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会为你的子女考虑吗(你女儿死前应该看到你了)

你会为你的子女考虑吗(你女儿死前应该看到你了)(1)

一具硕大无比的水泥巨石,一个悄然失踪的嫌疑人,一双证明身份的鞋子,到头来被总结成一个极具偶然的巧合。

你信吗?反正张双林不相信。

不过好在他也没什么可以失去的了,他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跟紧仇人的儿子郝青宇……

你会为你的子女考虑吗(你女儿死前应该看到你了)(2)

2006年,10岁的郝青宇站在三台超市的门廊下,注视着街对面的汉堡店。

他手里拿着一把左轮火药枪,子弹是一圈炸炮。他瞄准汉堡店的招牌扣动扳机,“吧嗒”一声鸣响,左轮弹夹处冒出一缕白烟,苦苦的硝石气味很好闻。

郝建国从新华书店走出来,往郝青宇的后脑勺上打了一下,扔给他两本卷轴形状的试题书,凶巴巴地说:“后面答案我给你撕下来了,不会再给我说。”

郝青宇瞥了瞥嘴,抗议道:“老师都没说撕。”

郝建国瞪他一眼:“抄出来的作业叫作业?上学是干嘛的?”他一手把伞撑开,让郝青宇打着,“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他妈的把你惯得连抄都懒得抄,你再让你爷爷给你做作业试试,老子把腿给你打瘸!”

上了车,郝建国打开雨刷器刮了两下,轻声说:“我今天下午有点事,我先把你送家去。”

郝青宇脸色猛然变白,左轮枪掉在了地板上,像被捆住手脚的羊羔子一样扑腾着:“我不去!我害怕!我跟你一起去!”

郝建国愣了愣神,点点头,开车走了。

驾车开出省道,进入高速,约有三十分钟的路程,两人来到了临市的一家小商品批发广场里面。广场人来人往,喧哗一片,入口及棚顶挂满了大红色的装饰品,两边堆积着仍有余温的鞭炮碎屑。

郝建国停好车,把钥匙给郝青宇,温和地说:“你在车里等会儿,我一会儿就出来。”

郝青宇一听这话,舞动四肢的选项又被重启,车身跟着一阵猛晃。他惶恐地看了眼车子后排,眼泪跟嚎叫齐头而出,恐慌又促生出愤怒:“我说了我害怕!我不喜欢这个车!”

郝建国怒声说:“你多大人了?没见过你这么胆小的。”

郝青宇哭得泪眼模糊,双手死死攥着郝建国的衣袖,“嗯嗯”地抗拒着。

郝建国也看了眼车子后排,沉思一阵,无奈地叹了口气。

一经下车,一伙操着天南地北口音的人就围了上来,一边嚷着“恭喜发财”,一边与郝建国握手。郝建国满脸媚笑地应对,不断出手让烟,慢慢被人群裹挟到铺着红毯的广场中央。

前来打招呼的宾客越来越多,郝建国难以照顾到郝青宇,便将其交给了一名服务员,并交代将郝青宇放在距离广场最远的餐桌上。

从突如其来的簇拥中反应过来后,郝青宇逐渐展开了笑颜,甚至有些乐不自胜的骄傲。他吃着桌子上的小吃,打量着遍地的红灯和礼花,回味着其他人刚刚喊他的“少爷”,心里就像被什么东西填充满了一样饱满紧实。

会场很快安静下来,一个胖胖的主持人登上红毯中央,声音洪亮如钟,地道的山东话十分悦耳:“感谢各位朋友百忙之中前来参加‘建国建材’的开业典礼……今天,作为‘建国建材’的新跃进,新征程,新起点,我想在这里向各位介绍两个人。第一位,就是‘建国建材’的创始人——郝建国郝老板!”

郝建国起立,微笑点头,冲着鼓掌的嘉宾挥手示意。郝青宇“腾”地窜起,激动地拍着手掌,用力的表情逗得女服务员哈哈直笑。

“第二位,大家都很熟悉了。试问谁没有受过胡维国胡老板的帮助呢?!”

掌声比之前更加猛烈,话筒都发出了难以负荷的啸叫。

站起身的是一个身材宽胖,眼睛很小的男人,他眯着眼睛朝众人点了两下头,旋即在持续的掌声中坐下。

郝青宇熟悉这张面孔,他的右眼皮跳了一下。


1999年,郝建国在妻子去世后来县城经商,做建材生意。凭借政府大力发展的旧城区再开发项目,以及郝建国自身的人脉关系,生意做得风生水起。他能够有如此成就,离不开自身能力,离不开社会背景,离不开政策扶持,但最离不开的,是胡维国。

1997年夏,郝建国与胡维国的装修团队来到本市工作。胡维国迷上股票也是那时候的事儿,兜里揣个大哥大,一到中午就往南方打电话。郝建国知道股票的厉害,一个电话打过去,有可能八个人的工资就没了着落。不仅郝建国知道,其余六个人也知道,因为工资已经拖了两个工期了。

那天是个阴天,暴雨将至,燥热无比,四周吹来的风都带着一丝疲乏的酸气。吃过晚饭,工友们要去河里洗澡。郝建国前几天受了脚伤,怕伤口感染,没去,跑到了工地后面的树林乘凉。

当第一滴雨砸在郝建国的脸上时,近乎疼痛的触感让他意识到这场雨的力量。他跑到一栋正在建设的楼房下,未等喘息,突然看到一个人影速度极快地在他面前闪了一下。

他愣了愣,一声沉闷的声响与仓促下楼的脚步声打破了他对雨神秘的猜想。

他趋步往前,看到一个工友伏在几条已经变形的塑胶管上面,雨冲淡了血水,摔成两截的手臂骨头清晰可见,比雨点还要白。气喘吁吁的胡维国则站在楼梯口。

他记得胡维国对他苦笑了一下。

用时三十分钟,警方在极其混乱的情况下结束了调查,“意外身亡”,所有人都接受了这个说法,包括郝建国。

两年后,身价不同以往的胡维国,以郝建国的名义为其在县城开了第一家建材店。多年后,郝建国凭借这个跳板,开拓出了一个响彻两省四县的建材帝国。

这年春天,“建国”五金成功入驻了临沂五金批发市场,位于青岛胶州的链轮加工坊紧随此后开始运营。此时此地,“建国”建材位于河南商丘的门店也应期开业。郝建国一跃成为鲁西南建材行业的学习典范。

此次的开业典礼,无论什么领域,无论什么身份,但凡认识,郝建国无一例外全部邀请。以至于前来参加的业内人士及周边老板数不胜数,完全超出了接待范围,最终还是郝建国包下了一天的广场才得以缓和。

但对于郝建国来说,他搞出如此大的阵仗只有一个原因——见胡维国一面。

多年来,随着业务增多,生意愈发稳定,一个致命的问题也暴露了出来——“归属权”。早期“建国”建材是由胡维国出钱运营,又加上兄弟关系这一层,所以“建国”品牌的注册人及各营业执照的法人都是胡维国。从法律上来说,他不过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

