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镜重圆男主高冷(天生邪物.病娇男主X正道曙光女主)
- 作者:藤萝为枝
文案:
城楼之上,穷途末路后,叛军把剑架在我脖子上。
他大笑问澹台烬:“你夫人和叶小姐,只能活一个,你选谁?”
系统看一眼哭唧唧的叶冰裳,紧张说:宿主,他肯定选你。
澹台烬毫不犹豫:“放了冰裳。”
系统:哦豁。
我:哦豁。
系统安慰道:澹台烬肯定是知道你家大业大,暗卫们会救你。
澹台烬确实这样想,不过那日后来,我冲他一笑,在他碎裂的目光下,当着三十万大军,从城楼上跳了下去。
连一具完整的尸体都没留给他。
这是我为澹台烬选的 be 结局。
景和元年,新帝澹台烬一夜白发,疯魔屠城,斩杀叶冰裳。
而我看透这几年的无妄情爱,涅槃之后,终于回到修仙界,今天当小仙子也十分快活。
#据说,后来很多年里,我是整个修仙界,谈之色变,堕神的白月光#
【天生邪物.病娇男主X正道曙光女主】
澹台烬诞生之初,从未哭过。
被剜眼睛,被断筋脉,没人见他脆弱情态。
直到后来那一日,所有人永生难忘,他一面哀求,一面血泪如珠,大颗大颗,往下掉落。
排雷:
1、第三人称写文,女主跳城楼是为了彻底离开男主,不是寻死,她很惜命。
2、仙侠背景,前期人间篇,后期修真篇。男主美强惨真病娇,犯病的时候就是一个捉摸不定的病娇。
3、男主复姓澹台,念[tán tái]。
4、男主前期喜欢过女配,后期卑微挚爱女主。
5,女主前期对男主的感情,是同情愧疚,所以熟悉我文风的都知道,基调虐男。
“三小姐,往前跑,不要回头!”
黎苏苏有意识的时候,猛然被人推了一把。
她脚下一滑,从山坡上滚了下去。
十二月的天,地上铺了厚厚一层积雪,彻骨地冷,身上也疼。
快要撞到山坡下的树时,黎苏苏手腕上,凭空出现一个白玉手镯。
手镯流转着五彩的光芒,这股力量,堪堪稳住了她的身子。
黎苏苏头晕目眩,好半晌才缓过神。
入目是一片白茫茫的天地,她从地上坐起来,发现自己实在是狼狈。
身上的粉白袄子一片脏污,发髻散落下来,脚上绣鞋也掉了一只。
苏苏撑住树干,从地上爬起来。
她手上的玉镯里,传来一个小正太的声音,它一本正经地说:“主人,这就是五百年前的人间。”
天上还下着鹅毛大雪。
苏苏伸出手,雪花落在她掌心,转瞬被她的体温融化,空气中充斥着浓厚的灵气。
她苍白的小脸上,露出星星点点的惊讶。
五百年后的世界,将会到处一片黑雾,魑魅魍魉横行,灵气稀疏,少得可怜。
“叶夕雾愿意让出身体。”玉镯顿了顿,说道,“她说,她希望你未来,能从那个魔鬼手中,保住她的父亲和祖母。”
苏苏应了一声,问道:“我现在是叶夕雾了吗?”
“对,穿越五百年,我没有灵力了,主人,我要开始休眠,有生命危险时,你再叫我。”
苏苏点头。
很快,手镯上的光芒黯淡下来,陷入沉寂。
苏苏闭上眼,原主叶夕雾过往的记忆,开始出现在苏苏脑海里。到底不是自己的身体,记忆断断续续,十分模糊。
叶夕雾是叶将军家的三小姐,也是叶家唯一的嫡女。
前段时间落了水,病得很重,久久不愈。她的祖母担忧她,带她去天华寺上香。
没想到,在庙里,叶夕雾和贴身丫鬟银翘,一同被山贼掳走。
叶夕雾和银翘,趁着山贼不注意,逃命下山。
主仆俩没跑多远,就被山贼发现。
苏苏穿到叶夕雾身上,刚好就是这一幕,丫鬟推开了原主,让原主逃跑。
苏苏脚上一阵疼痛,她低头看,脚踝肿得老高。
她抬手,下意识想掐一个治疗的仙诀,好半晌才想起,自己现在成了个普通的凡人。
没办法,苏苏忍住痛开始找出路。
她深一脚浅一脚走在雪地中,边走边掩盖雪地上的痕迹,她喘着气,没有停下脚步。
不知道山贼什么时候会回来,如果现在发现了她,她的处境绝对不会好。
一个弱女子,落到山贼手中,想也知道,会是什么下场。
她走了没多久,雪地里窸窸窣窣响起一阵脚步声。
苏苏连忙躲在一块石头后面。
果然,没一会儿,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出现在附近。
“废物东西,不过一个女人,你们还真让她跑了!”为首的人,喘着气,一掌打在手下的头上。
“大哥。”手下挨了打,却不敢反抗,不安地说,“我们的情报有误,那小妞不是什么富商的女儿,而是叶大将军的闺女。”
山贼头子脸上的横肉抖了抖,脸色也非常难看。
哪个山贼不怕朝廷的兵马?
他眸光变得狠戾:“既然这样,更要找到人,以绝后患。”
“看老子做什么,还不去分开去找!”
苏苏窝在石头后面,心跳得飞快。
脚步声离她越来越近,这种紧张感,让苏苏蜷缩成一团。
好在脚步声在她身边顿了顿,又朝另一个方向走了。
苏苏半晌也不敢动弹。直到他们没了动静,她这才探出头,雪地里脚印杂乱,山贼们已经不见了。
苏苏站起来打算离开,突然,一个掉头回来的山贼大喊道:“大哥,来人,那女人在这里!”
顾不得那么多,苏苏掉头就跑。
她脚上很疼,身后的山贼已经追了上来。
她慌不择路,突然撞到一个人身上。
几支箭矢嗖嗖射向她身后,山贼应声而倒。
苏苏惊讶地抬眸,看见一张清隽的脸。
少年一身白袍,几乎与雪地相融,他脸颊瘦削,漆黑的眸,显得有几分冷漠。
他皮肤很白,红唇乌发,漂亮得惊人,但因为一双平静淡漠的眼睛,并没有显得女气。
苏苏撞到他时,他一动不动,在触及到她的目光时,略微转开眸。
少年扶住她,低声说:“对不起,三小姐,我来晚了。”
苏苏不明所以,只好摇摇头。
几句话的功夫,山贼们死的死,伤的伤,活下来的,已经逃命去了。
少年身后的士兵冲苏苏抱拳:“三小姐!属下来迟。”
苏苏焦急道:“银翘还在他们手中,我们赶快去找银翘。”
少年黑眸看着她,颇为沉静:“好,我让人去找。”
士兵们分散找银翘去了。
少年低眸,询问道:“你受伤了?”
还不待苏苏答话,他默默打横抱起她。少年心里,已经做好她扇自己一耳光的准备。
可不曾想,什么都没发生,怀里的少女分外安静。他手指动了动,涌上几丝疑窦。
苏苏搂住他脖子,心里不安。
有个很大的问题。
她虽然有部分叶夕雾的记忆,但是她无法把人对号入座。
所以,眼前这位,到底是谁?既然带兵来找自己,大概率是个好人。
犹豫许久,苏苏轻轻一扯他袖子。
少年看向她。
苏苏抿抿嘴,小声说:“我刚刚掉下山坡,撞到了头,记忆有些紊乱,我不认得你了……”
话音一落,少年眼里生出几分古怪之色。
他不动声色地打量她几眼,最后平静道:“我叫澹台烬,三月前,我们成了亲。”
此话一出,苏苏僵在他怀里,整个人都不好了。
她再次打量他,忍住眼里的惊悚。
少年把她抱得更紧一些,轻声问:“三小姐,你冷吗?”
我不冷,你放开我,我怕啊。
眼前这个看上去孱弱漂亮的少年,竟然就是五百年后的魔王!
那个动辄拧断人脖子,捏碎人魂魄的魔王?
她靠在他胸前,能感觉到他颀长的身躯下,瘦骨嶙峋,骨头硌得她疼。
苏苏没敢抬头,并且真情实感开始发抖。
她觉得现在她可以去回答一个问题。
问:穿越到五百年前,被自己的童年阴影抱在怀里,是什么感受?
身体一阵窒息,苏苏两眼一黑,吓晕了过去。
少年行走的步子顿住。
他面无表情低眸,看着怀里的少女。
她又在搞什么?
少女脸色发白,眼尾沾上一滴泪。这张平时张扬跋扈的脸,在此时,竟然显得有几分可怜。
他迟疑片刻,抱着怀里的人,步子从容往山贼窝外面走。
没多久,叶将军手下的士兵,带回来了叶夕雾的贴身丫鬟银翘。
那丫头倒在雪地中。
澹台烬静静看着地上那具尸体。
银翘身上数十道刀伤,腹部一个血洞,脸已经血肉模糊。
空气中弥散着浓烈的血腥气。
士兵问:“质子殿下,怎么处理?”
他唇角动了动,轻描淡写道:“死了啊,那就烧了吧。”
语气就如同轻飘飘地说,今年冬天这场雪,下得真大。
*
马车晃晃悠悠间,黎苏苏做了一个梦。
她梦到了自己小时候。
她出生在五百年后,是第一仙门掌门之女。
本来是个金贵的身份,然而黎苏苏是个倒霉蛋子。
这事说来话长,她那个时代,邪魔当道你敢信!
