置身于山清水秀里耕种是一种享受(沈书枝在家乡的田野)
在家乡的田野,万物自然生长
——沈书枝、何平对谈
主题:《拔蒲歌》新书分享会:给故乡的情歌
时间:2019年3月31日
地点:南京新庄国际展览中心
嘉宾:沈书枝、何平
何平:沈书枝的写作,如果跟现代文学中某种风格作比较的话,和废名的有些东西比较相近。比如废名的《桥》。废名是湖北黄梅人,他作品里的风物跟我们这边是相似的。我们现在谈到中国的现代文学,大家最经常提到的可能是张爱玲、鲁迅、沈从文这三个。但其实现代文学里的好东西太多了,比如周作人、废名的很多作品。跟他们路数相近的还有汪曾祺。汪曾祺也写家乡的风物,但是那个腔调跟沈书枝的完全不是一回事。比如他也写过水边的植物,慈菇、荸荠、马兰头,故乡的野菜等等很多这些东西。但汪曾祺是60岁的时候写这些东西比较多,而沈书枝的文字中间有属于年轻人的东西。
很多人写故乡,不管家乡到底是怎么回事,首先做出一个“回不去”的姿态。在城市里面对故乡用一种接近挽歌式的表达方式,这会导致其写作中有一种特别刻意的腔调。但是沈书枝的文字不是这样。如果让我来解读沈书枝的文字,可以简单概括为一点:欢喜。我读她的东西,在她的故乡里感觉不到老年人写作的老腔老调。比如她书中有一篇名为《喜欢的树》的文章,她对于家乡的风物首先是怀抱着喜欢,而不是故作深沉、老谋深算,哪怕写喝一个慈菇汤、喝一个咸菜汤都要有人生哲理,好像要把一辈子的人世沧桑都凝聚在一碗咸菜汤里面。在沈书枝的书里面,无论是写儿童时代的游戏,还是在她生命过往中那些跟她相关的瓜果蔬菜、那些植物、那些生灵,她的内心都跳跃着喜欢、爱惜和欢喜。这让沈书枝的散文和她同时代、同类型的很多散文是完全不同的。我说沈书枝是“家乡的女儿”,那种小儿女心态和这种欢喜的情愫是配合在一起的,我特别喜欢她散文里的这种特质。
我读这本《拔蒲歌》不是一页一页往下读,是随手翻开一篇就开始。我也不会一下子把它读掉,而是今天读一篇、明天读一篇,一边读一边看她在里面配的照片。沈书枝现在做的这样一种事情,几乎是大家都可以做的。这本书里还有她自己画的很多画儿,这个也蛮胆大的。她自己坦诚不会画画,像小孩一样画的。她就是这样特别老实,我们现在很多散文不老实,这其实是违背散文文体的,散文就要老实。
沈书枝:刚刚何老师提到的废名给我的影响特别大。我念大学的时候对现当代文学很感兴趣,读了很多废名的书。我是读《桥》和《莫须有先生坐飞机以后》的时候对废名文章里面对儿童心理的描摹特别有感触。我觉得他特别有同理心。在成人作家里面,尤其在中国现当代文学作家里面,你如果想找那些真的在意小孩子的心理,真正把目光放在小孩子身上的作家其实是很少的。在废名身上可以感觉到这种非常动人的东西,所以那时候一下子深深打动了我。
何平:我原来在中师里面教过书,我比较关注中小学语文教学。到了假期很多高中老师喜欢给孩子开暑假阅读书目,他们可能会一些在专业学者看来不够严谨的作品,但是我很少看到哪个老师会推荐废名的《桥》。
沈书枝:它很适合小孩子看。
何平:废名的《桥》里面写了小儿女之间朦胧的感情,每一个篇章就一千多字,也写了我们身边的人、诗、风物、风俗。小儿女们就在这样的世界里有他们自己的小心思,也有小忧愁、小忧伤。我当然并不反对作家要“苦大仇深”,但是如果每个人都搞得苦大仇深,这个世界也是挺变态的,特别是从某种程度来讲并不苦大仇深,写作时却装出苦大仇深的样子。比如每到过年的时候,我们常在微信上看到“某某博士回乡”的文章,作者其实对家乡也没有痛心疾首的东西,但是他写完以后给人感觉,我就是要痛心疾首,我就是要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我说的可能比较刻薄,因为批评家本身就是毒舌。一些中国作家写到乡村就要卖惨,或者他的文人怪僻就要发出来,他就会说在城里面多么的压抑、多么受伤害,现在要逃到乡村里。实际不是这样的。比如沈书枝很诚实地讲到她的乡村,我们那些有文人病的东西,在她的乡村里都表达简约克制。沈书枝讲她家乡的季节的蚊子,她刚才用了一个词。文人把乡村想象成田园的时候这个东西要省略掉的,在文人的乡村里面不能闻见。