早些年郝建国尚能接受,但从2005年开始,胡维国要钱开始肆无忌惮,有几次甚至客户刚回过款,钱就被胡维国要了过去。

久而久之,郝建国心生不满,再个他有成立一家综合公司的打算,所以想趁开业搞大阵仗,逼胡维国回来,两人好好谈一谈。

从开幕到酒席落座,郝建国都没找到能够谈论的机会。宾客太多,又互相认识,敬酒与寒暄蜂拥而来。门外,鞭炮与礼花轰隆直响,当地的业主找来了一个杂技班子,广场内外一片喧腾,眼睛都被吵得睁不开。直至酒席散去,工作人员在广场上准备起剪彩道具,两人到幕后进行准备,郝建国才有了说话的机会。

他支走台后的两名员工,给胡维国拧开一瓶矿泉水, “胡哥,我有点事跟你商量,你也别怪我小心眼……”

胡维国端住矿泉水,眯眯笑着,让他继续说。

“咱现在业务扩到这个份上,我觉得有必要开家公司统一管理了。你外面有生意,忙,不常回来。我的意思就是……你把商标转给我,那七家店好商量。这事,主要一是效率,二是也难为你来回跑。”

胡维国“啧”一声,点点头。郝建国又说:“你要是觉得不行,你分我两个店,我个人经营也行。”

胡维国打量郝建国一眼:“跟我几年,老成了不少,你考虑得还挺周到。”

郝建国也笑笑,恭维地说:“你这话说的,要没你哪有我?”

台前的工作人员准备就绪,两人一脸微笑地迈上了台阶,台下瞬时引起一片躁动,音响中的音乐也被掌声吞没。两人沉稳地向台下点头,等待着主持人的指令。

胡维国拍了拍郝建国,看着广场最后方正在玩着散装鞭炮的郝青宇说:“小子多大啦?”

郝建国顺着胡维国的眼光看过去,讪讪一笑:“十岁了。”

胡维国微笑着向台下点头,目不转视,缓缓地说:“十岁的小孩,应该也懂‘忘恩负义’的意思吧?”

郝建国一愣,表情变得很难看,艰难地笑着说:“胡哥,这话就没意思了,咱啥都好说好商量……”

胡维国仍旧笑着:“我知道你怎么想的,你根本不为钱,你只是怕你走了,你儿子没办法活下去。”

郝建国的表情仿佛断线了一两秒,笑容窘迫,眼神则始终看着郝青宇。

“我跟你说过无数次了,你只要能想开,你一丁点事没有。你要想不开,毁得不止是咱俩,还有你儿子。”

摄影师开始拍照,两人的笑容又深了些,胡维国一只手还搂住了郝建国的肩膀。

“这事儿已经过去这么长时间了,何必呢?木已成舟,你当时不说,现在又觉得自己良心不安,你说出来是痛快了,人家呢?”

胡维国接过剪刀,哈哈大笑着朝郝建国作了个刺杀的手势,台下哄堂大笑,掌声起伏。

“这些年我看出一个道理,只要活在世上,遍地都是假象。你看人比我清楚,他们在台下笑得越大声,心里骂得就越厉害。为啥?眼馋?嫉妒?不是,为寻个安慰。”

“他找了五六年,老婆离婚,每天各地跑,你以为他没想过人已经死了?但只有白天黑夜地找,他才能有一丝安慰,才觉得活着还有点价值。你冷不丁地说出来,未免太自私,太残忍了。”

郝建国冷声一笑,瓮声瓮气地说:“你把人推下去的时候可没觉得自己自私。”

胡维国眼睛闪着光,温和地说:“推下去的是我,把人弄死的是你呀。”

郝建国的瞳孔猛地扩张,他错愕地看着眼前的红绸,在一声声呼喊中剪了三下才将其剪断。

胡维国干净利落地在红绸上留下一个平整的直切面,随后将剪刀放在了郝建国的手上,微笑着说:“回去问问咱儿子,‘斩草除根’知不知道什么意思。”

郝建国呆站在台上,他感觉全身上下像被电击了一样麻,感觉到了冷,寒颤也一直持续。

这种感觉他一生中只体验过两次。


2004年6月20日凌晨5时,那天是个雨天。

郝建国的那辆黑色小轿车上乘坐了三个人,郝建国坐在主驾,郝青宇坐在副座,死亡的顾婷婷躺在后备箱。

那是郝青宇第一次见到郝建国新买的房子。房子刚刚交房,灰色的墙壁和层层连连的蜘蛛网莫名带给他一种孤独怅然的情绪。他感觉这间屋子很古老,就好像在很多很多年前,他曾在电视里看到过一模一样的景象。

郝建国给他一个手电筒,把他支使到主卧,用早已准备好的烂布遮住了门。

郝青宇听到了液体流声和搅拌什么东西的响声,接着是厚重的浇灌的声音。他几次想去查看,被郝建国发现,又在一声怒斥下回到主卧。

那个期间他感到兴奋、恐惧、不安,不时还觉得百无聊赖。

他躺在生硬冰冷的水泥地面上,用手电筒照着房顶,看到一只小蜘蛛慢慢被困在了蜘蛛网里,不再动弹。“作茧自缚”。后来他学到这个成语,当下想到的就是这只乌黑色的小蜘蛛。

后来他在朦胧下听到了扫地的“沙沙”声,蹑手蹑脚地过去偷看。郝建国发现了,但没制止他。

原先一览无余的次卧窗户下,垒了一座面积庞大的地台,正上方盖着几块坚硬的大理石板。他似懂非懂,想询问郝建国,郝建国却摇了摇头。

灯光下,他看到包裹着顾婷婷的行李袋空了,顾婷婷也不知去向。郝建国手拿着刮板,暗黄色的灯光只照到了他一半的脸。

郝青宇还是问了出来。

“顾婷婷呢?”

郝建国的脸很白,眼睛却很红,眼泪还在往下掉着,他没有答话,而是动作迟缓地收拾着地上的装备。郝青宇不敢再问,想要 伸手帮忙,也被郝建国一声怒骂吓回。

他们锁上了次卧的门,下了楼,上了车,四周像梦醒了一样,瞬间变得亮堂无比,绿化带里传出柏树容光焕发的翠香味儿。

郝建国开车出了小区,进入外环,在一个岔路口停下。他点了根烟,车里烟雾弥漫,郝青宇不敢把窗户摇下来。

半根烟过后,郝建国长叹口气,他指着窗外的一间理发店,轻声对郝青宇说:“儿子,去剃个头吧,剃了头就忘完了。”

你会为你的子女考虑吗(你女儿死前应该看到你了)(3)

2011年7月8日晚,张双林站在黄李庄的一栋废弃两层洋楼内,点着了一个小时内的第六根烟。

正前方的混凝土钢架上,摞着一沓红色钞票,封条上有“补偿金”的字样。在他身边,围着的村里人,正屏息敛声一脸期盼地看着他。

香烟燃到烟嘴,他扔到脚下,碾灭,再次点着第七根烟。

人群失望地晃起脑袋,频频啧声。村长交叠拍着手背,恳切地说:“咱说明白点,咱不是没给你找,找不到有啥办法?”又说,“两万块钱,真不少啦,村里都认可,最后的时间啦,咱也团结团结。”

一个青年跷起脚尖,怒气冲冲地说:“说这些有啥用?都他妈快一个点了,不同意就打,见一次他妈的打一次!”