简单来说,妖魔成了主宰,修真者和人们都苟起来,反而成了见不得光的存在。
世界变得这样怪异,原因在于,妖魔们有个武力值逆天的魔王。
魔王横空出世,实力强横,手段残忍,仙门被打得节节退败,无数仙尊陨落,最后剩下的宗门,只能躲起来苟延残喘。
天空灰暗,魔气盖住灵气,无法修行。人间瘟疫肆虐,尸横遍野。
黎苏苏就在这样的世界长大,哦,是苟得好,勉强长大了。
她这个梦,梦到了她小时候。
那时候她刚刚化形,对什么都好奇。
爹爹老是吓她:“不听话乱跑,被妖魔抓住,就会把你丢给魔王。”
青衫仙尊指着第一个灵位。
“看见没,这是你大师叔,魔王杀的。”
又指向第二个灵位。
“这是你五师叔,魔王杀的,魂都散了。”
手移到第三个灵位,小萝莉苏苏扎着两个揪揪,委屈接话道:“我知道,这是二师伯,也是魔王杀的,死的时候连同他的本命法器,都一并被捏碎了。爹,你每年都这样说,人家都会背啦,我不会乱跑的。”
掌门见吓着了闺女,满意地点点头。
惜命好啊,惜命苟得久。
无数心高气傲,试图挑战魔王的仙人,现在都成了一抔黄土。
莫说别的,残魂都不剩一缕了。
没多久,小苏苏和爹吵架,她生气极了,第一次离开衡阳宗。
小苏苏心想,她就在宗门口徘徊,吓吓她爹就回来。
下一秒,她被妖魔抓走了。(╯‵□′)╯︵┴─┴
那时候她不懂事,却也怕惨了,知道今天恐怕得凉。魔王宫殿鲜血汩汩,阴森昏暗,苏苏化作原型,用翅膀盖住脸颊,嘤嘤直哭。
妖魔们把她献给魔王,那是她第一次见到这尊杀神。
杀了她一堆师叔师伯的男人。
他很高,坐在王座上,周身萦绕着黑雾。
黑色的斗篷包裹着身体,仅露出的一双眼睛毫无感情。
魔王肤色惨白,他撑着下巴,睥睨着她。
魔宫灯火烧得“噼啪”作响。
她年岁尚小,被老爹培养成了一个特别惜命的怂货,抖得像只小鹌鹑,泪汪汪的,哭得直打嗝儿。
男子伸出修长苍白的手指,拎起她打量了许久。
小苏苏蜷缩在他掌心,嘤嘤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魔王看够了,冷漠抬手,把她扔回了衡阳宗。
谁也不知道,魔王为什么没杀苏苏。
但这直接影响到,若干年后,长老们决定挑选一个倒霉蛋子,送到五百年前,来阻止魔尊觉醒。
他们选了最菜的黎苏苏,希望她拯救世界。
黎苏苏:“……”
有句骂人的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梦里,一排灵位包围着苏苏。
苏苏猛然吓醒。
她已然不在那片雪地,身下的床铺温暖,房间里萦绕着淡淡的暖香。
炭火烧得正旺,让她脸颊染上浅浅的绯红。
眼前一个十五六岁大的丫头,小心翼翼行礼:“小姐,你醒了。”
她扶起苏苏,喂苏苏喝了口水。
苏苏喉咙很痛,呛得咳嗽几声。小丫头脸色瞬间惨白,跪在地上:“小姐饶命,春桃不是故意的。”
说罢,便磕起头来,一声一声,撞得地面砰砰作响,不带含糊的。
显然怕苏苏怕得要命。
苏苏表情很复杂。
原主叶夕雾,性格乖戾,几近凶残。看看她把人家吓成什么样就知道了。
她以后就要扮演这样一个人。
“你起来吧,不怪你。”
春桃忐忑打量苏苏的脸色,换作以往,小姐身体不适,定不会轻饶了她。
仔细观察小姐脸色,见三小姐只有些许不耐烦,确实没打算惩罚自己,春桃松了口气,连忙把茶杯放好。
“这是在哪里?”苏苏问道。
小丫头说:“已经不在寺里,回到了府上。小姐,你烧了两天。”
苏苏四处看看,鼓起勇气问:“春桃,澹台烬呢?”
喊魔王名字对她来说很新奇,五百年后,大家都只称他“魔王”或者“魔君”。
春桃观察着她的脸色,小声地说:“质子殿下回府后,就在冰面跪着,春桃帮您监督着的,他绝对没有起来。”
苏苏凝噎地看着春桃,什、什么着?
跪着!
脑海里零星闪过些许片段,苏苏的脸色骤然变得十分精彩。
原身被抓走前,让澹台烬回来后跪着。苏苏昏迷了两天,也就是说,澹台烬在冰天雪地里,已经跪了两天。
苏苏有气无力道:“拿镜子来。”
春桃连忙递上一面铜镜。
镜子里,映出一张青涩的脸,约莫十六七岁大。杏眼上翘,樱唇小巧,称不上绝色,偏向于邻家小姑娘型的好看。
苏苏的重点,并不是看原主叶夕雾长什么样。
她对着镜子打量许久,冗长的沉默。
久到春桃战战兢兢,忍不住问:“小姐,你在看什么。”
不会又在怨自己生得不如大姑娘有风情吧?
苏苏心道:师伯教过,口为壬癸北方中,唇若丹朱势要长。齿白细多齐更密,自然平地作公王。
现在她一样不占,看这面相,注定活不过二十,是早夭之命。
想起外头跪着的澹台烬。
淦!完蛋。
苏苏生无可恋往床上一躺。
===罚跪===
原来,约莫半月前,叶夕雾和庶姐叶冰裳,一同掉入湖中。
结果,六皇子跳下去救庶姐,状元郎也跳下去救庶姐。不但如此,连叶夕雾的夫君澹台烬,跳下湖也是游向庶姐。
最后还是叶夕雾的一个暗卫,见势不对,把叶夕雾捞了上来。
叶夕雾险些淹死,回来以后大发雷霆,她没法冲着六王爷和状元郎撒气,只好死命逮着澹台烬发火。
她想了个主意,让他去跪结冰的湖面,她什么时候原谅他,澹台烬什么时候才能起来。
随后叶夕雾受凉生病,祖母带她和澹台烬去寺庙上香祈福。
这才有了在庙里,被山贼捉走那一出。
出发前,叶夕雾恶狠狠交代过,让澹台烬回府后再接着跪,休想逃脱惩罚。
这事耽搁了几天,前两日澹台烬回来,将军府管家便笑吟吟道:“希望质子殿下,没有忘记三小姐的话。”
管家脸上流露出轻蔑之色。
澹台烬一言不发,过去跪在了结冰的湖面。
今年冬天比以往都要冷,几个丫鬟从湖边走过去,窃窃私语道:“三小姐又在惩罚质子了呀?”
“怎么才从天华寺回来,三小姐又让质子罚跪,这次又是为了什么?”
“嘘,小声些,你不怕三小姐啊。”
自从三小姐和质子殿下成亲以后,这一出,每个月都要上演好几次。
谁都知道,三小姐心仪六皇子,如果不是那桩丑闻,她无论如何都不会和质子成亲。
三小姐是叶大将军最疼爱的女儿,而质子澹台烬,是周国皇帝最讨厌的儿子。
质子在大夏国这么多年,连奴仆都可以欺辱他,更遑论金枝玉叶的三小姐。
不待见一个人,不就随着心情,任意磋磨?
他们看澹台烬的目光,有的同情,有的幸灾乐祸。
毕竟府中的趣事儿不少,但都是背地里的腌臜事。把自家夫君脸面,放在明面上践踏,只有跋扈的三小姐做得出来。
叶大将军哪怕知道了这些事,顶多教训爱女两句,就不了了之。
久而久之,下人们都习惯了。
有时候质子被罚跪,有时候被鞭笞。
澹台烬看着大雪覆盖了远处的青松,心中毫无波澜。
膝盖下的冰,冻得骨头生疼。他跪着的姿态变也没变,像没有生命的物件。
想起两日前,他把三小姐从山贼窝里抱回来的时候,叶家老夫人的脸都青了。
“这件事谁也不许传出去,如果让我知道谁的口中走漏了风声,叶家定不饶他!”
老夫人神色凌厉,眸中透露出浓浓的威胁。
随后老夫人又安抚地看向他:“府中嬷嬷检查过,夕雾身上衣物完好,定没有发生对不起你之事。”
他当时怎么回答来着?
“祖母多虑了,我自然相信夕雾。”
老夫人看他一眼,满意地点头。
澹台烬瞥了眼冰面自己的倒影,人影模糊,看不清神色。
叶三小姐被山贼掳走的事情,就这样隐秘地瞒了下来,老夫人却依旧在查。毕竟叶家卫队随行保护,多少年来从未出过这样的意外。
老夫人非常怀疑,山贼为何会盯上他们家三小姐?这件事怎样想,都不太对劲。
那群乌合之众,完全不可能轻易将叶夕雾带走。
然而不管老夫人怎样查,都没有个结果,这件事只能归咎于意外。
苏苏赶来湖边,就看见了这样的场景。
少年在结冰的湖面上,跪得笔直。
他脸上并没有被折辱的羞恼之色,平静得过分。
他脸色苍白,唇微微发乌。
觉察到有人在看自己,少年抬起眸,正好对上苏苏的目光。
两人隔着湖面遥遥相望,一时间空气安静下来。
苏苏身边的春桃,忍不住小声问:“小姐,需要叫质子起来吗?”
苏苏反应过来,抿着唇摇摇头,不悦的说:“谁说我要让他起来了?让他多跪一会儿,长长教训。”
苏苏心里纠结地抓头发,她现在是叶夕雾,叶夕雾生性残忍,以别人的痛苦为乐,绝对不可能这样轻易的原谅一个人。
这个世界鬼神并存,夺舍这样一件事,虽然人间知道的少,但不代表没人知道。
用了叶夕雾的身份,苏苏就不能让人看出太大的区别,至少不能一夕之间,性格大变。
她看澹台烬一眼,什么也没说,转身拂袖走了。
澹台烬早知如此,冷淡地收回目光。
*
苏苏去了老夫人的院子。
老夫人才午睡起来,因着信佛,屋子里檀香袅袅。
苏苏进去的时候,屋里还站了一个豆蔻年华的青衫姑娘。
青衫姑娘原本在给老夫人捏肩膀,见苏苏进来,便停了手。
苏苏认不得人,没有做声,那姑娘倒是主动冲她点了点头,轻声喊:“三妹妹。”
原来是叶家庶出的二小姐,叶岚音。
苏苏颔首,打招呼道:“二姐姐。”
叶岚音没想到苏苏会回应自己,她心中惊讶,局促地看苏苏一眼,冲老夫人福了福身:“祖母,岚音明日再来陪你礼佛。”
老夫人拍拍她的手,点点头。
苏苏算是看明白了,原身在叶家是个小霸王一样的存在。
她来了,叶岚音就得给她让位。
自己喊叶岚音一声二姐姐,都让人家诚惶诚恐,忐忑不安。
所以原主平时是有多恐怖?
叶岚音一走,老夫人刻板的脸上,显得宽和了不少:“三丫头,过来让祖母看看,身体好了没?”
苏苏走过去,笑着说:“多谢祖母关心,夕雾的身体没事了。这些天,让祖母担心了。”
老夫人亲昵地点点她额头:“祖母年纪大了,没几年好活,你这丫头,就让祖母省点心吧。”
苏苏抱着老夫人,软软撒娇道:“祖母身体康健,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娘呢,要一辈子护着夕雾。”
“嘴上没个把门,胡说八道什么。”老夫人佯装训斥道,但眼里的笑意盖都盖不住。
叶将军的嫡妻,生下原主就去世了,叶将军没有娶续弦,老夫人便亲自把原主抱到身边养大。
自己养大的孩子,真是含在嘴里怕坏了,偏心偏得厉害。
原主这样跋扈,祖母的宠爱占了很大的因素。原主也精明,平日里歹毒归歹毒,讨好长辈很有一套。
好在苏苏以前就是仙门团宠,应对老夫人得心应手。
大夏国推行孝道,叶将军是出了名的孝子,连带着叶将军也十分疼爱原主这个唯一的嫡女。
“寺庙的事,祖母已经封了下人的口,你自己也不要到处说。姑娘家名节为重……”顿了顿,老夫人又道,“你也要懂点事,去宽一宽质子的心。妻子发生这种事,每个男人心里都难免有芥蒂。”
苏苏想起两日前,大雪里平静的少年。
澹台烬哪有半点担忧和介意的样子?
恐怕她光着身子跑出来,他也能面不改色地把她带回来。
但是面对老夫人,她不能这样讲,只能不甘不愿地点头:“夕雾知道了。”
老夫人点头。
“祖母,银翘找到了吗?”
老夫人笑着说:“那丫头啊,找回来了,没有受伤,祖母把她送去庄子了。银翘早就到了婚配的年龄,这次她勇敢护主,总不能再让她在府里耽搁。”
苏苏松了口气,脸上露出笑意:“那就好。”
“前段时间,宫宴上的事,祖母一直没说你。你大姐姐都出嫁了,你去为难她作甚?还和她一同落下了水。”
“祖母知道,你以前心悦六皇子,可你大姐姐现在是六皇子侧妃,你也嫁给了澹台烬,听祖母的话,以后离六皇子远些!”
