者,这完全不对。阿喀琉斯比帕特洛克罗斯漂亮——他其实是所有英雄人物中最美的,而且那时候他仍然没长胡子。再说,连荷马都说他要比帕特洛克罗斯年轻得多。44
阿喀琉斯或许真的长得美,又没胡子,但我们第一次在《伊利亚特》中看到他的时候,他肯定不是未进入青春期的少年。我们只能假设两人的恋人关系早就已经结束,进入成年人的挚友关系阶段了。
亚历山大自认为是当代的阿喀琉斯,不只是因为他骁勇善战,也因为他与赫费斯提翁正是在仿效阿喀琉斯与帕特洛克罗斯之间的关系。我们可以合理假设他的同学比他年长,虽然大不了几岁。看来两人之间只不过是模仿成年男性与男童之间的亲密关系,其实更像一对现代的平等伴侣的结合。
现实世界的紧急情况打破了米耶扎平静的田园教学。公元前340年,腓力任命他年方16岁的儿子在他前往色雷斯半岛出征时担任摄政,并掌管王室印章。45亚历山大的教育就此结束。腓力此番对他委以重任,不仅是出于父爱,也因为他看到亚历山大超出年龄的成熟性格和能力。
另外,腓力还任命高级将领安提帕特(Antipater)做亚历山大的顾问,避免他犯莽撞的错误。腓力对此人有百分之百的信任;有一次出征时,他睡得比往常更久,醒来的时候他说:“我能安心睡觉就是因为安提帕特没睡。”46
安提帕特似乎对他的监护对象相当信得过,给他一定的行动空间。47总之,这位雄心勃勃的小青年就像沙漠中的行人得到了水,紧紧抓住这个大权在握的机会。他弭平了色雷斯一个部落的叛变,攻陷那座城后,他把城内居民赶走,以希腊移民取而代之。
他将那座城的名字改为亚历山大波利斯(Alexandropolis),国王对此或许难以赞同,叫它腓力波利斯不是更贴切吗?这孩子还做了一件比较出格的事,竟然试图收买某些马其顿人,让他们对自己效忠,48这回,最擅长反手一击的父亲疾言厉色地训斥了他一番。不过,腓力还是很欣赏亚历山大,经常跟他有书信往返。
这位王储对父亲的不二孝心却开始动摇了。他想成为伟大的勇士,见到父亲在战争中捷报频传,不禁心生反感。他父亲的功业越大,留待他征服的地方就越少。他曾向他的朋友抱怨:“我父亲事事都抢在我前面。”
不错,腓力靠巧妙运用武力、欺骗、外交手段击败一连串对手后登上王位,从那以来就一直表现出色。他征服了马其顿北边的一些诸侯国,聘用他们的氏族首领到佩拉来当朝臣或当战地的指挥官。他们就是我们前面讲到的“伙伴军”。随着马其顿势力渐长,其中的一些非马其顿人[如克里特岛的尼阿库斯,还有腓力的希腊秘书攸美尼斯(Eumenes),此人在后面还会出现]预见自己在腓力麾下必将前途无量。他们正是诗人赫西奥德笔下的“贪得无厌的君主”49,期待王室对他们慷慨解囊。他们的忠心和付出确实让他们获得了丰厚的土地和金钱回报。他们的孩子也当上了王室的见习骑士(Royal Pages)。
总之,马其顿已经成了一个人口稠密的统一国家,再也不是人们不屑一顾的落后国度了。
国王的军事改革如他预期的一样,建立起一支庞大的常设部队,但同时也开销巨大,他也因此陷入了复杂的恶性循环。手下的士兵越多,维持部队所需的军费就越多,于是他只好不断扩张领地,以增加税收和获得金银矿。然后他又需要更多的兵源来维护这些新领地,打他那些打不完的仗。
腓力用了20多年的时间大扩疆域。人口最多的时候曾有50万之众50,比任何希腊城邦都大。大约在公元前352年,他被任命为塞萨利的终身执政官(archon,希腊语意为“统治者”)。塞萨利的平原一直延伸到温泉关,就在奥林匹亚丝的老家、马其顿的亲密盟友伊庇鲁斯以西。他去攻打色雷斯的部落领地,经过一番苦战后统治了当地。他的部队已接近博斯普鲁斯海峡了。雅典人对哈尔基季基的传统影响力,此时早已不如马其顿国王,他们感到了威胁,因为粮食必须从黑海进口。