村长啧了一声,一脸难色地说:“看看,你要不答应,村里就不答应你。”

张双林转过头来,盯着村长,又环视众人,嗤笑了一声,慢吞吞地点上第八根烟。

五分钟后,喊话的青年男人打折了张双林一只手。


一个月前,郝家院子失火后的一天,村长忽然找到了张双林。他带着一张全体村民签名的“联名状”,也带着全体村民的义愤填膺,决定和张双林一起抗议警察的不作为。

他们计划分成两条路线,一条路线高举抗议大旗,制造舆论声势;另一条路线留守村内,阻止拆迁进行,引起多级上方重视。次天,两条路线便迫不及待地开展了任务。

很快,政府楼因抗议被群众议论纷纷,拆迁队受扰也难以为继。迫于压力,警方和相关部门多次请求谈话,村长作中间人代替出面,然而每次带来的答复都不尽人意。

7月8日,张双林再次申诉未果,赶车返程,却发现“抗议队”已经不在,拆迁队进入了村庄内部,许多村民家里已被搬空。

张双林察觉不妙,赶到村委会,村委会的三间正房已被搬得一干二净,村长站在一架木梯上,正在和另一名村民拆卸电话线。

“村长,啥情况?”张双林跑到跟前,急忙说。

村长不慌不忙,胸有成竹地朝屋里指了指,示意张双林等一会儿:“有结果了,等人齐了跟你说。”

张双林心中一喜,追问几句,但村长只以眼神示人,不再言语。张双林只好到屋里找把板凳坐下,心里像从山上往下荡秋千一样兴奋和惶恐。

屋里慢慢进人,在村里主事的面孔见不到,反而都是年轻小伙子,张双林心有不解,但随之而来的侥幸帮他瓦解了疑惑。直到天色变暗,进入黄昏,三间正房已经站满了人,村长在人头堆里说:“走吧,换个地方。”

他们来到一栋刚被拆迁的洋楼内,村长和他一起走上了二楼。站定后,村长点了根烟,看了底下的众人一眼,对张双林说:“有结果了。”

张双林凑近两步:“啥结果。”

“政府说了,在原先的基础上,给每家再添一万块钱。”

张双林愣住了,好半天没反应过来:“啥?”

村长移向底下的群众,喊了一声:“都带来了吧?带来了交上来。”

随即一阵喧哗,底下的村民有了动作。不一会,一名类似代表的村民送上来一沓百元钞票。村长接过,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沓,放在钢架上:“这里有政府的一万,还有咱村给你捐的一万。”

张双林傻眼地看着村长。

“上边提了个条件,现在拆迁,事儿多,没人手。婷婷那事儿又不好弄,得放一放。不是让你不告,意思是最近别再往上闹了,等这事儿过了,你再提也不迟。”

张双林的脑子“嗡”地一声炸了。

“这事儿我答应了,咱村也答应了。我不说你也明白,咱村男女老少帮你喊了一个月,连县长都知道了,能给你解决早解决了……说难听点,不能因为一个已经过去那么多年的事情,影响到咱村共同的发展。”

“你说这么悬乎他听不明白。张哥,意思是你别再去闹了。你要闹,别怪我们闹你。”下面有人喊。

“接了这钱,大家好聚好散吧。”村长注视着张双林,一字一句地说。

第二天,奄奄一息的张双林在这栋楼上被拆迁队发现。在医院,失去意识的张双林花光了用女儿换来的两万元。

8月中旬,尚未痊愈的张双林私自出院,他带着三把刀回到黄李庄,却只看见了满目疮痍——黄李庄已经不复存在。

回看以往,张双林的人生曾多次走进死胡同,但个人总具有力量,有着打破壁垒釜底抽薪的机会。但这次却是条彻彻底底的死路。

张双林不吃不喝地躺了三天。三天,他回顾完了三十五年的人生经历,顾婷婷、何显斌、郝建国、杭州工地、广安广场、水泥屋……三天,他变得眼花缭乱,手脚变得失去力气,眼皮眨动的速度变得缓慢,心脏的跳动变得不再强烈……

一个电话打了过来。


两个小时后,张双林走进了一点通网吧。

二楼,43号机,满脸伤痕的郝青宇正安放着C4。

张双林走过去,打断了游戏人物安放C4的最后一个动作,按灭了电源键。

郝青宇没有抬头,愣了愣,接着从容不迫地将电源按亮。张双林再次弯腰,闪起的屏幕再次熄灭。郝青宇紧跟着伸手按亮。

重复四次后,郝青宇终于昂起头,眼泪渲染的伤口更加鲜艳,嘶哑着嗓子喊出一句:“我cao你妈!”

张双林抬起手,一巴掌扇在郝青宇脸上,又一巴掌扇在郝青宇头上。郝青宇用手抵住攻势,大睁着眼,死死盯着张双林。

对面机位传出一声稚嫩脆生的嘲笑:“上网吧被爸爸抓住咯!”

那通电话是县新一中中学老师打给张双林的。老师说郝青宇打了同学,还打了老师,翻后墙跑了。老师给郝青宇的家长打电话关机,但在郝青宇的铅笔盒里找到一张写着手机号的纸条。怕孩子出什么意外,她希望要是张双林认识的话,还是过来一趟。

接到电话后,张双林恍然发现他有些本末倒置。

据警方的调查得知,郝建国消失于今年春节期间,与政府下达拆迁工作的事隔了两个月之久,期间没人再见他抛头露面。可以断言,郝建国的消失无关拆迁,再加上没有出行信息,没有目击者,没有消费记录,即使申诉达成,案件重启,能得到的成果也不会比现在多多少。

相反,郝青宇才是一个被他遗漏的重点。他和郝建国关系亲密,春节期间也一直生活在一起。郝建国在这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做了什么,只有他是唯一的见证人。

其次,张双林记得他给郝青宇的纸条被郝青宇扔了,还说“我爸回不来了”,但郝青宇的铅笔盒里却有着自己的电话号码。正常人不可能存和自己有仇的人的电话,郝青宇肯定有什么话想要告诉他。

