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书日记(琴书消忧的日子)
五年前,我作为大陆交换学生,赴台湾政治大学渡过了一学期的学习生活。那年九月末,在我到达政大将近一个月的时候,我有幸结识了一位深谙琴箫辞赋的台湾同学,此君慷慨通达,无偿以琴艺授我。于是朗朗皓月之下,我也终于能够鸣响泠泠之音。
政大山下的憩贤亭,临近景美溪。入夜,操琴于此,仰观青山苍苍,明月耿耿,俯听溪水潺潺,七弦悠悠。想有多少个美好的夜晚,知己对坐,缓按宫商苍茫之音。一首琴曲《关山月》便是在此情此景中学成的。从“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的豪迈,到“戍客望边色,思归多苦颜”,这首琴曲本是于夜色苍茫之际面对浩然壮景的叹息,而我却是在海岛上清幽的一隅深深的感受到了它的意境。本来,上古的心境流传至今早已渐渐失去了地域的界限。波澜壮阔的中华血脉,又何尝不能浓缩到一个东海小岛上?而这个面积尚不足我家乡之省的台湾岛,又何尝不能包罗中华气象万千呢?
师父的琴室紧邻新竹火车站和新竹客运总站,周边纷纷攘攘,人声鼎沸。在客运站售票厅旁边,有一处宽窄只容一人通过的细长阶梯,那便是琴室的入口了。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师父的屋子分为里外两间,外间的墙壁上挂着五六把古琴,伏羲式,落霞式,仲尼式,各不相同,却是一样的古朴素雅。另一面墙壁挂着的是笛箫,其悠长的身形与悠远的意蕴相得益彰。里间悬着字画,供着观音,屋内除了摆放古琴,还有古筝、扬琴、琵琶,二胡等传统乐器若干。这些乐器师父均能操之,且能行云流水,其技艺炉火纯青。
我时常想起我第一次踏进这个房间时那扑面而来的传统气息,上古流传下来的音乐似乎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响起。我突然想到了《笑傲江湖》,软红十丈的洛阳城边,一处空明宁静的绿竹巷里飘来悠远的泠泠之声,帘栊之内抚琴者也是人淡如菊,丝毫不受尘世干扰。师父便是如此。我后来了解到他的经历,也并非是一帆风顺,而数十年来琴始终伴随他。或许是上古之音的熏陶,他虽身处闹市,却能沉稳淡泊,宁静致远;虽身经百事,却依旧谦谦君子,温润如玉。他弹琴的时候,表情是平和的,手法是安稳的,十指仿佛淡然沉着地行走于七弦之中,无论声音高亢沉郁,都不失沉稳淡然之姿。从他的琴音中,我听得出书卷之气,那是属于古代文人士大夫的。
那一次,我在他的面前弹起了《关山月》。才学得不到一个月,已得其曲未得其数,我的走手音还远非娴熟,音与音的衔接处也多有断裂。师父在旁边点拨一二,他的指导和示范使我受益匪浅。而更令我惊奇惊喜的是,他竟然肯日后教我古琴,每周一次,而且是免费的无偿的,说是权当结缘,不图报酬。我感动万分。
“独乐乐,与众乐乐,孰乐?不若与众。”儒家的经典早已深入每一个华夏子孙的骨髓,然而这种志在天下而自觉传播的精神在物欲横流的今日实在是难能可贵。师母对我说过,让我在台湾能学多少就学多少,将上古之音带回去,将老祖宗的财富带回去,他们也就欣慰了。师母说,闻到自家的花香,便要想着让更多的人闻到他,看到自家窗外月明,便要想着告诉更多人,尤其是那些被尘埃蒙住双眼的人,告诉他们抬抬头,万古的一轮皓月正当空相照,何不一起吟咏之把玩之?这都是千年的财富,非我一家独享,自己既已得之,何不传给他人呢?
古人说:“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而他们却是诠释了“穷则兼济天下”的道理。我在南开大学求学的时候,有幸拜得一位老师,他曾不止一次提醒我教导我要有文明传承的自觉担当意识。他对我说过,要有意识地去影响更多的人,我们这样的人多了世界才会好。他还对我说过,渡己即是渡人,渡人即是渡己,渡己渡人即是渡世。依旧是在南开求学的时候,我有幸聆听古典诗词学者叶嘉莹先生的讲座,年近九旬的叶先生依然站在讲台上,为我们每个学生讲述着“心灵不死”的诗篇。叶先生一生坎坷,每到绝望之际都是依靠古典诗词中生命感发的力量坚强地挺过这些生命中的“结”,后来终于明白,如此美好的民族瑰宝,何不传给更多的人让天下人从中受益呢?“书生报国成何计,难忘诗骚李杜魂”,听到叶先生感慨平生,听到她吟诵起这句自己写下的诗,我常常为她那无生的觉悟感动到泪流满面。而在台湾,我的师父师母,不也是如此之人吗?
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弹。上古之音,中正平和,而在今日,了解她的人已经太少太少了。我常常能听到别人问说古琴和古筝是不是同一种乐器。古筝的声音洪亮悦耳,银铃般清脆,原是用于演奏,因其动听的声音被大众所爱。古琴则不然,由于本身的构造,琴声相比之下便微弱多了,它不需要大众听到,而是士人内心的吟哦。然而琴声却算得上乐器中最为丰富的了,散音按音泛音被称为是天地人的声音,左手与琴弦的摩擦令人亲身感受到声音的震颤,这样的体验,只能属于古琴。
乐琴书以消忧!每次拨响琴弦之时,耳畔缭绕的都是古代读书人士大夫的心声,那些自觉传承着我们千年文明的不可以不弘毅的“士”啊!从文王的哀而不伤,孔子的幽兰自叹,文姬的胡笳悲戚,阮籍的疏狂一醉到醉渔唱晚、平沙落雁,梅花弄凌寒傲雪,渭城曲声声伤别,悠久的琴声已然浸透了中华文化。于是,弹琴成了和古人相交相亲的过程,我抚过的声音古人也抚过,我弹响的,正是古人那绵绵的情思啊。每次弹琴,我都会觉得疲乏消失殆尽,那些所谓荣辱,所谓郁结,所谓焦虑和烦心都完全消泯不知所踪,心中就像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一般清朗明净,甚是舒畅。弹琴时的心境,应该是温和随意而又有所坚守有所追求的,不疾不徐,温文尔雅,琴声能令人进入这样理想的生命状态。这种精神一脉相承,我想,师父所想要传承的,也是如此吧。
静心想想,在我踏上台湾的土地时,从未想过能有此经历,别说遇到师父,就连古琴都没有想过。而现在,琴就在我的眼前、我的手边。按遍宫商角徵羽,我似乎回到了千里之外的家乡,似乎回到了那个我求学两年的学府,似乎回到了生我养我的渤海之滨,燕赵故地。而这又分明不是故乡,可她如故乡一般亲切。我愈发相信,这片土地有着同样的情结,同样的血脉,那是传承了上千年的灵魂啊!这种文化的魅力是可以跨越海峡相阻而直抵内心的。像师父这样的人,他们自觉不自觉地担当着“士”的角色,把这样一种民族瑰宝传播给更多的人,这样的人,在大陆,也在台湾。
我俯耳静听,琴中之味,似有万千。我相信,我在这片土地上走过的每一天,都将会是一段琴书消忧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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