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瑞芳鸡尖汤金镯子：马瑞芳鸡尖汤金镯子

《金瓶梅》以一个家庭为中心，饮食男女写社会，细枝末节看人情。

用小细节、小物件寄寓人生大悲欢、大道理，是《金瓶梅》教给《红楼梦》的。

曹雪芹写《红楼梦》，《金瓶梅》提供了世情小说全面详尽家底。提供了教科书般写作妙诀，脂砚斋说《石头记》深得金瓶壸奥。

是恰当地指出两部世界名著之间的文学渊源。

绣像本与词话本

用鸡尖汤做大文章

先看看曹雪芹怎么从兰陵笑笑生那儿讨来一碗汤做大文章的密诀。

《红楼梦》第三十五回“白玉钏亲尝莲叶羹黄金莺巧结梅花络”，贾宝玉挨打之后想喝小荷叶小莲蓬汤，围绕一碗汤小说出现一系列精彩情节。

这种写法受到红学家大力赞扬，但是，它是曹雪芹的发明创造吗？

不是，是兰陵笑笑生首先在《金瓶梅》推出一碗汤上话人生，曹雪芹学了去。

潘金莲入西门府不久，就用一碗银鱼汤，调唆西门庆打了孙雪娥，这是兰陵笑笑生一碗汤上话人生的牛刀小试，

后来春梅用一碗汤做的文章更高明。她用一碗鸡尖汤保护自己深藏的人生大机密，一碗汤害死三条人命。

潘金莲春梅和陈经济私通，被孙雪娥向吴月娘告发，吴月娘让薛嫂卖掉春梅。

春梅进守备府后得宠，生儿子后做守备如夫人。

孙雪娥被来旺盗拐，事发后当官发卖，春梅把孙雪娥买进守备府，本来是出于报复心理，想折磨对头寻开心。

戴敦邦绘 · 庞春梅

陈经济出现之后，孙雪娥成了春梅心腹大患。

陈经济和泼皮刘二争风吃醋，刘二把陈经济打一顿，扭送守备府。

周守备升堂，下令打不守清规的陈道士。恰好张胜抱着小衙内看审案。

“那小衙内看见走过来打经济，在怀里拦不住，扑着要经济抱。张胜恐怕守备看见，忙走过来。那小衙内亦发大哭起来，直哭到后边春梅跟前。”〔1〕

周守备听说陈道士是春梅的“表弟”，想请他进后堂与春梅相见，春梅却不急于相见，因为还不能见。

春梅想：

“剜去眼前疮，安上心头肉。眼前疮不去，心头肉如何安得上？”〔2〕

孙雪娥是“眼前疮”，陈经济是“心头肉”。“眼前疮”“心头肉”是两个有深刻内涵的对应词。

陈经济不过是潘金莲命春梅“也睡一睡”才勾联上，怎么会成了“心头肉”？秘密藏在小衙内身上。

周守备“喜似席上之珍，过如无价之宝”的小衙内，像赳赳武夫的后代吗？一点儿都不像。

小衙内什么样儿？“貌如冠玉，唇若涂朱”。

陈经济什么样儿？在他的同性恋伙伴眼中是“齿白唇红，面如傅粉”。两人的外貌描写是同义词重复。小衙内和陈经济像一个模子刻出来。

更耐人寻味的是，小衙内见到陈经济就要他抱，不抱就哭，这叫什么？父子天性。

蒲松龄虽然在《夏雪》中把《金瓶梅》叫“淫史”：

“若缙绅之妻呼‘太太’裁数年耳，昔惟缙绅之母始有此称，以妻而得此称者，惟淫史中有林、乔耳。”〔3〕，

但是《聊斋志异·王桂庵》写寄生“襁褓认父”，我怀疑恰好是蒲松龄从兰陵笑笑生这儿学了一手。

（清） 蒲松龄 著