沈书枝写乡村是没有经过刻意设计的,没有按照读者的阅读预期,把家乡设计成什么样子。她的乡村既没有设计成一个被现代化所伤害的乡村,或者说在今天现代化中间的剩余物,也没有美化。把乡村美化是基于写作者在城里面所受的“伤害”,其实这种“病”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文人就有,比如说大家都知道的写《雨巷》的戴望舒。他写在城里面不痛快,正是现在这个季节,他有一首诗叫《小病》,怎么治城里面的病呢?他说我想起故乡园子里面的一种植物,叫莴苣。在中国很多作家的作品里,一些植物就是以这样的一种作为思念对象的方式出场的。而在沈书枝的写作中它们是以“活”的方式出场的。
沈书枝:何老师刚刚说我写的不是苦大仇深的东西,这点也是跟我性格有关的,我性格非常的软弱,非常害怕看到悲伤的东西或者是愁惨的东西。我第一次读汪曾祺的《受戒》非常吃惊,我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这么透彻的小说,因为当你读现当代文学史上的小说,很多时候都有揪着你的心在那里蹂躏的感觉。
那个时候读到汪曾祺的小说,还有沈从文的小说,感觉就很不一样。沈从文的小说虽然有很悲哀的底子在里面,但是他写的时候笔下总是留情的。我在一开始受沈从文的影响非常深的,因为我自己在心悸上感觉跟他有非常亲近的情感。像《乡下的生灵》那一篇里写到,我现在回家,有时候我爸爸会在田里面搞一些黄鳝之类的东西回来给我们吃,但实际上我从来不吃的,因为我吃不下去,我只要看到一个东西活的时候曾经在我面前出现过,弄成菜以后我就不会吃了。我也不是故意要这样,我就是过不了心里那个坎儿。
所以我写作,首先写很美好的东西,它在我心里确实是很美好的。其次是那些让我感到很压抑的东西,我可能会写,但是我会稍微克制一下,希望它能够不那么触目。
何平:我刚才说到这个问题,因为一看到故乡很容易联想到我们写家乡的几种态度——苦情、悲情、文人的矫情,其实这些是不正常的情态。但是你写这些东西,你是确实对它有你的情感在里面,你只是诚实地把你跟家乡之间的感情,用一种特别干净的文字表达出来。
沈书枝:我很害怕夸大自己的情感,因为你读抒情的文学多了以后,你知道在书写传统里面有很抒情的传统,但是你要尽量避免这个东西,因为它不真实。它固然在一定程度上会吸引一部分比较喜爱这个风格读者的爱悦,但实际上它背离真实。所以我在写的时候会尽量克制自己不要抒情,不管是正面的情感也好,还是背后寂寞的或者忧伤的情感,我都会在写的时候提醒自己,不管在哪个层面上都不要走到浮夸那一步。
何平:这可能跟你的古典文学训练有很大关系,跟中国的审美传统有关系。
沈书枝:哀而不伤的那种感觉。
何平:对,世间的这种哀而不伤。即使我内心有悲伤、愤激的东西,很多极端的情感,但是当我面对这样一种世界的时候,我尽量不去夸大、放大这样的东西,或者说换一个角度尽量把它诚实地展现出来,这可能也是你这本书的特点。就像我们广场这个声音,不借助扩音机听不见,我们今天很多的写作是借助扩音机的写作,它本身的声音是不大的。就像沈书枝这样一种声音,如果我们不借助扩音机的话只能是两个人耳语、私语的东西。
我们今天的活动主题是献给故乡的情歌,当然这跟她的书名提到的南朝民歌相和。审美的角度来讲,南朝民歌跟你这本书有接近的东西。大家对于南朝民歌可能最深的印象就是朱自清提过的“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南朝民歌跟我们现在读到的很多东西是不一样的,它有一种特别干净、特别直接的东西,不是装饰出来的。你可以跟大家讲一下你的书名出自的诗歌。
沈书枝:“与君同拔蒲,竟日不成把。”实际上这个情歌是将两个相互喜欢的人一起在水面上拔蒲,因为两个人相互喜欢,所以两个人在一起可能顾着说话或者做别的事情,反正心思不在做事上面,所以过了一整天拔了不到一小把。这个诗里面没有直接地把这个情感写出来,但是那两个人之间发生的事情,包括两个人的情感可以通过诗背后的语言想象出来。
何平:所以我为什么到快结束的时候让沈书枝说这个问题?我们经常讲什么是中国文学,这就是中国文学的精髓。她刚才讲了“与君同拔蒲,竟日不成把。”这里面没有一个生僻字,没有说我们两个感情多好,像你们发微信表情包要发很多“爱”字。这句民歌讲我跟你去拔蒲拔了一天,到最后连手都没满,这里面那种动人的东西还要说吗?两个人好成什么样子了!我们完全可以想见他们那天多么的愉快,两个人沉浸在里面,开始的事情都没做。
所以你表面上看沈书枝所有的文字,用的词没有任何夸张的东西,全部是干净的,是很白的话。她的作品是类似南朝民歌里面的东西,表面上不动声色,实则饱含着炙热的情感。并不是你用很多夸张的词、用很多形容词就能表达你的感情。刚才沈书枝反复讲到我是真实的、我是老实的。我在想,这样一种真实、老实的情感,该用怎样的文字去配合它。