苏苏嘴角抽了抽。
她心里好绝望,对,原身不仅性格有问题,还喜欢自己姐姐的男人。成了婚都不死心,刁难陷害,一样不落下。
而澹台烬,则喜欢她大姐姐。
多么厉害的关系,他们两夫妻,分别对人家两夫妻求而不得。
老夫人见她不吭声,小脸苦巴巴的。以为她还想不通,恨铁不成钢地拍她的背:“回答祖母的话。”
“是,夕雾知道了。以后一定离六皇子远远的。”她想到什么,颊边抿出两个小小的笑涡,补充道,“和质子殿下好好过日子。”
*
叶岚音走出老夫人屋子。
她的丫鬟巧儿连忙迎上来:“二小姐,今日怎么出来得怎么早?”
“三妹妹来了。”
巧儿心中了然,酸道:“老夫人也太偏心了。”
见叶岚音没有阻止,巧儿继续说:“三小姐当着六皇子的面,推大小姐下水,老夫人都把这件事压了下来。”
“如果不是发生了那件丑事,指不定三小姐都成六皇子正妃了。”
叶岚音眸色动了动。
三个月前,叶夕雾在质子的床上醒来。她哭着喊着,自己被下了药,两人之间什么都没发生。
可这件事很快传开,叶夕雾清白有损,叶家不得不让质子娶了叶夕雾。
随后,六皇子提亲,求娶叶家庶长女叶冰裳。
大姑娘到底是个庶女,不能做皇子侧妃。
换作府里的嫡女三小姐,估计就真成正妃了。
可当时叶岚音远远看见,六皇子的眼里,全是对大姐姐的爱意。
想到此,她狠狠攥紧了帕子。
都是庶女,凭什么叶冰裳能被皇子这样爱重,而自己却只能讨好老夫人,寄希望她将来给自己许一个好些的人家。
叶岚音心口堵得慌,直到看见冰面上罚跪的少年,她神色终于缓和些。
连巧儿脸上,都露出了一抹幸灾乐祸的笑意。
三小姐是将军府唯一的嫡女又如何,嫁给一个低贱如斯的质子,后半辈子,还有什么荣宠可言?
都知道,澹台烬六岁到大夏国为质,一直被囚困于宫里。
听说他给太监洗过脚,连狗食都吃过。
这样卑贱的人,或许连大字都不认得一个,哪里比得上文韬武略的六皇子半分。
嫁给他的第一个月,三妹妹哭了许久,又发脾气又谩骂。
这两个月才稍微好了些,但也不把澹台烬当人看。
可不是嘛,叶夕雾金尊玉贵养了十六年,结果嫁给这么一个玩意。
叶岚音用帕子捂唇,掩盖住嘴边的笑意。
大夏国推行武道,听说那个澹台烬,小时候根骨被毁,现在手无缚鸡之力。
孱弱不堪的少年郎,放在以前,她不可一世的三妹妹,怕是看都不会看一眼。
祖母总有作古的时候,一个连宫殿都没有的质子,到时候能给叶夕雾什么?
叶夕雾这辈子还不是任人磋磨的命。
巧儿道:“听说质子都在冰上跪两天了,奴婢看他脸色,恐怕快要坚持不住。二小姐,需要给他一件披风吗?”
平日里,叶岚音十分喜欢施舍下人,在府中口碑很好。
温柔善良的名声,可比三姑娘叶夕雾得人心多了。。
叶岚音有几分意动,她看向澹台烬。
质子的身份上不得台面,那张脸却着实长得不错,比她一个女子都精致好看。
叶岚音颔首,默认巧儿去做这件事。
她自己则站在凉亭之上,冲质子温柔颔首。
澹台烬也看见了府上的二姑娘。
巧儿拿了一件雪白的披风,小心踩上冰面,朝他走过去。
苏苏陪完祖母回来,就看见这一幕。
她二姐姐,正在对澹台烬献殷勤。
苏苏本就觉得冰天雪地罚跪不好,但她的人设并不允许她放过他。想装作没看见,若无其事掉头就走。
可没想到,澹台烬已经看见了她,并且抬眸望着她。
苏苏头疼极了。
她揣摩了一下原主的人设,当即气势汹汹过去。
“叶岚音,你做什么?”
叶岚音吓一跳,没想到苏苏出来这么快,自己被当场抓包。
她连忙说:“三妹妹,你别误会,我是想着天气这么冷,又开始下雪了,质子跪在冰天雪地里,万一出人命不太好,于是让巧儿给他一件披风。”
“澹台烬需要你关心?”
叶岚音脸色一白,不敢说话了。
苏苏扁扁嘴,她看向冰面上的澹台烬,冲他喊话。
“叶岚音给你披风,你要不要?”苏苏冷笑着。
好在穿着袄裙,没人看见她凶相毕露下,腿悄悄一抖。
澹台烬回叶岚音道:“多谢二小姐好意,在下不冷。”
这就是回绝了。
叶岚音心中有几分尴尬。
“既如此,不打扰三妹妹和质子了。”她也待不下去,带巧儿离开。
苏苏松了口气,她真怕澹台烬和她反着来。
她看澹台烬一眼,趾高气扬道:“算你识相,跪到酉时,就自己滚回来吧。”
澹台烬盯着她,没说话。
苏苏带着春桃离开,整个人都是飘的。
爹爹,师兄们,苏苏现在不得了了,竟然对着魔王说“滚”字。
这件事,她以后可以吹一百年。
如果她能活到那时候的话。
叶大将军晚上没回府,老夫人上了年龄,没什么精神,让众人在自个儿院子用晚膳。
苏苏沐浴后,春桃服侍她睡觉。
春桃给她散下头发,见她在灯光下眉眼乖巧可爱,忍不住夸赞道:“三小姐的头发又顺又软。”
夸完一惊,生怕三小姐发火说她没规矩。没想到三小姐笑得眉眼弯弯:“你的头发也好看。”
另一个叫做喜喜的小丫头跑进来,冲苏苏福了福,声如蚊蚋道:“质子殿下回来了。”
苏苏抬眼,果然看见澹台烬走进屋子里。他的气场沉郁,与所有人都不一样。
就如同,一个不受待见的人,原本和乐融融的环境,他一进来,大家突然都不笑了,气氛一下子冷凝。
澹台烬就是这样的存在。
他带着外面风雪的冰冷气息,抿唇看着苏苏。
现在差不多刚好酉时,因为天冷,黑得快,外面已经漆黑一片。
迎着他的目光,苏苏身体一僵。
春桃和喜喜连忙道:“三小姐,奴婢们告退。”
春桃的袖子被捉住。
她低头,看见三小姐冲她疯狂眨眼睛。
春桃疑惑道:“三小姐?”
不要留我一个人面对疾风啊!
苏苏苦着脸,用尽所有的意志力,收回了手指:“没事,你们走吧。”
春桃和喜喜阖上了门。
苏苏清了清嗓子,看向澹台烬,她努力将神色调整成高贵不可侵犯。
澹台烬嗓音低哑,问道:“三小姐气消了吗?”
苏苏结结巴巴道:“消、消了。”
少年平静颔首。
“我明日还用继续跪吗?”
“不用不用。”她下意识惶恐说完,恨不得打自己一巴掌。
争气点儿啊喂!
拿出点原身的刁钻和邪恶啊!
澹台烬站在屏风前,等了半晌,也没见那边有动静。
他皱了皱眉,拿出房间里多余的被子,开始打地铺。
少女依偎在床头,眼睛湿-漉-漉的,炯炯有神看着他。
澹台烬垂眸,遮住眼里的情绪,难道叶夕雾真的在山贼窝里,吓失忆了?
===羞辱===
苏苏觉得不对劲,就如同原本一天应当吃三顿饭,她少吃了一顿般,浑身别扭。
脑海里灵光一闪,苏苏问:“我是不是还有什么没做?”
原主每天晚上睡觉前,要做什么来着?
塌下,铺床的澹台烬,身体顿了顿。
他放下手中的活,转而从苏苏床下拿出一个盒子。
苏苏定睛一看,里面有条血红的鞭子。
澹台烬递过来,苏苏下意识接住。
少年平静地看着她。
苏苏身躯一震,这回想起来了。
我了个擦!原主这辈子最生气的事,莫过于嫁给了澹台烬,这个文不成武不就的质子夫君,以至于每天晚上都要抽他一顿鞭子解气。
这已经成了惯例,怪不得方才澹台烬站在她床边,在等着什么。
原主这是何等的变态!没抽他,身体本能竟然都不习惯!
苏苏半晌没动手,眼前的少年安安静静打量她,苏苏一阵毛骨悚然,他不会看出什么了吧?
苏苏只好挥了挥鞭子,鞭子撕裂风声,煞气凛然。
她催眠自己是叶夕雾,掌握力度冲少年挥了过去。
鞭子抽在澹台烬胸口,他低低闷哼一声。
少年一双漆如点墨的眸子,冷冷看着苏苏。从他眼里,苏苏总算看见了隐藏得特别深的厌恶。
苏苏说着叶夕雾的固定台词。
“都是因为你的存在,六殿下才不愿意娶本小姐,你怎么不去死!”
她又一鞭子抽在少年手臂上。
他目光像一汪深潭,闷哼了一声。
身体也跟着轻轻颤了颤。
在冰面跪了那么久,身体已经微肿发疼。此刻两鞭子,抽在原本已经麻木的手臂上,把疼痛放大了无数倍,骨头都跟着一阵抽搐的痛。
苏苏拿着鞭子的手一僵。
看见澹台烬闷哼发颤,她发现,自己竟然有点爽,有种为修真界报仇的快-感。
苏苏一惊,连忙念清心咒。一来,她的任务并不是杀了少年魔尊,或者凌虐他。二来,修真大道,守住本心才是根本,叶夕雾的情绪还残留在身体里,但她不是叶夕雾,也不能被叶夕雾的暴虐同化。
况且,她有原主部分记忆,自然清楚这件事到底错在谁。
原主早就知道,六皇子心悦自己的庶姐叶冰裳,她妒火中烧,想毁了叶冰裳的清白,于是想了个馊主意。
在宫宴上给庶姐下药,想让她出丑。
没想到,药没作用在脑满肠肥的尚书公子和庶姐身上,反倒作用在了自己和澹台烬身上。
让叶夕雾更觉得耻辱的是,那个漂亮孱弱的少年,明明和自己一起中了药,但澹台烬除了脸色潮红,别无反应。
最后还是叶夕雾忍不住,命令他帮帮她。
少年冷冰冰看着她,始终没有动。
他坐在角落,用一种冷静的目光,看这位千金身体扭动,媚意低吟地拉扯她自己的衣裳。
此后碍于清白,叶夕雾不情不愿和澹台烬成了亲。
每当回想少年的目光,叶夕雾就觉得一阵耻辱。
他怎么可以那样!
用那种平静的、毫不动容的眼神,看着她。
像看一尾在砧板上的死鱼。
所以这桩婚事,说白了,其实是叶三小姐自己弄出来的扑棱蛾子。
没害到叶冰裳,反倒把自己搭了进去。
原主气愤难平,逮着澹台烬撒气,在她心里,这个夫君连下人都不如。
澹台烬一个被周国放弃的质子,从小什么都没学,他又生得那样好看,天知道在宫里,被多少人玷污过。
叶夕雾嫌他脏,不让他上她的床。心里也还有最后一丝妄想,自己留着清白的身子,将来和六殿下就还有可能。
苏苏从小受的教育,不能恃强凌弱。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修仙之人,决不能主动造业障。
瞧瞧这位三小姐,这都造多少业了!
少年魔尊日日被体罚,怪不得五百年后会变成嗜杀暴虐的模样。
苏苏说:“今日我累了,看见你这张脸就烦。下次再让我知道,你和叶冰裳有什么牵扯,我定不会轻易放过你。”
她把鞭子扔到澹台烬身上,自己翻了个身,背对着他。作出一副不耐烦的模样。
终于不用再打他了,苏苏连忙念了十来遍清心咒。稳住道心才发现,良心好痛啊!