不管怎么样,这通电话救了他。

张双林将郝青宇从网吧拽回学校后,亲自为郝青宇办理了退学。

“你就说是我的大爷,老师肯定给退。退了我就给你说我爸在哪儿。”郝青宇说。

张双林能听出这句话里的虚假成分,但还是给他退了。没有什么复杂的原因,他完全是不想看到仇人的孩子能有什么好下场。

所以当郝青宇说出“我不知道”时,他打的那十多个巴掌不全是期待落空,更多的是虐待仇人孩子的快感。但郝青宇知道某些事情,这是毋庸置疑的。孩子是最能说谎的,孩子的表情也是最不能说谎的。

此后,张双林一边在县城打零工,一边监视郝青宇。整整几个月,没有什么奇怪之处,郝青宇永远是两点一线,晚上去网吧,白天在家睡觉。

唯一有变化的是这孩子的脾气,从以前的冷漠变得爱发火,但发起火来,表情又不自然,有点外强中干,像硬挺着。张双林知道有一部分原因是那场火,他有耳闻,但不多。村里人对这种事很团结,也很精明,穷怕了,做事儿又不留余地,估计跟他的遭遇差不了多少。

近来张双林发现他对女儿的想念越来越淡。

以往他满脑子都是女儿,工作干不下去,老出错。这次经过几个月的痛苦之后,他自责地发现自己已经很少回忆起女儿,哪怕回忆,也是平淡的,没有任何感情。他想大概是因为他是把对女儿的感情侧重在了理清真相上面。他想只要找到了郝建国,就能知道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女儿到底在哪里,活着还是死……

他没有忘记何显斌,但已经无力再去调查,满身的失落与愧疚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张双林还是想死。

这是他2011年12月12号之前的想法。


2011年12月12日,张双林接到一个电话,是女声:“老张吗?张双林?我李凤霞!”

李凤霞是当年跟着胡维国的会计,虽然同一个地方,但当时张双林和李凤霞除了领工资时说两句话,完全没什么来往。

张双林听着有些懵,还没回复,李凤霞又说:“胡维国回来啦!咱们一起闹吧!”

张双林说:“闹什么?”

李凤霞说:“工资呀!拖了多少年了!之前找人找不到,现在回家来啦!咱们一起要去吧!”

张双林漫不经心地说:“那年我回家的时候工资就给我结了。”

李凤霞说:“谁给你结了,我这记了,除了何显斌的都没结。”

张双林想了想说:“你再确定下,那年给我邮回来的。”

李凤霞“哎呀”了一声,像是跺了下脚:“那不是工资,那是何显斌邮给你的!”

张双林愣住了,他想到了邮寄人“H”。胡维国和何显斌都是“H”打头,但因为胡维国拖欠工资,他自然而然将这个“H”认定成了胡维国。

“那天我记得很清楚,何显斌还是让我寄给你的。”李凤霞信誓旦旦,又像分享秘密一样小声地说,“我跟你说,何显斌摔死,其实保险赔钱了,胡维国却跟他姐姐说不算工伤,不赔钱,是他联合保险那边的人,将那笔钱吞了!只给结清了工资……”

后面的话张双林没有听清,仅这几句话就听得他胆战心惊。他耳鸣目眩地挂掉了电话,一屁股瘫坐在地上。

多年来,他虽然一直怀疑胡维国,但无论如何也没意料到是这种情况。

他第一次得知何显斌坠亡去世时,想到的跟旁人无误——意外。后来他从何显惠那里得知何显斌患有夜盲症时,也天真地认为可能是两人争执过程中发生的意外。然而,胡维国的心狠手辣已经超出了他的想象。

他缓了片刻,接通一直鸣叫的电话,未等李凤霞开口便问:“胡维国在哪儿?”

永宁路,舜师名园,二期三单元403,是胡维国的家。

胡维国胖了一些,个子矮了一些,有了白头发,脸上皮肉松弛得很明显。2011年12月至2012年3月期间,他始终闭门不出,仅在每天傍晚或晚上才会出来买东西。女儿每天6点半骑电动车出门,到县一中高中上学,中午12点回家吃饭,下午1点半出门,下午6点回家吃饭,下午7点半出门,晚10点半晚自习放学。老婆每天8点至10点期间出门,经营一家首饰店,晚上9点至10点期间回家。

接近四个月的时间里,张双林每天都在监视着胡维国一家的行动轨迹。综合来看,胡维国单独一人在家的时间很多,但这不是张双林想要的机会。

他想要的是一家三口共同在一起的时间。他要当着胡维国家人的面,让胡维国把那天发生的事情说出来。他要让胡维国仔细看清女儿听到他杀人后的表情,听清妻子听到买车开店的钱,代价是一条生命的垂死尖叫。

另一边,郝青宇他仍在监视。那孩子仍旧两点一线,晚上一点通网吧通宵,白天回家睡觉。他曾多次直截了当地询问过郝青宇,也曾再次到警局报警,但两者的效果几乎为无。

2012年4月,胡维国拉着一个行李箱上了妻子的车,张双林跟到通往市里的高速路口,明白胡维国要出远门。

张双林从四月份监视到五月份,胡维国没有回来,胡家一切如故,郝青宇继续两点一线。


五月中旬下了一场暴雨,雨势很大,胡维国的女儿6点回家后就没有再出门,胡维国的妻子也早早回了家。

张双林蹲到晚上10点,骑车来到郝青宇家附近。等了半个小时,没等来人,正想回去,忽然看到县政府的门廊下站着一个人。张双林骑过去,打眼一看,果真是郝青宇。

张双林笑了一声,掉头往回走,走到家门口,坐在车上又开始犹豫不决。他“啧”一声,调正方向,骑到县政府,看到那孩子还在门廊下站着,便喊了一声,让郝青宇过来。

郝青宇看清来人,先是执拗地在原地踱了两下步,假装听不见。眼见着张双林要下车,又咬牙骂一声,边说“你找我没用”边往雨里走。

走到张双林面前,郝青宇脸色通红地把脸瞥到一边。张双林说:“你站这干啥?”

郝青宇倔强地说:“我乐意。”

“没钱上网啦?”

“啥啊,网吧今天不让上。”

张双林又气又乐,伸手往郝青宇头上狠狠打了一巴掌,随后“唉”了一声说:“你咋不回家?”

郝青宇咬紧牙,冷哼一声:“我不想回去。”

“下这么大雨,你再感冒了,你跟我去不?”

郝青宇一愣,眼睛发直地看着张双林,在张双林几声焦躁地催促下终于说:“去就去,但我可不知道我爹在哪儿。”

到了家,郝青宇打量着张双林租住的房子,这是一间封着反光玻璃由车库改装而成的小标间,室内很狭窄,除了一张床、一张折叠桌、一张木质板凳别无他物。

刚进屋里,张双林就从后面猛推了郝青宇一把,郝青宇始料未及,摔倒在地上。

趁此机会,张双林将郝青宇的书包从地上捡起来,拉开拉链,倒了一地的房产证、银行卡及营业执照。随后,他拉出一把板凳坐下,腰往前弓,低声说:“你爹跑哪去了?”

