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建康人物画(许建康小巷)

伞下,我透过如帘的雨幕,张望着冬末黄昏中的西塘小镇。小桥横波,流水蜿蜒,街楼昏暗,被雨水冲刷一新的麻石路,烘托着砖木老房特有的温存。

办完事,我将匆匆离去的脚步留在了雨中的老街上。

这时,一位撑着印有水仙图案雨伞的姑娘,匆匆地走进入了我的目光。而当她走到我身边收取了雨伞,并悄然钻到了我的伞下时,那洁白的围巾里露出的一双清澈的眼睛,盛满了激动和喜悦的光泽。

刹时我觉得自己有一种莫名的笨拙。

早就印在了我的思念中的双眼,在她把围巾从鼻梁上拉下的一刻,梦境变成了现实。

那样的巧遇实在令我手足无措。我有些结巴地说,真是你啊,你家就住在这里啊?只是你好像瘦了一点,你好吗?

她不好意思的目光中分明有一丝眼神牢牢地抓着我。在轻轻地点点头时眼睛里闪过了一丝忧郁。然后兴奋又从她眼里重新燃起,说自从我们经过了那个雨夜,我就特别留意你这把伞的花纹,想不到今天会在这里碰上你,你看这伞的花纹多好看。

随着她的目光,我第一次看清了我伞上那印着仰韶文化的鱼藻纹,土黄色的伞底色上印着几条大小不等的褐色的鱼,看似原始,却透出一种灵动。

我特别喜欢雨天,还是从那天开始的。她便又自解谜底地说,只要是撑这把花纹雨伞的人,我都要看看伞下的人是谁。我有时到海宁都是有意挑个下雨天去的,却总见不到你,不料今天在我们的小镇上碰到了……

她说不下去了,眼眶里盛着一个雨季。

我说,我想我上次和你只是匆匆地相遇,又匆匆地分别,人海茫茫再也不会有什么相遇的机会了,可就这么巧。

那到我家去坐坐好吗?她不好意思地看着我问。

当然好啊!那我还是要为你我撑伞!不过,伞上滴下的雨水会溅在你的裤脚上,只是你尽管放心,我不会让你被雨水溅湿的。

我知道,只要像京剧里演武大郎那样蹲着走。

她大胆地拉拉我的衣袖一起蹲了下来。

我说,不用,这太累,走不了多少路,我有一个好办法,看好了。伞柄在我手中转动了,伞面上的雨珠甩向了四周。

她高兴地握着自己的双手,跳了起来,指着伞说,你看我们头上的鱼活了。一时兴奋而发出的大声话音,让她不好意思地用手捂着了嘴,好像要压着已经发出的声音。她握着了转动的伞柄,说,不要,不要,这样会甩在别人的身上。

我们相对会意地笑了,笑容里的她像个天真的孩子。

走在路上,她的肩不经意地碰在我的手臂上,此刻那飘进了我肺腑淡淡的清香,使我沉醉得仿佛成了她呼吸中的空气。

她轻轻地说,那天晚上,我一路上还提心吊胆呢,心在扑扑地跳着,我从没和别的男孩同撑一把伞,所以,我就这样怪怪地想,伞下的你可能是一个看不见的精灵。只是我上车的最后一刻,面对着真实的你时,我不知该说什么……