兰陵笑笑生没有直接写周守备小衙内是向陈经济“襁褓认父”，但从蛛丝马迹看，周守备的小衙内就是陈经济的儿子！

是春梅被卖时，在薛嫂包庇下，跟陈经济自在“坐个房”的结果。

也就是说，春梅跟陈经济珠胎暗结进守备府生了小衙内。

这样一来，相比于春梅和陈经济不是表姐弟，更是惊天动地大秘密。而可能揭开秘密的人，就是孙雪娥。

孙雪娥是春梅命中魔星。

在西门府，孙雪娥一出手，就把春梅、潘金莲、陈经济轰出西门府；在守备府，如果孙雪娥再出手，定会洞穿春梅严守的机密，把春梅的春梦击碎。

所以春梅设计摆布孙雪娥。她见到陈经济后就躺在床上装病。

要孙雪娥做鸡尖汤，先大骂“精水寡淡”，孙雪娥精心改做，春梅又嫌咸，把汤泼了。

孙雪娥不识时务地咕哝一句：

“姐姐几时这般大了，就抖搂起人来！”〔4〕

春梅立即派人抓来孙雪娥，亲手揪打问罪，把孙雪娥剥去内衣打得皮开肉绽，再叫来薛嫂把孙雪娥卖进低级妓院。

戴敦邦绘 · 孙雪娥

春梅替潘金莲报了仇，也为自己跟陈经济重新私通，为保护儿子的身世密码扫除了障碍。

这么重要的“人生大计”，居然就是靠一碗鸡尖汤完成。

最终陈经济、张胜、孙雪娥都死到这碗汤上。

认为春梅靠一碗鸡尖汤掩盖血统的天大的机密，认为她周守备的小衙内其实是陈经济的儿子，是不是我爱看西方侦探小说产生了臆想？还真不是。

小说有文本依据。

《金瓶梅词话》第八十八回“潘金莲托梦守御府，吴月娘布施募缘僧”，吴月娘在永福寺巧遇春梅，回到西门府，薛嫂来了，对众人说春梅“如今有了四五个月身孕”。

孙雪娥马上说：“他卖守备家多少时，就有了半肚孩子？”明确对春梅孩子的来历表示怀疑，“接着，兰陵笑笑生写了这样几句话：

“不因今日雪娥说话，正是从天降下钩和线，就地引起是非来。”

这段话清清楚楚地说明，正是孙雪娥掌握着春梅和陈经济私通的机密，掌握春梅儿子血统秘密的草蛇灰线，引起春梅用鸡尖汤害死三条人命的轩然大波。

而婴儿血统在小说布局中起作用，是《金瓶梅》奇兵突出的武器。

潘金莲制造李瓶儿儿子血统不正的舆论，结果《金瓶梅》真正血统不正的是潘金莲不能出生的儿子和春梅的儿子。

陈经济向春梅汇报守备府的张胜包占孙雪娥。

为了保住儿子身世的秘密，春梅设计杀张胜，张胜听到，杀了陈经济。张胜被周守备乱棍打死。张胜死了，孙雪娥只好上吊。

陈经济、张胜、孙雪娥三个成年人丧命的根源，都是春梅儿子的身世秘密。

而按封建宗法制规定，不管什么女人生儿子，名义上都属嫡妻，也就是说，不管什么女人替陈经济生儿子，孩子嫡母都是西门大姐。

这样一来，春梅的儿子、名义上的周守备小衙内，其实是西门庆的外孙。世界何等的小！

西门庆占有那么多女人，他的两个儿子，一个夭亡，一个出家，他的外孙，则随别人的姓。

封建社会讲究“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西门庆三个男性继承人的命运，是小说家按照善恶有报对恶人做的严厉惩罚。