澹台烬接住鞭子,他脸色本就苍虚弱,挨了这两鞭子,变得更加苍白。
他心里的疑窦却散去不少。
叶夕雾似乎真的忘记了一些事,可她的狠辣歹毒,并没有改变。
澹台烬收好鞭子,在塌下入眠。
脖子上有个东西硌得伤口一痛,他拿出来。
是一个早已褪色的平安符,平安符用黑线串着,常年掩藏在他衣襟之下。
想到那个冲他微笑的女子,他抿住唇,眼里的冷光散去些许。
他妥帖收好平安符,盯着不远处塌上叶夕雾入睡的背影。少年眸中漆黑。
宫宴那天,他亲眼看见,叶夕雾把叶冰裳推下湖。
叶家老夫人和叶大将军,都包庇这个女人。叶大将军手握重兵,皇帝都要忌惮几分,六皇子再生气,这件事最后都只能不了了之。
但那又如何。
做错了事,总得接受惩罚不是吗?
澹台烬眸中漆黑一片,想起两日前,那个身上中了无数刀,死不瞑目的丫鬟,她眼睛睁得那样大,也不知道有没有后悔,选择让叶夕雾逃跑。
丫鬟变成一具僵硬的尸体,身上的血液染红了雪地,一路蜿蜒到他的脚下。
他漠然抬脚,跨了过去。
*
叶家早膳饭桌上,苏苏总算把一家人认齐了。
澹台烬并不在。
苏苏小声询问起春桃。
春桃惊讶地说:“小姐忘了吗?你不许质子殿下与你同桌,让他在下人房,和下人们一起吃饭。”
苏苏:……
好吧,可以,很强大。
老夫人坐在主位,旁边英武严肃的男人,是叶大将军叶啸。
叶啸今年三十有八,蓄了胡子,看上去更显得端正严肃。
他死了嫡妻以后,这么多年并未再娶续弦。
用叶啸的话说,征战沙场的人,脑袋都拴在裤腰上,指不定哪天就马革裹尸,没必要再娶个嫡妻,让她担惊受怕。
话说得挺好听,但叶啸有三个小妾。
苏苏目光从三个姨娘脸上划过,三种完全不同的类型,各有千秋。
府中-共有四位公子三位千金。
除了苏苏是唯一的嫡出,其他兄弟姊妹,均为庶出。
大公子和三公子是莲姨娘生的,莲姨娘是叶啸年少时的通房,比叶啸还大两岁,姿色普通,但是因着产下长子,她在府中地位很高。
平时老太太会让她帮着掌管府中中馈。
杜姨娘吊梢眼,眉眼带着一股小家子风尘气,她是二小姐叶岚音的母亲,也属她穿得最艳丽。
老夫人最不喜欢她。
至于最后一位,苏苏看过去,是府中的云姨娘。比起前两位姨娘,她看上去秀雅温柔,头上别着一支简单的发簪,整个人像一朵出水的荷花,带着难以言说的气质。
单这气质,就远胜另外两个姨娘好几筹。
她是叶冰裳和四公子的母亲,也最得叶将军宠爱。
虽然苏苏还没有见过叶冰裳,但看云姨娘就能猜到,叶冰裳是个美人。
一大家子,坐了满满当当一桌。
苏苏有些鄙夷叶大将军,他们修真界,可没有小妾这种说法,只有唯一的道侣。
苏苏的娘亲死了一百年,爹爹依旧每日擦娘亲的骨笛。
有时候还边擦边抹泪。
当然,也有些不太好的风气,比如豢养炉鼎。这种事也只敢背地里做,说出来是为人不齿的。
人类不如修真者强大,反倒有三妻四妾的毛病。
“三小姐这是怎么了,病还没好吗,脸色这样苍白?”云姨娘这温和的一问,所有人都看向苏苏。
苏苏也放下筷子。
她昨晚没睡好,打了人才后知后觉晓得怕,唯恐床下的少年突然暴起,捏碎她的脖子。
几乎是睁着眼睛到天亮,撑不住才眯了一会儿。
云姨娘不说还好,一说这事,叶啸放下筷子,不悦的睨苏苏一眼:“上次宫宴你和六皇子侧妃的事,传到了太后耳朵里,太后让你今日去宫里坐坐。”
苏苏只能应一声。
歹命啊!事情不是她干的,现在一堆锅却要她背着。
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
老夫人见不得心肝儿受委屈,立即道:“啸儿,夕雾还小,上次自家姐妹发生冲突,多有误会。再说了,大丫头也不至于和夕雾计较,你说对吗,云姨娘?”
云姨娘笑了笑:“是。”
苏苏从那笑容里,看出几分勉强。也是,自己闺女受了委屈,还得笑吟吟原谅凶手。
云姨娘心里肯定不好受。
“三丫头到时候进了宫,你多护着些。”老夫人对大将军嘱咐道。
叶啸叹了口气,也不敢忤逆老娘,点头:“太后宽宥,不会和小辈计较的,夕雾态度好些,这件事就过去了。”
老夫人拍拍苏苏的手,示意她别怕。
苏苏松了口气,有叶将军在,至少太后不会过分责备。
*
苏苏上了进宫的马车,当好背锅侠,认命去接受狂风暴雨的洗礼。
一个丫头过来,福身道:“将军说,烦请三小姐等等。”
等什么?
很快苏苏就知道了。
过了一会儿,澹台烬从府里另一边出来。
他来的方向,与叶家大堂相反。
苏苏想起春桃的话——澹台烬在下人房吃饭。
澹台烬走过来,他脸色很白,唇却诡异的红。
苏苏看他气色,猜测他大概率发烧了。
在冰面上跪那么久,谁都受不住。
澹台烬才上马车,苏苏皱眉说:“你下去。”
少年抿了抿嘴角,又下了马车。
他已经习惯了叶夕雾挑刺,看他不顺眼,她歹毒的手段层出不穷,估计这次想看他跟着马车跑出糗。
马车动了,苏苏觉察不对,撩起帘子看,发现澹台烬额上一层薄汗,跟在马车后面跑。
苏苏只好说得更明白一些:“我的意思是,你不用进宫。”
少年突然抬眸。
他身后许多店铺才开张,袅袅人间气息,让他也多了一丝人气。
苏苏不得不正视,眼前这个人,还不是多年后那个令人闻风丧胆的魔王,他其实不过一个普通的凡人少年。
看上去漂亮羸弱,没有一点儿攻击力。
连仙门的小师弟扶崖,都比他强悍些。
他肤色很白,透着几丝病气。
苏苏想到,如果自己任务成功的话,眼前的少年,永远不会觉醒成魔王,只是一个普通的凡人罢了。
茅塞顿开,思维骤然通透。苏苏突然腿也不抖,腰也挺直了。
再联想到弱气的扶崖,苏苏对这两天虐待澹台烬有点儿愧疚。
她道行不深,心性不够,之前抽他的时候,想到那一堆牌位,当时觉得还挺解气的。
“愣着做什么,我让你回去。”
澹台烬看着车上香薰飘出来的浅浅白雾,哑声道:“将军说,太后宣我进宫。”
苏苏下意识说:“爹骗你呢,他知道太后意难平,让你跟着我,不过是让太后有个出气的人。”
别看叶大将军一个武夫,其实算计不比文人少,否则不可能在大夏有如此高的地位。
为了让太后不动自己嫡女,又能给太后面子,就推一个人出来受气。
澹台烬是最合适的人选,他如果去了,太后想着给六皇子长脸,澹台烬不死恐怕也得脱层皮。
她直截了当点明利害。
澹台烬细长的眸抬起,一言不发看着苏苏。
眼前的少女愣了愣,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不得了的话。
她眼里懊恼一闪而过,变得冷硬起来。
“本小姐的意思是,你一个曾经连太监宫女都能任意折辱的质子,进了宫只会给我丢人。滚回府里去,别妨碍了我见六殿下。”
他垂下眼,一字一顿冷冷道:“是我身份不堪,辱没了三小姐。”
苏苏心里的小人,开始爆哭捶墙。
当好叶夕雾,可太难了!
然而她面上只能抬一抬下巴,示意他滚回去。
澹台烬停下脚步,终于没再跟着苏苏的马车跑。
马车跑出很远,苏苏到底没忍住,悄悄探出一个脑袋。
她回头看去,澹台烬还站在原地,朝着她的方向。
离得太远,他的神情苏苏看不真切。
她扶额,对他又是凌虐又是羞辱,如果将来任务失败,澹台烬觉醒,第一件事,一定是杀了她。
===他的执念===
苏苏边走边记皇宫路线。
她到底不是叶夕雾,第一次来宫中,还是尽早熟悉比较好。
人间的皇宫很漂亮,富丽堂皇,人皇比修真者会享受多了。
还没到太后寝宫,苏苏就被拦了下来。
一个劲装少女,手持鞭子,张开手臂挡在苏苏面前。
“叶夕雾,你前几日推我皇嫂下水,今日还敢来皇宫?”
少女柳眉倒竖,煞气凛然地看着苏苏。
苏苏很茫然。
这位又是谁?看着不像她传闻中温柔的庶姐啊。
春桃知道小姐撞了头,最近记忆非常模糊,连忙小声提醒道:“这是九公主,六殿下的妹妹。”
春桃这样一说,苏苏瞬间了悟。
讨厌原主的人,不知凡几,这个九公主,却绝对算排得上号的。九公主非常受宠,脾气也不怎么好,天生和叶夕雾看不对眼。
以前叶夕雾想嫁给她哥哥,还曾放低姿态讨好她。
然而九公主对此不屑一顾,每每都是嗤笑,仿佛一眼就看透了叶夕雾的心思。
叶夕雾吃瘪好几回,脸上挂不住,再也不往九公主身边凑了。
但九公主特别喜欢叶冰裳。
之前叶冰裳嫁给六皇子,九公主还特地跑来羞辱叶夕雾一番,直把叶夕雾给气哭了。
这次,九公主也是来为叶冰裳鸣不平的。
“我六皇嫂身子弱,你这个蛇蝎心肠的女人,竟然还推她下水。如果不是皇兄及时救她,她早就香消玉殒,六皇嫂善良温柔,不和你计较,我可不会放过你。”
九公主挥舞一下鞭子,鞭子抽在地面,发出凌厉一声响。
“叶夕雾,敢不敢与我比试一场。”
苏苏虽然锅多不压身,但她还是忍不住道:“既然是你六皇嫂落水,她都不说什么,你气什么?”
这不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吗?
苏苏是真情实感疑惑,但是九公主觉得自己有被冒犯到,脸色更难看。
“少说废话,你是不是怕了本公主?”
她脾气火爆,说完这话,鞭子已经抽了过来。
苏苏在修仙界练就的本能,下意识就要躲开。
苏苏前面的小太监拦着九公主:“唉哟!九公主,这可使不得,使不得……”
“滚开!”
鞭子抽在小太监身上,苏苏愣了愣。
掌门爹爹从小教她,不可恃强凌弱,不可以身份压人。然而来了人间,发现这事竟然是常态。
苏苏平复一下呼吸,看着九公主摇头:“我不和你比,这是在皇宫,皇上和太后怪罪我怎么办?”
