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维一生中的最后一首诗(从游侠少年到诗中之佛)
题记:入于儒,出于道,逃于佛,几乎是中国知识分子的宿命。
以儒家思想为主体的中国文化,深深影响了中国知识分子的人生价值观。儒家是入世的哲学。在儒家看来,我们都是人生舞台上的演员,不仅要对自己负责,还要对舞台对观众负责,我们从一出生就要努力认真唱念做打,演好自己,娱乐别人。不认真的人就出局,而在人生的舞台上出局的人,是可耻的。
因此中国知识分子的宿命似乎是“齐家治国平天下”,做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他们的最高理想就是张载的横渠四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因此,中国知识分子大多勇敢精进孜孜不倦,在庙堂之上则忧其君,处江湖之远则忧其民。但庙堂有风险,江湖有风波,人生不可能永远如春和景明“潮平两岸阔”,将身家性命都付予庙堂梦想的知识分子,更多的是凄凄惶惶。
假如中国文化中只有积极入世的儒家文化,中国的知识分子们大多会得抑郁症——他们太难了!幸好中国文化又为知识分子的安身立命之道开了另外一扇窗户,让仕途失意的知识分子有另外一条道路,这就是出世的生活方式,庙堂行不通了,可以退入江湖山川隐居于春山林泉五湖烟海,可以暂时忘却孔孟的机心,出入佛老的解脱与澄净,用放下执着与无情无待来解脱自己。
盛唐时代儒道佛三家思想共同存在,深刻影响了知识分子的价值选择。在我们的阅读经验中,整天忧国忧民的诗圣杜甫,是兼济天下的儒家;“一生好入名山游”炼丹学道蔑视富贵轻视王侯的诗仙李白是道家;而“晚年惟好静,万事不关心”的王维是佛家。但学道与礼佛,并非知识分子的首要选择,他们往往是在生命遇到挫折之后才会回归佛老,所谓的回归,其实就是无可奈何逃离罢了。王维就是一个从儒家逃离归向佛家的一个典型代表。
盛唐诗人王维是综合艺术天分最高的诗人,连李白与杜甫都要承让他三分。
当杜甫整天愁眉苦脸准备科举考试,但几次考试名落孙山时,王维挟少年才子之大名,二十一岁就状元及第;当李白隐居、学道到处找工作的时候,王维早已经成为京城文艺圈的年轻大佬,出入于王公贵族名流大咖之间了。
王维是顶级艺术天才,他精通音乐会作词作曲,弹得一手好琵琶;他画艺绝伦开创了北宋文人画的先河;他佛学造诣精深,曾为禅宗的六祖慧能写过碑文;他具有无与伦比的审美感知的能力,他的边塞诗雄浑昂扬,绝对是盛唐气象:《使至塞上》:
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
没有盛唐气象的熏染,没有边塞生活的体验,没有无与伦比的审美能力,如何写出“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这样神妙的句子?
王维的送别诗,也是清新明快昂昂扬向上。《渭城曲》: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王维之所以有诗佛的美名,关键是他晚年那些浸透着佛理与禅意的山水田园诗,《酬张少府》:
晚年唯好静,万事不关心。自顾无长策,空知返旧林。
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君问穷通理,渔歌入浦深。
在盛唐诗歌的天空,浪漫主义、边塞雄风与山水田园的宁静各占其一,而王维完全称得上是边塞与山水田园诗歌的王者。
最重要的是王维出身豪门贵族,他长得帅。无论什么时代,高富帅总是占据时代的最顶端,按照这样的逻辑,王维于庙堂之上春风得意,出将入相问题不大,但王维的一生却是另外一番光景:
他少年时崇尚意气风发的游侠少年,系马高楼开怀畅饮,开边卫国直上凌烟阁:
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
出身仕汉羽林郎,初随骠骑战渔阳。孰知不向边庭苦,纵死犹闻侠骨香。
恰如李白、高适等诗人一样,少年时代的王维,受到游侠文化的影响,这正是青春蓬勃的盛唐文化的体现。
青年入仕,因伶人舞黄狮子而被贬到济州做仓库管理员,生命遭受第一次沉重打击。
人到中年后,王维在安史之乱中做了安禄山的伪官,被认为是“汉奸”而为人所不齿,差一点送命,再次被贬。
晚年王维营造别墅吃斋念佛,悠游于庙堂之上,徜徉于山林之间,过着亦官亦隐的生活,写一些澄静虚空的诗歌,最终成就了诗佛与山水田园集大成者的美名。
在我们看来,别人的生活总是风轻云淡,而自己的日子总是很扯淡,其实,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不堪。事实上,王维的一生承担了难以言说的痛。
王维始终处于心灵的天人交战之中,王维在官场上左右逢源溜须拍马,虽然官职一直往上升,却受到时人的指责。王维受贤相张九龄提拔之恩,但张九龄被贬后,王维巴结奸相李林甫杨国忠;安史之乱中被迫接受伪职,虽说是被逼无奈,但要知道大诗人杜甫同样是被叛军俘虏,最终却能冒着危险逃离叛军投奔新皇帝;他少年丧父青年丧母壮年丧妻丧子,晚年不娶孤独一生。
王维拥有了走上政坛高位的一切条件,却在时代大潮的裹挟之下,成为别人眼中的“德行有亏”的小人,因此,整个后半生,王维在风轻云淡的辋川别墅诗意生活的背后,其实是深深的自责和忏悔。
人生失意如此,儒家的王维唯一条路是逃走,逃到道家的适意与佛家的虚空之中,王维曾经很崇拜陶渊明,但他没有陶渊明决然归去的勇气,他还贪恋滚滚红尘;他精研佛学,但也没有佛学中放下一切执着的超脱精神,于是王维走出了另外一条圆融甚至是滑头的道路,过着亦官亦隐的生活。王为标榜的价值观是“居官无官官之事,处事无事事之心”,身在庙堂心在山林。这条道路,中唐的白居易更加得心应手,他发明了“中隐”的生活方式,深得王维精神的三昧。
王维最终投向佛教,用禅宗的方式去观照大自然与自己的心。禅宗以无念为宗,以虚空为最高境界,人生得意与失意交织的王维认识到,心空则无欲,无欲则无执,无执则无痛,无痛则无生,如此方能达到彼岸实现涅槃。在王维的诗中有道家的无情,更有佛家的虚空,将一切看淡,把一切忘记,远离尘嚣,无心以待,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修淡泊之心,将绚烂归于平静。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
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王维的诗进入了万籁无声万物自足的境界。一切寂静无为,一切自足自为。没有生之喜没有死之哀,没有是非得失荣辱得丧。所以胡应麟在他的《诗薮》中说,王维的诗“读之身世两忘。万念皆空”。
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
考验一个人的境界,最好是人面对绝境之时。战国思想家杨朱遇到岔路就涕泪俱下;魏晋名士阮籍在无路之时恸哭而返,但王维说,人生并不缺乏风景,缺少的是欣赏风景的心情,“行至水穷处”,我们大可停下来“坐看云起时”。
从儒家逃归禅宗的王维,终于获得了平静超脱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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