我的家就住在南师学院里面,园子里面有柿树、栗子树、琵琶树、银杏树各种各样的,不是那种统一的绿化。树下面也没有整整齐齐的草坪,而是各种各样的野草。沈书枝的文字其实就是类似于我们这个季节的感觉,从她的性格上来讲,她没有每到夏天那种蓬勃旺盛的东西。她本身的气质决定她的散文在稍微往前的一个季节里。你到了城市郊外,你到了玄武湖边上,你选择水边河岸看到的草和花的那种感觉,这就是她的文字给我的感受,我虽然教文学课程,但是我不忍心用所谓的专业术语把它概括出来。她就是我们在这样一个季节里,在田野里面所感受到的东西。这个田野并不是刻意种植的植物,而是让植物自然生长的状态,沈书枝的散文给我们呈现的就是这样的一种东西。所谓散文自由,其实也是这样的一种气息。
沈书枝:谢谢何老师,我很喜欢这个比喻,因为我个人很喜欢野草花,春天的时候我对原生草的野草花的喜爱丝毫不比树上开的花少。
何平:在我们今天的时代里,很少有这么安静的文字。你能感觉到这本书就是她写出来的,其他人写不出来,里面的这种照片就是她拍出来的,里面的画就是她画出来的。我不是从所谓的专业读者、一个大学里面的文学教授的角度来推荐这本书,我是从普通读者的感受出发的。《拔蒲歌》与其说是献给故乡的情歌,不如说是写给家乡的一封家书。读这样的文字,能够感觉到我们在阅读中回到自然、回到家乡,在万物生长的季节里,我们和万物之间、我们和芸芸众生之间,把自己的生命安放在其中,有一种特别朴素和内心安宁的情愫。
读者互动
提问:两位老师好,刚刚听了你们讲那么多,我从一个普通读者的角度来讲一下。刚刚听你们讲到故乡,有一些写作者对于故乡的描写是不真实或者很浮夸的。但是我觉得有一些年长的写作者,他为什么写故乡,不是因为他不亲身去回到故乡体验家乡,而是在岁月里,他的故乡的很多东西,随着时间的变迁,随着尘土被风化。
我为什么来到这个现场买沈书枝老师的书,因为刚才你们也提到汪曾祺,我非常喜欢汪先生的散文,我喜欢他散文里面那种吃吃喝喝的人生态度和情怀,我很喜欢汪曾祺的散文,所以当我看到沈老师出了《拔蒲歌》之后,我特别感兴趣,因为我感觉到从她的身上有我很喜欢的汪老散文的感情,所以我买了这本书,我来到这个现场,我想读你的书。刚刚也说到这个现场有很多读者都是年轻人,我觉得年轻人多是非常好的现象,因为你的书在我看来是一种很清新、很朴实,让我感觉文字当中是很真实的东西,这跟我读汪曾祺或者读阎连科这些名家散文是不一样的。他们都是年长的写作者,而年长的写作者在散文里的特点更像让你看到历史一样的东西。而我看沈老师的散文有一种,虽然我看的是书,但是我可以从书中感觉到沈老师和我面对面讲她家乡的这些东西,让我觉得倍感亲切,这是我非常非常喜欢的。年轻读者多,可以让更多的,不管是农村里面的孩子,或者是城市里面的青少年,更多的读到你的书,受众面更广,让他们更多了解到农村里面的情况,农村里面的风貌是什么样。所以我觉得这本书非常棒。
沈书枝:谢谢你。之前你说的那点我想补充一下,因为我的家乡没有什么变化,这一点我觉得自己是很幸运的,我也知道很多人回不去是因为他真的回不去了。
提问:两位老师好,我是学师范专业的,我想请问两位老师怎么样才能推广这些阅读给小孩子?他们可能是初中生,可能是小学生,他们不愿意读所谓的严肃文学,也不愿意读所谓的乡土情怀的文章,他们可能对这些文字有一种天生的抵触情绪,也对新课标所谓的名著阅读国家规定的篇目不愿意读下去。我自己本身是文科生,我按照这些规定也读了很多书,江苏高考名著必读最重头的两本就是《红楼梦》跟《三国演义》,我在高三的时候花很多时间在名著阅读方面,有的是我愿意读的书,有些是被迫读的书。所以我们应该怎样引导孩子愿意读这些书?或者怎么样培养他们的阅读兴趣?
沈书枝:我自己小孩还小,我对于培养小孩的阅读兴趣没有什么经验,因为他从很小的时候,我给他看的大部分都是绘本。我念初高中的时候,因为我们很少有书看,老师偶尔在课堂上讲一些不是课本上的诗词或者其他文章的时候我们非常喜欢、非常欢迎。我觉得你可能不要给它打上标签,比如严肃文学、乡土文学、经典文学之类的,可能需要更贴近内容的解读,而不是画重点线,或者总结中心大意,或者问学生这个作者想表达什么。读完之后所谓的练习,实际上在某种程度上可能挫伤学生阅读的热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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