我说,那你就别说了,这也没什么的。

你真客气。她说着,羞涩的笑声在伞下感染着我。

七八个月前,江南的一个多雨的季节。

湿漉漉的小城浸泡在雨和雾的温情中,伞的鲜花在夜晚的街上开得异常绚丽。

橙黄色的街灯投射在长长的西南河街石板路上,此时的清寂,使白天那挤满了小商小贩和各种送拉货车辆的喧哗街景,仿佛成了久远的往事。

对小街的熟视无睹,激不起我多看一眼的兴趣。伞下,我默默地低头前行。

眼梢的余光提醒了我,一抹亮色在平时不会出现的地方晃动着。

一家百货批发商店深蓝色的雨蓬下,一位身穿白色连衣裙的姑娘,正翘首张望着无尽的雨丝,并几次试图跃进雨中。

直觉告诉我,身体稍显单薄的姑娘,在躲雨的同时急盼着雨的停息。她的焦急让我重新踅回。

我顾不得被可能的误解、不安走到她跟前,局促地说,看来雨一时还停不了,这伞你带走吧,我家离这里很近。

她告诉我她要去乘火车。她惶恐地说着,下意识地用手擦擦身前那只淡紫色的包。

我知道她一定是不愿意平白无辜地接受我的伞。

在列车还有20分钟就要进站的时候,我紧张地把伞撑到了她的头上,说,走吧,这么大的雨,这么长而又偏僻的路,我送你。

当她伴着一股淡淡的类似水仙花清香,感激地躲进了我伞下时,她的信任却让我的感激达到了顶点。

两边的街景淡出了视线。我们小心默默地守护着这份陌生的信任,只是偶尔在避让从身边疾驰的车辆溅起的脏水时,相互间在局促中相视微笑。

我第一次和一个姑娘在同一把伞下。我们在行人的不知是嫉妒、羡慕还是无意识的眼光中走完了近20分钟的长路,以至对驰过的的士和三轮车可以载客的概念全没了。彼此间的默契,好像是事先商量好的。

当我把她送上北去列车的一刻,我才真正看清了她的脸。她激动地对着我欲言又止,车站的灯火在她的眼睛里支离破碎地闪烁着。她直直地看着我,白晰而清瘦的脸上浮着一层淡淡的红晕,清纯的美在我单纯的感情空间闪烁。

我逃离了她视线的凝眸,在一处她看不到的角落注视着她。慢慢驰离的列车带走了我的一份牵挂,也留给了我一份长长的思念。

回到家里,我怎么也挥不去临别时她深情凝眸的一刻,列车的长鸣总在我的耳边回响,可我连她姓氏和住地也不知,只是将她的甜蜜留在了我的记忆深处。

小街上一定有不少认识她的人,她不好意思地把伞撑得低低的。

在一条叫天水巷的小巷前她让我停住了脚步,拉拉我的袖口说,我家就在里面。

这是一条窄窄深深的小巷,小巷两边灰白色的墙壁上弥散着雨的痕迹,像一幅幅淡雅的水墨画,壁缝中生长的蕨类植物,给寂静中的小巷多了一份对生命的怀念。

在这条连一把雨伞也不能直撑的小巷,我们只能紧紧地靠着才不至于使肩碰到巷壁。转了一个弯后,我们在一扇本色木门前停了下来。

她高兴地告诉我,她的家到了。

突然,我有一种仿佛走过了感情的四季,又要走进另一个考场,接受全新的测试。我不安地说,你跟他们怎么介绍我啊?

你别担心,我家只有我和我双目失明的妈妈两人,而且那天你送我的事我还跟我妈说了,我妈妈好感动地直说好人好人!

我宽心许多,打趣地说,你妈就说这两个字了?

你原来还是这么坏。说这话时,她脸一片羞红。

开门进屋,她就喊了声妈。

有一个声音答应着,屋里的电灯就亮了。屋里陈设简单的家具泛着久远年代的色泽。藤椅上的一位年近六十的老人,那便是她妈妈。

屋边上是一个小天井,天井的矮墙上有一盆水仙正在凌波绽放。

她过去摇着她妈妈的手说,你知道谁来了?

听不出,她妈妈摇摇头问,水仙,到底是谁啊?

水仙!一个多好听的名字。只见水仙用嘴贴着她妈的耳朵在说着。

水仙的妈妈有些激动,在水仙的搀扶下向我走来。

当我过去握住她那双骨骼分明的手时,我仿佛握住了人生的沧桑。

她激动地说,谢谢你,我们母女俩一直在记着你。

我说,老妈妈,你这样说我多不好意思,好像成了英雄人物了。

你看我们连你的名字还不知呢,水仙的妈说。

妈,他姓王,你就叫他云风吧。

我说我家的水仙遇上了好人。水仙可是一个苦命的孩子。

妈你别说了!水仙打断了妈妈的话。

这事街坊邻居都知道。水仙的妈妈还是说了起来。

水仙的妈妈结婚不久丈夫就去世了,没有孩子的她,一直过着独生的生活。那是深秋的一个深夜,天上下着雨,从丝厂里下班刚要拐进天水巷时,她突然听到了远处传来了婴儿的啼哭声。

