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最细思极恐的细节(红楼梦里最心直口快的三个人)
在我们的语言文字中,“心直口快”通常是被作为褒义词来表述的。但是,在实际生活中,有些事情就不是那么简单的了。
“心直”,首先得分析不同情况。如果是说一个人心底纯洁,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这当然是好的,只要不至于忘怀“防人之心不可无”这个底线,与人于己就都没有什么害处,而且还很容易造就乐天知命、洒脱放达的襟怀,少许多烦恼、多几分童真,颇有利于健康长寿之效。
但是有的“心直”不是这样,而是极度敏感、事事关心,任何一点蛛丝马迹都不会忽略,随便什么动态迹象都不会放过——当然对于专门职业的人员,这些也是优点,因为“你的一举一动,我却倍加留心”“一些漫不经心的说话,将我疑惑解开”——但是对于日常生活中的普通人,这样做就有问题了,很容易导致不分情形皆生郁结,心中块垒与日俱增,消极因素不断积累,与人于己都潜伏着不利的可能性。“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汉书》东方朔传)讲的就是这个道理。
黛玉就有这个毛病,以至于伤了身体——“六脉皆弦,因平日郁结所致”(第八十三回)。具体情形大家都可以说出来,这里也就不赘述了。
但是黛玉有一个好处,“心直”但不无限度地“口快”——她口头的攻击力,基本都直接或间接集中在宝玉身上。而石兄这方面皮实耐喷,纵然有几次风浪,倒也没有什么大的波澜——“茶壶里的风暴”而已。
但是有些人就不行了,既有第二种“心直”,又有把持不定的“口快”——这就有点麻烦了。我们主要就来讨论这个问题。
这里面还有个区分,分三种情况。我们分类举例说明。
第一种人是情绪主导一切,其实并没有什么实际目的,就是图个嘴痛快。典型人物:晴雯。可以说就是个四面出击,几乎没有她不怼的人:
几乎没人说过一句不是(凤姐嫉妒收入那回除外)的珠大奶奶李纨,让生病的她隔离几天,她抱怨“我离了这里,看你们这辈子都别头疼脑热的”(第五十一回)!
府中贵客 潜在的宝二奶奶人选宝钗来串门,她牢骚“叫我们三更半夜的不得睡觉”(第二十六回)!
老祖宗掌上明珠 几乎呼之欲出的宝二奶奶人选黛玉来敲门,她怼回“凭你是谁!二爷吩咐的,一概不准放人进来呢”(第二十六回)!
王夫人赏了别人几个钱,她嘲讽“一样这屋里的人,难道谁又比谁高贵些”(第三十七回)?
有论者说,这些说明晴雯富于反抗精神。但是看了下面这些话,恐怕这个结论就很难成立了:
袭人“鬼鬼祟祟干的那些事,也瞒不过我去”(第三十一回)!麝月“交杯盏儿还没吃,就上了头了”(第二十回)!碧痕“洗澡足有两三个时辰”(第三十一回)!
这几回她那刃刃见骨、刀刀放血,让对方极端下不来台的话,都怼在同事的要命忌讳处,这不能说是富于反抗精神吧?
可是她怼了半天,有什么实际目的吗?恐怕除了袭人确实有点威胁她的地位以外,其他的怼就是为了显示自己的威风和宝玉的“专宠”——可悲的是,宝玉除了对黛玉是真爱,其他见景生情的“宠”实在是彩旗飘飘、博爱通吃,根本无“专”可言——比如怼小红的几句,完全是胡天胡地、无的放矢,结果白白得罪了林之孝两口子。至于上文所述,开罪的大人物就更多了(李纨后面有整个贾府的“守节”体面,宝钗后面有王夫人、薛姨妈,黛玉后面有贾母),而她对此丝毫无有察觉。
第二种人是口随心至、“实话实说”,口无遮拦、毫无顾忌,而且这种人对于这么“口快”的后果是没有任何预见和判断的。
典型人物:宝玉。宝玉娇宠晴雯,众所周知。但不知道俩人是谁传染谁,石兄也有这个“口快”的毛病,而且后果极其严重。
坠儿事件中,最终爆发点固然是在晴雯,但是把事情搞砸的关键人物却是石兄。平和稳健的平儿拿出最稳妥不过的处置方案的同时,敏锐地提出“晴雯那蹄子是块爆炭,要告诉了他,他是忍不住的,一时气了,或打或骂,依旧嚷出来不好”——这个确实说到点子上了。
“窗下潜听”的石兄,虽然“喜的是平儿竟能体贴自己”,而且明知平儿方案的正确,但是照样“实话实说”、管不住嘴,“回至房中,把平儿之语,一长一短,告诉了晴雯”——休矣,一下子局面就不可收拾了!虽然宝玉后来苦苦相劝“你这一喊出来,岂不辜负了平儿待你我之心”,但一切都然并卵了。宝玉这次多嘴最严重的后果,恰恰砸在了他最宠爱的晴雯头上——虽然是后话了。(第五十二回)
再说柳湘莲定了尤三姐,本来就有“他哪里少了人物,如何只想到我”“路上忙忙的,就那样再三要定,难道女家反赶着男家不成”等种种疑惑,而当他“将路上所有之事,一概告诉宝玉”时,一贯保持怜香惜玉人设的石兄,不知道错吃了什么物事,在“大喜,大喜”的正常话语之外,又添了“难得这个标致人,果然是个古今绝色”的话,紧接着又是“我在那里和她们混了一个月”“真真一对尤物”的话头,一下子就把尤三姐归于“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的范畴之内。
而在柳湘莲追问“你好歹告诉我,她品行如何”的时候——这本来是弥补前面阙失的绝好机会——宝玉依然没有把这个事当成多么严重的事,嘻嘻哈哈一句“你既深知,又来问我作做甚么?连我也未必干净了”,彻底坐实了尤三姐“不干净”的形象(第六十六回)。
也许石兄认为,这是“实话实说”——宁国府本来就不怎么样。但是他完全没有想到,他这两句不加具体分析、“一棒子打死一群人”的话会造成多么惨烈的悲剧。他作为“富贵闲人”,那颗“无事忙”(第三十七回)的心,根本不会理解柳湘莲对婚姻的郑重其事、尤三姐对名节的万分珍惜!
