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台山和尚打人 五台山和尚断头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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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台山和尚打人 五台山和尚断头案
太原崇善寺旁清晨人们从井里汲水。无意中捞出一颗和尚的头颅。怎么回事呢?
道光年间,太原府有一个富翁张麟池,人称张百万。生平只生了两个女儿,大的叫金姑.小的叫玉姑金姑飞扬佚荡.未嫁前就喜欢倚门卖俏,搔首弄姿招蜂引蝶; 玉姑却幽娴贞静,脚不出户,日常只是在家读书刺绣消遣光阴。
金姑嫁后不久,丈夫就害涝病死了,玉姑还没有出嫁,未婚夫曹文璜原来出身书香门第,父亲曹世绩中过一第秀才.因为屡次投号乡试不中,这才弃儒经商,从事书画古玩文物买卖。太原人重武轻文,因此营业清淡,家道日渐中落,便携了儿子前往南方,起程前特地来向亲家张百万辞行。他们在堂前叙话时,玉姑到屏门后来偷看,见未婚夫曹文璜眉清月秀,文质彬彬,不觉芳心暗许。
曹家父子一去三年, 音信全无。玉姑已快要二十岁,张百万十分着急。过了许久才道听途说广东赌风厉害,曹家父子赌输了钱,已经倾家荡严,无法回乡。张百万把这消息告诉玉姑乘机劝女改嫁。玉姑不信张百万已决计悔婚再三劝说,女儿执意不从。后来传来消息,竟说曹家父子已经客死广州。
太原城里有一个大地主姚半城,儿子姚思孝还没有结婚,张百万便央谋去说合,姚家也知道玉姑美貌,门当户对,一说便允。玉姑听到这消息.痛恨父把一女配两家准备在姚家前来迎娶的当天悬梁自尽。
离姚家迎娶的婚期只有三天时,忽然有一个衣衫褴褛的青年风尘仆仆地进门求见张百万,口称“岳父”。张百万不禁大吃一惊,来者非别个,正是谣传已经客死广州的女婿曹文璜。原来曹文璜吃了官司弄得倾家荡产,其父忧急成病,竟致不起,如今特来投奔岳父,请求教济。曹文璜见张家挂灯结彩,心里疑惑,张百万说道”你远来辛苦,暂且在右边耳房里休息,诸事从长计议。”心里却苦想冥想怎样打发这穷鬼出门。
玉姑把喜期变成死期,决定提早结束自己的生命,就在曹文璜投奔岳父家的当晚,她取出预先准备好的白布索打算遣散侍婢,闭门自尽。忽然环秀香笑嘻嘻的跑进房来说"恭喜小姐,姑爷来了!”
这秀香是玉姑最钟爱的贴身侍婢,平素聪明伶俐,善伺人意,一向反对张百万把小姐改嫁,和玉姑站一条心。
经过秀香的劝说和帮助,晚饭过后,玉姑摒挡行装,把历年私蓄细软打了个包裹,等到有夜深人静,同秀香悄悄出了闺房,穿过厅堂,来到右面耳房,她虽然是个闺阁千金,平素以礼自持,从不和男人搭话,这时情急,也顾不得许多了,于是走上前去,隔着门缝说:"曹郎,我冒耻前来和你商量。你知道堂前张灯结彩是什么缘故?我父亲嫌贫爱富,说你死在广州,再三逼我改嫁,小妹不从,他私下把另外许配给姚家,后天就要来迎娶……话犹未了,房门“呀”的一声轻轻打了开来。秀香指着玉姑身上的孝服说道"姑爷外来遥传说你死了到现在还代你穿着孝!你要不是早来一步,恐怕她连命都没有了,原来她还私下藏着一条白布带,准备在姚家来迎亲时,上吊自杀哩!曹文璜忍不住深深一躬到地,道歉悦:“小可不知小姐如此三贞九烈,实在该死!商量一阵,曹文璜终于下定了决心道“小可身无长物,要走就走,就怕小姐小脚伶仃,走不动长路!”玉姑毅然道:“只要能够逃出这虎穴龙潭.任凭什么困难我都无所畏惧,何况有你在身边,更平添我十分勇气,还怕什么?" 当下由秀香引导,穿过院落,悄悄打开角门.放他们出去,说了一声“一路保重”,重,新轻轻淹上门,自回内室去了。
两人出得门来,只觉天昏地黑,不辨南北东西,加之夜深露重,身子都不免有些瑟缩。玉姑胸中富有智谋,当下定一定神,辨清了方向,便道“天冷风大,只有到我姊姊金姑家里借宿一宿,明天早行。”两人穿街越巷,一直向北,走到一条小巷里,玉姑忽然惊喜的呼叫道“好了!到了!她扶墙摸壁地摸过三家两面,在一家门前停了下来,伸手敲门,不料门应声而开,原来门是虚掩的,并没闩上.玉姑忍不住啧啧的道“姐姐好大意,连门也不关,要是闯进坏人来……”话犹未了,猛抬头看见金姑房内灯光明亮,窗纸上现出两个人影,心里暗暗犯疑道“姐姐孀居,房里怎么会有两个人?"于是不敢冒昧敲房门,只在窗外叫道“姐姐我来了."叫声未绝,窗上的人影便少了一个,半晌,才听得金姑的声音在房里说道:“玉妹吗?怎么半夜三更到我家里来,找我有什么事?”玉姑就把父亲嫌贫爱富,逼她另嫁姚家,自己无奈偕同曹郎私奔的事讲了一遍,说道,“眼下夜深天冷,无处投宿,所以想在姐姐这里借宿一夜,明天一早动身。"金姑在房里听了冷笑道,“你素来聪明,怎么今天竟昏了头?我们自家姐妹,你有急难,我怎会不帮?借住一夜打什么紧?可是爹发现你和曹郎逃走了,一定要追寻,追寻起来,第一个地方一定是我这里。你真是自投罗网!你们赶快走,走得越远越好,你自己心里明白,不是我姐姐不帮你的忙,不留你。”玉姑想想,这话不错,便对曹文璜道:“这里确实不安全,我们走吧!”于是隔窗对金姑道:“那么,姐姐,我们走了。如果爹追寻到这里来,你千万不要说我们曾到这里来过。”金姑道:“这我知道,用不着你吩咐,你们快走!”
他们出了金姑家的门,一时茫茫然不知到那里去好。玉姑实在不胜长途跋涉正想在路旁人家门前阶沿石上坐下暂歇,忽然看见前面不远处有一盏灯光露出,不禁喜道:“好了,有人家了。”于是挽着曹文璜的手臂勉强支撑着向灯光走去,到得门前一看,原来是一家豆腐作坊,一个老头儿正在屋里用一把黑色的大铁勺搅动着一锅热气腾腾的豆浆,豆浆透过门缝散发出诱人的香味,曹文璜便上前敲门。那老头儿出来把门开了,用疑虑的眼光打量着他们。曹文璜恐遭拒绝,连忙诡词解释道:“我们是夫妻两个,到南边去投亲,经过这里,时候晚了,没有投着客店,天冷风大,想买两碗豆浆喝,暖和暖和。”老头儿听了这话,更不犹疑,把门开了半扇,让他们进来。老头儿见曹文璜对他客气,就也亲热起来。说道:“小老儿姓莫,叫莫志诚,人家给我起了个外号叫莫老实;今年六十四岁了。”玉姑摩了一会脚背,渐觉复原,喝着豆浆说道“现在歇夜的地方算是有了,可明天我们到哪里去?”曹文璜道:“你不用愁,刚才说到南边去,我记起来,现在的交城县令陈砥节,是先父从前考取秀才时的同年,先父临终前叫小可回来投奔岳父,也恐岳父不念旧情,曾伏在枕上写了一封信叫我回乡如果投岳父不着,就带了这封信到交城去找陈年伯。刚才忙着和小姐同逃,竟把这忘了。”边说边从怀里取出信来。玉姑打开封套,看了一遍,不禁以手加额道"“真是天无绝人之路!这位陈公是读书人做官的,不会像我父亲那样嫌贫爱富,你去投奔他,他念你是故人之子,一定肯收留,你肚里又有才学,他少不得另眼相看。曹郎,这是你出头的日子到了!事不宜迟,我们明天一早就上交城去,只是这太原到交城,少说也有百十来里路,我这双小脚怎么走得动?”曹文璜也不禁有些踌躇。玉姑指着放在桌上的包裹道:“我这包里也有些散碎银两,要在街上雇头牲口代步想也不难,可是天一亮我爹一定派人四处追寻,我们如果在城里雇牲口,难保不碰着他,必须在天亮前先离开这太原城,到前头再想办法。事急不由人,只有拚着我这双脚吃苦,爬也要爬出这个是非窝!”
话犹未了,忽然桌旁花布门帘一揭,从卧室里闯出个少女来,虽然乱头粗服,却是眉清目秀,见她面罩严霸眉含杀气,一出来,便指着他们喝道:“你们干得好事!说什么夫妻两个,原来是一对连夜私奔的男女!赶快说,你们是从哪里逃出来的?如果有半句虚言,我这里马上就去报官!”
这一番话吓得曹文璜和玉姑魂不附体,玉姑正待开口央求,不料那女孩儿的态度忽然一变,变成菩萨低眉,满面春风地走过来,含笑拍了拍玉姑的肩头道:“好姐姐,你不要怕,我是逗你玩的。你们刚才说的话我都听见了,你有困难,我理应相助,怎会平白无故地害你,你放心吧!”玉姑便把自已怎样许配曹家的前后经过,备细说了一遍,只把自己父亲的名字住址瞒过了。那女孩儿热情地说道:“姐姐的遭遇,着实使人同情。你们想到交城去我可以叫爹把我家的驴子借给你们。”说着老头儿回来,女孩儿同她父亲说了几句话。莫老实起初露出为难的神色,不住摇头,后来经不住女儿的劝说,终于同意了,父女俩牵着驴子,送出门来,秀英先扶着玉姑上了驴,接着曹文璜也骑上驴去,莫老实递过鞭子,秀英向驴背上的这一对未婚夫妻挥手道“姐姐和曹郎一路顺风,几时结婚,别忘了请妹子吃喜酒”
且说秀香送走了曹文璜和玉姑,回到房里倒头便睡。睡到二更向尽估量他们两人已经走远了,这才爬起来故意失惊道怪的一直喊到张百万卧室说:“老爷,不好了小姐不见了!”张百万暗想,“莫非他跟那穷鬼同逃了?"于是赶紧穿上衣服,到右面耳房-看只见房门虚掩,残灯未灭,曹文璜却已不知向忍不住暴眺如雷,喝道:"赵费、王成、张朝李能,赶快点灯笼火把,跟我去追捕这双狗男女!”家丁们不敢怠慢,立刻点起灯笼火把,簇拥着家主追出门去。
张百万出得门来,想到玉姑平素足不出户,这次和曹文璜私奔,第一个必然先到她姐姐家里,于是指挥家丁们一迳奔金姑家来,到得大门前门已关得紧绷绷的了。张百万疑心玉姑一定藏在屋里把门擂得雷响似地吼道:“快开门,让我进来搜,再不开,我要砸破你的大门了。”金姑在屋里也怒道:“我说没有就是没有,我就是不开门!张百万怒不可遏,喝令家丁们撞门,霎时间大门洞开,众人蜂拥而入,灯笼火把照得小院通明,金姑见大门都被弄开,知道房门单薄绝对经不起撞,无奈只好过来开了门,坐在一口衣柜上,叉手当胸,寒着脸不住向父亲翻白眼。张百万喝叫家丁们:“给我搜!”张百万看了看金姑坐在上面的衣柜,便叫:“金姑,你走开,让他们打开柜来搜。”金姑赖在柜上不肯动,张百万愈加疑心,硬把金姑从柜上拉开,看那柜时,却用一把大白铜锁锁着,便又叫:“金姑,拿钥匙来。”金姑冷冰冰地道“没有!钥匙早已丢失了,我正想去找铜匠配哩!”张百万便吩咐家丁们:“把这口衣柜抬回府里去。”金姑拦住房门不依道“这是我的嫁妆,我现在已成了寡妇,爹不周济我反要把我的嫁妆收回,你太狠心了!快放下,我决不让你们抬去。”可他父亲当下不由分说,推开金姑四个家丁抬着衣柜,张百万紧跟在后,一迳回家。
到了家里,把衣柜停放在厅堂上,张百万叫赵贵找了把砍柴刀来,用力在锁上猛砍,柜上穿锁的孔被砍开,锁脱孔而落。张百万亲手把衣柜打开,众人不由得都发一声喊,个个目瞪口呆,原来柜里装的既不是被褥,更不是玉姑和曹文璜却是一个秃顶光头身穿僧衣的和尚,仰面朝天,死在柜里。
原来这和尚名叫定慧,是五台山佛光寺的剃度僧。他不守戒律,贪花好色,由于行止不端,被方丈大怒逐出山门,从此成了游方和尚,到处化缘度日。这一天云游到太原,从金姑家门前经过,恰值金姑在门前闲眺,他见金姑姿首不恶,不觉又动了淫心,便以化缘为由,进行挑逗。金姑本来不安于室,又是久旷的怨女,见定慧用游词挑逗她,不但不发怒,反而怦然心动,约他在夜深人静后前来,她当开门相候。定慧喜不自胜,晚间如约前来,金姑情热,连门都忘了闩上,两人刚到得房里,玉姑便同曹文璜投奔姐姐家来了。金姑忙把定慧藏在帐后,用一番花言巧语向玉姑进行恫吓,催她快走。玉姑不明就里果然很快就走了。金姑暗喜妹妹中计,连忙出房把大门闩上,这才放心大胆地准备和定慧叙欢。不料刚把定慧从帐后拉出,父亲紧接着追来了。仓皇无计,叫定慧赶紧躲进柜里,找了把大白铜锁把柜锁上,钥匙藏在贴肉衣衫袋里。一场好事,变成画饼,事已如此索性听天由命,重新闩上门睡了。如果她知道这和尚被抬出去后的下场,恐怕再也不能睡得安贴。原来那定慧和尚身材虽然魁梧内部却早被酒色淘虚,刚才好事未成,反受了两番惊吓身子已软瘫了半截到被金姑纳入柜中,闭柜上锁,已觉气息不舒,非常难受,及至被家丁们抬了起来,更是魂飞天外,又惊又怕,命已去了半条,再加柜里密不通风,窒息难受于是一阵昏迷,就此失去知觉,闷死在柜里。
张百万素知金姑行为不端这时见了框里的死和尚,先是一阵惊奇,随即心下恍然。连忙禁止家丁们声张,独自坐在太师椅上苦思冥想。忽然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暗道“我何不如此如此,把这死和尚假扮作玉姑,一面派人到姚家去报信,说玉姑突然患病死亡,请新婿姚思孝来参加殡礼,亲视含验,送往城外吉地埋葬。这样一来可把金姑的臭名遮掩过去;二来可以出脱这死和尚;三来可以搪塞姚家,岂非一举三得?"于是让死和尚戴上珠冠,遮住光头。李能的老婆是个半路放大的小大脚,有六寸长的绣花鞋把这死和尚的脚用裹脚布扎紧,勉强穿下。赵贵代定慧脱去僧衣僧鞋,戴上珠冠,换上红裙绣袄,再把红纱巾盖在他面上,看上去果然像个死新娘了。一阵忙碌,喜堂改成了灵堂。
四个家丁留在厅堂里守灵,个个呵欠连连,正当他们都在提心吊胆的当儿,灵床上的死和尚忽然伸手伸脚,发出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接着打了一个喷嚏,竟翻身坐了起来。这一来不打紧,只吓得四个家丁个个魂灵出窍,发一声喊,争先恐后地奔到门前,抢着开了门,四散奔逃。
死去的定慧和尚怎么会忽然活转来?原来这和尚一时气闭,昏迷过去,并没有真死,终于苏醒过来。四个家丁不明情由,以为是僵尸复活冤鬼索命因而闹出了这一场虚惊。
且说定慧和尚恢复了知觉,翻身坐起,慌忙下了灵床,脚刚着地,忽觉脚趾奇痛,低头一看,原来自己的双脚都被裹扎得紧紧的硬纳在一双绣花鞋里,忍不住又好笑又好气。当下:连撕帶扯把裹脚丝绦扯落满地,趿着鞋皮就往外跑,幸而大门洞开,毫不费力地就跑出了门,来到街上。
这时正是四更时分,天尚未明,定慧和尚身穿新娘的盛装艳服,一路摸索前行。他惊魂初定,色心复炽,妄想重拾坠欢,摸索到金姑家门前,推一推,门已门上,恐惊醒邻人,不敢敲门,只好死了心,继续前进。忽见前面露出灯光,急忙走近前去,就窗户内一望,只见一个老头儿肩背牵绳在磨豆腐,发出隆隆的磨吉,原来正是卖豆腐的莫老实家。定慧被折腾了一夜,滴水未曾入口,又饿又渴想讨一碗豆浆喝。
莫老实过来开门,看见一个盛装艳服的新娘,不觉吓了一跳,忙道“你是谁家的新娘,半夜逃到我豆腐店里来?快走!快走!不要连累了我!”说着,便待关门。定慧慌忙抢前一步,将身捱进门里,编造了一篇谎话道:“奴家原是城里人,今天出嫁,嫁在前村冯家,不料花轿出城不久,便撞着一伙强人,把嫁妆全部抢去奴家见势不妙,急忙逃出花轿,躲在路旁草丛里,等强人走了,才爬出来,回到城里,一时不识路径,夜里找不着家,摸到这里,口渴得很,所以进来讨碗豆浆喝请公公多多照应,明天天亮回家,一定重重酬谢。”忽然桌旁门帘一揭,走出一个少女来,一双俊眼在他脸身上打量个不住透出非常疑惑的神气。定慧见她生得眉清目秀,脸若芙集,比金姑还要漂亮,不觉又动了妄念,见莫老实端了碗豆浆送来,起身接过,假意苦着险道:“公公奴家担惊受怕,一夜没好睡,现在身子困倦非凡,请你行行好,找个房间让奴家歇宿一夜,明天回家后一总酬谢!”莫老实说道:“小娘子不必愁烦,哪里行不得方便,这是我女儿秀英,你今夜就住在她房里和她一床睡。"秀英突然柳眉倒竖,杏眼圆睁,玲笑道:“爹,你好糊徐!天下哪有这种样子的新娘?他是男人假扮的,你看他的脖子,姑娘家哪来这么大的喉结?你曾见过这样高大粗胖的新娘吗?”秀英趁他拎不防一手揭下他头上戴的珠冠,露出秃顶上受戒时烫的九颗香疤,忍不住笑道“原来是个和尚。”
莫老实又惊又怒,气急败坏地抢过屋角边搁着的扁担,照定慧的光头就打,怒吼道:“你是哪里来的莽和尚?胆敢男扮女裝,冒充新娘!幸亏我女儿眼睛尖,识破你的假装要不然,岂不上了你的当!赶快从实招来,若有半句虚言,马上报官重办!”定慧“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不住磕头求饶,但还不敢吐露真情,恐怕说了实话,莫老实仍要去报官,只好假说是偷了人家新娘的衣冠,假扮新娘,想明天拿去变卖成银子。现在情愿留下这衣冠赎罪,只求放他出去。莫老实说“我们穷家小户,要这种奢侈的嫁妆何用?”定慧说:“你家小本营生,本小利薄,如今我也不靠这发财了,这衣饰送给你女儿做嫁妆,只求换你一套便装遮身逃命即可。”莫老实心想,女儿一天大一天,将来出嫁,少不得要置办一些衣饰,如今得了衣饰,他又不取分文,舍去一套便装,有何不可呢?