寻声过去,在一户人家的廊沿下,有一只元宝篮里放着一个女婴。女婴全身冻得发紫。没当过母亲的她突然感到母性的突现。冰冷的孩子在她解开衣扣的胸前,得到了从未有过的温暖。被她半夜敲门惊醒的百货商店营业员,没有半点怨言地为她递上了孩子生存所需的一切。此后,在不知多少个不眠之夜,多少个担心和煎熬,多少次忧心和艰辛面前,母亲的神圣的职责,让这个体质羼弱而多病的孩子奇迹般地成长了。而过度的操劳又让青光眼夺去了她对孩子不断成长的视觉喜悦。

水仙抱着她妈妈泣不成声。好久她才抬起泪眼哽咽地说,我妈说我苦,是在雨中捡来的,就叫我水仙。

我紧紧地握住母女俩的手,酸楚地安慰着说,别难过,现在都过去了。

水仙的妈妈说,是啊,只是我们小镇没啥厂,她只在外面摆了一个卖盆花的摊。也苦啊,刮风下雨的,有时感冒发热还要去摆摊。偶尔她还到你们海宁去进货。最近,不知有多少人上门要来提亲,她就是不肯,总是说还早,还早,已经二十多岁的人了,也不知在等谁。

妈,水仙打断了妈妈的话,不好意思地看了我一眼,脸色绯红。

顿时我也脸皮一阵发烫,剧烈的心跳让我闭不上嘴。

我努力地掩饰着自己的不知是欣喜还是害羞,我急着要告别了她们,又好像在逃避一件猝不及防降临到我身上的意外幸福。

在水仙的执意相送下,我们轻轻踏着沉重的脚步,在天水巷口停了下来。彼此久久没说一句话,又久久地不愿离去,只是把依恋的目光呆呆地投在对方的心灵深处。

我还会再来的,因为这里还有一条孤伶伶的小鱼等着一条大鱼为她避雨呢。我轻巧的话里还是掩盖不了离别时的凄然。

我们把伞交换一下吧!水仙红着眼,不好意思地把那把印有水仙图案的雨伞塞进了我的手中。

我依依不舍地告别了水仙,又在走出了不远地方,让水仙追了上来。她面我而站,一双不敢十分看我的眼睛低垂着,长长的睫毛在她的下眼睑投下了一层淡淡的阴影。

你真的还会来吗?她不好意思地问。

说这话的时候,我发觉她在努力地抿着有些颤动的嘴。

我的心有些酸楚。我渲染着经过伪装的高兴,说,来,怎么不来了,我不是总在那条小鱼的后面吗?

她摆弄着自己围巾上的流苏,说,我每天下午四点回家,你只要这个时间,在这里就能遇上我。你如果感到寂寞,呶,她这时才抬起头用嘴示意对面的锁匠摊说,你可以到那里坐坐看看报。

她说着,有两颗饱满的泪滴从她的脸上轻轻地滑落,在她脸上留下了两条湿湿的水痕。

我的背影一定是在她模糊的眼光中消失。

雨还没有要停息的样子,空气中飘来了小镇上晚炊的气息,淡淡的青烟飘散着,带着一种沁人肺腑的甜味和暖意。在我离开小镇的一刻,我静静地驻足,伫立在雨中,感受着在小雨中萌芽了的醉人感情。这里因为有水仙的存在而显得更加美丽,这里因为留下了我深深的牵挂和倾心的留恋而让我难于迈开离去的脚步。我要努力地把小镇上的一切都储藏在我回忆的渴望中,我同时也要把我的深深的眷恋,全部地留在小镇的每一寸土地上和所有的雨滴中。

单位里的事,被我出差在西塘时耽误了一些,领导满脸愠色,说是本该等着我中午回来,却一直让他等到了黄昏。不久,就在我要到西塘去办事的前一天,我便被安排在了办公室当杂差,一个朝思暮想即将来到的时刻就这样被粉碎了。我再也没有出差西塘的机会了,繁忙的工作几乎让我失去了所有的休息。要想见到水仙成了我唯一的思念,怅然之情难于言表。

试着向天水巷寄去了一封情信,那是在实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我做了一次平生最大勇气的试探。和水仙见面时最想说而又最不敢说的那个爱字,我却激动地在信中做了最充分的展示,更多的当然是别后的思念。我说那条小鱼每天在我的相思中游进了我的梦中,醒来后那广阔思念的空间里,又只能容纳着一条小鱼在孤独地游动。此后,我望穿秋水地在邮递员熟悉的铃声中等了二十天,当我考虑到了各种不回信的因素后绝望了。