他们的担心不无道理。腓力开始对希腊南部的诸多城邦虎视眈眈,(用历史学家贾斯廷的话说)“就像在瞭望塔上”准备伺机而动。51小城邦福基斯(Phocis)与底比斯之间发生了一场灾难性的战争,底比斯在留克特拉战役时曾一度兴盛,如今已开始走下坡路,但仍不愿坐以待毙。腓力的机会终于来了。德尔斐神谕所屹立在帕纳塞斯山脉陡峭山坡的下缘,而福基斯人正是德尔斐所在地的守护者。
福基斯人从阿波罗神殿四周的宝库掠夺钱财,招募了大量雇佣军。那都是希腊世界各地的善男信女给预言之神奉献的金银财宝。福基斯人信誓旦旦地保证必将物归原主,其实心里也没有底。
这场冲突因为与德尔斐神谕所有关,而被称为“神圣之战”。很快,底比斯人就败下阵来,(用当时人的比喻说)他们尝到了“《伊利亚特》的苦楚”52。马其顿国王认为,他应该顺势惩罚亵渎圣地的人。一开始福基斯人打得不错,还曾在公元前353年让腓力吃了一次败仗。他撤兵后发誓说:“再回来时必定像公羊一般,比以前更较劲。”53
他果然言出必行。接着在公元前352年或前353年,他在名字很美的“番红花平原战役”(Battle of the Crocus Field)中大获全胜。国王命令手下的人戴上阿波罗守护的植物月桂所编织的桂冠,当然此举背后的战略意义远胜于宗教意义。他实际上是借机强化他作为希腊价值观维护者的地位。双方的敌对还在持续,到公元前346年腓力已将福基斯反抗者的残部消灭。他被任命为德尔斐近邻同盟(the Amphictyony of Delphi)的盟主,这是一个由德尔斐附近城邦组成的、保护神谕所独立性的同盟。腓力此时的权力已直抵底比斯边境,雅典已触手可及。
现在再也没有人胆敢说国王不是希腊人了。
腓力的对外政策并不完全依赖军力。马其顿和色雷斯的金银矿收入让财政收入每年猛增1000塔兰特。54国王开始铸造钱币,包括俗称“腓力币”的著名金币。这笔新财富中有不少被用来支付高昂的军费,既包括雇佣军费用又有马其顿本地军人的开销,余下部分则用来收买人心和维系希腊政坛头面人物的友谊,跟他作对的人也在被收买之列。他曾坦言:“王国疆域的扩张更多还是靠金子而非武器。”55
与他同时代的史学家提奥庞波斯对腓力持批判态度,说他是挥霍无度的无能之辈。“他是全世界最糟糕的管家,不只是他,他周边的人都跟他一样。他不是在花钱,他是在散财。”56但这么说可就不对了。不错,腓力出手阔绰,让他经常感到捉襟见肘,但他向外国政府撒钱的做法确实起了作用。他交到了朋友,发挥了影响力。
与他儿子不同的是,腓力十分享受性生活,与年轻男女都有外遇关系。不过,那都只是消遣,而婚姻必须为国家考量。奥林匹亚丝是他的正妻,但他肯定还有外室。当时的人经常开玩笑说:“每出征一次,腓力就多一位娇妻。”57这些多半是政治联姻,为期短暂,对象往往是交战方统领之女。如伊利里亚公主奥妲塔(Audata),上马其顿诡计多端的领主之女费拉(Phila),色雷斯顽固的国王之女美达(Meda)等。他通过和亲达成交易。
腓力似乎与两位塞萨利的女子完婚,这说明控制塞萨利对他有多重要,也说明该地政治错综复杂。奥林匹亚丝是位不容易相处的妻子,但她对丈夫的处处留情没有丝毫妒意,还与两位塞萨利妻室中的一位尼刻西波莉丝(Nicesipolis)成了朋友。传言说尼刻西波莉丝是个女巫,因为奥林匹亚丝精通此道,她就在腓力与尼刻西波莉丝同房前被请来为她验明正身。奥林匹亚丝一见到尼刻西波莉丝,就觉得与她十分投缘。“不要听信这些谣言了,”她说,“你就是自己最佳魔力的化身。”58尼刻西波莉丝死于分娩,王后将她诞下的女婴带回家中抚养成人。59
腓力崇拜雅典,崇拜这座“紫罗兰花冠之城”60以及它的历史和文化。它是他与马其顿王室先祖们所渴望的希腊典范。但只要对自己有利,他也照样对雅典人耍花招,而他们在阻挡他前进的步伐上也不遗余力。