定慧慌忙脱下红裙绣袄,连同秀英抛在桌上的珠冠,和脚上的绣花鞋,一并奉献。莫老实见他脱下新娘服饰,身上只有一套贴肉的短衫裤,赤着双脚,瑟缩可怜不觉恻然,便把自己常穿的一件夹袍一双布鞋送给了他,打发他走了。
定慧和尚出了豆腐店的门,宛如丧家之犬,不知何去何从。这时五更已过,天色微明,已有小户人家起床活动。定慧走到崇善寺前怎奈时候尚早,僧众还在睡乡,自己正在落难之中,不敢上前敲门。忽见寺旁有一个少妇,拎着只空马桶向一条小巷里走去。这定慧和尚见这少妇虽然姿色平庸,却也平头整脸,相貌不恶,不觉又动了邪心,就像苍蝇见了血似的,紧钉不舍。钉到小巷里,四顾无人,居然色胆包天,动手动脚起来。那少妇突见一个莽男子来调戏自己,大惊失色,待要喊救,左邻右舍都还关门闭户,无人答应,待要抗拒,又舍不得丢掉手里的马桶,只好急步奔跑,想跑进屋里再关门户怎奈脚小,跑不快,正在拉拉扯扯之际,猛听背后暴雷也似的一声吆喝:“奸夫淫妇,干得好事!不要走吃我-一刀!"定慧回头一看,但见一个颀长大汉,短衣窄袖辫子盘在顶上满脸络腮胡须,手执一把明晃晃的屠刀,凶神恶煞似的向自己砍来,不觉魂飞胆落,“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呼:“饶命!”
原来这少妇叫叶阿菊,嫁的丈夫是在街卖肉的屠户,姓吴。这吴屠户不但杀猪的本事了不得,而且割肉的手段不亚于汉初的陈平。一斤肋条四两五花,刀切下去,称起来分毫不差,所以大家给他起了个别号叫做吴一刀,定慧离开豆腐店的当儿,正是吴一刀带了屠刀出门上街卖肉的时候。叶阿菊选走了丈夫,就出外倒马桶这是小家妇女早上开门第一件必做的事,可吳一刀怎么去而复回呢,原是他出门匆促,忘记了带秤,回家来拿不料正撞见定慧在调戏他老婆,只见两人拉扯在一起,就以为是奸夫淫妇,举刀便向定慧砍来,吓得定慧磕头如捣蒜,嘴里连喊“饶命!”吴一刀咬牙切齿地道:“你这厮想叫我做乌龟,戴绿头巾可饶你不得!”手起刀落,一颗光头骨碌碌滚出尺把远嘴里犹兀自喊“绕命”鲜血溅满一地。吴一刀杀了和尚,又举刀来杀老婆,叶阿菊忙叫道:‘你不要胡来,我几时曾跟他通奸?刚才我出去倒马桶回来,这家伙就来调戏我,动手动脚没规矩,我想喊没人理想逃脚小跑不快。不信你看马桶还在这里。”吴一一刀停住手,却忍不住叫道:这可怎么办?从来说:捉贼捉赃,杀奸杀双。’你没有和他通奸,我不能杀你,可我得吃官司了。”叶阿菊看了看周围道:“你也不会吃官司,趁现在大家还没起来,左右无人,快把他抛到前面井里去,再把地上的血冲洗干净,不就没事了吗?”吴一刀从地上拾起头来,看了看说:“这头上有香疤,原来是个和尚,好像不是这寺里的人,从来没见过。”叶阿菊发急道:“快!快!亏你还有这闲心思,管地是野和尚还是家和尚,赶快把他抛进井里了事?”吴一刀不敢怠慢,拾起尸身,连头抛入并里,又吊了两桶水,将地上的血冲洗干净,看看已没有什么杀人的痕迹留下,吴一刀这才回家取了秤,上街卖肉去了。
天亮了,太原城里六街三市开始活跃起来,这时忽然传出一桩惊人新闻,说是有人在崇善寺旁井里汲水,汲出一颗光头,头顶上有九颗香疤,是个和尚引得路上行人蜂拥来看。地保不敢息慢,慌忙前往报官。太原是省城所在山西巡抚驻节的地方首县是阳曲,当时的阳曲县令杨重民闻报出了人命案件,立刻传齐三班六房捕快衙役坐轿到崇善寺旁检验。銜役报称井中有血水冒出,杨县令认为尸身必沉在井底便命用辘轳吊桶盛着衙役下井捞取。同时疑心寺僧行凶,传令捕快把方丈以下全体僧人一律拘捕候讯。正当寺里的知客僧辨认了这颗光头,供称“从未见这和尚来寺挂单,大概是游方和尚”,杨县令将信将疑的当儿,衙役已把沉在井底的尸身捞了上来,自有件作上前验尸,报称:“验得死者身穿灰布夹袍,脚着圆口布鞋,鞋跟磨损,像是走过长路。腔子里还在冒血,显见被杀时间 还不久。”杨县令大疑道“既是和尚,怎么会穿俗家衣服鞋子?莫非案外有案,另有一桩人命案子不成?”忙喝仵作:“快把这颗和尚头装到尸身腔子上去,看被杀者是否一人。”仵作如命安装随即报称“验得死者头颅和尸身颈腔完全符合确系一人,凶器像是快刀,一刀致命,身首分离,颈项皮肉毫无牵连”杨县令见没有节外生枝,另出命案,心下稍安,当下传令放了僧众,派两个衙役在寺门前把守有人外出,必须仔细搜检,防止夹带凶器外逃。一面宣布“有谁能辨认出这夹袍布鞋是何人的穿着,赏银十两。”很快的就有人出首“这灰布夹袍和圆口布鞋像是卖豆腐的莫老实所穿。”杨县令便命捕快:“速捕豆腐店老板莫老实到案受审。”捕快奉命,立刻奔赴豆腐店,鹰拿燕雀似地把莫老实拿到寺前,莫老实吓得魂飞天外,见刚才放走的和尚不知被何人杀死在地,身首异处,尸身湿淋淋的,犹自穿眷自己给他的夹袍和布鞋,更觉心惊胆战,像有十五个吊桶打水,在心里七上八下。正在不知所揩,杨县令已向他问道:“你是莫老实吗?这和尚身上穿的夹袍和布鞋可是你的?”莫老实虽然老实,可是人命关天,非同小可,承认了就得吃冤枉官司,这就逼得他不能老实了,只好期期艾艾的说:“...不是!”杨县令盼咐衙役:“把尸身穿的夹袍脱下来给他穿。”衙役如法炮制,报称:“不长不短恰好合身。”杨县令又吩咐“把鞋子脱下来给他穿上。”简役也照这做了,报称“不大不小,恰合脚寸。”围着瞧热闹的人中也有人出来指认:“他平常出外就是这样穿着打扮”杨县令见人证物证俱全,更加深信凶手定是莫老实无疑,便问:“你现在还有何说?”莫老实连声呼冤道;“这衣服鞋子虽是小老儿的,可小老儿并没有杀这和尚,实在冤枉!?”杨县令怒道:“真凭实据俱在,你还想赖!”喝令衙役: “把他押解到县衙去,这厮凶狡透顶怪不得大家叫他莫老实,莫者,不也,莫老实就是不老实,不动刑谅他也不肯招。”衙役遵命把莫老实加上手拷押在轿后簇拥着县令的轿子回衙。
这一桩凶杀案很快就传遍太原城。第一个感到惊心的就是吴屠户。他与老婆叶阿菊商定,事发两三天后,把家中一切收拾齐备然后请乡邻和地保喝酒,说是要到汾阳去。果然众乡邻没一个疑心他作了歹事,还祝他此去一路顺风,生意兴隆。吴一刀自喜得计,为了表示走得光明正大,在把肉摊收歌时,还请人写了一张照帖,说明收歇的原因,并向各老主顾致谢道歉,临走前还同叶阿菊去向各邻舍道别,这才夫妻双双离开太原。
阳曲县令杨重民上任以来,政声还算不恶。回衙升堂,莫老实本想把这和尚身穿盛装艳服,假扮新娘,被自己女儿秀英识破,和尚磕头求饶,愿献身上新娘衣冠自赎的前后情节完全供出转念一想,这样一说,势必连累女儿,而且这些新娘服饰也必被没收,失掉女儿将来的嫁衣。于是便改口说:“小老儿见他光头赤脚衣衫单薄恐他受寒.所以拿自己的夹袍布鞋送他,本是一番好心,想不到反而受了冤枉!小老儿跟这和尚无怨无仇,无缘无故为什么要杀他?如果要杀他,又为什么要送他夹袍和鞋子?”杨县令觉得也有道理,又见堂下观审人多,想到刚才坐轿回衙时也曾隐约听得路人的议论:“既要杀他,为何又送他衣鞋?”瞥了一眼堂旁立的石碑:“下民易虐,上天难欺。”便不敢擅动刑杖。于是掷下一根朱签,命两个衙役:“速到豆腐店中去搜寻有无杀人凶器和其他赃证,并把店中所有的人和四邻干证一并带案.”衙役拾起朱签,去了一个多时辰才回来,带回来一个衣包和一个少女,后面跟着街坊邻居。衙役呈朱签禀报说:“小的们奉命到桥头街莫家豆腐店搜查,店里没有杀人凶器,却有一身新娘穿的红裙绣袄,一顶珠冠,一双六寸长的绣花鞋。莫老实的女儿莫秀英正把这些东西打成一包,想带出门,被小的们当场捉住,问起来言语支吾,特把她和四邻带案,请老爷审讯。”杨县令心内暗想:“店内没有凶器,想是在外杀人,不在店内,但这新娘衣饰何来?”忙传莫秀英上堂,命她抬起头来,见她眉清目秀,是个秀外慧中的聪明少女,不像是个帮助父亲杀人的凶手估量他必知道案情,于是和颜悦色地问道:“你不要怕,你父亲是否杀人,本县秉公审断,自能水落石出,决不冤枉好人。你可据实招供,以便本县详查案情;如果代你父亲隐瞒不但害了你父亲,连你自己也不能脱罪。”秀英跪前一步,朗声说道:“大老爷明鉴,小女好父亲确实是无辜受冤,并没有杀这和尚”。杨县令见她毫无惧色,出言不凡心中暗自惊异,不敢轻覷,便细心听她诉说。秀英便把昨夜四更时分一个和尚闯进店里的情况述说遍,又称:“至于这和尚是哪里来的为什么男扮女装,身穿新娘服饰,小女好和父亲都莫名其妙,当时只想把他赶走没有问他。今早忽有公差来把父亲捉去小女好放心不下,跟到寺前探望,才知和尚不知被谁杀死抛尸井中.小女子昨夜原曾劝父亲不要留下这些衣饰,父亲不听,不料竟招来横祸。小女子回家后深觉这是不祥之物,正把它们打成一包,想拿出去抛掉,就被公差传案,还望大老爷开恩,”
杨县令命她退过一旁,又传四邻审讯,都说正在梦乡,不知底细。杨县令叫他们各自回家,又传莫老实上堂问道:“你女儿所说是否属实?你刚才为什么把和尚假扮新娘留下衣饰这一段重要情节隐瞒不说,可见你这人实在不大老实!”莫老实磋头道:"小老儿该死!也是一时打错了主意,只为卖豆腐利息微薄,恐怕将来嫁女办不起嫁妆,想留下这些新娘服饰给女儿嫁时穿戴,没想到会惹下这大的横祸。刚才所以瞒着没说,是怕连累女儿也吃官司,还望大老爷宽恕。”杨县令沉吟了半晌,又传过秀英来道:“你不但聪明过人,而且是个孝女据你所供,你父亲只是不该贪小,似非杀和尚的凶手,但目前真凶未获案子不能了结,你父亲也脱不了干系,不能就此释放。你单身少女独自住在豆腐店里,很不妥当。本县今将你暂寄女监,着官婆好生优待,等真凶缉获那时再释放你父女一同归家,你意下如何?”秀英磕头称谢道:“多蒙大老爷照顾,小女子情愿暂住女监,只是父亲年老,在监中无人照应,希望能开恩,隔几天让小女好去探望一次,并取回一些衣服换洗。”杨县令点头道:“这是你的一点孝心,本县自当成全,去罢!”秀英跟着官婆去后,杨县令自思:这莫老实虽然不老实,但也不像是杀人凶手,正想命衙役将他暂送县监,宣布退堂,不料节外生枝,又有一桩案子前来报告。
原来张百万因为夜来辛苦,一睡竟睡到天亮才醒。起身到厅堂一看,只见惠帐垂地,凳倒椅翻,家丁们不知去向,连灵床上也空空如也,假扮新娘的死和尚已踪影全无。他急忙从身边取出几两碎银来,分给各人道:“本来说等事情了结后重赏你们,现在变出意外,必须先设法瞒过姚家,这些银子你们先拿去用不论是姚家还是县里来问,切不可说走尸的是和尚。要咬紧牙关,斩钉截铁地说是二小姐。”吩咐家丁把夜里走尸的情况告诉地保,让他去报官。
杨县令初时听地保和张百万来报称走尸,并不相信,见他报称死者身穿新娘服饰,不觉联想到在莫老实家搜出的赃证,恰好衙役携来的衣包还没有解库,便命当场打开,让张百万 辨认,张百万一见便说:“这正是小民女儿死后给她穿在身上的衣饰不知何以会在豆腐店里,想是尸身走到这里,又倒地死去,豆腐店老板见财起意,剥下尸身上的新娘服饰,拋掉了尸身。请老父台严究这豆腐店老板莫老实,着落在他身上交出小民女儿的尸身来。”杨县令道“你不要冒认,穿这套新娘服饰的并不是你女儿,是个和尚”这番话正说中 了张百万的心病,张百万面色一变知口否认道:“死者明明是女身,怎么会是和:尚?”杨县令听了秀英的供词,见她佩侃而谈,相信所供属实,认为莫老实只是贪小,模样儿看上去也不像是杀人的凶手,但并没有消除和尚何以会穿戴新娘服饰的疑云。这时经张百万出来指认这套新娘服饰是穿戴在女儿尸身上的,仿佛拨云雾见青天,疑云尽散。他当初担心节外生枝,案外有案,一天内连出两进命案,影响自己前程,也愿大事化小,只求访拿到杀和尚的真凶,不必去管他和尚为什么男扮女装,又为什么穿戴着新娘服饰,这套服饰是人哪里弄来的,又怎会穿戴在他身上。现在服饰来源已明,但事主张百万又坚称穿戴这服饰的是他女儿不是和尚,这就使他原先的担心成为事实,果然一案变成两案,死者不止一个和尚,还有一个未过门死去的女儿,他虽不想扩大事态,可是实逼处此,如不审个水落石出,一旦被言官弹劾,更难保顶戴花翎不丢。于是又传莫老实上堂来问道:“现在已有人指认这套新娘服饰是他家之物,但坚不承认穿戴这服饰的人是和尚,本县也觉得和尚无穿戴新娘服饰之理,你虽不见得是杀和尚的凶手,却难保没有一个新娘被你杀害,劫夺了她的衣饰。你把这新娘的尸身抛在什么地方,从实招来,免得动刑。”莫老实向上殖头道:“小老儿并没有杀什么新娘,哪知道新娘的尸身在什么地方?”