这话一出口,九公主不屑地弯了弯唇。
谁都知道,大夏国崇尚武道。
开国皇帝,就是以武入道,此后不管达官贵人,还是平民子弟,都以武技强大为荣。
强者为尊,在大夏国就是最真实的写照。
叶大将军从未吃败仗,所以在大夏国地位那么高。
叶大将军的长子,据说也身手不凡。可这三小姐,资质平平,完全没有遗传到父亲风范,九公主自小习武,每每都可以把高傲的叶三小姐,抽得尊严扫地。
偏偏九公主不好得罪,叶夕雾想报仇都无能为力。
也是因为这样,叶三小姐对九公主又气又怕。
九公主听苏苏这样说,认定对方是怕了自己。
九公主道:“既然是本公主找你比试,父皇和皇祖母自然不会说什么,出了事本公主担着。倒是你,输了可别和叶大将军告状。”
她说着,又一鞭子抽了过来。
苏苏连忙矮身躲过去,顺手把一旁的小太监推开。她算明白了,九公主知道她要进宫,特地等在这里,非得打她一顿,为叶冰裳报仇不可。
九公主见苏苏闪躲,翘起红唇:“来人,给叶夕雾一条鞭子。”
苏苏本来不想惹事,来了人间,她才发现这里的人和修真界不一样。
满目疮痍的修真界,讲究息事宁人。
但人间可不吃这一套,他们喜欢捏软柿子。
既然躲不过,苏苏干脆从地上捡了根树枝。
“不必,我用这个。”她将树枝横在身侧,作防御姿态。
九公主给气笑了:“你这是在羞辱本公主?”
苏苏:……
你说是就是。
“你一会儿可别哭。”九公主抖开鞭子,冲苏苏甩过来。
苏苏用树枝挡住,鞭子抽到树枝上,树枝直接被抽飞一截。
九公主鄙夷地笑了笑。
苏苏没说话,欺身迎了上去。
她以树枝为剑,轻盈对上九公主的鞭子。
她的剑法是无极宗宗主所授,无极宗的剑,寒影淖淖,一剑可断山劈海。
苏苏因为惜命,小时候学习最是认真。
她一百岁才成年时,连三师兄都打不过她。
但是叶夕雾身体里没有灵气,无法运行轻鸿剑诀,连剑意百分之一的威力也不能使出。
苏苏没和凡人打过架,看着九公主气势汹汹的模样,苏苏也不确定能不能打得过九公主。
苏苏心里很没底,总之先试试,不行到时候就跑好了。
树枝灵巧绕过凌厉的鞭子,猛然逼近九公主身前。
鞭子本就是远战武器,突然被人近身,九公主一慌,手臂上被抽了一下。
疼得九公主鞭子脱手而出,下一刻,树枝抵在九公主脖子上。
恍然间,九公主甚至觉得,抵住自己脖子的,是一把锐利的剑。
她下意识后退,脚下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宫婢连忙去扶她:“公主!”
九公主:……
她被三招秒了。
苏苏更震惊:原来和凡人打,我这么厉害的呀!
为什么凡人这么弱,他们看上去却那么凶,先前唬得她怪忐忑的。
苏苏神情复杂,以前在修真界,她爹总说,苏苏,这个你打不过,跑吧。那个?哦,你也打不过。
现在可把她厉害坏了。
九公主千里送人头,礼轻情意重啊。
苏苏收回树枝:“你没什么事的话,我就见太后去啦。”
九公主脸色涨红,不可能!她怎么会被叶夕雾的树枝击倒。
以前哪次不是叶夕雾毫无还手之力?这一定是意外。
九公主不信邪,捡起地上的鞭子:“站住!”
鞭子刁钻地抽过来,显然就是冲人脸上去的。春桃一惊,连忙挡在苏苏面前。
倘若这一鞭子抽在春桃脸上,春桃当即就得毁容。
苏苏见九公主这样毒辣,她拉开春桃,索性将手中树枝扔了出去。
树枝被鞭子打成两截,下面那截掉落在地,上面那截朝着九公主的脸飞过去。
九公主睁大眼睛。
眼看树枝要打中九公主的脸,一只修长如玉的手,将树枝截住。
“皇兄!”
苏苏定睛看去,一个眸如寒星的玉冠男子,握住了树枝。
他身着天青色长袍,宽肩窄腰,袖子上绣了云纹,此刻正皱眉看着苏苏。
苏苏愣住,不可思议喃喃道:“大师兄……”
眼前的人,和她大师兄公冶寂无,长得一模一样。只不过大师兄身上多了几分修真者的仁厚,眼前的男子更加俊朗。
“不知道小九是哪里冒犯了叶三小姐,三小姐要下此毒手?”萧临冷冷问道。
苏苏听见他的声音,心里又甜蜜又苦涩,甚至泛出几丝绵绵密密的委屈感觉,眼泪都快绷不住了。
但这并非苏苏自己的情绪,大师兄对于自己来说,宽和温柔,她敬重他,如敬重兄长。
她怎么也不可能,出现这种想往他怀里钻的羞耻情绪。
显然是叶夕雾的情绪在作祟。
她一下反应过来,眼前的人,是叶夕雾爱得要死要活的六皇子萧临。
而苏苏的大师兄,在许久以前,就为了天下苍生,死在了仙魔大战中,据说是魔尊亲自动的手。
随后,他的爱人摇光仙子,也跟着殉了情。
见苏苏愣愣盯着萧临,九公主当即跳脚:“皇兄,还好你来得及时,否则昭玉的脸,都要被这个女人毁了!”
什么叫恶人先告状,这便是了。
这个九公主的奇葩程度,和原来的叶夕雾有得一拼,苏苏总算领略到,别人看自己是什么感觉了。
好一言难尽啊。
萧临问:“叶三小姐有什么说的?”
他的目光微冷,苏苏被他看得难受。
跨越多年光阴,再次看到故人,然而以前疼她的大师兄,如今是别人的兄长。
他护着另一个女孩,冷冷与她对峙。
九公主在萧临身后,讥诮得意地看着苏苏。
苏苏神色复杂地看一眼萧临。
“不是我先动的手。”
萧临打量着手中树枝。
“宫宴那日,难道也是冰裳,先推三小姐下水的吗?”
苏苏无言以对。
真是躲都躲不掉,毕竟先前,叶夕雾确实主动推庶姐下水了。
见苏苏不辩解,萧临手一挥,树枝嵌入一旁的树干中。
树枝直接“入木十分”,苏苏忍不住瞥了一眼。
凡人的内力好神奇。
她衡量了一下,这个人她大概率是打不过的。
毕竟叶夕雾的身体底子不行,吃不得苦,以前学的都是花拳绣腿,和九公主水平不相上下。
苏苏瞬间保持缄默,安静如鸡。
内心非常躁动,叶夕雾残留的情绪,还在痴恋着对面的男子。
苏苏狠狠摁住这颗噗通乱跳的少女心,她下定决心,以后要少惹这个六皇子。
别闹别闹!
萧临还不是她的大师兄,惹到他,说不定真会弄死她的,她的头可没有树干硬。
萧临看苏苏一眼。
以往叶三小姐,总是用一种痴迷和欲说还休的眼神看着自己,让他恶心得够呛。
今天倒是规矩,她长睫垂下,乖乖巧巧的,不知道在想什么。
萧临无视苏苏,对九公主说:“你六皇嫂也在皇祖母那里,去陪她说说话吧。”
九公主点头。
两兄妹当没苏苏这个人,往太后宫里去了。
春桃小心翼翼看三小姐一眼,生怕三小姐委屈到发疯。
对小姐来说,三皇子的厌弃,是三小姐痛苦的根源。三小姐对殿下的痴迷,已经晚了疯狂的地步。
可是眼前的三小姐,松了口气般,摁住心口小声说:“还好走了,没打算再和我来一场,不然打不过啊。”
说完,还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
春桃:“?”
这是气坏了吗?
*
苏苏慢萧氏兄妹一步到达慈宁宫。
她进去的时候,九公主正在和太后讲话。
另一边,坐了一个藕色衣裙的女子。
女子很漂亮,气质温柔,眼神明净,低眸浅笑间楚楚动人,如果说九公主像朵开得热烈的蔷薇,这个女子就像一朵亭亭玉立的荷花。
无论是身姿,还是容貌,都没得挑剔。
萧临看着女子的眼神,和方才完全不一样,比对着九公主还要温柔万分。
她是叶冰裳。
苏苏再看见和摇光仙子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已经能很好适应了。
她木着脸,算是弄明白。
大师兄=萧临。
摇光=叶冰裳。
魔王=澹台烬。
五百年后,谁也不知道横空出世的魔王,是从哪里来的,他天生邪骨,天煞孤星之命,戾气业障加身,三界血流成河。
他的压迫感,让修真界再也撑不住,不得不修补好破碎的过去镜,从镜中模糊看到最后的契机——五百年前的魔王,是个脆弱的凡人。
长老们献祭了千年修为,扭转乾坤。
送苏苏回到五百年前,弄清魔王觉醒真相,阻止他觉醒,改变未来。
苏苏看着叶冰裳,觉得自己触摸到真相了。
不外乎两点。
对澹台烬来说,悲惨的命运,不断被人虐待欺辱,从而有了痛苦觉醒邪骨的根源。
而对生命里的白月光,爱而不得,这份偏执入骨的执念,延续了五百年啊。
===过往===
九公主在萧临身后,讥诮地看着苏苏,她最喜欢看叶夕雾在六皇兄面前出糗。
苏苏好郁闷,说好比试的后果九公主担着呢?
九公主这样出尔反尔的人,放在修真界,会被实力强悍的人杀人夺宝一万回。
春桃非常担心。
三小姐平日里最在乎六皇子的看法,每次六皇子冷言冷语,三小姐会被气得发疯。
这段时间,好不容易三小姐变得和颜悦色,回去指不定又要大发脾气。
春桃悄悄抬起眼看向三小姐,却没在三小姐脸上见到难过痛苦之色。
苏苏很快调整好了心态,五百年前,大师兄还不认识自己,他护着亲妹妹也情有可原。
跨越五百年时空,能再次见到已经陨落的人,苏苏觉得应该感到高兴才对。
大师兄为保护宗门而死,他是英雄。
苏苏想了想,对萧临说:“不管殿下相不相信,我没有主动挑衅九公主,这里是皇宫,太后传召,我总不可能特地来堵住九公主欺负她。”
萧临怔了怔,忍不住看苏苏一眼。
以往叶家三小姐,总是用一种痴迷到欲说还休的眼神看着自己,做了错事死不悔改,行事狠辣恶毒。
他的记忆里,叶夕雾长着一张丑陋扭曲的嘴脸。
萧临自然知道,她恋慕自己到了疯狂的地步,但他每次见她,心里不断生厌。
今天却完全不同,她眼里很明亮。
眉宇坦然,身上小袄是粉白色,靴子在地上踩出几个小小的脚印。
过往的煞气和哀怨不见,他方看清,叶三小姐容颜并不可憎。
她眼里映着白雪,脸颊软软的,竟显出几分纯然。
听了她辩驳的话,萧临看向九公主:“昭玉,你主动找叶三小姐切磋的?”