在外人看来,雅典与军事强国斯巴达在伯罗奔尼撒缠战多年,已经从公元前404年的惨败中恢复了元气。雅典是海上大国。在沉寂过后,它又与爱琴海诸岛及沿岸的城邦重新建立了联盟,其船队还重拾了公元前5世纪时期的雄风。它打击海盗,保护了对它而言必不可少的黑海粮食供应,同时还谨慎提防波斯人的再次入侵。
但我们的第一印象往往是不可靠的。雅典的成年男性人数因当年的冲突而骤减,一路从40000人下滑至14000~16250人,相当于少了60%。61要恢复雅典帝国昔日的辉煌,人数就不达标。
另外,雅典流失的财富一直没有补回来。它能从比雷埃夫斯(Piraeus)大港派出一百只战船的舰队,但支持不了太久。更糟的是,(也难怪)雅典人已经没有了打仗的兴致。幸存者往往就想过太平日子,雅典人宁可看到自己的赋税用于家乡的公共建设,或用作给公民的财政拨款,而不是用于对外军事征战。
很容易激动的史学家提奥庞波斯在描述雅典的堕落颓废时或有夸张之嫌,但他的确道出了问题:
有些雅典人……即便在出征时,总少不了长笛演奏者、妓女和竖琴演奏者随侍左右,他们滥用军费无度。但其他雅典人从来不找这种人的麻烦。恰恰相反……他们反而特别看得上这种人。这也不奇怪,因为他们自己的生活就是诱导年轻人把大好时光浪费在长笛演奏者和妓女身上。年纪稍微大一点的则整日饮酒赌博,虚度光阴。总的来说,雅典人花费在大宴小酌和肉食上的钱,比花在市政管理上的还多。62
马其顿人对海洋所知甚少。从腓力的角度来看,雅典虽然颓废堕落,但是对他日益增长的一统全希腊的野心来说,仍然构成威胁。一旦自己当上了一方霸主,他还打算带兵讨伐波斯大帝,以雪大流士一世和薛西斯入侵之耻,并解放亚细亚沿海的爱奥尼亚诸城邦,使其免受波斯人的压迫。他希望追寻色诺芬的足迹。
公元前340年,国王最后一次尝试与雅典人谈条件,也没有抱太大的希望。他决定软硬兼施。如前面提到的,他任命亚历山大为摄政,自己则带兵前往色雷斯半岛,意欲控制博斯普鲁斯海峡。如此一来,来自盛产谷物的塞西亚(今日乌克兰)的漕运就会受到威胁,同时雅典人的舰队也无法进入沿岸港口。腓力一手持剑,另一只手则拿起了笔。
腓力给雅典写了一封长信,细数他们的种种不是。其中许多抱怨确实有道理,虽然写信者本人在外行事也并非无可挑剔。他的语气就像一个遭遇种种不公的人在摆事实讲道理,希望读信的人能改变他们对他的观感。
不过,他在信的末尾说到可能的后果时,语气严厉起来:
我的抱怨就是这些。你们是入侵者,见我一忍再忍,就继续打击我的利益,倾全力伤害我。因此我必须自卫,既然我是在理的一方,愿诸神为此见证,但愿你我之间的争议能得到解决。63
心神不宁的雅典人认为这是一纸战书。
腓力本来已经做了最坏打算,随时准备应战,却因为与难缠的色雷斯人作战时受了严重的腿伤而不得不推迟。德尔斐的近邻同盟又爆发了一场小战事。作为盟主,国王理应率军自马其顿南下去解决争端,他也的确这么做了。但抵达希腊中部后,他索性搁置同盟那件事,转而沿大道南下,直奔底比斯和雅典而去。这两个邻国素来不睦,但大敌当前,危在旦夕,两国同意立即订立协约,急告其他希腊城邦前来救援。几天之内,底比斯和雅典就组建了一支联军与马其顿国王对阵。
平原从西北往东南延伸。周边为两处高地与山脚包围。南面就是小镇喀罗尼亚的卫城。64从这处制高点可俯视广阔的原野和几英里外山峦前流淌的克菲索斯河。
希腊联军就选择在这里与马其顿人开战。在腓力成功用计谋穿过防卫森严的隘口后,这里就是能阻止他直捣敌对者家园的唯一屏障。联军共有35000名步兵和2000名骑兵,而腓力的骑兵人数与联军大致相同,但只有30000名步兵,这大概就是他野战军的全部了。