那天中午,我在家里吃饭,突然传来了一阵和以往不一般的长长的铃声。

一个清楚的声音在家门口响起,邮件。

急忙接过邮递员的邮件一看,原来是寄自西塘的一件毛线衣。当从邮局的营业员手里接过水仙千万针织成的白色毛线衣时,一位姑娘千言万语的无言情书,让我在感动的同时更多了一份爱的责任和心灵的契约。

往后,我们的书信在两地传递着,用心积累起来的爱和情,炽热地燃烧着我的思念。她几次想来海宁,都是因为她母亲身体不太好,而无法成行。随着我们爱的不断深入,爱也显得更实际了,我也准备着我这个年龄的人该准备的一些事,并还有意透露给她时,得到的是她含蓄的满意。而正当我的实际工作做得最繁忙的时候,那本来一星期等来的一封信突然变得奢侈了。于是我每天写一封信去催问水仙,总是见不到她的回音。一种不祥之兆让我常常从睡梦中惊起。

然而,不久我又和水仙再次在海宁相遇时,所发生的一切是我万万没能想到的。

那是一个雨天的上午,我请了一天事假,决定去西塘看望水仙。我撑着那把印有水仙图案的雨伞,走过西南河百货批发商店的雨蓬下时,一位穿淡蓝色裙子,撑着鱼藻纹雨伞,手里提了一只鼓鼓的塑料袋的姑娘,惊喜地撞进了我的心中。

只是感到她的形容好像比起那年的夏天要瘦了一些。

是她大概最先发现了我,却又不敢十分抬头,木然地移动的小步中多了些陌生和胆怯,书信中水仙对我的炽热之爱恍如隔世。

我发疯似地跑上去,一把抓住她握伞的手,说,水仙,水仙,我们总算见面了,我真想你,总梦着你撑着雨伞,你很冷的样子。后来你变了一条小鱼,我就变了一条大鱼,我追你。我衔来一棵水藻为你避雨,你却总躲着我。所以,我今天是特地请了假要来看你的,你把我急死了啊?

水仙抬起有些憔悴的脸,楞楞地看着我,明显多了一层忧郁的眼光里,写着许多欲言又止的话。

你怎么了,不高兴了?我说着便将她手中鼓鼓的袋接了过来。

谁在吃药?是什么病?袋里的中药让我有几分吃惊。

是——是——是我妈的,说着她一阵脸红,说,不要紧,有些药我们那里没有,我便到这里来配了。然而,她回答了一个我所陌生的病名。

看得出水仙为她母亲的病耗费了大量的心血,她在默默地将她的孝心,倾注在雨夜给了她第二次生命的母亲啊。

别难过,她很快会好的。我找不出恰当的安慰语。说着这些话时我好像觉得在骗自己。

水仙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激动情绪,抿着嘴,摇着头。

我想让她去看我正在做的家具,她好像一点兴趣也没有,她说只是想看我一眼,就急着要走,说是要赶车。

那我送你。我说着,把伞撑到了她的头上。

本该有许多语言的路上,仿佛都让雨淋哑了,只是伞面上有雨滴单调而又沉闷地跳着。

别难过,水仙。你就不想和我这条大鱼说点什么吗?我衔来了水藻,不是吗?

她嗯地点了点头,浅浅的笑容里多了一分忧伤。

我说,你真像你家的那朵凌波绽放的水仙。

她还是不想说什么,嘴角边只是漾出了一丝凄然的微笑。

在车站即将临别的一刻,水仙突然表现得很有勇气,大大方方地笑着对我说,我还要告诉你一件事。

突然,有大滴的泪水止不住地顺着她的睫毛流了下来。

面对她巨大的情绪落差我不知所措。

你以后别再记住我了,我另有男朋友了,以后你永远也不用再为我撑伞了,你也不要再在天水巷口等我了,我谢谢你了,我会永远记住你的。说着她紧紧地抓着我的手,她的指甲深深地掐进了我的皮肤里。

这无疑对我的神经来说是一种最残酷的考验。

我无法克制我的情绪,多少天来的思念和爱,让我不顾一切地把她紧紧地抱着,说,你怎么啦,你不是让我等你吗,你不是让我这条大鱼永远跟在你的后面吗?我说不下去了,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以平息着自己的激动。然后我平静地对她说,没关系,水仙,我知道,我这条鱼不能常在你身边,要游过来还要好些时间。你现在也真的需要有个人来帮助你,照顾你们全家。这事你为什么不早说,不然我真的会到西塘来谋生,可现在好了,有一条鱼真的在你身边了,我很高兴,真的,水仙,别难过,我们毕竟彼此深深地喜欢过,我会在心里永远记住你的。真的,我们都应该为我们的相识而感到高兴。