九公主眼里的心虚之色一闪而过,扯住萧临袖子:“皇兄……”
萧临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性格磊落,是个真正的君子,这件事既然是妹妹挑事,他自然不会再责备苏苏。
“本殿下先前不知,三小姐见谅。”他对苏苏说。
苏苏没想到萧临会道歉,连忙摇摇头。
大师兄天下第二好,仅次于爹爹,怪谁也不怪大师兄。
在苏苏看来,原主性格不好,眼光却没得说。她大师兄光风霁月,正直坦荡,只可惜他陨落得太早。
先前萧临那么讨厌原主,其实不是没道理,一来原主的确不干人事,二来原主死鸭子嘴硬,即便做了坏事,也理直气壮。
萧临虽说向道了歉,对苏苏的观感却并没有转好。
毕竟那日他的妻子叶冰裳落水,实打实就是叶三小姐搞出来的幺蛾子,所以他只是冲苏苏淡淡一点头,看也不看苏苏,转身走了。
九公主没想到,以往只会发疯的叶夕雾,今日竟然不吵不闹,好好给皇兄解释。
眼看皇兄不会帮着自己斥责苏苏,她跺了跺脚,转身跑了。
“皇兄,等等我。”
萧式兄妹一走,苏苏回头,看见春桃在傻笑。
苏苏忍不住问:“你笑什么?”
春桃下意识回答:“这还是六殿下第一次对小姐服软呢。”
叶将军手握重兵,连皇帝也不会轻易动三小姐。
但芝兰玉树的六殿下,从不掩饰自己对三小姐的讨厌,以往每次都是沉着脸,冷冷将小姐训斥一顿。
最严重的一次,那时候大小姐还没出阁,三小姐想打大小姐巴掌,六殿下直接把三小姐甩开。
那一回,三小姐气得把房里的东西能砸全都砸了。
听春桃这样讲,苏苏也有些想笑。
春桃这傻丫头,也真是心宽,要知道刚刚九公主那一鞭子抽实了,春桃可就毁容了。
结果小丫头心里,还是在想自家小姐和六殿下那点儿爱恨情仇。
两人都已分别成婚,早就不可能。
萧临平平静静说句见谅,春桃竟然可以高兴成这样。
原主以前是被讨厌成什么样子了啊?
想到小时候大师兄温柔为自己束发的模样,再想到大师兄很少厌恶一个人,而他如今对自己这具身体,非常不待见。
苏苏对自己如今在他人心中的印象,感到绝望。
*
太后留苏苏坐了一会儿,就放苏苏走了。
如叶大将军所说,太后看上去很是慈祥宽宥。
但苏苏并不这样想,九公主找苏苏比试的事,按理太后早就知道,可太后一个字也没提。
苏苏猜,或许九公主过来,是太后默认的。
毕竟假使九公主进展顺利,苏苏现在已经被抽得狼狈不堪。到时候太后安慰几句,反成了那个好人。
苏苏暗暗道,看来叶家树大招风,皇室已经对叶家不满了。
有时候别人对你宽宥,并非喜爱,而是忌惮。
以前常常有仗要打,萧家皇族需要叶大将军这个“战神”,但近几年国泰民安,皇帝稳坐高位,未免就对能威胁到自己的臣子不满。
苏苏虽没入世,对人间的规则懵懂,但这样的道理,她也能领会。
就是不知道叶大将军怎么想。
苏苏回宫的路上,突然想起一件事。
她问领路的小太监:“你知道澹台烬以前住在哪里吗?”
小太监之前也知道叶家这位三小姐的脾气,为她带路都低着头,此刻猛然听到苏苏问话,连忙答道:“质子殿下以前住在冷宫。”
“冷宫啊,可否带我去看看?”
小太监神色有些为难。
苏苏想到爹爹教的,来人间要懂得人情世故,于是拔下头上一根簪子递给他:“劳烦公公。”
小太监连忙道:“使不得使不得。”这位将军家的小姐不抽他就好了。
苏苏道:“没事,收下吧。”
小太监挣扎片刻,收好簪子,为苏苏带路。
没一会儿,苏苏看见了一处残败的宫殿。
“这就是质子殿下先前住的地方,叶小姐,奴才还要回去当差,冷宫荒凉,叶小姐切莫多逗留。”他收了苏苏的东西,便忍不住好心提醒一句。
苏苏点头:“谢谢你。”
小太监走了。
春桃也是第一次来冷宫,她看着杂草都三指高的院子,想到冷宫常常闹鬼的传言,忍不住抖了抖:“小姐,我们来冷宫做什么?”
苏苏走进来,也感觉到一股阴气。
但她现在是凡人之躯,什么也看不见。
“你要是害怕,在外面等我,我一会儿就出来。”苏苏对春桃说。
春桃连忙摇摇头:“我跟着小姐。”
三小姐地位何其尊贵,要是她出了事或者受伤,春桃也没命。
见春桃坚持,苏苏也没多说什么,拎着裙摆踏入冷宫。
她想了解澹台烬的过去。
千万年来,世间总共出过两个身怀邪骨的天生魔神。
第一位魔神出世时,无数上古神尊陨落,献祭自身万年修为,连神器也一一破碎,才将它消灭掉。
许多年后,第二个魔神澹台烬,横空出世。
但这时候的修真者,早已没有前人强悍,数万年来飞升成神的仙尊,少得可怜。
加上神器也没有了,他们根本对澹台烬毫无办法。
身怀邪骨,天生就是半神之魂,自洪荒以来,众神便无比忌惮。在澹台烬之前的那位魔尊,基本上灭了上古神物。
没有足够的参考,修真界完全不知道,魔王怎样诞生,为什么那么强大,死穴在哪?
修真界被魔军打得撑不住的时候,终于有人提出,用神器“过去镜”寻找办法。
众仙尊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捡回来“过去镜”碎片,好不容易修补好。
残败的镜子,却只能模糊看到最后的契机——五百年前的魔王原身,叫澹台烬,是个脆弱的凡人。
他的死穴、他堕落的原因,全都照不出来。
而且邪骨这个东西,毁灭肉身和灵魂都没有用,澹台烬肉身一死,十八年后,他肉身重聚,只会更加强悍。
简单说,杀他使他更强大。
众仙尊:……
长老们愁坏了,眼看修真界快要撑不住,他们咬牙,决定献祭了近万年修为,扭转乾坤。
占卜选人后,他们送苏苏回到五百年前,希望她抽出澹台烬的邪骨,从而彻底摧毁他。
没了邪骨的魔王,脆弱得不堪一击,再也不可能吸收天地怨气和邪气复活。
这是最后的办法。
想得倒是挺美的。
苏苏出发前,认真请教爹爹:“苏苏应该怎么抽回邪骨毁掉?”
青衫掌门咳了咳:“女儿你要自己想办法,了解他的过去,找到他最怕的东西,届时你娘亲留下的玉镯,应该能帮到你。”
说了当没说,所以到底应该怎么做?
仙门不靠谱,苏苏得自己想办法摸索。
苏苏不确定地想,了解一个人的过去,去他住过的地方,应该能找到不少信息。
冷宫中央,只有一口井。
苏苏走过去,蹲下看看,她一眼就看到井底,有几具森森白骨。
是口枯井,不知道多少年头了。
澹台烬以前原来住在尸骸扎堆的地方啊。
苏苏连忙对身后的春桃说:“你别过来。”
春桃不明所以,听话地点点头。
苏苏找了几块石头,在井边布了一个往生阵法,希望能帮助它们散去怨气,早些转生。
她没有灵力,能做的只有这么多。
春桃觉得到处都阴森森的,她难以想象,质子殿下是怎样在这种地方长大的。
春桃越害怕,越忍不住四处看。
“小姐,那间房好像有声音?”春桃抖着嗓音说。
苏苏回头,朝着那间房走过去。
“小姐……”
“没事的。”
苏苏推开门,灰尘扑簌簌地掉。屋内结满了蜘蛛网,苏苏呛得咳嗽几声。
一个老妇人蹲在墙角,眼神空洞,抱着身子在摇晃。
苏苏愣了愣,没想到这里还会有人。
她走过去,老妇人毫无知觉。
苏苏闻到一股馊味,是老妇人身上传来的。
“婆婆,你怎么会在这里?”
老妇人毫无反应,充耳未闻。
春桃见是个活人,松了口气,不确定地说:“小姐,我听说,质子殿下被周国送来为质的时候,才六岁大,身边跟了一个照顾他的奶娘。”
但是一个小皇子的奶娘,来时顶多二十多岁,如今不过短短十四载,怎么会变成这幅枯槁的模样,像个六十岁的老太太,还疯掉了。
苏苏也愣了愣,这竟然是澹台烬的奶娘?
她在五百年后,也在动荡的世界,见过这样可怜的老人。但这个世界明明还没有魔王,怎么会有人变成这样?
这让她依稀觉得,自己还在之前的糟糕动-乱世界。
苏苏没说话,把老妇人头发上的蛛丝细细弄掉。
春桃不安地说:“小姐……”
“我们出去吧。”
按理,最了解的澹台烬的人,应该就是老妇人,可她已经没了神智。
苏苏坐在轿子里,没有急着回去,她唤来一个宫女:“可否帮我找一个掌管冷宫的嬷嬷过来?”
日头正高的时候,一个紫衣嬷嬷,踏着厚厚的积雪走过来,给苏苏行礼。
苏苏问:“澹台烬的奶娘,为什么会疯?”
她依葫芦画瓢,给了嬷嬷一根金簪。
那种邪物,一定是连自己奶娘都不放过。
嬷嬷喜滋滋地收下金簪,她在冷宫捞不到什么油水,苏苏出手大方,嬷嬷一时间恨不得什么都抖出来,反正澹台烬的事情,不是什么秘密:“多谢叶小姐赏赐,这事老奴还真知晓一二。质子和那刘氏,十四年前来的冷宫。”
“那时候的质子啊,长得可水嫩了。冷宫是个腌臜地方,宫里不少侍卫和太监,都有那种癖好……”
春桃脸色红了又白。
“刘氏护住了质子,自己却遭了殃。他们在皇宫本就没什么地位,老奴听说,他们没吃的,冬日没穿的时候,刘氏也会……”
“行了。”春桃忍不住道,这些话她听得都心惊肉跳,怎么能让小姐听见。
“让她说,说说澹台烬吧。”
“唉哟叶小姐,对于质子殿下,老奴知道得也不多。皇子们小时候爱玩闹,喜欢把质子叫去当玩伴,老奴偶尔看见质子,身上没一块好肉。”
她讲得隐晦,其实好几次,嬷嬷都看见过,他们把质子当畜生欺辱。
说到这里,嬷嬷戛然而止。
她猛然想起眼前这位,和以前冷宫那位是个什么关系。
嬷嬷心头讪讪,也不知道叶小姐对质子是什么态度,她就挑轻的讲了几句实话,应该没什么影响吧。
苏苏抿紧了唇,心里沉甸甸的。她没想到,刘氏变成这样,不是澹台烬害的。
她眼前骤然浮现少年精致漂亮的容颜,还有他目光中的沉冷阴郁。
怪不得挨打罚跪都不吭声,像个木头人,对他来说,可能这些都是家常便饭了。
“澹台烬出宫后,刘氏谁在照顾?”
嬷嬷惯会察言观色,斟酌了一下,见叶三小姐看上去没有恶意,说了实话。
“据说质子出宫前,给了浣衣局的赵嬷嬷些银子,让她给刘氏送些饭。”
然而那点儿钱,赵嬷嬷顶多想起来就给刘氏扔个馒头,喂狗一般。
苏苏说:“春桃。”
她从春桃手里接过荷包,拿出几锭金子,递给嬷嬷:“嬷嬷得空,也照看下刘氏,为她换身衣裳,擦洗一番。让她吃食也好些,倘若我下次入宫,看见刘氏养得不错,定会好好答谢嬷嬷。这件事别告诉其他人。”
紫衣嬷嬷笑得见牙不见眼,接过沉甸甸的金子:“叶小姐说的哪里话,您的吩咐,奴婢省得。”
等嬷嬷走远,春桃眼睛亮亮的,小声道:“小姐,你在同情质子殿下啊?”