郝青宇连忙将地上的物品捡起来,但被张双林再次无情推倒。他来了火气:“我日,我说了我不知道!”

“这些东西你从我回到家就背着,去学校、去网吧到哪儿都背着。你要说你爹没给你提前打招呼,我不信。”

郝青宇接连被推倒了四次。他恶狠狠地看着张双林,恼羞成怒地往其手上打了一巴掌。

张双林再次用力一推,郝青宇往后连退数步,撞到了折叠桌上。折叠桌受力合拢,桌面变成了一个“Y”型,物品纷纷跌落。

一张照片落到了郝青宇的面前。

郝青宇先是一怔,然后一脸惊讶地把那张照片举起来,颤抖地说:“这是……胡维国?”

张双林也一怔,接着想起郝建国跟胡维国有些关系,又一脸冷漠地把照片抢走。

郝青宇顾不上鞋子,围到张双林的身旁,焦急地说:“你想干啥?”

张双林瞪他一眼,装作恶狠狠的模样说:“我想杀了他!”

“他在哪儿?!”郝青宇反而比刚刚还要激动。

张双林疑惑地看他一眼,又走到门前,把玻璃门拉开一条缝,指向对面的三楼。

郝青宇“我操”一声,急匆匆地说:“你想怎么杀!带我一个!我跟你一起杀!”

张双林满脸惊愕地看着他,脱口一句:“你杀你娘,你多大?连黑都怕你还杀人?”

郝青宇急得要蹦起来,喊着就哭了出来:“我真敢杀!我不杀我也不想活了!”

张双林被吓一跳,试探地问:“你为啥要杀他?”

“他可能杀了我爹。”

张双林愣了愣,反应过来,骂了一声,一巴掌打在郝青宇的头上:“滚,要吹牛逼找别人吹。你爹被杀了你不报警?”

郝青宇哭得很伤心,抹着眼睛哽噎地说:“我爹不让我跟别人说。”

张双林推了郝青宇一把,不理他,脱了衣服躺在床上。

郝青宇坐在地上哭了一阵,爬起来,走到床边,目不斜视地看着张双林:“你让我杀不杀?”

张双林烦躁地瞪一眼:“滚。”

“你让我杀不杀?”

“滚。”

“你必须得让我杀。”

张双林愀然变色,猛地坐起来,一巴掌拍在郝青宇脸上:“再说你给我滚出去!”

郝青宇站得整整截截,连头也没有歪斜。

“害死顾婷婷的不是我爹,是我。”

你会为你的子女考虑吗(你女儿死前应该看到你了)(4)

郝青宇的母亲死于1998年初,死因为流产大出血,但大家都说,死因是二胎。

那年乡村计划生育风头正盛,郝家人想再要一个二胎,迫于计划人员的压力,郝建国将妻子藏匿在了一个远离村庄一百多公里的出租屋里,等待临产。

出租屋郝建国一共去了四次,第一次帮妻子安顿,第二次第三次均为送菜,第四次则是确认两条生命的死亡。

火化和埋葬的过程都极为匆促。因为郝母是二胎大出血而死,若被相关部门发现,罚款不说,此事还会成为宣传材料上必不可少的案例。

埋葬妻子的那天是个下午,天空很低,四野寂静,微风温热,拔尖的麦苗与野草相得益彰,凑成一片色调均衡的春色。眺目望去,地平线望不到边际,天空也被染得绿油油的。

郝建国拄着一根白布缠绕的孝棍走在路上时,想到的是1997年,那个风驰雨骤的夏天。

胡维国盯着他看时,他确信他听到了呻吟,也看到了一条颤抖着的大腿。

他凑近两步,发现工友已经变成了侧仰的姿势,残缺的手臂被调整到胸前,另一只手正艰难地靠近,看起来想捂住伤口。工友的下巴摔烂了,耳朵也少了一只,右眼流出了几滴血泪。工友的嘴巴张着,鼻子耸着,眼内泛出恐惧的神光,脸因疼痛皱成一团,最后缓缓抬起脑袋,注视着他。

他往前走了一步、两步、三步,旋即站定。

左脚在前,右脚在后,他保持着迈步的姿势。

他在工友无声的期盼下转过身,往后走,那几步迈得十分笃定。

“给我钱。”他站到胡维国面前。

那笔钱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成了妻子的房租、妻子的营养费,几个月后,成了妻子的安葬费。

郝青宇对于母亲的印象停留在一个雨天。

那时他们还在老家居住,他反复将躲进大棚避雨的蚂蚁踢进雨中,母亲在一旁,坐在门廊下纳鞋底。不一会天就黑了,天气很凉,各处都湿湿的。

他总能在一种特定的氛围里回忆到这个场景。很多年来,他无法准确说出那些画面在脑海里出现时的感觉,后来他才明白,那叫孤独。


郝青宇第一次回想起这个场景是2004年,那年他6岁。

当时郝建国的生意已见红火,郝青宇到了上学年纪,跟着郝建国去城里读小学。郝青宇在城里没有朋友,每当周末或节假日,就要回老家找朋友们玩。

他在学校里听到了也看到了许多东西,游戏、玩具、新衣服,应有尽有。他有了一个尊贵的新身份——城里人,自然而然成了孩子们的领袖。郝青宇每次节假日回家都是在爷爷家住,他的家也因此成了孩子们的俱乐部。

那天他从家里翻出一张光盘,《力王》,1992年的香港片。内容很血腥,爆头、断肢、绞肉,每个镜头都充斥着大量血浆。

全部看完的只有郝青宇和周明威。俩孩子看完后热血沸腾,以“力王”为偶像,展开了好几场剧情复刻的武打游戏。

原剧情中有一场戏是一个生性弱小的人绝望上吊,那是电影中的转折点。为了将剧情完美还原,周明威便扮演该人物进行模拟上吊,扮演“力王”的郝青宇再出来大杀四方。

有一次周明威踩板凳时不慎踩空,凌空吊了几秒,待郝青宇将他解救下来时,周明威说的第一句话竟是“很爽”。

或是因为面子,又或是孩子天生的好奇心,郝青宇也想要上去尝试。

很多年后,他仍旧记得那天双脚悬空、脖颈受力的窒息感。脑子先是停滞,接着所有的想象、回忆从四面八方源源不断地涌现,然后脑子空了,像在睡梦中体验到的坠落感那样,白不见底,没有尽头。

郝青宇被解救下来后只觉得脑袋发胀,眼前灰蒙蒙一片,空气大口大口吸进肺里时有种撕裂的痛感。他感觉身体软了下来,又像正在重启一样慢慢有了力量。仅眨眼的功夫,眼前的世界彷佛焕然一新。