杨县令一拍惊堂木道:“好大胆的莫老实,真是不老实已极!现在明摆着死者的父亲在这里,说穿戴新娘服饰的死者是他的女儿,不是什么和尚。你还敢狡赖!世上岂有和尚穿戴着新娘衣冠公然在街上行走之理?”莫老实看了张百万一眼,猛然记起玉姑和曹文璜借驴的事,于是又向上磕了一个头道“大老爷听禀,穿新娘衣裳到小店来的确实是个和尚,不过在这和尚没来以前还曾有一对青年男女来小店喝豆浆,据说是未婚夫妻,小老儿把拉磨套的驴子借给他们代步。大老爷问的也许就是这个年轻女人,可她并不穿新娘衣裳,并且有未婚夫陪着同走,小老儿怎会杀她?”杨县令笑骂道:“你编造出这篇慌话来瞒哄本县,既有这番情节,你刚才为何不说?你女儿怎么也不提起?”莫老实道:“小老儿认为这事跟那和尚被杀的案子无关,所以不曾说。小老儿的女儿不提,大概也是为了这个缘故。”杨县令在座不住摇头,表示不信,张百万在旁始终默默无言,不出头证实莫老实的口供,心里却很希望杨县令能向莫老实这对青年男女逃往何地,以便自己去把他们追捕来,将女儿嫁给姚家,把女婿送官究治拐逃之罪。无奈杨县令完全不信莫老实这篇口供,就从公案上签简里拔出一支朱签.掷在案下,叫:“看夹棍伺候!”两个衙役一左一右把夹棍上的绳索收紧莫老实年迈苍苍,哪里经受得住这非刑,惨呼了一声,顿时昏死了过去。衙役早已预备了冷水,喷在他脸上,才悠悠地苏醒过来,当下胡乱招承:“杀了和尚,又杀了新娘。”杨县令便令胥吏录了口供,教莫老实画了十字,吩咐收监。叫刑名师爷造文申报提刑按察司,候按察司上报刑部,刑部批文下来,秋后处决斩首。
杨县令叫胥吏填写了和尚尸格,悬赏招人辨认。一连数日,无人认领。杨县令又命衙役把和尚的头颅盛在木笼里带往五台山去,召众僧辨认,很快便有许多僧人认出这是佛光寺被逐出山门的定慧和尚的头颅。
却说玉姑和曹文璜借了莫家驴子到交城去第三天早上,到了交城县衙投书请见,陈砥节果然念旧,见是故人之子,远道来谒,立刻请至私室相见。曹文璜行了子侄之礼,细说在广州所遭不幸,又诉说岳父不良、嫌贫爱富,将女儿另许他人。陈砥节同情他们的遭遇,委曹文璜担任书记职务,陈公太太收玉姑做义女。几天以后,曹文璜得到陈公允许,启程直奔太原还驴。
曹文璜出了交城取道北行,不一日,过了清源,来到晋祠。曹文璜牵着驴子来到一家酒店门前。见店堂内一个少妇,含笑起身相迎,问道:“客官喝多少酒?"曹文璜从来滴酒不沾,回答不出,少妇嫣然一笑说:“打四两罢?”曹文璜道“好!”少妇又问“要什么下酒菜?”曹文璜见店内近门处一条壮汉正举着屠刀在砧板上切熟猪肉,便道:“来一盘白切肉罢!”少妇喊了一声,那汉子便停止切肉,端了盘熟猪肉送上来。曹文璜举目向他一看,见他狮鼻阔口,满脸络腮胡须觉得十分面善,只是一时记不起曾在哪里见过。于是一面就座,一面低着头思索,终于从他举刀切肉的姿势上恍然里钻出个大悟来,不等他回身,就蓦然向他问道“你老哥不是吴一刀吗?怎么不在太原市上卖肉,却到这里开起酒店来了?”那汉子被曹文璜认出神色有些慌张,支吾道:“因为卖肉本重利小,没出息,听说这里游客众多,汾酒又是当地名产,外来游客到这里游玩都想喝一杯,所以改行来这里卖酒;肉还是卖,不过不卖生肉卖熟肉。客官怎么会认识我的?”曹文璜笑道:“我是太原人,过去常去你店里买肉,怎么会不认识你吴一刀?”吴一刀便欢然道:“原来是乡亲,又是老主顾,难得在这里相会!来!来!来!今天我作东,请你喝三碗。”说着便回身又端一盘肉,一壶酒,送到曹文璜桌上来,取过碗筷,就在曹文璜旁边打横坐下。吴一刀提起酒壶来便向曹文璜碗里斟酒,曹文璜慌忙拦住道:“小可不会喝酒,只为久闻汾酒的名声,却未尝过滋味,想试品一下,实在不能多喝,难以奉陪老哥畅饮!”吴一刀于是只在曹文璜碗里斟了浅浅一层,自己却斟了满满一碗。
两人谈起并州的快刀,吴一刀已经半醉面红如火,酒气直喷,圆睁怪眼道“谁说并州只出得快剪刀?要知刽子手用来杀犯人的快刀和咱们屠夫用来杀猪砍肉的屠刀都是并州打造的.有一个故事客官可曾听说过?有一年秋天,太原府处决死囚,一刀下去,人头落地,嘴里还在说好快刀!’这刀就是咱们并州的出产。”曹文璜摇头笑道"“人死了,头颅还会说话,小可就不信世有这种怪事!”吴一刀见他不信,发起急来顿忘忌讳。他一面说话,一面喝酒,已有了十分醉意,当下鼻孔咻气,唾沫横飞指天誓日地道:“你不信,我跟你打赌,我就曾用这把屠刀杀过一个和尚,:一刀下去,人头骨碌碌滚出尺把远。那和尚嘴里还在喊‘饶命’。这是我亲身的经历,可不是瞎说。”曹文璜吃了一惊,心中暗道“原来这厮在太原犯了人命案子,所以放弃了本行,改到这里来卖酒。”正想问他为什么要杀那和尚,旁边叶阿菊见丈夫醉后露真言,急了,忙插进来道:“客官莫信他胡说,他是灌饱了酒瞎扯淡,当不得真的!”又喝吴一刀:“还不快去切肉,乱嚼什么蛆!”吴一刀也猛然记起这话说不得吓出一-身冷汗酒意醒了一半,油讪的不再作声。曹文璜假装不关已事,推说酒性浓烈,不能再喝,起身会钞。吴一刀一手按住说:“我早说过,这个东道是我的,客官请自便,不必客气。”曹文璜哪里肯依,推了一会,终于在桌上放了五钱银子,出店上驴,继续向太原进发。
曹文璜未到太原城南三里,就听得路过往行人佛沸扬扬地传说十天前一夜之间接连出了两起人命案,豆腐店老板莫老实杀了一个和尚、一个新娘。曹文璜这时进退两难,心想莫家父女仗义借驴现在遭了横祸,自己岂能见死不救,置之不理,何况既已到了太原,也无中途折回之理,莫老实虽然吃了官司,但他女儿大概还在家,正可把驴子还给她,并和她共同商议怎样营教莫老实。莫家豆腐店在桥头街,很快找着了,到得门前一看,只见十字封条交叉,不觉又是一惊,正要寻人询问,忽然从邻近人家走出几个人来,一见他手里牵的驴子,就喊:“帮凶在这里了,大家快来呀!”众人簇拥着他去找地保。地保正奉杨县令密令,潜伏在豆腐店附近,但凡有人到豆腐店来找莫家父女,就把他送案究办。这时见四邻簇拥精曹文璜到来,如获至宝,不由分说,就一手牵着驴缰绳,一手抓住曹文璜,解送县衙正值杨县令坐堂问案地保上前禀报过了,杨县令听说有人来找莫老实,并且还带着莫家豆腐店的驴子,毕竟是人命案重便命把正在审何的案子中的原被告带开,改日发落,传曹文璜上堂。杨县令见曹文璜衣服虽然破旧,但人品清秀,温文尔雅,仪表不凡,不像凶恶之徒便问:“你是什么人?”曹文璜知道莫老实冤案真相未明,自己又被枉拿到案,激人不成,不要自己反输一帖,竭力想从嫌疑犯的网罗里脱出来,便不先报自己的姓名,却说:“小民是张麟池的女婿。”
杨县令听说,立刻从签简里拔一支朱签,命衙役传张百万到案对质;一面调阅张百万的投报呈文,还当是呈文上所提的来日即将迎娶的女婿,便向“你是姚思孝吗?”曹文璜摇头道:“不是,小民曹文璜,是张麟池次女玉姑的未婚夫婿,因这几年随父在广州经商尚未完婚。这姚思孝是岳父嫌贫爱富,另行许配的。”杨县令不耐烦地问道:“这和莫家豆腐店有什么关系?你不要瞎拉扯,本县只向你用这驴子载运新娘尸体抛到哪里去了?莫非你是杀新娘的凶手?”曹文璜朗声辩道:“小民没有杀过什么新娘,更不知有什么新娘尸体。只因父亲不幸客死广州,小民间关万里,回太原来投奔岳父,不料岳父无良,已把小民聘定的未婚妻玉姑另配姚姓。幸亏玉姑贞节不肯另嫁,和小民连夜借逃,玉姑脚小,行步艰难到了莫家豆腐店门口,走不动了,进店歌脚,多承豆腐店老板莫老实父女仗义,把牵磨的驴子借给我们,才得上路。今天特地前来还驴,不料莫老实竟已吃了冤枉官司。”杨县令昕了这篇供词,觉得正和当初莫老实的口供相符才知这番情节并非莫老实编造出来的,果然在和尚之前先有这对青年男女到豆腐店歇脚,懊悔以前不该不传他女儿询问一个端的,就擅动非刑,逼他成招。现在案子已造成文卷,申报提刑,转呈刑部,正所谓铁案如山,不可动摇,
如果案子翻了过来,自己首先就得承担不该刑讯逼供屈打成招的不是,革去前程。事已如此,无可奈何,只好硬着头皮顶下去。于是一面命衙役到监中传莫老实到案一面又问曹文璜道:“玉姑和你同逃,是否穿着新娘服饰?”曹文璜摇头道:“小民和玉姑尚未成婚,她和小民同逃,怎会身穿吉服,惹人注目?恰好相反,当小民投奔岳家时,她还当小民业已客死他乡,逃时身上还穿着孝服哩!”杨县令道:“这就奇了,据张麟池呈报,次女玉姑死后走尸,身穿新娘服饰,请求访查下落。你老实招供到底把新娘的尸体运到什么地方去抛掉了?少要狡辩!”曹文璜毫不屈服,抗声道“大人明鉴莫老实这桩案子太原城里城外已经无人不知,小民如果和他共谋,运尸灭迹,见到事情败露,为什么不远走高飞,反而带着驴子来找他,自投罗网?世上有这样傻的共谋犯吗?”这一向却把杨县令问住了,膛目结舌,无话可说,恰好衙役把张百万传到,单膝跪地,呈上朱签,杨县令便趁势转向张百万,指着曹文璜问道:“这人可是你女婿?”曹文璜向张百万躬身施礼,口称“岳父”,因为心头有气,随即把脸转过一边,默不作声。
张百万老奸巨猾,一见曹文璜和他身旁的驴子,早已心知其故,虽然很想从他口里探听玉姑的下落,:但一想到如果认他为婿,如何对付姚家?而且把和尚假扮新娘,也难免有欺官之罪,索性来一个不认账,翻转面皮,喝道: “谁是你的岳父?你是何方光棍,胆敢冒充我的女婿!我的女婿是姚思孝,谁认识你来?”杨县令见张百万不认,更证实自己所料不错,自觉占了上风,便喝问曹文璜道?”现在你还有何说?本县早知你全是一派胡言,妄图欺蒙本县,逃脱罪责。还不赶快从实招来,怎样和莫老实共谋劫杀新娘,把驴子运载尸体,抛在什么地方?”曹文璜因张百万赖婚把玉姑另配他人,早就心头有气,这时见他翻眼若不相识,否认自己为婿,越发气得说不出话来,也忘了回答杨县令的问话。杨县令见他不答,更觉他是畏罪情虚,正要喝令动刑,恰好衙役把莫老实带到,便指着曹文璜问道:“你可认识他吗?”
莫老实一见曹文璜和驴子,只得哭喊一声,忘了自己手上还带着枷锁,扑奔过来想抱,无奈手张不开,只好把半个身子倾靠在曹文璜身上,哭道:“好了!客官,你可来了!可怜小老儿吃了冤枉官司,好苦啊!”接着又走到驴子跟前,把带枷锁的手抚抚驴背,脸贴在驴子脸上亲了亲,杨县令看了这情形,本应有动于衷,明白他们决非同谋,而是久别重逢,无如一念之私,惟恐误了自己前程,反而怒喝道:“什么冤枉?你想翻案吗?”莫老实见县官发怒,恐怕又要动刑,他被夹棍夹怕了,便不敢再作声。杨县令虽然喝退了莫老实,但看了他和曹文璜之间的样子,心里也有几分疑感,便又向曹文璜道:“你说没有和他共谋劫杀新娘,弃尸灭迹,那你把跟你同逃的张玉姑藏在什么地方?从实招来!”曹文璜本想把自己和玉姑一同投奔交城令陈砥节的一番经过和盘托出但一眼看见张百万向他眈耽注视,好像渴望他说出玉姑下落的样子,心里暗道;“不妙!如果给他知道,率众前往交城索取,虽然陈年伯未必会把玉姑交他,但也免不了番罗唆。反正自己并未犯罪,这桩案子尽管离奇,也牵涉不到自己头上,这太原乃省城所在上有府道督抚,谅他不过是一个县令,即使他枉法把自已判罪,也得申报上去,到那时不难辨明真相,何必同他厮缠。”于是便道:“小民和未婚妻同逃,事出无奈情非得已,自有安置她的处所,才会前来还驴,此时此地,却说不得”杨县令冷笑道:“你这厮实在奸刁已极!你以为本县不能处治你吗?来!看大刑伺候!”
