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峡的山和夏天的水（旧时光里的三峡纤夫）

（长江险滩——新滩。图源：《长江激流行——法国炮舰首航长江上游》）

中国历史上唯一一位洋帝师、英国人庄士敦认为，“我觉得，三峡最吸引人的地方就是自然伟力与人类肌肉持续不断的‘战争’。”

另一个英国人罗伯特·福琼说，没有什么比这更能展现中国人那不屈不挠的毅力。

这场以不屈不挠的毅力展开的战争，就是纤夫拉纤。

在浙江省，江中的船只通过落差大的地方时，没有水闸或船舶升降机，而使用泥坡。通过两只巨大的绞盘，把停泊在泥坡两侧的船只，拉上泥坡，滑入上游水中。

（“玩儿似的”泥坡船闸。图源：《中国假日行》）

长江三峡，峡多滩险，不可能使用水闸或泥坡。逆流而上时，船夫高举长长的竹竿，竹竿顶端带钩，把钩子挂到岩石上，让船只逆着激流，“抓”住岩壁，“攀”岩而上。

（长江险滩。图源：《1894，中国纪行》）

对于小微型船只如舢板、渔船、竹筏来说，这种“攀”岩而上的办法或许奏效。通行三峡的船只众多，多数是装载重物的大型货船，这种玩儿似的办法，显然无济于事。

（舢板。图源：《狮龙共舞：一个英国人笔下的威海卫与中国传统文化》）

于是，需要拉纤。

从入海口逆流而上的货船，一路平淡无奇，行驶到三峡。三峡，如同一个脾气暴烈古怪的巨人，以逸待劳，等在当口。

（行驶在长江上的大型货船。图源：《长江激流行——法国炮舰首航长江上游》）

为了祈求江神护佑，请求江神息怒、放行，保证行船的安全，过往的船只都在这里祭祀江神。

开船之前，船老大吩咐几名水手上岸采购行船物资，其中就包括一只活蹦乱跳的精壮公鸡。如果不是被鸡主人出卖，这只公鸡现在应该在美丽祥和的山水田园之间，在太阳下和伙伴们嬉戏啄食；或者为了触目可及的成群妻妾，与其他小公鸡们你争我斗、争风吃醋，搞得一地鸡毛。

（三峡峡谷。图源：《长江激流行——法国炮舰首航长江上游》）

现在，这只公鸡被笼在船舱的鸡笼里，失去了刚上船的新鲜劲，目光迷离，精神涣散，在那儿趴窝呢。更有可能的是，直接被鸡主人用殷实的稻草，把双脚缠绕捆绑了个踏踏实实，栽楞在当地。

船老大倒提着公鸡，走到甲板最前方。船老大一手窝住公鸡的两个翅膀，另一只手把鸡头往后扳拗，别在翅膀之间，被前一只手牢牢捉住。甲板上鸡毛四起，像黄色的雪花，船老大三下五除二，已经把鸡脖子上的毛发活生生揪去，扯出一个环形，露出鸡皮疙瘩。

随着寒光一闪，船老大手起刀落，不明所以的鸡头已经落进江中。公鸡失去首领，全身震惊，垂死挣扎，船老大并不放手，兀自握住鸡翅膀和群“毛”无首的鸡脖子，把汩汩而出的鸡血，滴答在甲板上，暗黑的甲板顿时星星点点，鲜血淋漓，一片狼藉。

船老大插上几根鸡毛，把几碗肉菜蹲坐在鸡毛后面，形成一排。肉菜的后面，是一杯酒、一杯茶、一杯油、一杯盐。三根线香被水手点燃，香烟从明灭不定的香头悄然飘出，袅娜而去。船老大接过线香，跪在甲板上，线香高举过头，对着江水拜了又拜，口中念念有词，随后把线香安插在甲板的缝隙中。水手们敲锣打鼓，放鞭炮、烧纸钱。祭祀完毕，把一应祭品抛至江中。或者，大家伙分而食之。

不但要祭祀江神，而且江上行船，讲求忌讳。姓陈不能叫“沉”，碗是“莲花”。忌讳说“翻”“倒”等字眼。

（给一艘小木船拉纤。图源：《长江激流行——法国炮舰首航长江上游》）

拉纤，纤绳非常关键。

船老大与货主谈拢后，对货物的重量、体积、行船时节、风力风向、水流情况、天气变化等进行预判，估摸一个数据，安排人手，在渡口、码头提前买好纤绳。激流、险滩、隘口等江边的茅房中或竹棚下，也有当地人制作并出卖纤绳，价格略高。需要临时增加的，可以舍远求近，都是良心价，并不坐地起价、趁人之危。

纤绳有粗有细，粗细与长短基本成正比，即越粗的越长，越细的越短。又粗又长的适用于大型货船，耐磨经用，使用的纤夫人数多。粗壮的纤绳，可粗至成年男子的手臂般，长至500米、800米，甚至1000米，供数百纤夫同时使用。细而短的，使用的纤夫人数少，适用于小型货船、舢板等，供几个、十几个纤夫使用。