然后他就看到了母亲,箩筐、针线、量尺板、青红相间的鞋底。一切都那么真实清晰,他甚至可以看到母亲的身材、衣服颜色和撩动碎发的动作,唯独看不清那张脸。

他听到周明威呼唤他的声音,像从很远处翻山越岭传来。他抬头看到了周明威的脸,周遭的色彩又开始淡化,呈现出原本老旧平庸的姿态。他站起来,踉跄地跑到院子里,看到应该是母亲位置的门廊下摆着一张生满灰尘的板凳。郝青宇冲着板凳哭了出来,泪流不止,他发现这种新奇的感官体验就像是一场告别。

那一天几乎团队的所有孩子都享受到了这种体验。他们有的兴奋、有的哭,有人说看到了一辆白色的小轿车,有人说看到了死去的爷爷,有人说看到自己成了《葫芦兄弟》里的四娃。周明威有些气馁,他说可能自己是第一个尝试,太紧张,什么也没看到。郝青宇开特权让他重新试了一遍,下来后周明威仍苦恼地摇摇头。

只有顾婷婷不敢试。她为他们在上面挣扎扭曲的脸感到害怕。周明威和其余伙伴们嘲笑她,郝青宇替她解围,说顾婷婷太矮,够不到板凳。然而这句解围反倒被听成了嘲笑,小孩们大笑不止,顾婷婷羞恼相加,硬着头皮要上。

够不到绳子是真实情况,顾婷婷站在板凳上,头与绳子差了30厘米不止。郝青宇打圆场让其下来,周明威却说:“我们抱着你往上送。”

郝青宇生气地说:“你咋那么贱,男女授受不亲不知道?”

周明威也火了:“男女授受不亲?你还跟顾婷婷演老公老婆亲嘴呢!”

郝青宇脸红了,嗫喏地说:“老公老婆就得亲嘴……”

周明威恶狠狠地说:“喜欢顾婷婷还不说!”

郝青宇大声说:“谁喜欢她?!她又不好看!我在城里有对象!”

周明威还没回话,顾婷婷从板凳上跳下来,一脚把郝青宇踹在了地上,“呜呜”哭着走了。

顾婷婷走过,周明威也“呜呜”哭着走了。

郝青宇也“呜呜”哭着冲大门喊:“周明威!我日你娘!我不跟你玩啦!”

男孩气性大,忘性也大,没过一顿饭时间,因为一包辣条,郝青宇跟周明威又勾肩搭背凑到了一起。小女孩却敏感,凡是有郝青宇和周明威在场,顾婷婷就不出去玩,俩人亲自来喊也装听不见。

郝青宇想让周明威去道歉,周明威不去,还问郝青宇是不是真在城里谈了个对象。把郝青宇问烦了,说没有,周明威才嘻嘻笑着跑一边玩去了。


郝青宇再次和顾婷婷碰面是又一个周六,2004年6月19号。

那天郝青宇去找周明威玩,周明威要写作业,他妈不让出去。几个小孩也没有出来。郝青宇闲得慌,满村溜达,看到顾婷婷在院子里写作业。郝青宇探头探脑地小声喊她,顾婷婷收起作业,也探头探脑地往外打量,看郝青宇身边没人,才从院子里出来。

俩人走着走着,走到了郝青宇家。郝青宇从屋里拿出两包辣条,跟顾婷婷在院子里分。

郝青宇吃了一口自己的,又吃了一口顾婷婷的,不停地嘻嘻笑。

顾婷婷狐疑地问:“你笑啥?”

“我吃了你的,有你的口水,咱俩算亲嘴啦。”郝青宇咯咯笑着。

顾婷婷嫌弃地咧开嘴,往郝青宇背上打了一拳。

郝青宇“唉哟唉哟”叫着,脸上仍保持着放浪形骸的笑。顾婷婷羞红了脸,扭捏地骂郝青宇一句,又说:“你真在城里找对象啦?”

郝青宇义正言辞:“骗他玩呢,城里的我还看不上呢。”

推推拉拉一阵,郝青宇锁上大门,拽着顾婷婷往屋里走。走到堂屋门口,顾婷婷看见了头上的绳子。绳子已经换了,换成了更粗更宽更结实的拴牛绳。

“这绳子勒着没印子,不疼。”郝青宇很有经验地说。

顾婷婷想了想说:“你真看到你娘啦?”

郝青宇点点头:“真看到啦,我每次吊都能看到。”

顾婷婷犹豫着说:“那我也能看见俺爹啦?”

“你想着啥就能看到啥。”

顾婷婷沉思一会,说:“那我也想试试。”

因为顾婷婷的身高不够,郝青宇把门廊下的板凳给搬了过来。顾婷婷试了试,能够到,但得踮起脚尖。

郝青宇细心嘱咐她:“千万别急,你够到了板凳就撑住,我再把你抱下来。”

顾婷婷咽了口口水,踮着脚尖把脖子套进绳子上,尝试了几次,觉得角度合适,正想松手,又想到了什么事,跳下来把脚上的红运动鞋取了,递给郝青宇:“放一边去,别弄脏咯。”

郝青宇抱怨了一句,等他重新抬头时,顾婷婷已经套上了绳子。

她吸了口气,就把椅子给踢翻了。

郝青宇看到顾婷婷先是坚持了一秒,接着双手像母鸡翅膀一样挥舞,又拼命拽着脖子上的厚宽带子,脸色通红,想要挣脱出来。

郝青宇知道这个过程中顾婷婷无法说话,他给顾婷婷打气:“差不多啦!差不多啦!再坚持坚持!马上就要看到你爸爸啦!”

到时间了。

他把椅子重新送到顾婷婷脚下,但顾婷婷的双脚乱踹不停,无法完整地接触到椅面。郝青宇慌了,他把椅子抽出来,想要站上去把顾婷婷抱下来。

他跳上去的一瞬间只听“喀嚓”一声,椅子一分为二,屁股传来一阵剧痛。

等郝青宇起身拿起板凳时,他发现顾婷婷的脸跟鸡冠子一样红,已经在上面不动了。他晃了晃顾婷婷的腿,顾婷婷的身体就像没有重量一样也跟着晃。

郝青宇呆在原地近半分钟。顾婷婷的两只手松垮垮地垂着,大张着嘴,眼睛凸了出来,上翻着,白眼球占据眼眶三分之二。

他混沌地走进院子里,走到大门口,又眯着眼睛返回。顾婷婷依旧吊在那儿。她的舌头伸了出来,这让他误以为顾婷婷还活着。

他慌乱地想把顾婷婷抱下来,但抱不动,他想用刀子把绳子砍断,但砍不断……

他哭得很小声,不停摇晃着顾婷婷的身体,不停地说:“你没事吧……”

你会为你的子女考虑吗(你女儿死前应该看到你了)(5)

2012年7月末,胡维国回来了。

胡维国回家的当天,张双林就到临县定做了一组烈性火药,共24个,有着将一间屋子夷为平地的威力。随后他给郝青宇打了一个电话,没人接,应该在睡觉,他编辑一条短信,“该准备了”,点击发送。

晚上8点,郝青宇来到张双林的出租屋,看着对面三楼亮起的灯,忽然有了一种苦尽甘来的奇妙感情。

张双林用皮尺量了量郝青宇的双肩和胸围,沉闷地说:“有些变动,胡维国还是我来杀,我有话要问他。”

郝青宇把皮尺打开,急躁地说:“为啥?我就没话了?我跟你一起去!”