袭人对宝玉的批评完全是正确的——“你有甚忌讳的,一时高兴了,你就不管有人无人了”(第七十七回)!
第三种人的“口快”是有目的的、经过一定思量的,对于“口快”的后果是有一些从主观出发产生的愿景的。但是由于分析能力不足,没有把握好场合、对象、节奏,事情办得事倍功半,甚至事与愿违。
典型人物:凤姐。凤姐有小聪明,而缺乏大智慧,我们以前已经分析过多次。即使是跟风,有时候也弄得画虎不成反类犬。
老太太兴出新文,要凑份子为凤姐过生日。她策划这事的目的是什么?“又不生分,又可取乐”肯定是目的之一,这也符合这个贵妇老太太的一贯做法。但目的肯定不止这个,或者说主要目的不是这个。
老太太带头出份子二十两,让我们有似曾相识之感。宝钗来了后第一个生日,贾母也是出了二十两,说是要“置酒戏”,其实“这霉烂的二十两银子”“够酒的?够戏的?”(第二十二回)那个时候贾母并没有提出这个“又不生分,又可取乐”的办法——这对比真强烈!
再往深里想想:给一个现任孙媳妇过生日,大张旗鼓、雷鸣电闪“凑份子”;给一个潜在的孙媳妇竞争者过生日,却那般虎头蛇尾(至少在出资方面是这样);而对于一个孙媳妇人选(其姓名众所周知)的生日,从来没有做张做智“二十两”的表现,视同家人,波澜不惊——有对比、有区分,说白了就是警告一些在座的人,别做那个劳什子“金玉”之想。
但是老太太显然不想用明了直白的方式,点一下就好——这叫进退有度、充满智慧的大聪明。
同样是聪明人的薛姨妈立刻就明白了——在贾母先“出二十两”后,“随着老太太,也是二十两”,明显是摆在客人位置的话,这是已经意识到了老太太的用意,主动示弱、回避关键问题了。
事情到了这里,实在说就很圆满了:老太太含威不露、点到为止,薛姨妈委曲求全、另想办法。
可是就在这个时候,凤姐噼里啪啦一串话,把这个贾府生活中极端敏感的问题,在大庭广众——“老的少的,上的下的,乌压压挤了一屋子”——面前捅出来了:“老祖宗自己二十两,又有林妹妹宝兄弟的两分子;姨妈自己二十两,又有宝妹妹的一分子”——分得多么清楚!(第四十三回)
为什么会这样呢?道理很简单。事情越来越清晰:薛家母女“客人”进府,却是一个常住的架势,而且不但大人物“王夫人和薛姨妈长篇大套的说些家务人情等语”(第七回),而且小人物黄金莺也嚷嚷开“这两句话,倒像和姑娘的项圈上的两句话是一对儿”(第八回),“金玉良缘”的舆论甚嚣尘上,乌泱乌泱的。宝钗一旦成为宝二奶奶,凭能力、凭血缘(与王夫人)、凭身体,接掌家政水到渠成——而性格强势、能力具备且已经是满袖子油水的凤姐,是绝不甘心就此靠边站的。
支持“木石前盟”、让身体孱弱的黛玉成为宝二奶奶,是凤姐护位子、保油水的不二选择。但是她的身份,实在难以郑重其事地提出关于这个问题的意见。
这次终于有个机会了,老祖宗发话了,凤姐也听明白了——其实大家都听明白了,无须再加一笔,但凤姐那颗危机感深重的心,又怎么能忍住错过这个机会呢?
本来跟风说说也无妨。可是凤姐偏偏又不具备老太太那深如千尺潭水的智慧、出言波澜不惊的手段——她的方式太直白了,不但自己发言效果极差,而且还无形中把老太太的话拉低了一个档次,效果打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折扣。
当时贾母、王夫人、薛姨妈各自心里的滋味,真是难以形容!如果不是心明眼亮、老谋深算的赖嬷嬷及时来了几句插科打诨把事情混过去,恐怕这个“车祸现场”真就不好收拾了。
大自然给了我们嘴这个器官,除了呼吸、饮食之外,怎么用好其语言功能,是千百年来一直在讨论的话题。曹公笔下的这些场面,应该可以被称为这讨论的重要素材,值得我们想一想,好好地想一想。
作者:风雨秋窗,本文为少读红楼原创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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