我笑了,我是用手捂着脸,吞着眼泪。

那天下午,我去了医院,我把水仙的母亲的病问过医生。医生说这是一种很难治的病,一定要开刀,只是费用昂贵,而吃中药只是拖拖时日而已。

知道了她母亲病情的水仙,在无法承受开刀产生的一切费用面前,只能痛苦地等着那一天的到来。我怎么忍心看着水仙又遭受失去母亲的打击呢!她在我心中已经是一朵永远也不能凋谢的水仙啊。如果早一日凑足这笔费用,也许水仙的母亲还有救,而水仙的笑容也将会永远绽放。

节省自己的一切开支,再兼一份工作,加上我的一点积蓄。这就是我准备为挽救水仙她们一家订的一个简单的计划。

很快我在铁路上找到了一份为百货公司装卸货物的工作。

这期间,同单位有一个叫桉敏的姑娘爱上了我,她看我节约得一脸疲劳和菜色,总是对我说,我又不在乎你的家境,你何必这样苦自己。

面对通情达理的她,我即使最感动也不能告诉她我在为另一个女孩玩命挣钱的事实,我只想把钱凑足后才轻轻松松地爱她。我把我每晚上要去车站做搬运工,不能和她相见的理由说成是在写一本书;并许下了待大功告成后,和她一心一意地沐浴风花雪月的承诺,使她激动得睁大了惊喜的眼睛。

我成了财迷,每当深夜回家,我就会把当天赚来的钱,和以前积蓄下的钱叠加在一起清点,虽然我知道这些钱的总额,但我还是在享受着钱在生长时所体现的生命价值和希望。

几个月的辛苦,我的身体在消瘦中变得虚弱了许多。那天晚上我在扛一只箱子时候,觉得整个世界都压在我的肩上。我一阵晕眩,又失去了整个世界。

醒来时,我躺在医院里,我的头上包着绑带。我看见桉敏坐在我的床边,眼眶里蓄满了泪水。

你不是说你是在写一本书吗……桉敏说不下去了,她擦着泪水,说,医生说你是低血压,又是贫血,严重的营养不良。谁要你去挣钱了,谁稀罕你去挣钱,你要钱我把我所有的钱都给你。说着她把一本银行存折丢给我。我竟财迷一样地翻开了存折。存折里一笔不小的数目,加上我的就远远超过了水仙她母亲所需的全部费用。我真想拿下,可是我怎么能忍心让她来承担 我对水仙一家的情义呢,那我还算什么男人啊!

我递给了桉敏,说,别难过,我不去做了好吗?

我心里盘算着,先把积蓄的钱拿过去给水仙的母亲治病。

那个曾让我梦牵魂绕的小镇又出现在我的面前了。这是一个有多少落叶地上就有多少阳光的季节。明丽的阳光斑驳地洒在地上,秋空显示了它特有的纵深感。踩着满地脆响的落叶,像踩碎了阳光一样令人不忍。不远处的小河里的传来了依依乃乃的舟橹声,为宁静的小镇唱着梦中的歌。空气中那小镇特有的气息又飘进了我的肺腑。

想着这些天的辛苦要有结果了,我心里感到特别高兴,因为有一条生命在我努力中即将复活,然而想到水仙可能会拒绝我的一切帮助,我心里又黯然了。我要骗她,骗得她高兴地接受。我说我是捡的,那她一定不要;我说那是我轻而易举得来的稿费,那她也不会接受。对了,我说,你先拿去用吧,我家有很多钱,等你有了钱再还我。这样她也许能接受的。

带着撒谎可能成功的喜悦,我拐进天水巷,来到了水仙的家门前。水仙家关着的门,让我多了许多猜想。我只好铁钉似钉在天水巷口等她,嘴里吹着《铃儿响叮当》的曲子。

口哨吹干了嘴唇,还是不见水仙。

对面的锁匠一定看见我等了许多时间,喊了过来,小青年,你等谁啊?

我不好意思地说,水仙。

你贵姓?

免贵,姓王。

他招招手示意我过去,问,你是海宁来的吧?