国王指挥右翼的马其顿精锐步兵。面对的是一万人的雅典重装步兵方阵。年方18岁的亚历山大被委以重任,领导左翼克菲索斯河边的马其顿骑兵。4个世纪以后,普鲁塔克写到,河边有棵橡树叫亚历山大橡树,因为在交战日前夕,亚历山大曾在树旁扎营。他对面就是以圣队为首的底比斯重装步兵。我们不知道联军骑兵部署在何处,也许他们是后备部队。不论他们在哪里,都没有参与这场战事。腓力和雅典人的两翼都只有轻装部队保护。
联军仅仅是表面上占了优势,因为马其顿的士兵都是全天候训练的职业军人,并有多年的实战经验。而雅典的重装步兵在过去1/4世纪只经历过一场历时一个月的战斗。
双方都有几经推敲的战略规划。联军由雅典人领头,左起喀罗尼亚,右至克菲索斯河,从左前方向右后方倾斜。换言之,战事将从雅典人的部队与腓力指挥的右翼马其顿部队交战开始。如果联军成功击退国王,他们的整条阵线即可如收扇般朝敌人的中部及右部排山倒海而来。
如果马其顿占了上风,联军士兵也有机会向南边的山里逃窜,或沿平原逃生。
腓力的战术则更高一筹。他考虑到雅典人虽然英勇,但缺乏纪律,作战不够熟练。从作战技术上来说,腓力的战术极富雄心:它需要整个马其顿阵线围绕一个中心转动。腓力先是假装有序地撤退到附近高地。这就拉长了希腊联军的阵线,希腊人很可能会因此跨越旷野,去追击撤退的敌军。此时他们的战线必将出现薄弱环节或缺口。负责带领马其顿左翼的亚历山大就可以伺机率骑兵从缺口攻入,从而决定战局。
双方交战大概是在公元前338年8月2日的破晓时分。因为双方部队都排成斜行阵,最初交锋的只有雅典人与腓力的精锐部队。这回,腓力对雅典人的判断无误。他们在将军斯特拉托克斯“冲啊,冲啊,向马其顿人冲”的口号下,一个劲儿往前冲。65腓力收紧方阵,形成长矛防御墙,他感叹道:“雅典人压根儿不知道如何打胜仗。”
就在士兵往左挪动以便跟上往前冲的雅典重装步兵时,国王预先料到的缺口果然在希腊联军中部和底比斯圣队之间显现了。亚历山大见状,知道机会来了。他带领一队楔形阵的骑兵直奔上前。底比斯人很快就被包围了,只能在河边拼死一战。圣队被就地歼灭。
两英里之外,撤退中的国王调头给了雅典人出其不意的一击。他把他们往山里赶;结果1000人战死,2000人被俘。敌人顿时全面溃败。
数百年后,考古学家在底比斯圣队当年战斗后的葬身之地附近进行了挖掘。66他们共挖出7排整齐排列的254具尸骨。300名恋人中仅46人幸存。连腓力都为之动容。他在战后巡视战场,见到底比斯圣队的尸体时说:“这些人虽败犹荣,任何质疑者可杀之。”67
少年的亚历山大一下子成了风云人物,他父亲也大度地承认了这一点。亚历山大带领了骑兵队冲锋陷阵,而且让自己身处楔形队伍前端最危险的位置,他在战斗中给敌军的致命一击加速了希腊人的溃败。他的朋友甚至会说是他而不是他的父亲打赢了这场战争。
这么说就错了。此役还得归功于足智多谋的腓力,因为他是整个行动计划的设计者,他佯装撤退才诱使希腊阵形出现缺口,让马其顿的骑兵有机可乘。亚历山大只不过是整个棋局中的一枚棋子,当然也是一枚重要棋子。
据普鲁塔克的记载,从此他父亲对他“更是钟爱有加”,68甚至在听到别人说亚历山大是他们的国王,腓力是他们的将军时,也泰然处之。众人都感到,亚历山大多年的“学徒”生涯就此告一段落。无须明说,亚历山大继承王位不仅因为他与腓力有血缘关系,也因为他确实是个人才。我们的资料中见不到对他批评的声音,显然王室内部也有统一意见。
那么,为什么就在喀罗尼亚之战过去不到一两个月后,亚历山大的法定继承人身份却遭到质疑,有人竟说他母亲奥林匹亚丝与他人有染呢?
[1]赫拉克勒斯双柱(Pillars of Heracles)即直布罗陀海峡两岸的山峰。——编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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