戴敦邦绘 · 庞春梅

《金瓶梅》写的似乎是鸡毛蒜皮，鸡零狗碎，可是一碗鸡尖汤竟然能负荷这么重大的人生问题，写出令人触目惊心的腥风血雨。

一碗汤牵涉三条人命，多不可思议。

而用一碗汤写人情世态，《红楼梦》做得也非常精彩，贾宝玉挨打后要喝小荷叶小莲蓬汤。

先是王熙凤找做汤的模子，薛姨妈叹息，你们府上真是想绝了，一碗汤还有这么多的讲究，

接着，王熙凤借这碗汤讨好贾母，薛宝钗等纷纷表演，贾宝玉终于要喝这碗汤，却偏偏是金钏的妹妹玉钏送来，而金钏是因为贾宝玉投井而死。

贾宝玉只顾讨好玉钏，把汤泼到自己手上，他没有喝成这碗汤，反而问玉钏烫手没有，傅试家的婆子恰好来请安，两个婆子对话，又对贾宝玉的个性做独到描绘。

如果说《金瓶梅》的鸡尖汤做得令人毛骨耸然，那么《红楼梦》的小荷叶小莲蓬汤就做得令人心情愉悦。

但是《红楼梦》是从《金瓶梅》学的，这一点没有疑义。

而用婴儿血统做文章，《红楼梦》的例子也是人人皆知，王熙凤害尤二姐，秋桐是马前卒，秋桐最常骂的，就是尤二姐的孩子还不知是什么野种。

而不管是用一碗汤做人生大文章，还是用婴儿血统做妙文章，都是《金瓶梅》给《红楼梦》提供借鉴。

（清） 曹雪芹 无名氏 著

用金镯子做妙文章

《红楼梦》擅长用小物件做妙文章。

平儿的虾须镯就在大观园引出了不大不小、对描写人物相当有用的系列事件。

大观园诗人芦雪广赏雪联诗，平儿揎拳撸袖参加烤肉时摘下的虾须镯不见了。

王熙凤说：不用找。我知道在哪儿。王熙凤怀疑是邢岫烟的丫鬟因为穷，没见过世面，偷了镯子。

不久，袭人去给母亲送葬，晴雯晚上起来吓麝月冻病了，晴雯吃了药正发牢骚说大夫不会看病时，平儿来了，和麝月到一边说悄悄话。

晴雯很不高兴，对贾宝玉说：她们一定是议论我病了不出去。

贾宝玉说，平儿不是那样的人，我去听她们说什么。

这一探听，就听出了平儿对贾宝玉、对怡红院的深情。

原来是怡红院的小丫鬟坠儿偷了平儿的金镯子，怡红院婆子发现，向平儿告发，平儿悄悄来告诉麝月，瞅机会找个理由打发小蹄子出去就算了。

晴雯那蹄子是块爆炭，不要告诉她。晴雯眼里揉不进砂子，立即发作，把坠儿轰了出去。

87版电视剧《红楼梦》剧照

坠儿母亲不服，麝月和坠儿母亲绊嘴。

袭人回来后，对她不在怡红院就处理坠儿，把对晴雯的不满暗记在心，平儿对王熙凤说，她的镯子没丢，是她不小心掉到雪地上，雪化了就找到了。

王熙凤信以为真。像虾须那么细一只小镯子，却画出几个人物的个性，王熙凤的势利思维，平儿的善良宽厚，晴雯的嫉恶如仇，麝月的口舌伶俐。

红学家分析这段情节常说，曹雪芹真了不起，滴水照见太阳，小物件做妙文章。

而曹雪芹一只金镯画人生的妙招，正是照猫画虎从兰陵笑笑生那儿学的。

《金瓶梅》早就拿金镯子做过描绘人物、写人物关系的妙文章。

西门庆生子当官后，应伯爵介绍李三和黄四借高利贷。

李三黄四把头一批利息送来，用四只金镯子算一百五十两银子，西门庆拿到金镯子，兴冲冲去给李瓶儿看，

潘金莲想看，他不理，惹得潘金莲很不高兴，西门庆把金镯子交给李瓶儿，富婆李瓶儿顺手丢给儿子做玩具。

过了一会儿，西门庆想到要把金镯子做本钱，继续钱生钱，来找李瓶儿要金镯子，发现丢了一只。

西门庆要拿狼筋拷打西门府丫鬟，西门府丫鬟人心惶惶，乱成一团。

潘金莲趁机说怪话：你们家就是沈万三，也不能拿金镯子给孩子当玩具！惹恼西门庆。而金镯子是李娇儿的丫鬟夏花偷的。

几只金镯子，写出西门庆的奸商品性，他先是因为放出的银子这么快换来黄澄澄的金子高兴，一转身就想到，金子不能白放在那里，得钱再生钱，打算把金镯子作价退给李三黄四，继续生利钱。