我点着头,出神地等待着他的下文。

抽屉里的那封污黑的信和一把鱼藻纹的伞,讲述了锁匠对这些东西保存的时间。他讷讷地说,这是水仙二个多月前交给我的,说把这些给一个可能要来找她的海宁王姓青年。

我迫不及待地问,水仙她家搬了吗?

他摇摇头。

水仙出嫁了?

他还是摇摇头。

水仙她妈好吗?

水仙她过世了!

我一阵惊怵。

他只是说让我先看了信再说。

拆开信封,信纸上满是点点水痕干了后留下的放射状皱纹,一纸清秀的字出现在我的面前:

风:我生命中唯一的至爱!

我不知道您能不能见到我的信?我想您会记住我的并还会来看我的。这些天来,我的心里总是把您装得满满,我常常梦见您,梦见您真诚的笑容,聆听您轻轻的说话声,我每次都是这样地笑醒。我还天天在巷口盼你,盼您能意外地出现我的眼前。这事我以前不好意思告诉您,

如果现在再不说,您就永远听不到了。

可我真的不幸,我被查出了那天告诉您的绝症,医生说要花好多钱才能开刀治疗好,所以,只能用中药先治治。听到这些我好像感到世上的一切痛苦都溶化在了我的身上……命运为什么会这样对我呀?后来我想通了,或许这就是命吧,但令我高兴的是,我有幸认识了您,并又是那样地喜欢您,真的好满足啊!那些日子里,您来了许多信,焦急地问着我关心着我,可我没给您回信的原因是想让您对我冷了这颗心。您也许还不知,其实此时我是多么希望您出现在我的身边啊,我把您的信当成了我生命的一部份,每天空下来就一封封地看。我在看您的信时,不知流了多少……请原谅,我有些说不下去了……

后来我自知来日不多了,我想如果再不来看您,也许永远也见不到您了。那天我佯装到海宁配药,我在您路过的地方终于等到了您。我忍着悲痛,向您撒了个谎,说是我妈妈病了。我还怕您会来看我,我又骗你说我有男朋友了。我实在不想让我的痛苦再让另一个我深爱的人分担。

风,原谅我吧,我从没骗过人呀。为了骗您,那些天,我总在家里,对着您那把伞练习向您撒谎的本事,有时我都练得笑了起来,可面对您撒谎时,我就止不住我心中所有的悲伤了。

风,这是我最后一次和您说再见了,我还是希望您的笑容能留在我们的小镇上。我想等到来世,我会变成一条小鱼游到海宁来找您。你千万不要忘记,下雨时第一个浮出水面的鱼便是我。所以,您别难过,您难过了,我便不能快乐地做一条小鱼了,答应我,好吗?

风,我最担心是我妈,我没尽孝心就走了,我知道她离不了我,她真不该捡我,让我冻死该多好啊!

还有您的那把伞我再也用不着了,您拿回吧!祝您能找到一个您真心喜欢的人,我会在另一个世界衷心地为您祝福。

我也不知是怎样看完信的,只感到全身完全麻木了。

锁匠告诉我,那天水仙自知时日不多了,她一定要让人背着她,怕别人说不清,非要亲手把这些东西让我交给你。她在临走的那天,是在巷口躺在椅子上等着你,直到她走了还睁着眼睛对着你来的方向。

秋风吹着树叶在空中飘落,秋阳淡得令人发寒,我觉得我一下子成了空寂小街上多余的人。

当我拖着沉重的脚步转身离去时,突然发现了有一个我熟悉的人走到了我的身边。

是桉敏,这不是梦。

桉敏埋怨我说,直到今天我才知道这事,让你吃了不少苦。桉敏难过地扑进了我的怀里,把存折塞进了我的手中。

我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悲痛,紧紧地抱着桉敏,说,谢谢,谢谢你,只是水仙一家再也不需要花钱了……

许建康人物画(许建康小巷)(1)

作者简介:

许建康,嘉兴市作家协会会员,嘉兴市书协会员,曾任海宁市作家协会秘书长。

,

免责声明:本文仅代表文章作者的个人观点,与本站无关。其原创性、真实性以及文中陈述文字和内容未经本站证实,对本文以及其中全部或者部分内容文字的真实性、完整性和原创性本站不作任何保证或承诺,请读者仅作参考,并自行核实相关内容。文章投诉邮箱:anhduc.ph@yahoo.com

    分享
    投诉
    首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