苏苏板着小脸:“胡说,我那是同情澹台烬吗?我不过是念及刘氏勇敢护主,不该落得如此下场。”
她哪怕同情一只小蚂蚁,都不能同情澹台烬。
春桃捂着唇笑。
===栽赃===
刚回府,春桃就看见将军府前,站着一个双十模样的丫鬟。
那丫鬟瓜子脸,眉毛修得细细的。
见了她,春桃吓得连忙低下头去。
细眉丫鬟嗤笑了一下,挤开春桃,迎上前来:“小姐,碧柳回来了,碧柳扶你下车。”
苏苏掀开轿帘,看见一张陌生的脸。
听她自称碧柳,苏苏瞬间就明白了她是谁。
原主有四个贴身丫头,银翘被祖母送去庄子嫁人,这段时间跟在苏苏身边的丫鬟是春桃和喜喜。
但这两个丫头胆子都不大,在原主看来,太过木讷,愚钝至极。原主一向不太喜欢她们。
叶夕雾最喜欢的丫鬟,便是眼前这个叫做“碧柳”的丫头。
在原主的记忆里,碧柳聪明伶俐,办事利落,嘴巴也甜,深得她心。
苏苏摸不准,碧柳是什么样的人。
她思考间,已经被碧柳小心扶下车子。
春桃站在一旁,像见了老虎的小鹌鹑。
春桃怕碧柳?
再一看同样垂着脑袋的喜喜,苏苏明白了什么。
这个碧柳,看来真的在原主身边的地位不一般。苏苏才穿过来的时候,春桃动不动吓得磕头,这个碧柳在苏苏面前,却毫不拘谨。
主仆几人往府里走,碧柳道:“三小姐,碧柳有话要和你说。”她神色隐隐亢奋。
碧柳回头对春桃和喜喜道:“我和小姐说说话,你们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去。”
苏苏不动声色,她倒要看看,这个碧柳到底要做什么。
碧柳带着苏苏拐进一座假山处,从衣袖里摸出一张纸。
“三小姐,你看,碧柳找到了什么东西?”
苏苏展开纸张,上面有一张栩栩如生的美人图。
美人坐在荷花池旁,低头浅笑,不胜娇羞。
碧柳神色兴奋,满脸写着求表扬。
苏苏有点儿懵地看着这张画,所以这到底是什么?
“小姐,你看落款。”
落款:庞宜之。
竟然是状元爷,如今的礼部侍郎庞宜之,上次火急火燎跳下去救叶冰裳那个。
如此看来,图上的人是谁,不言而喻。
说实在的,不愧是新科状元,画画功力真不错,寥寥几笔,叶冰裳风情无限。
碧柳:“小姐,你让我去大姑娘前年养病的庄子调查,他们果然有奸-情,那贱-货在和六殿下成亲前,就已经和庞大人暗通款曲了。”
“庞大人还画了这幅画,以慰相思。”
“庞大人上京前,让小厮烧了这幅画,但是小厮觉得可惜私藏了起来。碧柳幸不辱命,把这幅画买回来了。”
碧柳雀跃道:“小姐,六殿下看见这张画,肯定会怒不可遏,休了那贱-人。到时候,没了那贱-人,六殿下眼里的人,就会变成小姐!”
苏苏:“……”
你认真的吗?
苏苏算是明白了前因后果,之前原主和叶冰裳落水,六皇子作为叶冰裳的夫君,跳下去是情理之中。但庞大人跳下去,就耐人寻味了。
原主疑心这一点,便派出自己最“得力”的丫鬟碧柳去调查。
希望调查出庞大人和庶姐的奸-情,好让六殿下休弃庶姐。
“小姐,需不需要碧柳找人,把这幅画送到六殿下手中?”
苏苏把画收起来:“暂时不用。”
原主已经成了亲,苏苏完全没有搅和萧凛感情的想法。
而且,就一张画而已,顶多说明庞宜之倾慕叶冰裳,叶冰裳被人画下来,又不是叶冰裳的错。
碧柳满脸写着可惜,但是也不敢违逆苏苏,只当小姐还有什么高招。
苏苏收好画,准备找个时间把这祸害玩意烧了。
她才出去,春桃一脸不安地来通知:“三小姐,不好了,出事了。”
碧柳训斥道:“好好说话,慌里慌张,成何体统!”
苏苏皱眉,看碧柳一眼,对春桃缓和语气说:“你慢慢讲。”
春桃咽了口唾沫,道:“莲姨娘早上发现,库房里丢了很多东西,老夫人的玉观音不见了。一经查探,杜姨娘房里也失窃,她给二小姐准备的嫁妆少了大半。”
“大公子的玉佩、四公子的例银,通通不见。现在,莲姨娘、杜姨娘,还有二小姐她们,正在厅堂审问……”
苏苏有种不好的预感:“她们怀疑谁?”
“质子殿下。”
苏苏皱眉问:“为什么怀疑他?”
春桃小心翼翼地看了眼苏苏,“有人在质子殿下的平安符里,搜出了一只私藏的耳坠……”
碧柳一听,愤愤道:“小姐,质子做了这么丢人现眼的事,简直给你蒙羞。”
春桃想说什么,念及碧柳在,最后还是低下了头。
苏苏看碧柳一眼:“事情结果还没出来,不要乱讲话。”
快闭上嘴吧,不然她忍不住想揍这丫鬟一顿了。
从小爹爹就教苏苏讲礼貌,明黑白是非。这个碧柳张口闭口“贱-人”、“奸-情”,好好说话有那么难吗?
苏苏听得浑身不舒坦,最让人生气的事,碧柳还明里暗里欺压喜喜和春桃。
苏苏怀疑,这个丫鬟唆使了原主做了不少事。
去破坏别人的感情,这是个好姑娘能干出来的事吗?
但苏苏现在也没时间料理碧柳,她对春桃说:“我们去厅堂看看。”
春桃连忙行了个李,带路。
碧柳被苏苏警告不要乱讲话,呆在原地。她完全没想到三小姐会斥责自己。
按理说,小姐听到质子给她丢了脸,杀了质子的心都有了。
但三小姐竟然只让自己闭上嘴。
碧柳脸色扭曲了一下,看着前面春桃的背影。定是自己不在的时候,春桃和喜喜这两个小蹄子,给小姐说了自己的不是。
明日就是十五,想到什么,碧柳恍然,怪不得小姐没有狠狠唾骂质子呢,这时候质子确实不能出事。
碧柳连忙跟了上去。
*
苏苏还没走进厅堂,立刻有人给莲姨娘汇报:“三小姐回来了。”
此言一出,椅子上坐着的所有人,都齐齐看向澹台烬。
少年的手臂被扣押住,他抿唇,漆黑的眸看着地面,眼里又冷又沉。
苏苏走进来,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景象。
三位姨娘,莲姨娘坐在主位,两位姨娘分坐在两侧,二小姐叶岚音脸色难看地挨着杜姨娘坐。
除了他们,府里最小的四公子也在。
四公子今年才六岁,因着年龄小,将军宠爱,他整个人胖成了一颗球,窝在云姨娘怀里吃糕点。
除了下人,所有人都坐着,只有澹台烬站着。
倒是莲姨娘先道:“三姑娘回来了,来得正好,府里发生了一件大事,想必你也听说了。质子是你的人,妾也为难,三姑娘看,要不这件事,你来审?”
说着,她让出主位给苏苏。
莲姨娘虽然偶尔帮着老夫人主中馈,但她不过一个妾,苏苏是唯一的嫡女,她一进来,莲姨娘自然不敢再坐主位。
其余两位姨娘,也忙跟着朝苏苏行了个李。
叶岚音被杜姨娘撞了一下,脸色难看地喊:“三妹妹。”
苏苏坦然坐下,小厮连忙给苏苏倒了杯茶。
苏苏喝了口茶水,看向被扣住的澹台烬。
他衣衫被人扯乱,地上一个陈旧的平安符,平安符上有脚印,显然被人踩过。
澹台烬的目光,落在那个平安符上。苏苏进来,他毫无反应,连抬眸看苏苏都不曾。
“莲姨娘,既然先前是你们在审问,那现在便继续吧,我听着就好。”苏苏不想插手,她知道自己对澹台烬没有好印象,她掺和进来,难免有失公允。
此言一出,澹台烬倒是有反应了,他抬起头,冷冷看苏苏一眼。
“既然三小姐吩咐,妾便继续了。”
“质子殿下,一来,这么多年,府中财务从未失窃。”莲姨娘看着白衣少年,言语中的意思很明确,而澹台烬来府上,不过三月,就有这么多财物失窃。
“二来,库房只有主子们能靠近。府中众人,都有月银,但是质子你……”莲姨娘顿了顿,没把话说明白。
众人却明白,澹台烬虽然也算府里的半个主子,但是将军府可不会给他月银。
一个敌国战败的俘虏,给口饭吃就算好了,还是看在他和三小姐关系的份上。
澹台烬抬眼,说:“不是我,我没做过。”
苏苏交叠的手指紧了紧,其实依她看,莲姨娘这些说辞太勉强了。
澹台烬在府里地位低下,因为原主对他的态度不好,他地位形同下人,去库房本就很难。怎么能凭猜测,就妄定一个人的罪?
再者,苏苏看少年一眼——
额发遮住他阴郁的眼睛,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像活在阴暗中的生物,暗沉不讨喜。
苏苏信澹台烬未来会暴虐杀人,但这种盗窃财物的事情,她觉得不是他。
杜姨娘语调尖锐道:“不是你,难不成还能是府里其他公子?质子,我们将军府好心接纳你,你就是这样回报的?莫不是从小没人教规矩,现在才手脚不干净吧?”
这话说得难听极了。
云姨娘怀里的四公子,跳出云姨娘怀抱,跑到澹台烬面前,踹了他一脚:“敢偷将军府的东西,我要让爹爹打死你!”
云姨娘连忙把四公子抱回来:“卓儿,不许胡言!”
澹台烬眼尾微微泛出猩红之色。
他冷冷重复道:“我说过了,不是我。”
因为杜姨娘和四公子的直白,和平审问表象,被击破得粉碎。
苏苏心里莫名堵得慌,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脑海里却猛地想到爹爹沉痛的脸。
青衫仙尊说:“这些年,我们修仙界无数尊者陨落,包括你大师兄,为了宗门,死在那邪物手中。苏苏,你是修真界最后的希望,此去五百年前,切勿心软。”
苏苏平复了下呼吸,反复告诉自己,澹台烬并非什么好人,这才忍下冲动。
莲姨娘摊开手,露出一只精巧漂亮的白玉耳坠:“那质子如何解释,身上的这一只耳坠?”
澹台烬看着莲姨娘手中的耳坠,紧紧抿唇。
苏苏也看向那只坠子。
莲姨娘:“碧柳,你来看看,这只耳坠,是三小姐的吗?若是三小姐的,倒是我等失礼了。”
当然不可能是,苏苏心想,原主讨厌澹台烬都来不及,怎么会把女孩子的东西送给他。
苏苏清楚,其他人也清楚。
苏苏想到什么,看向澹台烬。
她想,她知道这是谁的东西了。
澹台烬竟然贴身藏着,这点可怜又阴暗的心思,的确见不得光。
碧柳上前来认了认,道:“莲姨娘,这只耳坠不是我家小姐的。”
“质子如何解释?”
澹台烬目光森然,没说话。
倘若先前,他眼里还带着些许愤怒,现在眸中就只有一汪死水。
莲姨娘对着苏苏盈盈一拜:“三小姐也看见了,质子不愿解释。”
叶岚音哀怨地道:“质子殿下,岚音平日里,没得罪过你。你可否将姨娘为岚音准备的东西,还回来?”那可是她的嫁妆!