张双林重新把皮尺摊开,朝郝青宇身上跺了一脚:“你急啥,你记得千山公园那群跳舞的不?胡维国的亲娘就在那里,我查过了,他娘也是个骗子,杀人犯。你把她弄了,我帮你问。”

郝青宇迟疑地说:“我咋弄?”

“按以前说的,你穿上炸弹,炸死她。”

郝青宇想了想:“啥时候?”

“过几天,咱俩一起动手,我弄胡维国,你弄他娘。”

郝青宇急了:“那我死了怎么知道他说的啥?我不白死了吗?”

张双林收起皮尺,讥讽地说:“你不是说你不杀他也想死吗?你自己想想,他闺女个子比你都高,你一个小孩,弄三个人,你咋弄?”

郝青宇说:“我跟你一起去。”

张双林脸色一沉,恶狠狠地扫了郝青宇一眼,阴冷地说:“别给你脸不要脸哈。”

郝青宇沉默一会,最终还是点了点头:“你回头带我认认他娘。”

“不用认,就找人多的炸。”

郝青宇震惊地看着张双林:“别人跟我没仇,我炸别人干嘛?”

张双林慢条斯理地说:“你杀一个人跟杀一群人的意义不同,你杀一个人,那是纠纷;你杀一群人,那是纠纷引起的报复社会,影响力不同。我因为什么杀胡维国?我工地上的朋友被他杀了,人知道了我杀了他,就会开始正视农民工的权益……再说你人都死了,杀一个是杀,杀一群人是赚,你怎么知道你炸的人都是好人呢……”说到这,张双林厌恶地剜了郝青宇一眼,“我跟你说这个干什么,你也不懂。”

郝青宇站立许久,像是抗议一样小声地说:“我懂。”

张双林闻声看向他,许久,也小声地说:“懂就好。”


三个多月前,郝青宇在那个雨夜说出了两个最让张双林魂牵梦绕的答案。郝建国大约是死了,女儿也早在他喝醉的那一天离开了人世。

2011年2月2日,除夕节,农民工组合“旭日阳刚”登台献唱《春天里》时,一阵狂躁的敲门声打破了举家团圆的温馨面貌。

郝建国透过猫眼看了一眼,忙把郝青宇塞在了主卧的床下,对仰视着他的郝青宇说了最后一句话:“记住,别找我,不管谁问我,都说不知道。”

门打开了,郝青宇听到一阵糟乱的脚步声,有个声音是胡维国:“你儿子呢?”

“回老家了,跟他爷爷在一起。”郝建国说。

有个男人问了句什么,胡维国说“算了”。紧接着电视被关上,灯被关上,又过了两分钟,才传来一声闷重的关门声。

郝青宇爬出来,打开灯,打开电视,音响传出《春天里》的最后一句:“请把我埋在,在这春天里。”

那首歌之后,郝建国再也没有消息。

“顾婷婷是我害死的。”

听到这句话时,张双林审视着郝青宇的脸,试图找出破绽,但郝青宇的脸上却显现出从未有过的坦然与镇定。

郝青宇说,那天他把顾婷婷骗到了邻村的一间废弃小屋里,想强奸她,但顾婷婷不肯,还大声求救。他在惊慌失措中掐死了顾婷婷,并把她埋在了土屋附近。

“带我去找她。”张双林盯着郝青宇的脸。

郝青宇显露出了一丝紧张,他不安地摸了摸鼻子,装模作样地咳了一声:“杀了之后我又挖出来烧了,把骨头扔东沙河里了。”

张双林沉思半响,说:“为什么杀她?”

郝青宇明显一愣,脖子往前伸了一截,假装在思考:“为什么杀她……”又忽然提高了音量,“我要强奸她,她……”

张双林一拳头直击在郝青宇的脸上,又往郝青宇头上连锤了几下,他眼睛红了,伸手指向门外,咆哮着:“滚!”

郝青宇擦着鼻血,边走边不舍地回头,拉开门出去了。

张双林擦了擦眼泪,捡起掉在地下的照片坐回床上。心、胃、食道传来一阵难以承受的刺痛,痛得他想剖开身体把各个部位拿出来揉搓一番。他感觉到滴了一滴泪,伸手搓了一下脸,却搓了一手血出来。他极力控制着情绪,他要理智,要仔细判断,郝青宇在撒谎,在骗他,那些低劣的谎话逃不出他的法眼……

他有一种快要爆炸的膨胀感。他大口喘着粗气,指甲掐进肉里,整个身体紧绷绷的。六岁的孩子哪里会懂强奸,六岁的孩子哪里会有力气杀人埋尸……

但他的哭声仍旧凄惨可怖,涕泗滂沱,有着跟屋外的雨不相上下的嚎啕。他抄起椅子,癫狂地砸向屋里的一切物品。女儿死了,他意识到。不管何种形式,女儿已经死了。

整理完情绪,张双林拉开门,蹲在门廊下的郝青宇听声站起来,怯手怯脚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叔,你鼻子流血了。”

张双林撤身让郝青宇进去,沉叹口气:“你告诉我,我女儿到底怎么死的。”

“你刚刚说害死,没说杀,难道是意外?从我女儿失踪到现在,我活着都是为了这件事,你不告诉我,我死不瞑目。”

郝青宇为难地开口:“真是我杀的,你要不现在杀了我,要不让我杀了胡维国。”

张双林沉默一阵,忽然暴怒起来,朝着郝青宇的背部与头部猛烈捶打,每一拳、每一掌都直击要害。郝青宇越是哭着求饶,张双林就越是用力,直到他打没了力气,郝青宇哭不出声音。

那天晚上,郝青宇睡在了地上,他不肯走。他说,他怕张双林报警,也想和张双林一起杀了胡维国。

时近深夜,张双林听到地下传来翻动声,突然轻声问:“她死得痛苦吗?”