戴敦邦绘 · 李瓶儿

几只金镯子，写出李瓶儿的富婆特点，价值一百五十两银子的金镯子，李瓶儿顺手丢给官哥当玩具，丢了一只都没发现。

几只金镯子，写出潘金莲无孔不入的妒嫉，她既嫉妒西门庆有什么事都和李瓶儿说，更嫉妒富有的李瓶儿，尤其嫉恨西门庆当成眼珠子的儿子。

几只金镯子，还写出丽春院前后婊子李娇儿和李桂姐人品的龌龊。

夏花明明是小偷，李桂姐却教给她：不仅可以继续偷，还得把偷来的交给你娘（李娇儿），也就是说李娇儿实质也是个小偷。

西门庆一死，李娇儿立即从吴月娘的箱子里偷走五锭二百五十两银子。西门庆明明已下令卖掉夏花，

李桂姐强词夺理几句话，西门庆就改变主意，把夏花留下，一方面说明李桂姐在西门庆跟前得宠，一方面说明西门庆管家没原则，没是非观念。

这几只金镯子，在同一回当中，还起到一个微妙作用，西门庆这个暴发户的儿子拿来当玩具的是四只纯金镯子，跟官哥订娃娃亲，

大张旗鼓到西门府来炫耀养大东宫娘娘的乔五太太，送给官哥的“贵重”礼物，也是只镯子，兰陵笑笑生却故意地，好像专门要挖苦这个“皇亲”，给这镯子加了限定词：“镀金”。

就这两个字，把冉冉上升的暴发户和下坡路营生的自吹“皇亲”，调侃性地加以对比。

可以想象：兰陵笑笑生拿着狼毫笔写上“镀金”两字的时候，多么得意。

戴敦邦绘 · 李桂姐

苏联作家马卡连柯说过，一个用得其所的字，能给人以力。

兰陵笑笑生下笔如千钧。

区区金镯子，能负荷这么多深刻蕴含，兰陵笑笑生太有才了。

《金瓶梅》里边的金镯子重几两，既是商人西门庆放高利贷的利钱，又成了他再放高利贷的本钱，

《红楼梦》的虾须镯分量不重却非常精致，因为那颗珠子相当名贵，是贾琏通房丫鬟的装饰品，

它们性质不同，但都被小说家用来做出写世态人情、写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好文章。

当年我看过一个中国搞思想教育的电影，好像叫《忘记就意味着背叛》，中国作家写列宁故事，肯定是虚构的，有个细节我记忆犹新：

有小朋友对列宁说，你跟马克思写文章总是你抄我的，我抄你的。

列宁说，马克思在前，当然是我抄他的了。

不用说，清代作家曹雪芹写金镯子这一手绝活，是向明代作家兰陵笑笑生学的。

金 镯 子

乔五太太外貌和银回回壶

如果注意兰陵笑笑生似乎信笔一写的乔五太太外貌，更会觉得兰陵笑笑生了不起。

中国古代小说家描写人物外貌公式化情况十分普遍，女的，不是沉鱼落雁，就是闭月羞花，男的不是潘安之容，就是宋玉之貎。

《红楼梦》对林黛玉和王熙凤外貌的描写横空出世，被认为是神来之笔、不同凡响。

林黛玉眼睛和眉毛的描写且不论，王熙凤的眼睛和眉毛描写是特殊的、褒中寓贬写法：

“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5〕。

丹凤眼本来很美，以“三角”修饰就带上邪样；柳叶眉很俏，以“吊梢”修饰就带上凶像。

剪纸 · 熙凤弄权

红学家不知道写过多少文章分析曹雪芹写人的绝妙高招。其实对人物外貌做褒中寓贬描写的始作甬者仍然不是曹雪芹，是兰陵笑笑生。

《金瓶梅词话》第四十三回“为失金西门庆骂金莲，因结亲月娘会乔太太”，与西门庆结娃娃亲的最有脸面的乔五太太到西门府来了，

兰陵笑笑生写她的外貌用了这样两句话：“眼如秋水微浑，鬓似楚山云淡”〔6〕，什么意思？

眼如秋水，是形容眼睛明亮好看，但是加上“微浑”的限定词，意思就完全不一样了，就一点儿也不好看，眼睛混浊了，迷蒙了，看东西不清了。

鬓似楚云是头发浓密非常黑，但是加上“云淡”的限制词，就是形容头，老太太头发已经半秃。

乔五太太是《金瓶梅》再次要不过的角色，但是她的出现，不仅相当有哲理意思，而且对她褒中有贬的外貌描写，居然影响到《红楼梦》描写主要人物。太神奇了。

杯水起波澜，是兰陵笑笑生的拿手好戏，也是兰陵笑笑生开创的人情小说的重要章法。

在《三国》《水浒》《西游》里边，是找不到这类所谓琐碎文章的。

四大奇书 （齐鲁书社出版）

孟玉楼的小物品银回回壶出现在小说结尾，是《金瓶梅》布局讽世大章法。

西门庆死了，孟玉楼清明节上坟时跟知县的儿子一见钟情，接受李衙内求婚。

李知县派快手到西门府抬孟玉楼的床帐嫁妆，好像再现西门庆借兵卒到杨家抢孟玉楼箱笼场景。

孟玉楼又把她的财富全部带到县令家。

兰陵笑笑生笔尖轻轻一荡，写了这么一笔：

“玉楼止留下一对银回回壶，与哥儿耍子，做一念儿，其余都带过去了。”〔7〕

“银回回壶”这件似乎普通生活用品的出现，我认为是写颇有心计的人物孟玉楼的点晴之笔，也是《金瓶梅》布局讽世大章法。

那么“银回回壶”是什么？

陈诏先生的《金瓶梅小考》解释是阿拉伯银质茶壶：

“按明人著作中，凡来自阿拉伯国家的东西，均加‘回回’二字，如回回教、回回历、回回青、回回石头等。此处写‘银回回壶’，或者是来自阿拉伯国家的银质茶壶，或者是我国自制的阿拉伯国家式样的银壶。”