曹文璜毫无惧色昂然不屈地道:“小民虽是白衣,但现在也担任一-县书记职务,大人若要动刑,还得先行访察一下”杨县令不觉怔了一怔,向曹文璜端详了半晌道:“你这厮想吓唬本县吗?”曹文璜摇头道:“小民岂敢!”杨县令道:“你在哪一个县衙里担任书记职务?待本县行文去问,是否确实,如有半点虚言,罪上加罪。”曹文璜微笑道:“这也正和大人向小民把未婚妻张玉姑藏在什么地方一样,此时此地,却说不得。大人若要知道详情,待小民今晚写一纸书面节略呈上,大人便明白了。”杨县令见他说话时有恃无恐的样子,心下将信将疑,又见他不住把眼瞅着张百万知道他有所顾忌,便道:“既如此,你且去写来,待本县详参,"当下吩咐衙役:暂且把他带去收监,好生优待!不要上刑具,给他纸笔,让他书写。”衙役领命正要过来执行,曹文璜看了莫老实一眼,忽又跨上一步道“还有一事,要向大人禀明。小民此来,本不知莫老实遭了狱讼。路途中遇见一个屠户,醉后吐露真言,说他曾在太原城里杀了一个和尚,小民初时也不在意,及至到了太原城外,听得路人纷纷传说,莫老实犯了两桩命案,杀了一个和尚,又杀了一个新娘。杀新娘的事恐属虚诬,但也不敢妄谈;杀和尚的真凶,恐怕就是那屠户,还望大人详察。”杨县令沉吟了一会道:“既有此事,你也一并写来便了。”于是吩咐:“张麟池且回候质,莫老实仍禁原监,驴子暂存马厩。吩咐已毕,宣告退堂。
谁知事出意外,这桩几乎冤沉海底的案子竞被一个局外人挽回了过来,全局都翻。这人不是别人,就是玉姑在和曹文璜偕逃时舍不得离开的贴身Y环秀香。
却说这一天,秀香心里记挂着不知把和尚假扮玉姑的事怎样了结便披衣起身,想到厅堂探望,谁知厅堂已经关断了,只好从后门出去,转到前门。恰好张百万到县衙投呈备案,厅堂里只有刚把情况报告了地保回来的家丁赵费一人,正忙着在撇除灵床灵案和一切丧事陈设。这赵贵尚未婚娶,平素很有意于秀香,秀香觉得他并不粗蠢,也经常假以辞色。这时见左右无人,便问道:“昨夜你们把假扮新娘的死和尚搬到哪里去了?”赵贵便把自己知道的事全部告诉了秀香,秀香听了对赵贵道:“你这两天不要只管呆在屋里,给我在外面多跑跑,打听打听消息。你得帮姑爷小姐出一把力将来事情圆满了结,不但是他们,就是我也得重重谢你。”赵贵听秀香说出一个“谢”字真是如得将军令,不由得心花怒放,自然奉命照办。秀香嘱托过了赵贵,回到玉姑房中,坐在椅上,攒眉思索了一会,低声自语道:“这莫秀英看来是个好女子,一定知道姑爷小姐到哪里去,只要和她见上一面,就什么都解决了。”
秀香到玉姑房里对镜理妆,居然打扮得像个小姐模样了。秀香因是女子,一路无阻地来到监门前向官婆说是来探望表姊莫秀英的,官婆不辨真假,只推说这是杀人案犯的女儿,轻易不许人探望。秀香知道衙门里的人都是有钱好说话无钱不成事,早已预备好几钱碎银在手里。果然有了钱,万事圆,那官婆接过了银子,登时换了一副面孔,打开监门让秀香进去,只叮嘱谈话的时间不要太长。秀香含糊答应了一声,就随着官婆来到仁字号女监。官婆只说得一声“莫秀英,你表妹来看你了”,便自回身走去。秀英心里疑惑:自己何尝有表妹? 一看进来的女子,服饰像是大家闺秀,陌不相识,更加诧异“你是何人?来这里找我?”秀香把带来的礼物放在桌上,一面摇手叫她低声,一面微笑说:“不说是你的表妹,我怎么能够进来?”秀英是个聪明女子,一看她那模样,便知她来探监必有原因。自己正苦在监中不能得知外面消息,她既是从外面来的,不管来意如何,多少可以从她嘴里打听一下自己父亲这桩冤案到底怎样了,杀和尚的真凶有没有拿获。这样一想,便略带几分歉意地陪笑说“姐姐有什么事情,不惜冒称表亲来监探望小妹?小妹眼生,从未识面,还望不要见怪。”秀香笑道:“我也来得太冒失了,难怪小姐要觉得诧异,只因为事情关系重大,小姐又关在监牢里,不知道外面情形,所以不能不冒称表妹,来见小姐一面。小姐可知道你父亲这桩冤枉官司又另外发生枝节了?”秀英听了,不觉跳起身来道:“又发生了什么枝节?”秀香按她坐下道“小姐且慢着急。
现在我先问小姐,在那和尚未到你们店里来以前,有没有一双青年男女到店里来过?”秀英点点头道:“有的,我还劝我爹把套磨的驴子借给他们代步,那女的还和我结拜做姐妹哩!”秀香道:“那你为什么在县衙过堂时不说?”秀英道:“小妹因为这事和那和尚被杀的案子无关,恐怕说出来反而节外生枝,所以没有说。”秀香道:“现在他们到哪里去了?”秀英就把如何劝她爹借驴给玉姑、曹文璜,以及曹父写信嘱托同年交城陈县令照顾他们等等情节说与秀香。秀香听了,合掌向空道“谢天谢地!他们有了这条路子,事情就好办了!虽然交城县令和阳曲县令都是县令,驴子大不过象可都是当官的,官对官,总比较好说话嘛!”秀英怀疑道:“你是他们什么人?”秀香且不回答她的问话反问道“难道那位小姐竟没有告诉你她的姓名吗?”秀英道:“她直到临走时才说她叫张玉姑,并问我的姓名,要和我结拜姐妹。”秀香笑道:“这就对了,实不相瞒我就是玉姑的贴身丫头我家小姐待我像亲姐妹一样,常常把她穿过的衣裳赏赐给我所以我能打扮成现在这样。要不然,我也混不进这女监里来。”秀英携着她的手,仔细向她端详了半响,忍不住笑道:“看你不出,分明像一位千金小姐,哪里有半点丫头相?真是装龙像龙,装虎像虎。我就佩服你们玉姑姐有决断,为了争取自己的终身幸福敢于和未婚夫连夜同逃。想不到她身边的Y头也这样聪明能干果然强将手下无弱兵啊!你我都是小户人家女儿,身分地位差不多,你也不必叫我小姐,我们两人就姐妹相称好了。不知你今天来找我,有什么事商量?”
秀香忽然正色道:“事情就出在逃跑的他们两人身上,你怕节外生枝,没有说,你父亲也没有供出这番情节,他大概也认为这跟和尚被杀的案子没关系。你知这和尚是从哪来的?怎么会深更半夜穿着新娘服装跑到你们豆腐店来?”秀英道:“我也正奇怪,我虽然看出这新娘是男扮女装,并认出她是和尚假扮,却忘了盘问他的来历。他只在未被我识破以前,骗我爹说是在路上碰着强人,从花轿里逃出来的。这分明是假话。当时也是我爹不好,一心想他身上这套新娘服饰,到手后又只想把他赶走,不去问他,以致出了人命案子,连累到自己头上,竟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无法叫问官相信,使自己脱罪。姐姐既然问起大概知道内情,可以告诉小妹吗?”秀香便把小姐逃婚所遇之事和再次提审莫老实,说他一夜连伤两条人命,被屈打成招,向成死罪等等情节叙说了一番,秀英听到这里,止不住浑身发抖,面如土色,惨呼了一声“爹啊!”登时昏厥过去。秀香慌忙掐她人中,把她叫醒,醒来兀自泪如珠下,伏在秀香怀里,泣不成声地说:“这县官好没道理,当着我的面,明明说我父亲只不过是贪小,不像是杀和尚的凶手,倒把我骗禁女监又把我父亲横施非刑,屈打成招!可怜我身在监中,外面的消息一点都不知道,要不是姐姐到来,还一直蒙在鼓里呢!”接着又咬牙切齿地说:“我这条命不要, 一定要到巡抚衙门去告状,代父伸冤!”秀香安慰她道:“小姐,你不要急!你现在身在监中,插翅难飞,什么到巡抚衙门去告状的话,再也休提!你且放宽心,放着我秀香在外面,多少可以帮你几分忙。现在我先到交城去见我家小姐,再托小姐的未婚夫转请,陈县令暗中缉捕真凶归案,事情虽然不发生在他县境,但请他帮个忙大概总还可以的,到那时你父亲这场冤枉官司就可以平反过来,释放出狱了“秀英听了,忍不住连声称谢道:“姐姐义重如山,请受妹一拜。”说着,便跪倒在地,待要拜将下去。秀香慌忙扶起道"“小姐怎么这样,折杀丫头了!快快请起!时候不早了,我去了”说时,官婆恰好进来催促,秀香急忙随她出房,秀英一直送到房门口还隔着木栅栏说:“姐姐,一切拜托!”秀香头也不回地说:“我知道,你放心。”
秀香听说玉姑去了交城,心里早就打好去找小姐的主意,一来是恐他们还不知豆腐店老板已吃了冤枉官司,要去阻止曹文璜前来还驴,二来正如她所答应秀英的那样,要想借重交城县令的力量来破这桩冤案。因此,一回到家里,卸去小姐服装,恢复丫头装扮就思量怎样乔装改扮,去交城找小姐,她深知山右民风强悍,到处有绿林响马剪径,从太原到交城,虽只百十里路程,但也并不十分安全,自己是女身,独自一入出远门,如果不改装路上遇到强梁,那就死活两难,误人误己。为了防备万一,这次她不假扮小姐,却要乔装男子了。她很快找来赵贵,拿出几两私房银子来叫他到估衣铺 去置办一套男子服装。赵贵诧异道:“你一个女人家,要男人的衣裳作什么用?”秀香见赵贵不是外人,便把自己去交城的打算说了一遍,并嘱咐他千万保密。赵贵摇头道:“这事情我也能办,何必你自己去!现在坏人很多,连诺大的太原城里都会发生杀和尚的命案,更何况是路上?你一个女人家,就是假扮男人,也不见得会太平无事,要是露出马脚,给坏人识破那可不是玩的。”秀香说:“你去不得,第一,你是府里得力的家丁,老爷天天要使唤你,怎能平白无故地到交城去?不比我是小姐身边的丫头,小姐跑了,老爷使唤不到我,去三五天也不会问起,第二,你笨嘴拙舌,心粗气浮,想事情不周全,不会出主意,去了也不中用。你不必多说,只管照我的话去办。你的身材和我差不多高矮,买时可先试穿一下,看是不是合身。还要买顶瓜皮帽,一副:绑腿和一双布鞋,你的脚比我大,可看看我的脚寸就照这脚寸买。”赵贵无奈,只得拿着银子走了。
这一去竟大半天。秀香在后门口等了多时,等得不耐烦,见他回来,忍不住埋怨说:“怎么去了这多时候?你这人真不会办事连买东西都要费这多工夫!"赵贵把手里的衣服鞋帽交给她说:“买是买来了,可已经没有用处,白丢了许多钱!”秀香诧异道:“为什么!”赵贵道:“曹家姑爷已经回太原来了。”秀香吃了一惊,忙问“他来了,在哪里?”赵费道“给地保和四邻抓到衙门里去见官了,连驴子也牵了去。真像你说的连带受累。”秀香道:“有这等事,你快把前后经过告诉我。”赵贵把曹文璜送驴来的不幸遭遇前前后后,一五一十述说一遍,秀香低头想了一想道“明天你瞒着老爷,陪我同到监里去看他。”赵贵皱眉道;“你的主意真多!你一个女人家,怎好去探男监?”秀香笑着把手里的衣帽一扬道“我可以穿上这套衣裳,扮做男人去看他。你只陪我去就是别的你不用管。”赵贵是爱着秀香的,不敢拂她的意,只好答应说“只要明天老爷不支使我作别的事,我一定陪你去。”
穿了男装出门,恐被家中人发觉,第二天天还没亮,秀香就起身乔装改扮看看身上没有什么破绽,才悄悄出了后门,直到走上街头,才轻松地舒口气。她是个胆大心细的人,扮了男裝出门,还不忘携带自己原来的女服,以备回家时更换;身边带些散碎银子,供探监时打点.其余私蓄和衣服打成一包,搭在肩背上。她的脚没有缠过,换上的男鞋又是照脚寸买的,行走起来步履轻便一点看不出假扮痕迹。但她还恐发生意外,尽拣热闹街市行走。这时早市还没有开始,只有茶馆和点心店已提早开市,座客相当热闹。她先到点心店去吃了个饱,然后踅进茶座里去泡了壶茶。本意是想借此消磨时间,不料刚刚坐下,就听得茶客们在纷纷谈论,谈的正是莫老实那桩案子的新发展。说今天还要过堂,审问曹文璜。听得这个消息,秀香忽然猛省到“我怎么忘了,他这案子今天还要过堂去探监显然不是时候,而且他这人是个至诚君子,不会说假话,在堂上对官怎么说,在监里对我也无非这么说我与其去探监,还不如到县衙去观审,不但可以知道他在节略上写些什么,还可以看看县官的态度,是不是相信他的话,如果不相信,又是怎么对付他。”越想越觉有理看看街上逐渐热闹起来,店铺都打开了排门,便起身会了茶钱,到按司街去等候赵贵。
秀香等了半个多时辰还不见赵贵到来,越等越心焦,正想撇下他不管,自顾去观审,恰好赵贵气急败坏地跑来了。秀香已改了男装,他不认识,兀自在人丛中东寻西找,直到秀香喊了声:“赵贵,我在这里!”才面红气喘地跑过来。秀香埋怨道:“你怎么到这时辰才来?再不来,我可要走开了。”赵贵道:“你哪里知道,今天姚家迎娶来了,我怎么走得开?”秀香这才记起今天正是姚家迎娶的吉日便道:“你不是说,老爷已经派张朝到姚家报信去了吗?怎么还来迎亲?”赵贵道“他们不相信,仍旧发了花轿来接。那姚思孝好厉害,老爷对他说:二小姐暴病死了。他就问:尸身在鄖里?'老爷说:‘本来给她穿上新娘服饰放在灵床,不料夜里忽然走尸,跑得不知去向。姚思孝不相信提出一连串向题来:“生什么病死的?请哪个大夫看病?怎么死得这样快?’‘人既然死了,怎么还给她穿上新娘的衣服?’‘死人怎么会活转来走尸?尸身走到什么地方去了?看守的人为什么不抓住她?’老爷对这些问题都回答不出,姚思孝就逼着问他要人。老爷交不出,姚思孝就叫同来的家丁轿夫在厅堂里大打出手,把净瓶、台镜和许多珍贵的摆设都砸得稀烂,才骑上马,押着空花桥呼啸而去。老爷气瘫在椅子里,我们收拾
还来不及,哪还有工夫跑出来?”秀香忍不住笑得前仰后合,恐怕露出马脚,才勉强掩口含糊地说:“这也是他嫌贫爱富,把一个女儿许配两家的现世活报,现在时候已经不早,你赶快陪我同到县衙门看审。”赵贵诧异道“不去探监吗?”秀香道:“不去了。他这案子现在要过堂,我们到监牢里去找不到他,反正去看审也一样,他会把一切情形都说出来。”赵贵一面在前引,一面不住回头来打量着她啧啧称赞说:“你打扮得真像,一点看不出是.."秀香见路上人多连忙白了他一眼,打断他的话头,低声喝道“快走,不要乱说!”