（翻山越岭来拉纤，货船还在山的另一边！图源：《长江激流行——法国炮舰首航长江上游》）

纤绳采用不同的材料制作，包括麻绳和竹篾片。麻绳不可单筋，单筋如少男少女的感情，脆弱易断，直接分崩离析。需要使用老成持重的棕榈树，老成的棕榈树有须状的树皮，树须如网，网须似根，由树的底部出发，自下而上，层叠在树身。将树皮拆解开来，使之纠缠绕结在一起，搓成多股绳索。将这些绳索再“拧成一股绳”，这就是纤绳。麻绳制作的纤绳，用料简洁，结构繁复，层次多样，空洞密布。拉纤时，纤绳爬高走低，风吹日晒，石割水淹，却并不具备绝对性的优势。只是在拉动小型货船方面，占有一定的市场份额。

竹篾片纤绳使用青壮年的竹子。婴幼儿竹子初出“茅庐”，正在发育长身体，很难承受拉纤这么严重的考验。有些竹子垂垂老矣，骨骼疏松，腰酸腿疼，甚至还有各种栓塞和退行性病变，也不是制造竹篾片纤绳的首选。青壮年竹子年富力强、血气方刚、势大力沉、朝气蓬勃，虽然也同时承担着竹笋丰产丰收的历史重任，“两利相较取其重”，青壮年竹子用于制作纤绳，众望所归，当之无愧。

一棵竹子砍伐下来，“开”枝“散”叶，把枝枝叶叶砍削而去，竹子一剖为二，再将中空处的竹节消除，蔑刀对准竹片靠近内里部位，“咂”的一声，切入进去。竹黄内向，竹青外向，匠人手推竹片向上，蔑刀咬着竹片顺势而下，顷刻之间，就把竹片内里的角质层切除在外，留下最柔韧的竹黄和竹青。竹黄竹青浸泡水中数日，取出曝晒，再对其进行左右螺旋式的揉搓拧巴，才用于制作纤绳。经过日晒水浸人搓的篾片，相当于浴水火而重生，具有极好的柔软性、坚韧性、抗磨性、耐久性。

即便是如此柔韧耐磨的纤绳，船行三峡，至多也只能使用1次。这种竹制纤绳，100米，需要约400文铜钱。

（平行式拉纤。图源：《中国家庭中的儿童生活》）

纤夫极富团队精神。在拉纤的整个过程中，都是团队协同作战，分工合作、各司其职、密切配合、缺一不可。任何一个环节、任何一个步骤、任何一个人员出现问题，都将影响拉纤的大局，影响行船的成效，功亏一篑，造成重大损失，乃至船毁人亡。

拉纤的团队包括两个方面的人员构成。

一是船上的，包括船老大、舵手、鼓手、撑篙人、划桨人。

船老大是整个拉纤行动的总策划、总协调、总指挥，是拉纤成败的决定性因素，对拉纤起领导作用，负领导责任。他要对拉纤、行船尤其是拉纤与行船之间的关系保持密切关注，随时随地做出预判，着眼大局，统揽全局，英明领导，正确指挥。千万不可顾此失彼，指东打西，三心两意，犹犹豫豫，有勇气、无谋略，有蛮力、瞎折腾。

所谓“大江航行靠舵手”，舵手在船上控制船只的方向。船只行进到急流、险滩、隘口，或者船只逆风时，就需要拉纤。但是，岸上的纤夫无法知晓远远落在身处几百米甚至一千米之外的船只的任何情况。舵手需要综合纤夫拉纤的力度及其方向、撑篙人和划桨人的力度及其方向随时调整，保证拉纤的力量和撑篙划桨的力量合二为一，船只朝着正确伟大的方向前进。

鼓手不可或缺。江面上江水喧泄，水浪滔天，山风鼓舞，山水曲折，甚至乌云一“云”遮天，暴雨如注，身处“喊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窘迫境地，试图通过隔空喊话来沟通岸上与船上，是毫无用处的。鼓手敲鼓，通过鼓点数量、节奏、紧松、音量等变化，将船老大的指示精神，传递给岸上的纤头和纤夫。纤头纤夫深刻领会领导精神，调整前进力度与方向，确保与领导保持高度一致。

（长江上波浪滔天。注意连接船头的纤绳。图源：《长江激流行——法国炮舰首航长江上游》）

撑篙人、划桨人的主要任务是配合舵手，控制方向，免得船只被拉到江边搁浅、触礁。此外，还可以提供部分动力。

二是岸上的，包括纤头、号手、纤夫、收纤人、岸上/水中纤夫。

纤头相当于岸上的船老大，类似于副职，是整个拉纤行动的副总策划、副总协调、副总指挥，是拉纤成败的重要因素，对拉纤起直接领导作用，负主要责任。纤头通过鼓声鼓点，判断船老大的意图和指示精神，向号手和纤夫们发出指令，由纤夫们负责具体实施。