她们竟然就这样轻飘飘的,将一个屈辱的罪名,安在了澹台烬身上。
苏苏觉得,这也太荒谬了。
澹台烬也明白了什么,冷笑道:“无话可说,任凭你们处置。”
苏苏还是第一次见他露出冷笑的神情,他的脊背挺得笔直,笑完之后,唇抿成一条冰冷的线。
莲姨娘为难地说:“倘若府中下人偷了贵重财物,要打断双手,撵出府去。”
云姨娘皱着眉,忍不住轻声细语求情道:“莲姨娘,质子的身份,到底不同寻常,怎能用下人与他比较?”
莲姨娘说:“云姨娘误会了,妾不是这个意思,质子自然不同于下人。但既然犯了错,不论是谁,都应该惩处。三小姐,你看,让质子还回财物,再小施惩戒如何?”
如何?
不如何!
这些人都疯了吗?怎么可以这么草率!
苏苏实在忍不住了,她站在修仙界的立场,不该替未来的魔王说话。
只要他命还在,他不论狼狈成什么样,她笑吟吟看戏就好。
但不管过去多少年,即便长大了,她依旧是黎苏苏,那只从世间最干净的天堑仙池中睁开眼,俯瞰众生、眉间红羽的好奇小灵鸟。
她可以光明正大握剑杀了他,甚至将来一定会无情碾碎他的神魂,但她不能和别人一样,以污蔑折辱他为乐。
她不能明明睁着眼睛,却蒙上双眼,装作什么都不知。
苏苏站起来,脆生生道:“我不同意,他既然是我的人,那这件事我来查,一定给诸位姨娘和二妹妹一个交代。”
莲姨娘十分错愕,不是都审完了吗?
苏苏板着小脸,看向其他人:“怎么,有异议?还是对我不放心?”
莲姨娘立刻笑道:“不敢,我们自然相信三小姐 。”
苏苏捡起地上的平安符,走到澹台烬面前,塞进他手里:“东西收好了,再让人抢出来践踏,我都嫌丢人。你说不是你,那就最好不是你!否则我查出来……”
他抬起黑黢黢的眼睛,看着她。
“我亲自打残你!”她喘了口气,瞪着他,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凶得可怕。
她眼中明亮,胜过屋外十二月的冰雪。
澹台烬看着面前又凶又气的少女,无意识握紧手中脏污的平安符。
===结春蚕===
这件事最后的结果,便是澹台烬暂时被关了起来。
他被关在破落的东苑里,众姨娘和二小姐的意思是,防止销赃。
三小姐可以继续查,若真冤枉了他,到时候放出来便是。
苏苏对此表示随意。
丢失的东西,别的不说,有老夫人最爱的玉观音。老人家信佛,把那尊玉观音看得无比贵重,说严重些,都上升到信仰的地步了。
所以莲姨娘她们才这么急,想要找出是谁拿了东西。
苏苏到底只是嫡女,不是主母,她能重新查证,已经不容易。
关着倒也应该没什么,澹台烬不死就成。
第二日便是十五。
碧柳出去一趟,回来喜滋滋地给苏苏说:“三小姐,奴婢打听到,六皇子被封宣王,今日册封圣旨就下来了,皇上赏赐的府邸,就在离咱们将军府不远之处。”
“将军收到了拜帖,想必几日后,会带小姐去宣王殿下府上,为他庆贺。”
苏苏反应很平静:“哦。”
碧柳说:“小姐,你放心,这次我一定把你打扮得漂漂亮亮,让叶冰裳那个贱蹄子无地自容。”
虽然苏苏目前还没见过那位庶姐,不知道她是怎样的人。
但对抢别人夫君这么兴奋,是不是有病呀?
苏苏实在不想看见碧柳,于是道:“你去询问一下,这次府里总共丢了哪些东西,分别都是谁丢的。”
碧柳只好不甘不愿出门,路过外面的春桃,她推了一把:“滚开,别挡道。”
春桃连忙让开。
碧柳很不高兴,对比做这些杂事,她更在意三小姐能否嫁给宣王殿下。
以前自己一提起六殿下,小姐目光含春,十分期待。她发现自己这次回来后,再说宣王的事,小姐不怎么上心了。
碧柳一走,苏苏拿出另一册清单。
这是昨晚吩咐喜喜整理的。
苏苏并不信任碧柳。
苏苏看下去,发现丢了东西的有老夫人、杜姨娘、二小姐,大公子、四公子,云姨娘也丢了几支金簪。
这个人倒是会拿东西,没敢拿将军和苏苏的,老夫人的玉观音和二小姐的嫁妆最值钱,值得铤而走险。大公子和云姨娘性格相对宽和,大概率不会计较。而四公子什么都不懂。
想了想,她唤来春桃。
“春桃,你可知道,二少爷和三少爷,最近在做什么?”
春桃摇头:“小姐,奴婢只知道,大公子最近和老爷去军营训练,二公子和三公子,奴婢不清楚。小姐想知道的话,奴婢和喜喜,这两天去打探一下。”
苏苏笑着点点头:“辛苦春桃了。”
*
澹台烬被关在东苑。
东苑处在风口,是整个将军府最冷的院子。
废弃了许多年,平时用来堆柴禾。
窗户是破的,冷风吹进来,让人遍体生寒.
澹台烬靠在角落,舔舔干涩的唇。
一直到晚间,依旧没人给他送饭,澹台烬神色平静。倒也在意料之中,这样的日子他也习惯了。
偶尔一两日不吃饭,人不会饿死。
冬日的夜空,没有月亮,外面寂静一片,又开始下雪了。
他抓了两把雪,吞咽下去。
胃里依旧难受得要命,澹台烬坐回去,拿出袖中的平安符。
本就有些年份的平安符,经过昨日的撕扯,已然破了线头。
他目光像一汪深潭,拂过被弄坏的地方。
心中有股恶意,从这个裂痕无限增长,少年轻轻吸了口气,勉强压下这股汹涌的情绪,重新将平安符放回怀里。
只可惜,她的耳坠弄丢了。
他闭上眼,靠着墙角休息。
得留着一口气,总不能窝囊地死在这个柴房里。他并不相信叶夕雾会帮自己,万一有什么意外,他也得自己从这里走出去。
半夜风雪交加的时候,澹台烬听见了门外踉跄的脚步声。
他睁开眼。
听脚步声,是两个女子。
黑夜放大无数感官,澹台烬听到细微喘气的声音。下一刻,一个披着白色披风的少女,跌入东苑之中。
她摔倒在地的时候,神色还有几分茫然。
隔着微弱的灯光,澹台烬看见地上略显得狼狈的少女。
碧柳放下被子和琉璃灯,连忙扶起摔倒的苏苏。
她不屑地看一眼澹台烬,瞥了瞥嘴:“质子殿下,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吧?”
说罢,碧柳关上东苑的门,离开了。
只留下苏苏和澹台烬,在这一方小天地中。
苏苏哆嗦着,靠在另一边的墙角。
她的手指紧紧抓住披风,脸颊绯红,呼吸急促。
澹台烬从角落站起来,朝她走过来。
“三小姐?”
“你别过来。”苏苏喘着气说完这句话,外面下着雪,她却热得要命。
今夜才睡着,身体突然一股燥热,她睁开眼睛,觉察到自己身体不对劲。
这时候碧柳进来,小声地道:“今日十五,小姐是不是药效发作了,奴婢带你去找质子。”
苏苏抱紧被子,喘着气:“什么意思?”
她有种不祥的预感。
碧柳道:“小姐你忘了吗?结春蚕的毒,每三个月发作一次,你的解药,被质子吃了。”
苏苏这才意识到,下药事件,没完没了。
结春蚕这种药,本质更像毒-药。取意“春蚕到死丝方尽”,吃下毒-药的一方,每三个月发作一次,与吃下解药的人,交合即可。
而吃下解药的人,只有第一天有春-药效果,其后正常。
据说这种药,是夷月族的失传秘药,以前的达官贵人,专门用来控制抢夺来的女子,让她们永远离不开自己。
原主恨煞叶冰裳夺自己心头之爱,于是不下普通的春-药,反而找来了令人窒息的结春蚕。
饶是贞洁烈女吃下去,也受不了。
原主想看叶冰裳离不开那个肥头大耳的尚书公子。
没想到这药,最后被自己吃了。
苏苏就说,为什么原主这样的身份,叶家因为名声,就让她嫁给一个质子。
原来是因为不得不嫁。
不嫁就死。
当然,结春蚕也可以忍,但是一次比一次难熬。
上回原主忍了半个时辰,这次苏苏得忍两个时辰。
她打坐了一盏茶功夫,全身湿透,痛苦不堪。
碧柳说:“三小姐,我还是扶你去找质子吧,你在他身边,会好受些。”
苏苏咬牙:“不,不!”
她又坚持了一盏茶功夫,最后整个人都快原地升天了,碧柳不由分说,把她扶来了东苑。
苏苏全身没力气,几乎被碧柳架着走,连意识都变得混沌起来。
她眼前光影幢幢,勉强还能分清面前人的轮廓。
认出他是那个罪恶的魔物。
唇上被苏苏咬出了血,她抱住手臂,勉强压制住了脱-衣服的冲动。
澹台烬明白了什么,他往日温顺无害的神色,一瞬间变得凉薄。
原来这就是她昨天阻止人把他打残的理由,是觉得他今晚还有用啊。
少年在她面前蹲下,轻轻拨开她汗湿的额发:“三小姐,你看上去很难受。”
苏苏紧紧闭着嘴,她真怕她一张嘴,发出什么不该发出的声音。
她觉得自己快被烧死了,而近在咫尺,就有一块冰。
苏苏说:“离我远点!”她总算明白,为什么叶夕雾心中那么喜欢萧凛,最后却连自尊都不要,让澹台烬帮帮自己。
这药太磨人了!
眼前的少年,歪了歪头。
琉璃灯下,少年显得弱气十足,神色无辜。
他的声音却并不是这么回事,音色是冷的,像在慢条斯理,敲碎坚冰:“三小姐能告诉我,你怎么了吗?”
少年身上的恶意,若有若无。
曾经的叶夕雾是什么心态,澹台烬现在便是什么心态。
他想看见昨日那束铿锵明亮的光,今日在他脚下,毫无尊严地辗转呻-吟,媚态横生。
她眼里的骄傲会被粉碎,做像他这样的、见不得光的蛆虫,求一个她瞧不起的人触碰她。
但他不会碰她,脏。
澹台烬靠在冰冷的墙面,连无害的神色都懒得做了,审视着她。
瞧啊,多可怜,白皙的肌肤变成了粉色,唇角也流下了鲜血。
她黑白分明的眼睛,变得朦胧,瞳孔渐渐失去焦距。
他凉凉地弯了弯唇。
少女瞳仁轻颤,鲜血顺着嘴角流下。
澹台烬好心地伸出手指,把她嘴角的血迹擦去。
“您看起来真可怜。”他冷冷地、轻声地说。
恬不知耻求他吧,该丑态毕露了,她这次,可比上次坚持得久。
澹台烬在心里为她默数,终于,在她眼瞳完全没有焦距的时候,他面前的少女不再固执,动了。
她抬起纤细的手臂,却没有如澹台烬想的那样,来拥抱他,少女反而盖住了自己脸颊。
她长睫闭上,比外面的雪花还要安静。
少女靠在窗前,外面的雪扑簌簌落下,她悄无声息,像长眠在了冬夜里,变成一只合翅颤抖的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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