不多时来到县衙,由于这桩案子哄动一时,来观审的人很多,从堂下到仪门,都挤满了人,两个衙役执鞭弹压,不许他们涌到堂前,秀香身材虽不矮但因到得较迟,被阻拦在后面。她倒不怕看不见,只恐听不真切于是陪笑请前面的观众让他们到前面去。观众看她穿着打扮像个公子哥儿模样身旁还带着个家丁,又彬彬有礼,都闪开一点身子让她。秀香在人丛中站稳了脚跟,见杨县令正在堂上审向曹文璜,说:“据你书面所供情节,前半尚属真实,本县已行文交城咨询,不日当可分晓。但你后半所供,却荒乎其唐事出蹊跷!本县并未问你杀和尚的凶手,只向你把驴子运载新娘尸体抛在什么地方,你却指东话西说什么杀和尚的凶手是素在太原城里卖肉的屠户吴一刀。
试问你几曾亲眼见来?本县早已疑心,因为据莫老实供称:穿戴新娘服饰的是和尚,而新娘服饰又是从他豆腐店里搜出。只因张麟池坚称穿戴新娘服饰走尸的是他女儿张玉姑,不是和尚,本县为他所误,遂以为莫老实既杀和尚又杀新娘,先后犯了两桩命案。现在据你所供,和你借逃的张玉姑现在交城县衙,并未死亡,则杀新娘一案根本不能成立,要追究的只是杀和尚一案。显然是你和莫老实同谋杀了和尚弃尸井中,畏罪心虚,安想嫁祸他人。本县明察秋毫,岂受你的欺蒙?你赶快从实招供怎样和莫老实通同杀害和尚,把驴子运载尸体,抛在崇善寺旁井中,然后骑驴和张玉姑同逃的?”曹文璜看到不但教不得莫老实反把自已陷在这案子里面,搅成一锅糊涂粥,气得说不出话来。杨县令见他不开口,愈觉自己所料不错,不住在公案上拍着惊堂木道:“还不快招!”曹文璜定一定神,勉强按捺着满腔怒火说道:“大人不必多问,小民在书面上所写全属实情。
大人只有派捕快去晋祠捉拿屠户吴一刀到案,自能明白杀和尚的案情真相。如果多事迁延三推六问,这里听审人多,难保不传扬开去,被他知道远走高飞,可就悔之莫及了!”秀香在观审的群众中听得分明,暗道“原来姑爷这趟来还驴,竟在半路上遇见杀和尚的真凶,现在最要紧的是赶快捉拿真凶到案,这样离奇的案子,人们会不沸沸扬扬地传说吗?,一传到那真凶耳里,一定赶紧逃跑到哪里去捉他?”谁知杨县令在座上却冷笑道;“这样重大的人命案件,本县岂能偏信你一面之词,不向一个明白就无故拿人?你越是怕问,本县越是要问,我且问你:你怎么知道这和尚是屠户吴一刀杀的?你又是怎样认识他的?”曹文璜见杨县令不信他的书面供词不赶紧去捉拿吴一刀,反而对自己层层盘诘,情知一经当堂说出,必然众口哄传,无异向杀人犯通风报信,给他一个逃跑的机会。于是带分不屑的态度答道:“小民是太原人,过去常常上街买肉,怎会不认识这砍肉手艺纯熟的名屠吴一刀呢?”曹文璜接着从容不迫地把这次回太原还驴,路过晋柯,在酒店与名屠吴一刀相会二人饮酒之事具实回禀。谁知杨县令喝道:“住了!他和你陌不相识,怎会一见面就如此亲热?”曹文璜道:“这
里面也有个缘故,据他说:当地人很欺生,见他是外路人,相待很冷谈,没人肯照应他,他在那里得不到一丝温暖,言下大有物离乡贵,人离乡贱的感叹,见小民是乡亲,又是老主顾,所以特别亲热。”杨县令道“胡说!晋桐离太原不过五十里,不能说是外路。
据本县所知,山西人很热情好客,并不欺生。你这个谎圆得很不成熟,处处都露破绽。”曹文璜见杨县令毫不相信自己的话,句句驳覆,不禁也动起气来,拚着豁出去了,遂也冷笑道:“山西人热情好客的固然居多数,小民本人也是山西人,决不妄自菲薄。就像豆腐店莫家父女,和小民等陌不相识,见我们有困难,就仗义相助,慷慨借驴,谁能说他们欺生?何是十个指头有长短,荷花出水有高低一百个好果子里总有一个烂的。像小民的岳父张麟池,见小民死了父亲,万里来投,不但不加体恤,反而嫌贫爱富,把女儿玉姑另许他人,难道也能说他待人热情,天性不凉薄吗?”杨县令无话可答,只好说:“这也罢了,你且说下去,后来怎样?”于是曹文璜详细述说了吴刀从讲并州出产的快屠刀,失口讲出杀了和尚的真情。杨县令摇头道:“醉后之言岂能凭信?何况他不过比喻他的屠刀快,不见得真曾杀过什么和尚。你有什么真凭实据可以证明他是杀和尚的凶手?本县又岂能凭尔一番空言,擅拿无辜的人?”秀香听到这里对全部案情已经了如指掌,暗道:“原来姑爷此来,路上竟遇见如此巧事,这也是莫老实合该有救,自己也可不负莫秀英的一拜了。”同时对杨县令的昏瞆糊涂非常愤慨,不愿意再看下去,碰了碰赵贵的手肘,低声说:“我们走罢!”便挤出人丛,向县衙外走去。
赵贵莫名其妙地跟着秀香走出了县衙,怀疑地问道:“怎么不看了?现在县太爷怎样处置姑爷还不明白,为什么不继续看下去?”秀香道"“还有什么看头.无非是继续收监,可能比上次处罚得还要重一点,会把他钉上脚镣手铐不过在交城的回文没来以前,动大刑是不会的。你赶快同我到骡马行去租一辆骡车,我立刻到交城去见小姐。”赵贵素知秀香聪明能千心计过人,见她急如星火,知道事关紧要,不敢阻挡,当即同她到骡马行去雇了一辆骒车,说好雇车费五两。秀香点头道“你回去千万不可说我上交城去了。如果府里的Y环仆妇不见了我,问起来,你只装做不知道。”说罢便提着衣包坐上了车,车把式是个老汉貌相很忠厚。秀香初次出远门,有些受不住车子的颠簸同时也觉得很无聊,便和他攀谈说“老伯伯,你赶这车子有几年了?”老汉道:“小老儿今年六十三干这一行有五年了,客官到交城,是去游玄中寺吗?”秀香道"“不是,是去会一个亲威。车到晋祠时请你停一停。”老汉咳了一声道:“时候已是响午,客官要去游晋祠,今天来不及了。”秀香道:“我到晋桐有点事,并不是去游览。老伯伯可知道,这晋祠是属太原管还是属交城管?”老汉道:"这倒不大清楚,可太原和交城中间还隔着晋源,它不属太原管就属晋源管,不会是交城。”秀香心下暗暗估慑“这可就难了!晋祠不属交城管,就无法拿吴一刀。车子最快也得明天到交城,太原城里审案的消息,明天一定会传到晋祠,这厮听到风声,还会不滑脚吗?就是请陈县令帮忙,时间上也来不及,何况陈县令还管不着晋祠的事呢?这便怎么办?她低头思索了一会,忽然暗道"有了!这晋祠是名胜之区,不见得会没有管理的机关。就是没有,也可以找地保和乡约,请他们暗中监视只要说明这吴一刀是在太原犯了人命案的凶手,逃在这里开酒店.请他们协助,不要让他跑掉,谅他们决无坐视不管之理。”想着,略觉安心。当下在西铭镇打过午尖继续坐车进发。
到了日落西山的时候,老汉忽然停住车叫道:“客官,晋祠到了,下车吧!”秀香下车一看,但见悬瓮山下,杰阁崇楼掩映在苍茫暮色之中。她虽久住太原,却从未到过晋祠,见了那些周柏唐槐,金碧楼台,不觉目迷五色。由于心中有事,也无心细看,只是照曹文璜所说,在路旁寻找吴一刀开的小酒店。只见路旁一排平房,似是新造不久,开着各式各样的店铺,有出售山西土产的,有出售名胜纪念品小摆设的,也有点心铺和饭店,显然都是为了游客的需要而设,规模都不大。右首坐东朝西第一家挑出酒望子正是曹文璜所说的那家小酒店。秀香有心走进去探看,见店堂狭小,临门摆了张肉案,中间只有一张八仙桌,四条长凳,其余就是酒缸酒瓮,更无长物。
在店堂里招呼客人的是一个风信年华的少妇,平头整脸,风韵标致她一点没有看出秀香是乔装改扮的,见她年轻俊俏,不禁目动神移,连忙含笑招呼道:“客官喝酒吗?要多少?”秀香正待开口,便见后面灶下走出一条壮汉来,手捧一块熟肉,足有四五斤重浓眉大眼狮鼻阔口,满脸络腮胡须。秀香也曾上街买过菜认识正是在街上卖肉的屠户吴一刀,见他还未知情,心中暗喜。吴一刀见了妻子的模样,似乎有些怀疑,目不转睛地在秀香面上注视着。秀香忙道:“我不喝酒。我是过路旅客,随身带有馍馍,想买半斤熟肉,拌着吃。”吴一刀听了疑云顿释,立刻挥刀切了一块热肉,称称恰好半断,随即运刀如风,切成薄片用一张干荷叶包了送过来。秀香问明价格,付了钱,走出店门。一面走,一面心下思量:“这吴一刀虽还没听到风声,照常在卖酒肉,但保得今天,保不了明天,脚生在他腿上谁拦得住他?他是小本营生,没多少家当,一副担子就可以挑走。店又开在路旁,毗邻虽有几家店铺谁肯担干系,暗中肯监视?即使肯监视,也无权阻上他逃走,这便怎么办?”想得出神,不觉撞在一个人身上,正想说“对不起”,抬头一看原来撞着的正是那赶车的老汉,见天色已晚,迎候她来: ,见面就说:“客官,天快黑下来了,找个客店歇宿吧,走夜路可不安全!”秀香惊喜道“原来这儿也有客店?”老汉道“怎么没有,这晋祠是个名胜,外来游客很多,游得时候晚了,来不及回晋源,就都在这儿街上投客店歇宿,有些住家也腾出房来留客哩!我常常接这外来旅客游晋祠。”秀香喜道“原来你老人家是个老向导那就请你带路吧!”老汉让秀香重新坐车,折回原路,又转了个弯,不多时就来到一条街上,人烟虽不稠密,但店铺和生家都有。
秀香由老汉引导,向街上仅有的一家客栈投宿这天游客不多,很容易的就开了个房间,老汉自到外面喂骡子草料去了店伙送了一壶茶和洗脸水进来,问道:“开几个人的夜饭?”秀香在打午尖时已买了一点干馍,手里还有一包刚买的熟切肉,本打算不要,但想到赶车的老汉,便说“开两份客饭来。”馍馍预备留在明天早上吃。顺便又问道:“这晋祠属哪个县管?”店伙道:“这儿离晋源很近,自然是该晋源管了。我们这儿是第八图,所有这晋祠一带都在八图区域里面。”秀香道:“有地保吗?店伙道:“当然有,不过不叫地保,叫保正,还有甲长、牌头,保正比甲长大,甲长又比牌头大。我们这儿是第三保第六甲。客官问它做什么?”秀香转了转眼珠道:“不瞒你说,我是从太原到交城去见陈县令的,有要事与保正相商。”店伙听秀香说是到交城去见陈县令的,不敢怠慢,忙.道:“客官请宽坐小的这就去请。”说罢,很快就出去了。秀香用过脸水,倒了碗茶,独自坐在椅上,心中颇有些忐忑不安:想到自己一无凭藉,仅靠一张利嘴,空口说话未免太觉冒险,万一保正向自已要起公事来,如何对付?但既已去请不能中途打回票,骑虎难下,只好见机行事,硬着头皮去顶。想他身为保正,地方上藏着杀人凶手,不能袖手旁观吧。自己对他并无过高要求,只要他暗中监视,不让凶手逃跑,谅他也不见得会拒绝。想到这里,略觉安心。
不多时,店伙同了个中年男子进来,头戴一顶口外毡帽,身穿山羊皮袍,下摆翻上来扣在腰带里,露出下面的墨色扎脚裤,手持一根短旱烟管.边走边吸,像个庄稼汉模样。秀香见他相貌忠厚不像一般油滑胥吏更觉放心,便向他作了个揖道“这位想是保正了,还没请教贵姓?”保正见秀香像个贵家公子模样,青年英俊,气度雍容,不敢轻慢,慌忙在桌上放下烟管,抱拳还礼,答道:“小可姓宋草字建平,不知相公有什么事见教?秀香早给自已捏造了个假名叫谢为民,见他不问,乐得不说。只道:“小可从太原来,要到交城去见舍亲陈县令,只因有桩案子牵涉尊处,所以中途在这里停留,要请宋保正帮忙。且请坐下来谈。”宋建平听秀香说她是交城县令的亲戚,不觉肃然起敬地道:“大家都说交城县令陈砥节很贤明是山西省里难得的好官。相公既说有案子牵涉敝保,小可当得效劳。不知有公事带来没有?”秀香略微迟疑一下道: “我是去交城报信的公事可没有带说来话长,请坐下细谈。”宋建平依言坐下,拿起烟管抽了一口。店伙给他冲上碗茶,自顾退出去了。秀香喝口茶润润喉咙,这才说道:“小可有个朋友曹文璜,现在交城县衙当书记他的父亲和交城陈县令是同年,都是太原人。不幸被无辜牵连到一桩杀人案件中去,而这杀人凶手原来潜藏在晋祠。”宋建平听到这里,不觉双眉一耸道“杀人凶手潜藏敝保,小可这保正干系不小,请问相公,这凶手藏在晋祠什么地方?”秀香道“刚才小可来时,见路旁一排新造的平房,开了许多店铺请问这些店铺是不是尊驾这一保管的?”朱建平道:“正是敝保管区,牌头叫田必大,相公可要喊他来吗?”秀香摆手道“不必了。
小可要问的是:右首路口第一家的酒店老板是不是本地人?”宋建平道“不是,是从太原来的。据他自己说,原是在太原街上卖肉的,因为本重利轻,没出息,改行卖酒,带了老婆想到交城去,经过晋祠,见路旁新造店面房屋招商营业,就出头承揽。恰好晋祠游客需要喝酒,一说就合,领了营业执照也没有向他来历,相公提起,莫非这人来路不正吗?据毗邻店铺的人说:这人性情凶恶,脾气很坏,和邻居都不投缘。他反说人家嫌他是外路人,欺生!”秀香道:“正是这人,最近在太原犯了一桩人命案做没事人似的,带了老婆逃到这儿来,改行卖酒。”宋建平吃了一惊,手里的早烟管不觉落在地上,连忙俯身拾起,问道:“相公怎么知道得这样清楚?他在太原犯了人命案有什么真凭实据没有?”秀香道:“犯了人命凶案的人,怎么会不做手脚?他如果落下什么凭据,让人循藤摸瓜,那可真是天下第一大傻子了!现在先不谈凭据,只问他在太原街上卖肉,已经有好几年了,并非一朝一夕的事,如果嫌本重利轻,没出息,要改行,为什么早不政行,晚不改行,偏偏要在出了人命案的当儿改行?再说,他要改行卖酒,这太原是汾酒的集散地,汾酒都是先运到太原来,再批发到各地,他为什么不在太原开酒店却要跑到晋祠来?”宋建平点头道:“这话有道理,确实可疑,他的户籍在太原,住家在太原,晋祠离太原并不远,他就是要在晋祠做买卖,也用不着搬场,把家小都带到晋祠来。可相公怎么知道他是犯了人命案的凶手?”秀香叹道:“这桩人命案不但连累了豆腐店老板还连累敝友也吃了冤枉官司昨天敝友从交城到太原去还驴,路过晋祠,曾到吴一刀店里喝酒,吴一刀因敝友是同乡,又是老主顾,很表亲近,自愿作东,请敝友喝酒,醉后吐真言,说他曾用屠刀杀了一个和尚。宋建平抽着烟沉思道:“按理地方上藏着歹徒, ;我们保正、长牌头都有责任。可是现在无凭无据案情未明,单凭令友的一面之词,就认定他是凶手,恐伯有些说不过去,我们也难以帮这个忙!请问相公的意思打算怎样?”秀香道:“我也没有别的打算,捕人得有官厅出的拘票,而且这是捕快的事,你们保甲长至多只能从旁协助。只是我现在急于要到交城去见舍亲陈县令恐怕明天风声传出,凶手闻风远逃,大海捞针,无处找寻。所以想劳驾从明天起派人暗中监视吴一刀的行动,不要让他逃跑,待小可到交城,请陈县令行文阳曲、晋源,派捕快带了拘票来,那时再请尊驾帮同捉拿,”
宋建平点头道:“若果这样小可当得效劳,监视歹徒,不让逃跑,这本来是我们保甲长应尽的职责嘛!”秀香心中暗喜大功告成,为了坚定保正的信心,又道:“小可对敝友牵连进这桩人命案里面,并不十分担心。他和舍亲陈县令是世交陈县令很器重他,一见面就请他在县衙当书记,谅阳曲县令不见得敢对他动刑,只要交城回文一到,不难出狱。小可只是不忍看那豆腐店老板吃冤枉官司。”宋建平道“请问相公和那豆腐店老板有亲吗”?秀香道:“小可和他非亲非故,不过看他枉遗人命,屈打成招,心有不忍。既然真凶有了着落,自当代他出一把力。”朱建平不觉起身拱手道“相公陌路之人,如此仗义,实在难得!小可身为保正,地方上有奸人潜伏,不能觉察实在有愧!相公放心,小可马上去吩咐田牌头,叫他不分昼夜,暗中监视吴一刀的动静,随时来报。如果他关店想逃小可就自己出头阻止,凭他有通天本领;也休想逃离这晋祠。”秀香也起身拱手道:“这就多谢了!”宋保正告辞而去。