号手不同于鼓手。拉纤时，思想高度紧张、精力高度集中、心理压力大、劳动强度大，几乎“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扑在拉纤上”。这时候，就需要号手喊出一个高低起伏有韵律的曲调，调解一下紧张气氛，丰富一下拉纤生活。这个曲调，就是“号子”，比如“嗨呦，嗨呦，嗨嗨呦”。拉纤毕竟不是请客吃饭，号手的主要作用是通过深刻领会纤头的意思，发出口令，大家伙把烂熟于心的号子一齐喊出来，达到统一步调、“心往一块想，劲往一块使”的目的。

号子分不同类型，有的是为了直线前进，有的是为了暂缓脚步，有的是为了左右避让，有的是为了稍作后退再往前进。号手一般不专门设岗，而是由纤夫兼任，有一人到多人不等。号手相当于合唱中的领唱、主唱，其他纤夫则相当于跟唱。

在三峡工作的纤夫，一般都是自愿参加，工期短、时间紧、任务重的时候，女性、老人也可能参与进来。如果有官船逆流上溯，以拉纤为职业的纤夫和沿江的村民会被强行征用。头一天“抓壮丁”，先把他们驱赶围困在一个寺庙里，牲畜一样地关闭在里面。第二天要拉纤的时候，再统一放出来，并由手执鞭子的监工进行监督拉纤，出工不出力的，直接几鞭子抽上去。

拉纤时，纤绳拴捆在船的桅杆和船头。岸上，纤绳悠长悠长地摆在地面上，纤夫分散在纤绳的左右两侧，间隔一个人身长的距离，每人把自己的拉绳结扎在主纤绳上，死死地打上活结。俯瞰下来，主纤绳像一根长而又长的树干，纤夫们结扎的拉绳，像是无数树枝，从主纤绳上生长出来。纤夫在自己胸口放一块木板，拉纤时，把头伸进自己拉绳的小圈套中，圈套穿过头和一只手臂，像和尚穿袈裟一样，半挂着。纤绳勒在胸口，木板可以减轻拉力和对胸腔的压迫感。

（纤夫们在兵书峡入口处拉竹篾纤绳。图源：《长江三峡及重庆游记——晚清中国西部的贸易与旅行》）

船老大发令，鼓点响起，纤头领会鼓声的含义，发出口令，号手随即喊出号子，纤夫们立即钻进圈套，拉纤开始了！

拉纤面对各种不同的地形，长江两岸算是最好的了。其他恶劣的情形，比如沼泽、岩壁、悬崖等，对纤夫是生与死的考验。沼泽深及膝盖，常人陷入进去，自身能否脱身，都不一定，纤夫还要拉着大型货船，跋涉着前进，难度可想而知。岩壁上，怪石嶙峋，锋利如刀似剑，水滴石穿，青苔遍布，潮润湿滑，人行其中，几乎在刀尖上跳舞，却不是跳舞，是负重前行。悬崖高与天齐，纤夫“猿”行其上，简直命悬一线。拉纤时，纤夫们每每四肢着地，人与地平行，要使出最后的一丁点气力。

据记载，拉着一条普通的货船上溯，动用200名纤夫，他们拼尽全力，每天最多可以把船往上拉200码（约183米）。真是“寸步难行”啊！

纤夫就这样拉着纤绳，一厘米一厘米地前进。纤头事先安排人员，沿着拉纤经过的路途，隔一段距离，就往地里深深地打入一些圆形的巨型纤桩。每前进一些，纤绳最前端的纤夫解开自己结扎在主纤绳上的拉绳，跑到主纤绳最末端靠近船只方向，重新加入队伍。主纤绳就由专门的收纤人，把纤绳卷拢收起，牢牢地缠绕在巨型纤桩上，使得整个拉纤队伍和货船不至于后退下溜。

（拉纤示意图。图源：《长江激流行——法国炮舰首航长江上游》）

岸上纤夫和水中纤夫是解决问题的专家。他们专门负责在岸上行走或水中游水，当纤绳被江中礁石、岩壁石块、林里藤蔓纠缠住时，他们要么猿猴一般，灵活地攀援上去，要么鱼一样地游过去，解开纠结缠绕，力保纤绳安全无阻碍。

纤夫匍匐在地，牛马一样喘着粗气，使出最后的一点力气。团队齐心协力，互相精密配合。即便如此，这个拉纤团队还是不时发生危险，纤绳绷断是最常见的事故。最为严重的，是翻船。船老大判断失误，或者突起狂风暴雨，或者风向突变，船只吃力，玩具一样在江水中翻滚，顺流横冲直下，把一干纤夫掀翻在地，从悬崖上拉扯下来，非死即伤。

罗缙绅创设的“红船”救生制度，避免了长江上江难的更大损失，功德无量。

（长江上救生用的“红船”。图源：《长江激流行——法国炮舰首航长江上游》）

作者 刘小程

主播 大圣神功六王爷

编辑/后期 凌文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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