陈诏的《金瓶梅小考》对诠释《金瓶梅》多有建树，但他解释银回回壶是阿拉伯茶壶，却是不熟悉回族生活习惯的误读。

小说本身写得明白，孟玉楼的银回回壶是留下“与哥儿耍子”，叫小孩玩。

戴敦邦绘 · 孟玉楼

穆斯林家庭最讲究的礼节之一是喝茶，第一盅茶给哪个喝，非常重要，而茶壶绝对不能拿给孩子玩儿，茶壶也不成对。

孟玉楼拿给孝哥玩的“银回回壶”，是净壶，是冲洗下身用，洗屁股用。

穆斯林民众讲卫生，伊斯兰教信徒净身有大净小净之分。

大净，是星期五（主麻日）到清真寺礼拜前全身沐浴；小净，是在家里拿净壶冲洗下身。

净壶形似茶壶却绝非茶壶。我为什么知道这些事？

因为我是回族，我母亲的陪嫁就有这种净壶，我姥爷虽然是银行家，但我母亲的陪嫁净壶是不是银的，已经没法考证。

　“银回回壶”成了孟三娘留给孝哥的念想，而孝哥是西门庆再世为人，多有反讽意味！

孟玉楼的日常生活用具都是银制，可以想象布商遗孀有多少值钱物品！但孟玉楼留给西门庆继承人的惟一财宝，竟是一对用来冲洗下身污秽的净壶！

花样翻新玩了那么多女人的西门庆，再世为人，得好好用银回回壶冲洗下身，最后，干脆去做和尚。

这简直是黑色幽默。

《红楼梦》插图 · 宝玉探晴雯

再来点儿牵强附会吧：到了诗情画意的《红楼梦》当中，壶也可以用来写人世沧桑，贾宝玉跟晴雯的死别惹起多少人的热泪，

贾宝玉到晴雯表哥家时，晴雯正口渴得要命，叫了半日也没个人来，一见贾宝玉，就叫他赶快倒杯茶来。

宝玉看到炉台上有个黑沙吊子，不像茶壶，到桌上拿个碗，又大又粗，也不像茶碗，未到手先闻到油膻气，贾宝玉拿水冲了两次，再用壶里的水洗一遍，才斟上半碗，绛红的，也不像茶。

晴雯说：“快给我喝一口罢，这就是茶了，哪里比得了咱们的茶。”

宝玉尝了一尝，“并无清香，且无茶味，只一味苦涩”，晴雯却像得了甘露，一气都灌下去了。

宝玉看到晴雯喝那样差的茶水竟然如饮甘露，不禁感慨：

“往常那样好茶，她尚有不如意之处。” 〔8〕

未来贾宝玉还会发出更深感叹，可能仍跟茶有关，可能抄家败落之后的贾宝玉也得喝这种低档的茶，

用这种低档的茶壶，或者连这样的茶壶也用不上，因为他连饭都没得吃了。

曹雪芹可能也要用小壶做哲理文章，可惜我们看不到了。

一粒砂中看世界，半瓣花上说人情，《金瓶梅》对《红楼梦》的影响广泛、深刻、教科书一般，

我在拙著《中国古代小说构思学》〔9〕中曾举出《金瓶梅》对人情小说构思的贡献表现在八个方面：

三寸金莲、猫儿狗儿、绾顶金簪、南京拔步床和银回回壶、俗曲、服饰饮食、婴儿血统、李瓶儿之死。

这些方面都给了《红楼梦》深刻影响。本文举的几个例子不过是冰山一角。

《马瑞芳趣话<红楼梦>》 马瑞芳 著

〔注释〕

〔1〕兰陵笑笑生《金瓶梅词话》第1591页。梦梅馆新校十八开本，里仁书局2020年出版。

〔2〕同〔1〕。

〔3〕《聊斋志异》第1564页，任笃行集校，齐鲁书社2000年出版。

〔4〕同〔1〕第1594页。

〔5〕《红楼梦》第41页，冯其庸重校评批，辽宁人民出版社2005年出版。

〔6〕同〔1〕，第648页。

〔7〕同〔1〕，第1545页。

〔8〕同〔5〕第1364页。

〔9〕《中国古代小说构思学》，山东教育出版社2016年出版，美国学术出版社英文版将出。

2020年九月写于济南

文章作者单位：山东大学

本文由作者授权刊发，选自《2020（上海）国际<金瓶梅>学术讨论会论文集》，转发请注明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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