一宿无话。第二天一早,秀香就披衣起床,付了房饭钱,继续登车向交城进发。
不表秀香南来,且说玉姑自拜陈夫人为义母后,陈公夫妇相待甚厚她又恢复了过去在太原的围中宁静生活,终日足不出户不料前一天陈公退堂回到内室,忽然皱眉说道"“刚才接到阳曲县发来咨文,说曹文璜和桥头街豆腐店主奠老实共谋杀害五台山佛光寺和尚定慧,将店内套磨的驴子运载尸体,抛尸崇善寺旁井内,然后骑驴他去。现已被捕到案,供称在交城县衙掌书记,特来文咨询是否属实,以便核办云云,这真是事出意外。他前天来向我请假,说要到太原去还驴,我以为不过是一件小事,只叮嘱他速去速回没想到这豆腐店老板吃了官司,竟把他也牵连在里面。早知如此,我派一个衙役去还也不会发生这种变故了。”玉姑听了,魂飞天外,仿佛当头打了一个焦雷,几乎昏厥过去半响,才哭道:“想不到曹郎会遭此橫祸!想那豆腐店莫家父女忠厚老实,慷慨仗义,决非杀人凶手,这桩案子定是冤枉的。孩儿和曹郎虽未成婚,但情同一体绝不能坐枧他在囹圄受苦!现在就拜别干爹干妈,回太原去,誓和他生死同在一起。”陈公安慰她道:“我儿不必着急,我已经复文阳曲县,证明曹文璜确是本县书记,请他派员递解本县发落,不日当有分晓,用不着你亲去,你只安坐内室,静候消息便了。且看明夭阳曲县回文如何答复,再作计较。万一他竟不允递解,那时我再派得力干办护送你去太原不迟。”玉姑无奈,只好悲悲切切地含泪回房去了。陈公叮嘱夫人务必多派Y环仆妇好生监护,以免一时情急轻生,寻了短见。
可怜玉姑这一夜何曾有片刻安宁,哭一会,想一会,在床上翻来覆去,一夜未曾合眼,累得陈夫人都不能安稳睡觉,起身探看两三遍。好容易挨到天亮,玉姑再也等不及了,草草梳洗了一下,就到前房去见陈夫人,吵着要雇车上太原去。陈夫人见她眼皮红肿,脸色苍白憔悴,好生怜惜,忙叫丫环到书房去请示陈公谁知陈公已上衙处理公事去了,玉姑哭闹不休,陈夫人劝她且等陈公退了早衙后再说,玉姑执意不肯,说如果等陈公退堂,,今天来不及赶到太原了,甚至拿起梳妆台上的并州快剪来要刺喉咙。
陈夫人慌忙夺下,正被她缠得无法,想叫Y环到外面去,托师爷转告陈公,请示办法,忽听得中门外云板声响,忙唤仆妇出外打听。少顷,进来传话说:“外面门官请示,有曹姑爷的朋友谢为民带来曹姑爷的信息,要面见小姐,不知道见还是不见?”陈夫人变色道:“虽说是曹姑爷的朋友,但内外有别,小姐是未出阁的千金,岂能见陌生男子?这门官也太荒唐,何不叫他等老爷退衙后先见老爷,再由老爷把他带来的信息告诉小姐?”仆妇道:“门官也曾这样说,叫他等候,他说事情紧急,非面见小姐不可。如果怕犯嫌,就请太太陪小姐一同出见。”陈夫人点头道:“这人倒还知礼,既如此,你且叫门官引他进来,请他在里花厅宽坐,等我出去见他。”仆妇领命出外传话。玉姑听说是曹郎的朋友带来信息,又听说事情紧急,一颗心止不住怦怦乱跳,早已急不可耐,便向陈夫人央求道:“既是曹郎的朋友,就让孩儿和干妈一同去见他何妨。”
陈夫人素来爱她如掌珠,见她刚才寻死觅活,正没法摆布,不忍拂她的意,便道:“同去见他也好。”当下各自对镜理妆玉姑因刚才哭过,泪痕犹在,特别多敷了几层粉,只是无法掩饰眼皮的红肿。修饰已毕,相将缓步走向里花厅去。出了屏门,陈夫人举目看时,只见厅前端端正正的站着个衣冠齐楚的年轻美男子,鹅蛋脸又白又嫩,眉清目秀十分俊俏,简直像个女子一样,不禁暗暗惊异。又见他彬彬儒雅、举止庄重,不愧是曹郎的朋友,不觉改容起敬。秀香见陈夫人年过半百,身旁随着的正是自己的小姐玉姑,连忙走前两步,躬身施礼。陈夫人还了一福,见他礼数周全,心中十分喜爱,忙唤玉姑过来拜见。玉姑含羞向前,深深万福,口称:“叔叔,一向未曾拜识,不知带来曹郎什么信息?
曹郎现在可安好吗?’边说边偷眼看那谢为民,觉得十分面善,好像常常见面似的,心下十分奇怪,暗想:“自己从来不出闺门,不和陌生男子见面,怎么这人竟这般面熟?我究竟在什么地方和他见过面来?”越想越觉奇怪不料还有更奇怪的事,那谢为民竟不向她打躬作揖,反而和她一样的深深万福起来,一面哈哈大笑说:“小姐怎么对Y头如此多礼,还叫Y头叔叔’,折杀丫头了!”随即摘下帽子露出满头乌油油的云鬓,玉姑认得是秀香真是做梦也没想到她会乔装前来,事出意外, 喜从天降;忍不住一声娇呼,扑过来一把抱住紧搂不放。秀香挣脱身子,她走进花厅时已把手里提的衣包放在茶几上,这时便卸下男装,打开衣包,取出自己的丫环衣服换上,恢复了本来面目,引得陈家的Y环仆妇都啧啧称奇。陈夫人这才知道面前这书生模样的谢为民原来是Y环假扮的,不禁又好气又好笑。玉姑急于想知道曹文璜的情形,也不暇向陈夫人详细介绍,便握着秀香的手问道“我听说曹郎去太原还驴,陷身牢狱,心里正在着急,难得你跑来见我现在曹郎身体可好吗?你为什么要乔装改扮到这里来?”秀香见众Y环仆妇都眈耽注视着她,想听她回答,于是便向玉姑使了个眼色说:“我现在身体很困倦,想休息一下,让我到小姐房里再说吧!”玉姑会意,便向陈夫人告了个罪,带了秀香回后房去。她一进房便推秀香在床上躺下,取了一条锦被盖在她身上,自己坐在床沿说:“这里无人,你可以讲了。到底莫家父女怎么会牵连进人命案的?”秀香道:“小姐,你们离府后的情形我虽然不知道但可以猜想得出一定是先到大小姐家里去投宿,大小姐不肯容留你们,你们才到豆腐店里去歇脚的,是不是?”玉姑点头道:“你猜得很对,我姊姊听说我和曹郎同逃,就催我们快走,说爹如果来追寻,第一个一定先到她家里。我想她这话也不错,所以马上就走了。”秀香笑道:“你可知她为什么催你们快走难道真为了怕老爷追来吗?不是的,原来她在房里藏着和尚。”玉姑羞得粉面通红,啐了一口道“好没正经!怪道她连大门也不关,房门也不肯开,原来在做见不得人的丑事!后来怎样?”于是秀香便把老爷如何追捕,如何拾回和尚,又如何把和尚假扮新娘哄骗姚家的事对玉姑一五一十地讲了一遍。
玉姑听了又好气又好笑,只说“好个糊涂的爹!亏他想出这种主意来,这也是嫌贫爱富的报应。"秀香正想继续说下去,不料陈夫人忽然走了进来。原来陈夫人一来不放心玉姑,二来因秀香从太原来报信,且又改装男子,知道其中必有原因,好奇心切,想听她怎么说。玉姑连忙起身让坐,秀香更是乖巧早已抓开锦被,拜倒在地。陈夫人听了玉姑的介绍,已知这婢子不凡,见她如此识礼,更觉喜欢,把原先的不满完全消除了。便对玉姑道:“你们谈些什么?也说给我听听。”玉姑把自己父亲将死和尚假扮新娘,冒充自己,去欺骗姚家的事,约略地说了一遍。只把金姑的一节瞒过了。这时秀香接着把和尚“走尸",闯进豆腐店,留下新娘服饰出走,在井边被杀,以及莫老实因藏吉服被诬杀害新娘和和尚,曹郎还驴路遇真正凶手等情节详细细地讲与陈夫人和玉姑听。玉姑听罢,喜出望外,不觉合掌道“谢天谢地!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现在曹郎有救了,莫家父女也有救了!”.正说间,陈公已退衙回到内室,因在前房不见夫人,便步到后房来,见夫人和玉姑正围着一个陌生的Y环讲话不禁微露诧异的神情。玉姑毕竟夫妻情殷,忍不住抢先向道“干爹,阳曲县的回文来了没有?是不是肯把曹郎递解到交城来?”陈公双眉微蹙道“回文是来了,可恼阳曲县令竟说曹文璜是人命案中要犯,未便递解;回文中还含讥带讽,隐隐约约的责我不应延用匪人。但你也不用着急,吵着要到太原去,现在去也无用,我自有办法对付。这个Y环是谁?从什么地方来的?”玉姑道:“是孩儿的贴身丫环秀香刚从太原来。现在孩儿已不想去太原,因为一切情况都已由她告诉我了。”随即把刚才秀香所说向陈公详细重述了一遍。陈公是办案老手,听了这些话,对全案已了然于胸,当下不置可否,却单刀直入地向秀香盘问道:“你怎么知道得这样清楚?”秀香遂把自己怎样盘问赵贵,怎样假扮小姐到女监去探望莫秀英,又怎样假扮男子到阳曲县衙去观审等情形,滔滔汨汨地和盘托出。陈夫人和玉姑都闻所未闻听得呆了。
陈公诧异地望着她说“你说的一切可都是真的吗?若果如你所说,不但本县的捕快不如你,连最善睬缉的广捕也不如你,你可说是Y头中的丫王了!现在只有一件事令人担心,这阳曲县令真糊涂,竟一点不知道保密!这是什么事情,岂可在大庭广众之中审问?如果被凶手知情逃脱又怎么办? 要是我做阳曲令,早已不声不响的派捕快去捉拿凶手了,管他是不是真凶先拿下再说,不是凶手还可以释放嘛!现在又过了一天一夜,太原离晋祠只有五十里,风声很快就可以传到他耳朵里,无异给他一个逃跑的机会。如果被他逃脱,又向何处找寻?”秀香笑道:“老爷尽管放心,小婢昨晚路过晋祠,已和该管保正宋建平谈好,叫他暗中监视吴一刀的行动,他已答应叫牌头田必大不分昼夜随时注意如果吴一刀打算关店逃跑,就由他出头阻止,谅他插翅难逃。”
陈公哈哈大笑,指着秀香,向玉姑竖起了大拇指道“真是奇才,你有这样的智多星在身边,还愁什么?昨夜又何必哭得死去活来?”玉姑一把搂住秀香,喜欢得说不出话来。陈公捻着短髭沉吟道:“此案已了如指掌,只是其中有一个关键问题还未明白,就是吴一刀和那和尚显然并无宿仇,只是途遇,为什么无缘无故的要杀他?”陈夫人和玉姑都参详不透,秀香忽然想起昨天进店去探看,吳一刀对老婆招待自己时那种怀疑的样子,不禁笑道“这有什么难解,这和尚本不是个好东西,必是看见吴一刀的老婆有几分姿色,趁着夜深无人,想干不端勾当,恰巧被吴一刀跑来撞见,一时性起,用屠刀把他杀掉,然后把头和尸身抛在崇善寺旁井里。只要查一查吴一刀原先的住家是不是在崇善寺附近,就可以明白端底。”陈公抚掌大笑,指着秀香道“果是奇才!一定如此无疑,现在已再没有什么疑窦了。”
玉姑见陈公站得久了,又且刚才退衙,坐堂问案,处理公事,一定相当辛苦,忙请他坐下。陈公依言就座,秀香送上茶来,陈公因敬重她的才情,居然略微抬了抬身子,接过茶喝了一口,玉姑说:“干爹,曹郎蒙冤下狱,横遭非刑,还望爹爹尽快搭救。”陈公泰然自若微笑着点头道:“老父自有道理,你且宽心就是了。”原来事有凑巧刑部侍郎广兴因陈砥节在交城任上政绩卓著,奏荐他才堪大用,上谕特授陈砥节为山西全省提刑按察使,如今邸报已经传出,通国皆知。同时又接刑部来文,以山西省内失出失入冤狱很多,积案如山,命他从速办理交代,即日到太原上任清理积案平反冤狱。这样一来,陈砥节就成了曲阳县令杨重民的顶头上司,不再是奈何他不得了。况且,他案情尽晓,人证、物证在握,所以才在玉姑面前表现出一副胸怀成竹,悠然自得的神态。玉姑、秀香都是聪明姑娘,虽还不明事里究竟,早从陈公的口气里,神态里,从陈夫人眉间锁不住的喜气上料中三分,遂也止不住乐上眉梢,欢动颜色。这真是一团喜气从天降,万丈阴覆指日消。
陈公因部文紧急,第二天便停止坐堂审案,亲自率领六房胥吏,查点钱粮仓库刑狱,造成清册,准备交代。当下内外一切都收拾整齐,陈公向新任交城县令梁佩纶办理了交代,雇了四辆大车,两辆载人,两辆载箱笼家具杂物,便离开交城,迳向太原进发。
不表陈公北上就任,且说阳曲县令杨重民,那日接到交城县覆文,证明曹文璜确是本县书记,此次来太原还驴并无共谋杀害人命情事,若有此情,早应潜踪匿迹,何得回太原自投罗网?望即释放回县供职,如有疑虑,可派衙役递解来县,由本县出具保证文书带回,将来倘有问题,均由本县负责云云,不禁对刑名师爷钱竟成冷笑道:“好个陈砥节枉有贤能之誉,纯属欺世盗名!曹文璜和莫老实共谋杀害五台山定慧和尚运尸灭迹,罪证确凿,他却延为幕宾,包庇匪人,枉法徇私,以为我也和他一样,可以同流合污,岂不可笑!就烦老夫子代我草拟回文,拒绝所请,把他狠狠的羞辱一番,以明我这里弊绝风清,非关节所能到。”
钱竟成摇手道:“不可,这交城陈县令政绩卓著,百姓口碑载道,风闻朝中刑部侍郎、都察院左都御史等京官先后保举,不可小觑。现在曹文璜案情未明是否莫老实案中的共谋犯,还不能确切断定,据他来文中所说理由,实在是个莫大疑窦,他既敢出具保证文书,就表明他必有主见,还望东翁思。只宜委婉拒绝,不可过分开罪。”杨县令性情执拗,认定交城县是徇私包庇,同时也有些妒忌陈砥节政声超过了他,忍不住怫然道:“老夫子既不肯写,就由我自己来执笔好;了。”钱竟成见县令动怒,自己毕竟端他碗,服他管,不敢拂他意,只好遵命草拟了回文,只是不敢露骨地羞辱,仅在字里行间含讥带讽,杨县令还不十分满意。不料回文去后不久,就接到邸报,知道陈砥节已奉谕旨,升任山西省提刑按察使,成了他的顶头上司,不禁大悔,只好来和钱竟成商量。钱竟成道:“如何?现在木已成舟,无法挽回,只不知他这人度量如何,但愿回文中的讥讽之词不致惹恼了他才好。”
不一日,报道新任臬台驾到,自太原府知府以下各官都到按察司衙门参谒,但见大门紧闭,门官传话:“臬台正在清理积案,一律挡驾免参。”各官只好纷纷散去。第二天放牌,先审阳曲县莫老实凶杀五台山僧人定慧一案,着阳曲县令传齐所有人犯及人证物证,即在阳曲县衙开审。这消息哄动整个太原城,众百姓因这是一桩奇案,纷纷涌到县衙观审,想看新任臬司怎样审理,是否能够破案。
杨县令听说新臬司上任第一就审此案,不觉轻蔑地冷笑着对钱竟成说:“我说他徇私包庇,果然不错,他明明因为曹文璜是他的书记,有心想开脱他的罪名,要不然,为什么放着别的案子不审, 先审此案?且看他审得结果如何,如果他当真枉法徇私,不按律例办事,那我拚着这七品官不做,也要上本参劾。”钱竟成不以为然道:“东翁不要意孤行,此案情节曲折,太原人都目为奇案。他奉刑部命令,清理山西全省积案,下车伊始,敢于首先办理这一疑难案件,若非调查清楚,已有成竹在胸,岂敢轻易着手?须知他夙著贤能之名,唯能所以称贤,对于这样一位能吏,切不可等闲视之。为今之计,还是遵照他的命令办事,调齐全案人犯及人证物证,听凭他审判,且看他能否破案,千万不要争强好胜,负气不服。”杨县令想了一想,觉得这话也有道理,毕竟现在他是上司,自己是下属,违抗不得,且看他如何审法,再作区处。
当下先行到衙坐堂,命衙役从监中带出案犯莫老实,莫秀英、曹文璜,又传人证张麟池及家丁赵贵、王成、张朝、李能,以及莫家豆腐店四邻和该管保正、甲长。这时衙门前已人如潮涌,衙役们持鞭弹压,把他们拦阻在照壁两旁。不多一会,探事人报道“臬台大人驾到!”杨县令立命大开中门,亲自到县衙前迎接。陈公在县衙前下了绿呢大轿,杨县令连忙上前躬身行礼,口称:“卑职杨重民渴见臬台大人。”陈公伸手相扶,随即执眷他手哈哈大笑道“贵县少礼!我们本是同寅,本司先行一步,贵县指日高升,不久仍是同寅,何必多礼!”杨县令见他谈笑风生,毫无芥蒂,不禁暗暗佩服他的豁达大度,想到自己回文中对他含讥带讽的轻薄态度,止不住惭愧得无地自容。连忙摆脱了他相携的手,侧身闪过一旁,请他先行。两人一前一后走到堂上,杨县令请陈公上坐,陈公谦逊了一番,然后说声“有僭了”,端然在公座上坐下,一面命侍从在自已身旁另设一个座位,请杨县令坐。杨县令再三辞谢道:“大人在上,卑职理应伺候,怎敢越礼!”陈公笑道:“这又何妨,我们同席会审好了,不必拘礼!”
杨县令毕竟自己动手把座位移下了点,以示不敢僭越,陈公先看了阳曲县刑房送来的案卷,又看过按察司文案调来的卷宗,然后回头问道:“所有一应人犯及人证物证是否调齐?”杨县令从靴靿里取出清单来双手呈上,借此偷看了陈公一眼,见他容貌端方严肃,不怒而威,双目奕奕有神,显得精明干练,不禁暗暗敬畏。陈公仔细看了看清单,忽然皱眉问道:“这定慧和尚的尸身既是从崇善寺旁井中取出,为何这人证栏内没有该管崇善寺附近一带居户的保正和甲长?”杨县令一颗心止不住怦怦乱跳,暗道:“怎么我竟从没有想到这一点,真是‘人有失错,马有漏蹄’。”只好勉强回答道:“卑职以为崇善寺旁井中只是凶手莫老实弃尸的地方,并非犯案的所在,所以没有传管区保甲。”
陈公冷笑道:“怎见得崇善寺旁不是犯案所在?桥头街莫家豆腐店和崇善寺有多少远的距离?莫老实如果杀了和尚,一定要赶快弃尸灭迹,怎么不抛在附近的井中或河中,却要远远的带到崇善寺旁来抛弃?他带着和尚的尸身和头颅,难道不怕在路上遇眷行人或巡逻队?那可真是太胆大包天了!”当即抛下一根朱签,命衙役立传崇善寺附近管区保正甲长到案候讯。随即传曹文璜上堂。
杨县令心里暗道:“毕竟还是徇私,牌示既说是审莫老实凶杀僧人一案,怎么不先传莫老实,倒先传讯起曹文璜来?明明是关心自己的书记,想开脱他的罪名心切,甚至不惜把审判的程序都颠倒过来。”想着,不禁微微冷笑,带着轻视的态度看他怎么审判。曹文璜徐步走上堂来,果然不出秀香所料,已经加重了刑罚,披枷带锁。他见堂上坐的问官是陈公,杨县令却在下位相陪,似乎有些出于意外,估量陈公必已升迁,地位在杨县令之上。心里暗喜,但在森严的法堂之上, 众目睽睽,却不敢形露于色。陈公问道:“曹文璜,你和张玉姑同逃,是在什么时候?”曹文璜不假思索地回答道:“是在晚饭过后不久,还没有起更。”陈公又问:“到莫老实豆腐店里是什么时候?”曹文璜道:“小民和玉姑先到她姊姊家里,因她姊姊不肯容留,只好退出来,一时无处投奔,在路上耽搁了好些时候,到莫家豆腐店歇脚已是一更过后。”
陈公又传莫秀英上堂道.“你父亲年老,可能记忆不清确切时间,你是年轻人,记忆力较强,我且问你曹文璜所说时间,是否确实?”莫秀英向上磕头道:“一点不错,小女子劝父亲借驴给他们时,听得外面正敲二更,到送他们出门,已是二更过后。”陈公摆手叫她退下,又问曹文璜道:“你们骑驴出城,到达南门城关,是什么时候?”曹文璜道:“大约是三更。”陈公瞟了杨县令一眼:道:“口说无凭,一定要有实据。”当下查明案子发生的月日,发下一支朱签,命衙役立传案发前夜太原南门守门吏到案质询。少顷传到,当堂跪下。陈公指着曹文璜问他道:“三月初五日夜间,有没有这样一个人骑着驴子要求出城?”守门吏向曹文璜望了一眼,磕头道:“有的。不过骑驴的不是他,是一个年轻女子,据他说是他的家小。因为夜间出城是少有的事,所以小人记得很清楚。”陈公道:“你职司城门启闭,何得夤夜放人出城?”守门吏道:“因他拿着他父亲给交城陈县令的书信给小人看,小人想他既是投奔官府,当非坏人,所以破例放他们出城。”陈公道:“这也罢了。你可记得他们出城是什么时候?”守门吏道:“正好是三更,小人这里有值班记录,请大人过目。”说着,从身边取出一本黄表纸簿子来,双手高举过顶。衙役取过,呈上公案。
陈公翻了一眼,见都是交接班记录,城门启闭时间。字虽写得歪斜,但还可以辨认。翻到三月初五的一页,见上面记着:“夜三更,出城人曹文璜、张玉姑,带一驴,一衣包。”看完,随手交给杨县令,又对堂旁记录口供的书办道:“记着,三月初五夜三更,曹文璜、张玉姑已骑驴出城。”杨县令不明白陈公为什么这样详细调查询问时间,猜想必有原因,只好默不作声。陈公吩咐守门吏退去,值班记录暂时存案,待结案后发还。随传张麟池家丁,赵贵等四人一齐上堂跪下磕头。陈公问道:“你们跟随家主出外追捕逃人是什么时候?”赵贵禀道:“大约是二更以后,小的们都已入睡,老爷忽然喊醒小的们,点起灯笼火把,到大小姐家去追寻二小姐。因为大小姐不肯开门,小的们翻墙进去,又在屋里搜寻,折腾了约有一个更次,到把衣柜抬回家,时候已过了三更。”
陈公又问:“你们二小姐三更已随曹文璜骑驴出城,这衣柜里藏的是什么人?”赵贵答道:“是个死和尚。”陈公传张麟池上堂问道:“你家丁赵贵所供是否属实?”张百万如实供道:“赵贵所供一点不错,实是小民一时见识短浅,因为女儿跟曹文璜跑了,无处追寻,姚家迎娶在即,又抬回了个死和尚,无法摆布,情急智昏,就把这死和尚假扮新娘,想借此瞒过姚家。”陈公喝道:“住了!你投县备案时,明知道这身穿新娘服饰的人是和尚,不是你女儿玉姑,为什么你在堂上承认新娘服饰是你家之物,却坚不承认穿戴这新娘服饰的人是和尚,还要求县官硬過着莫老实交出你女儿的尸身来?使一案变成两案,多出这一无中生有的劫杀新娘的冤案,你该当何罪?”张百万低头服罪道:“实是小民一时错见,恐怕承认了穿戴新娘服饰的人是和尚,被姚家知道,向小民要起人来,无法对付。”
陈公大怒道“你这一时错见不打紧,不但多出了一桩无中生有的冤案,还使莫老实枉受非刑,这岂同小可!”随传莫老实上堂问道:“你且说,县官听他否认穿戴新娘服饰的人是和尚,要你交出他女儿的尸身来以后,是怎样对待你的?不要怕,只管老实说。”莫老实道:“县太爷听信诬告,对老汉酷刑拷打,打得我死去活来,逼我承认杀人,没奈何只得胡乱承....”说着,号啕大哭,好不瘘惨。陈公命衙役褪下他的裤子来看,只见两腿上青痕斑斑,伤势犹未痊愈。陈公拍案大怒,戟手指着张百万,厉声喝道:“你这斷胆敢欺心昧良,蒙骗官府,冤害平民,使他枉受非刑,屈打成招,若不严加惩处,王法何存!本司按诬告反坐之例,即以莫老实所受之刑加诸你之身便了。”随即在公案上签简里抓起一把朱签,掷在堂上,喝叫:“看夹棍伺候!”张百万吓得魂不附体,不觉双膝落地,磕头如捣蒜地道:“小民实在该死,情愿罚钱自赎,给莫老实医伤,只求免刑!”陈公道:“既如此,暂且退过一旁,再行发落。 ”张百万依言退在一旁,不住用衣袖擦汗。陈公忽然向从衙门口拥挤到大堂前的观审群众说道:“堂下众百姓听着:现在张麟池已招认是他把和尚假扮新娘,冒充他已逃走的女儿玉姑,想借此瞒过未经他女儿同意另行许配的姚家,那么莫老实劫杀新娘一案已不能成立,应该撤销。你们是否同意?如有异议,可说明理由,待本司公断。”这一问不打紧,可把堂上堂下都惊呆了,观审群众议论纷纷,都说这位臬台老爷审案特别,从来官厅审案,都是堂上老爷独断专行,哪有向堂下小百姓征询意见的?.这些议论声音虽低,但因人多,却也相当嘈杂。衙役们见臬台尊重老百姓,也不敢施展堂威,进行弹压,一时倒有些不知所措。
堂下议论了一阵,才有两个秀才模样的人走出来,向堂上躬身施札道“臬台大人明鉴,张麟池女儿既随曹文璜逃走,并未死亡,也未穿戴新娘服饰,新娘乃系张麟池将和尚假扮,劫杀新娘一案,根本子虚乌有,不能成立,理应撤销。”说罢,又躬身行了一礼,相率退回人丛。陈公严正地望着杨县令.道:“现在众意佥同,都认为劫杀新娘一案根 本不存在,主张撤销,贵县轻信张麟池一面之词,也不传讯他的家丁,就对莫老实擅动非刑,以致他忍痛不过,屈打成招,似未尽办案的能事,于法于理都有所亏吧?”杨县令面上红一阵白一阵,心里像倒翻了五味罐,也不知是什么. 一种滋味,只好赧然拱手说:大人”英明,卑职认错,听候参劾!”陈公不答,转向堂下赵贵问道:“你可确切记得和尚在灵床上复苏,你们大家逃出来是什么时候?”赵贵磕头道:“小的们把和尚藏身的衣柜抬回家来,已是三更过后,接着又把和尚假扮新娘,布置灵堂,围坐守灵,消磨了约有一个更次,到和尚重新活过来,小的们一齐逃跑出门!已是四更有余。”
陈公又传莫秀英上堂问道:“你可记得这和尚到你们店里来歇脚是什么时候?”莫秀英道:“小女子确切记得是四更以后,到被小女子识破他是和尚假扮,他磕头求饶,愿献身上新娘衣冠自赎,穿了我父亲好心施舍给他的夹袍布鞋,狼狈逃出豆腐店,已是五更初响,天色微明了!”陈公又向堂下观审群众说道:“曹文璜三更同张玉姑骑驴出城,有守门吏值班记录可证,业已登记在案。今据张麟池家丁赵贵和莫秀英所供,和尚复苏和到豆腐店歇脚,都在四更以后,证明曹文璜和这和尚连面都没有见过,如何能和莫老实共谋杀害和尚,用驴子运载尸身抛弃崇善寺旁井中灭迹?曹文璜显系无辜横遭连累,如果他确有和莫老实共谋杀害和尚情事,理应带着驴子远走高飞,怎么反而回到太原城里来找莫老实还驴,自投罗网?本司现在根据案情,判曹文璜无罪开释,你们如不同意,可提出理由,供本司参酌。”众百姓又是议论纷纷,都说三更出城的人决不会四更以后还能在城里杀害和尚,曹文璜实系无辜受累,应该开释。当下仍由两秀才上堂陈明众意。杨县令这才明白陈公所以要这样再三询问详细调查时间的原因,暗恨自己粗心,竟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正在暗中怀眷鬼胎,小鹿儿在心头乱撞,不想陈公又回过头来向他微笑着说:“众百姓都认为曹文璜无罪,应该开释,须不是本司徇私。”一句话说得杨县令面红耳赤,汗流侠背,慌忙起身拱手,连称:“卑职不敢!”陈公立命衙役当堂开释曹文璜,卸除脚镣手铐。曹文璜退立一旁,神气安闲。堂下众百姓见陈公顷刻间解开案中的两个哑谜,都啧啧称奇。
陈公略微停了一停,伸手端起案上的盖碗,喝了一口茶,这才说道:“现在要审杀和尚一案了。杀和尚的凶手是不是莫老实,还难断定,虽然他已招承画押,但这正和他招承杀新娘一样,很难凭信,三木之下,何求不得?他是被夹棍夹怕了,觉得活罪难受,才胡乱招承的,不能作准。现在和尚的尸棺何在?”杨县令起立躬身道:“卑职已命衙役抬往城外西山搁土掩埋了”。陈公道:“为何案尚未结,就先行埋葬?”杨县令道:“卑职已命仵作验过,填了尸格,为免骸骨暴露,尸臭难闻,所以送往城外埋葬。大人只要查看尸格就是,不必开棺复验。”陈公道:“虽说有了尸格,但不开棺复验,何以服众?听说贵县办案注重物证,如果不还你一个真凭实据,连你也难心服,何况众百姓?”
杨县令想不到陈公会从他办案重物证这一点上来抓他的把柄,想到刚才失错的地方已经出现了不少,如果在重要的节骨眼上再出现什么漏洞,在众目睽睽之下,这个面子放到哪里去?真是拿你拳头塞你嘴,有苦难言,作声不得。陈公当即发下两支朱签,一支命四个捕快带着锹镐到西山乱坟岗挖掘和尚尸棺,抬衙候验;一支命传仵作到案,准备再次开棺验尸。不多时,仵作先到,接着和尚的尸棺也由衙役们抬了进来,观审群众个个掩鼻。陈公命在堂下焚香,以避尸臭;又命把所有人犯及案证带过一边,让出左侧一块空地来,以供检验。衙役熟练地打开尸棺,把和尚尸身从棺内取出,搁在一块门板上,由于天气还冷,北方地寒,兼之埋在山地,所以尸身还未腐烂。仵作一面验尸,一面向堂上报告:“验得死者身材魁梧,体格健壮,颈间一刀致命,身首分离,凶器像是快刀,颈项皮肉毫无牵连。”
陈公沉思了一会,又发下一支朱签,命衙役立即到桥头街莫家豆腐店启封,把屋内所有刀具一律带案备查。当即有一个衙役单膝豌地,向上禀道:“小人上次已到莫家豆腐店搜查过了,屋内别无凶器。”陈公道:“胡说!难道切菜刀也没有一把?你只把屋内所有的刀都拿来好了。”衙役领命起身,正要出衙,陈公忽又唤住他道:“你回来时顺便在街上捉一条狗来:”这一突如其来的命令,不但受命的衙役莫名其妙,就是观审的群众也都膛目结舌;不明白要狗何用,与案子有何关系?止不住互相交头接耳,窃窃私议,都急于想看这奇特的审案方法的下文。少顷,衙役回来,先呈上在豆腐店屋里搜到的各式刀具,除切菜刀外连刘豆腐用的马口铁铲刀也带了来;接着又把用带子系着的狗拴在堂柱上。陈公命把切菜刀交给仵作,问“这刀是不是杀和尚的凶器?”仵作先看了看刀口,又把来向和尚颈间致命的伤口上试了试口径,向上回禀道:“不是!这刀锋口很钝;只能切菜,不能杀人。又且口径不合,全长不过三寸,如用来杀人;至多只能割断喉管,不能身首分离,即使从背后猛砍,颈皮也必有牵连。从伤口看来,这杀人凶器必须是刽子手用的长刀,或者是屠户用的板斧形圆刀;才能干脆爽利地一刀两段。“陈公命仵作退去,把切菜刀交给莫老实。莫老实执刀在手,不知所措。陈公又命牵过狗来,对莫老实说:“你拿肴这杷刀,给我把这条狗杀掉。”莫老实不敢违命,只好勉强拿耆刀来砍狗。这狗虽是条普通的看门狗,并不是雄壮高大的猎犬。但也相当凶恶,见莫老实拿刀来杀它,便窜上跳下,冲着莫老实狺狺狂吠。莫老实不但砍不着它,反被它牵得团团乱转,气喘吁吁。最后他好像下了决心,想捉牢它再砍,于是一把将它抱住;举刀砍下,不料狗的毛皮又厚又滑,一刀没有砍进,狗反纵身向上一跃,跳立雨起,冲着莫老实吡牙咧嘴,伸出炎炎长舌, ,作势要咬莫老实面孔,吓得莫老实“哎哟”一声,仰面朝天跌倒,手里切菜刀“呛啷”一声落地,堂下观众忍不住都哄然大笑,连陈公在座上也忍俊不禁。衙役们见笑声太纵,不得不过来弹压,陈公连忙摇手止住,对观审群众说道:“你们都看见了,这和尚身体魁梧健壮,莫老实却老迈衰羽,手无缚鸡之力,连一条狗都杀不了,你们相信他会杀这和尚吗?”观众都摇头表示不信,两位秀才又代表众百姓步出来躬身说道:“老大人审案方法,出于晚生等意料之外,但又全在情理之中,现在众.百姓不相信莫老实是杀和尚的凶手,但真凶何在?还望老大人早日擒拿,以雪莫老实的沉冤。”说罢退下。
陈公道:“和尚尸身既在崇善寺旁井中发现,凶手很可能住在崇善寺附近。”随即传呼,“崇善寺一带该管保甲长何在?”话犹未了,堂下应声跪下了两人,口称:“阳曲县二图七保十三甲保正李富涛、 甲长钱满有谒见臬台大人。”陈公问道“崇善寺附近一带居户是你们该管的吗?”李富涛道:“正是小人该管。”陈公道:‘居民中有没有一个在街上卖肉的屠户吴一刀?”钱满有磕头道:“有的,不过吴一刀不是他的本名,是他的别号,他户籍上的本名是吴法天”陈公冷笑道:“吴法天,真是无法无天!这厮一定是个凶恶之徒。他现在还住在原处吗?”钱满有道:“已经在三月初八日:和他老婆叶阿菊一起搬走了,注销了户籍。”陈公屈指一算道:“杀和尚的案子发生在三月初六早晨,他在初八就忙不迭地搬家,显见是心虚畏罪。他可曾说搬到什么地方去?”
钱满有道:“他在注销户籍时说是去交城改业卖酒,但在初八请乡邻和保甲长吃酒时又改口说是去汾阳。小人想,汾阳杏花村是著名出产汾酒的地方,他要说到汾阳去酿酒倒还可以信得过,要说去卖酒,那可真是孔夫子门前卖《百家姓》,没人要了!那边的人还少酒喝吗?不过心里虽然疑惑,也没有问他。”陈公道:“他既没有去交城,也没有去汾阳,而是在晋祠卖酒。”随唤曹文璜上堂问道:“你是怎样在晋祠遇见吴一刀,他又是怎样对你说的?”曹文璜把自己来太原还驴,路过晋祠,巧遇吴一刀,醉后吐真言,说他曾杀了个和尚的事详细说了一遍,又道:“小民为恐泄漏风声,被凶手知道,预先逃脱,所以没有当堂供出,政用书面交代,不料县尊不信,反疑小民希图脱罪,故意编造谎言,嫁祸他人,不但不派捕快去捉拿真凶吴一刀,反而在堂上向小民三推六问,无异向凶手通风报信。小民急在心里,但又无可奈何!如今又过了两天时间,还不知凶手是否得知消息,如果给他逃脱,那么莫老实就冤沉海底了!”陈公回头问杨县令道:“贵县为何不信曹文璜的口供,不派捕快去捉拿杀和尚的真凶吴一刀?”杨县令坐立不安地道:“卑职因他口说无凭,况且醉后之言,岂可当真?”陈公冷笑道:“越是醉后之盲,越要当真。须知醉后乃人的真情流露之时,任何人心头藏着一个秘密,当他头脑清醒时,一定守口如瓶,防意如城。只有在他醉后,率性直言,毫无顾忌,真心话才能滔滔汨汨,一泻如注,正所谓醉后见真心。贵县不信醉后之言,岂非买椟遗珠,睫在眼前人不见乎?”
杨县令不服道“若如大人所说,办案不重物证,岂非任何:人信口胡言,都可以当真了?”陈公叹道:“重物证不重人证,其弊一至于此!现在捉拿凶手要紧,我也没工夫和贵县令细说。”随即签发了一张拘票,传三名捕快上堂来道:“你们携这拘票,随带空骑一匹,立即快马加鞭,赶到晋祠,协同该管保正宋建平、碑头田必大,捉拿路旁小酒店中的凶犯吴法天即吴一刀夫妇到案,限午时三刻覆命,不得有误!”捕快们领了拘票,飞步出衙。杨县令见陈公对晋祠该管的保正、牌头姓名都熟极如流,不禁又惊又怕,暗道:“好个陈砥节,果真名不虚传!他一定早私行察访清楚,所以连保正、牌头的姓名都这样熟悉!”心头正在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陈公忽又回头向他笑道:“贵县既说办案要只重物证,人证都是胡言,不能当真,那么张麟池说穿戴新娘衣冠跑出去的是他女儿张玉姑,不是和尚,明明是信口胡言,贵县又何以当起真来;以致凭空添出子虚乌有的杀新娘案,使莫老实再遭非刑?”
杨县令面红耳赤,无言可答。陈公因提到张百万和玉姑,同时捕快到晋祠去捉拿吴一刀归案尚须相当时间,想趁此空隙时机了结他们父女间的一重公案,便传张百万上堂说道:“由于你的嫌贫爱富,将女儿玉姑另配姚姓,以致惹出许多是非。现在玉姑好好活着,已由本司收为义女。从来一马只能配一鞍,一女不能嫁二夫。你到底打算怎么办?是想把玉姑仍归她原来的夫婿曹文璜,还是想把她另外改嫁给姚思孝?”张百万正因姚思孝毫不留情地率众砸了他的家,心中恼恨,觉得姚家不是什么好东西,这段姻缘更不是什么好姻缘;又见玉姑被陈公收为义女,曹文璜也被陈公留在幕下做书记,觉得还是依傍官势为好,便道,“小民一时错见,把玉姑另配姚家,不料姚思孝乃不良之辈,一言不合,就率众捣毁小民的家,小民懊悔莫及,现在小民已大彻大悟,情愿仍旧把女儿许配曹文璜,把家产都交给他们。”陈公点头道:“这才是正理!想你年近花甲,尚无子媳,要钱财何用,何苦嫌贫爱富,自寻苦恼?既然你已经悔悟,本司现在就把你女儿还你,使你们重为父女如初,你可择吉期为他们完婚;将来就由你女儿女婿侍奉你天年。”当下唤过一名衙役,吩咐道:“你押著门前的绿呢大轿,领轿夫到按察司衙门去请小姐来此。”
话犹未了,忽听得一阵娇滴滴的声音说道:“不用备轿去请,小婢已经陪着小姐来了,现在仪门外面小轿之内。”随着这阵声音,便见有一个丫环模样的人穿过人丛,来到堂前拜跪如仪。这一突如其来的闯入者不但使观审群众个个惊奇,连座上的杨县令也暗暗纳闷“这是谁家Y环,敢如此大胆。不顾法庭尊严,擅闯公堂,毫无惧色?”满以为陈公必将勃然大怒,命衙役把他连棒打将出去,不料陈公反而笑逐颜开地道:“秀香,你怎么知道我要备轿去请小姐,恰在此时陪同小姐前来?”秀香道:“婢子料定大人必然在派捕快去晋祠捉拿凶手未回的时候,劝我家老爷和小姐言归于好,所以陪同小姐来此。”陈公笑道:“你这妮子真是足智多谋,善于揣摩情势。既如此,你可快去请小姐前来。”秀香领命出外。杨县令见陈公谈笑风生,和这丫环亲如家人,觉得他太没有长官体统不顾等级尊卑,不禁透露出不以为然的神气。观审群众不明秀香的来历,见陈公如此奇奖她,都暗暗称奇。只有赵贵在一旁心花怒放,张百万知道自已为这个Y头所算,啼笑皆非。不多一会,秀香陪着玉姑来到堂上,盈盈下拜。
陈公道:“我儿不必多礼。现在你父亲已深悔前非,愿把你仍旧许配曹文璜,你可和他重为父女如初。”玉姑站起身来,怒视了张百万一眼,抗声道:孩儿不愿认他为父!”陈公道:“为什么?”玉姑道:“他不顾女子从一而终之义,不经孩儿同意把孩儿另外许配姚家,并且私下订了迎娶日期,若非曹郎恰巧到来,孩儿早已三尺白绫了此一生。常言道:父不父,则子不子。”当他强逼孩儿改嫁之日,就是孩儿和他恩断义绝之时,他如此无情无义,孩儿怎么还能认他为父!”玉姑这一席话,说得张百万面如土色,连杨县令也肃然动容。陈公劝道:“我儿虽然言之有理,但他毕竟是你生身之父,既然他现在已经彻底悔悟,你又何必半记他过去的不是?还是听老夫的劝告,和他重新和好如初罢。何况他又没有子媳,下半世还得靠女儿女婿侍奉.你不认他为父,难道忍心撇他做孤老不成?”玉姑见陈公这样说,只好勉强走过去,向张百万叫了一声:“爹!”张百万愧悔交并,只喊得声:“玉姑.我对不起你!”止不住老泪盈眶,玉姑也不由得泪如雨下。
父女俩正在相对流泪,忽然外面马铃声响,三个捕快押着绳捆索绑的一男一女进来。观审群众纷纷让开一条大路,只见那男的气息咻咻,女的觳觫万状。捕快们押着这一双案犯来到堂前,推他们跪下。一个捕快单膝跪地,呈上拘票,又举起一把屠刀道:“这是小的在他店里缴来的一把屠刀。小的因刚才老爷曾命公差搜缴莫老实店内刀具,恐这刀与案子有关,所以一并缴获交案。”陈公赞道:“干得好,等会领赏。”命把刀交与仵作,仵作接过刀,看看刀锋,然后插进和尚尸身颈间伤口试了试,又仔细观察了一会,向上禀报道:“验得刀锋与伤口完全吻合,毫发无差,这屠刀确系杀和尚的凶器,一刀致命,头颅落地颈皮毫无牵连。”随把屠刀交与衙役收执。陈公命把和尚尸棺仍抬回原处掩埋,仵作退去,原有尸格在案,不用再填,然后指着吴一刀喝道:“吴法天,你把怎样杀害定慧和尚的始末根由从实招来。”吴一刀见罪证确凿,无法抵赖,又见曹文璜站在身旁,认得是当初在自己酒店同稟喝酒,自已酒后不慎,告诉他杀和尚事实的青年,想是他出首告发,只好把杀和尚的作案过程,如实作了交代,又说:“今天小的老婆上街买菜回来,忽然变貌变色地告诉小的说,案子已经败露了,街上传说有人出头告发,杀和尚的真凶的是小的,催小的快逃。小的心急如焚,赶紧收拾家什,准备带老婆逃走,不料地保和牌头竟出来阻止小的搬场,正在争执,捕快已骑了快马前来,把小的夫妻绳捆索绑,捉拿到此。小的自知有罪,只望大老爷开恩从宽发落。”
陈公命衙役将书办所录供状,交吴一刀画了押。遂道:“现在案情已明,且听本司宣判:吴法天即吴一刀疑杀害五台山僧人定慧,依法应该抵命,本司即日将全案申详刑部,待京详核准,即行处决,着即钉镣送入死囚牢,严加监守。其妻叶阿菊虽未同谋杀人,但不该从旁划策,着当堂掌嘴二百,发善堂交官媒另行择配。莫老实无罪,当堂开释,携女莫秀英归家,驴子发还。张麟他不该将和尚假扮新娘,捏告供词,致莫老实冤遭非刑,姑念业已痛悔前非,从宽免罪,罚银五十两,交莫老实养伤,所有新娘衣冠,判交莫秀英。莫老实小本经纪,生活贫苦,横遭缧绁,此案全由张麟池而起,着再罚银五十两,交莫老实.营运。将来莫秀英出嫁,一应费用,统归张麟池负担。张玉姑矢志不从父乱命夤夜与未婚夫借逃,事出无奈,理应从权,其情可怜,其志可嘉,不得目为淫奔,由本司表扬其贞节,鼓乐彩轿,送其宁家。”
判断已毕,全案结束,堂下众百姓一片声地颂扬臬台神明,破此奇案。陈公在座上听得分明,徐步走下堂来,指着秀香笑道:“此非本司之能,乃此婢之力也!”遂将秀香如何多方探查真相,如何改穿小姐服装探女监会晤莫秀英,如何乔装男子进县衙听曹文璜供词,如何去交城时中途在晋祠叮嘱保正暗中监视凶犯,防止脱逃等事,当堂叙述一遍,听得观审群众目瞪口呆,如闻海外奇谈,个个对秀香刮目相看。杨县令在陈公下座时早已陪同步下掌来,听了陈公所说秀香的事迹,觉得自己办案的能力还不如一个婢女,不禁惭愧得无地自容。曹文璜也过来作揖,慌得秀香搀扶还礼不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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