翻动声停住了,而后延续的是粗重的喘息声,大约过了三四分钟,没有一点动静。张双林知道,郝青宇正在装睡,暗骂了一声。

忽然,一阵尾音极高的抽泣声奔腾而出,旋即是尽力控制却无法止息的哽咽。

“我觉得她应该看到你了。”

张双林没听懂这话是什么意思。

第二天清早,张双林率先醒来,最先看到的是地板上和郝青宇背部的血。他踹了郝青宇一脚,郝青宇艰难地爬起来,紧接着石灰地板上的玻璃碎片赫然出现在眼前。

那是昨天晚上被张双林摔烂的镜子。地上的碎片有一半,另一半已经镶在了郝青宇的背上。

他长叹一声,凝视着皮开肉绽、鼻涕不断滑落的郝青宇。他发现郝青宇的左手紧紧攥着什么,血迹更多,更新鲜的还在流淌。张双林说:“把手打开。”

郝青宇右手捧着左手,左手摊开掌心,里面是密密麻麻的玻璃碎片。

郝青宇托着手臂,哭了:“你让我和你一起杀了胡维国。”


2012年8月15日下午,张双林看到胡维国的妻子提着一个蛋糕上了楼,他翻了翻搜集到的资料,发现今天是胡维国女儿的生日。

晚上7点,郝青宇接到电话来到张双林住处。

桌子上摆着四道菜和一瓶白酒,张双林收拾完东西,喊郝青宇搬马扎坐到桌前,朗声说:“打你骂你也不少次了,今天咱俩送死,喝个送别酒。”

郝青宇严肃地点点头。

“有一点你要明白,你杀了我女儿,你该死,你要这辈子不死,下辈子我也会找上你。本来我应该马上就把你宰了的,但我让你临死前还能做件好事,我反而是帮了你。道理就是这样,你欠我女儿一条命,你还了,咱就两清……你能明白吗?”

郝青宇表情黯然,头点得很坚定:“明白。”

张双林看着眼前的郝青宇,有些恍惚。他曾想过女儿的死亡,郝青宇说了“害死”,应该是意外。

意外的形式有很多种,摔死、毒死、撞死,但不管怎么样,尸体总会找到。以郝青宇当时的身板,不具备处理尸体的能力,再加上水泥里发现的鞋,张双林可以确定,郝建国参与了藏匿尸体,甚至是他杀害了女儿也不一定。每次想到这儿,张双林心里就酸酸的,眼泪止不住往外冒,枕头一连几个星期都是湿乎乎的。

平心而论,郝青宇其实是个有血性、讲仁义的孩子,情感丰富,思维敏感。就拿因为千山公园要炸死无辜的人,郝青宇多次求情来说,他算个有良知的孩子。

可恰恰是集合这么多美好品质的孩子,为什么要害死自己的女儿呢?为什么不敢说出事情的真相呢?

张双林看着郝青宇坐在桌前,倒了两杯酒:“会喝吗?”

郝青宇摇摇头,又点点头,害羞地笑笑:“喝一点吧,要死了还没喝过酒。”

这个笑看得张双林胸口一沉,他把酒递给郝青宇,严肃地说:“男子汉,要笑就笑,别跟个娘们一样。”

郝青宇点点头,看了一眼张双林,又很快低下头去,用袖子擦了擦眼泪。

张双林骂了一声:“说你你还不听了是吧?!”

郝青宇慌忙摇头,小声地说:“我想俺爹了。”

张双林愣愣,抬头把酒喝干,想起了女儿,心里头不是滋味。

郝青宇的头一直低着,眼泪像没拧紧的水龙头一样扑簌簌往下掉。张双林敲了敲碗,郝青宇抬起头来,忽然说:“顾婷婷是上吊死的。”

随后郝青宇边哭边把那天发生的事情对张双林做了坦白,但他没有说父亲把尸体藏在了楼里,而是说不知道尸体在哪儿。他想他马上就要死了,不想再给爷爷带来麻烦。

他哭得越来越大声,停顿时喉咙里的声音彷佛是大坝即将决堤的轰隆声响,他的声调一直往上升,长音越来越长,连张双林都担心他即将散架。

郝青宇猛地站起来,把放置在一边的炸药捧到怀里,见势就要往门外冲。

张双林仓促之下用两条手臂环住了郝青宇的身子,他抱着他。

郝青宇不停地打着泪嗝,手脚疯狂地摇动着,声音沙哑地大声喊着:“我杀了他!”

张双林也哭了,他一只手掌摊开,另一只手掌攥成拳头,他任由着他挣扎,用手掌轻缓地抚摸着郝青宇的头。

他哀痛地说:“先吃饭。”

吃过饭,张双林又和郝青宇商量了一下方案。确保无误后,郝青宇抱起炸药,往书包里装。

张双林喊住他,他发现自己又开始流鼻血了。他走到郝青宇的身边,两只手把炸药夺过来,抱到床的里侧,又从床上拎起一串数量更多的“炸药马甲”,塞到一只黑色书包里,放在郝青宇脚边。

“你去公园,人多,地方大,得用大的……炸了这群狗日的,咱爷俩就历史留名了。”张双林颤抖着嘴角说。

你会为你的子女考虑吗(你女儿死前应该看到你了)(6)

2012年8月15日下午5点,张双林敲响了胡维国的家门。

开门的是胡维国的女儿。她戴着一个闪闪发亮的王冠,红润的脸蛋上抹了几块奶油,手里拿着一部崭新的白色iPhone4s,给了失魂落魄的张双林一个可爱的笑脸。单眼皮,大眼睛,狮头鼻,美不胜收的少女,亭亭玉立的年纪。

张双林失了几秒神,然后他把眼睛移开,看向屋内,细声细语地说:“闺女,你爸在吗?”

她点了点头,朝屋内喊了一声“爸”,拉开门让张双林进去了。

张双林走进屋内,穿过并排摆放着两个鞋架的玄关,走进灯火辉煌的客厅。胡维国和妻子正在沙发上坐着,电视里演着《雪豹》,茶几上摆着一块仅动了几口、看起来比他屋子还大的蛋糕。

胡维国眯着眼睛盯了张双林几秒,随后朗声笑起来,豪爽地说:“老张!是不是老张?!多少年没见啦!今天这么巧,你侄女过生日,咱哥俩续个场?”

胡维国的妻子认出了张双林,皱着眉头对胡维国耳语了一句,又对女儿埋怨道:“客人来了咋不给客人换鞋?一点规矩都没有。”

女儿听出了弦外之音,不爽地回了一句:“妈!”

胡维国站起身,乐呵呵地从兜里抄出一包烟,佯怒道:“你这老张,我最近没在家呆,工地解散了就忘了管了,欠你多少,我马上给你结清。”

张双林拉开一张板凳,慢慢悠悠地解着扣子:“我今天来不是为这事儿。”

胡维国疑惑地“哦”了一声。

张双林把扣子解到中间位置,掏出打火机,点着胡维国递来的中华烟。声音沉闷:“何显斌怎么死的?”

胡维国眯着眼睛笑,抬头思索了一会:“何显斌,何显斌……意外嘛!你那个时候刚走,他就出事了。”

张双林点点头,想了想,指着一旁的胡维国女儿问:“你闺女多大?”

胡维国对女儿说:“跟叔叔说你多大。”

女儿说:“17。”

张双林一只手放在餐桌上,看着胡维国慢条斯理地说:“你不想让你闺女17岁就死吧?”

胡维国眉毛瞬间变直,两颗眼睛凸了出来,恶狠狠地看着张双林。他止住了跳起来骂娘的妻子,镇定地说:“你说这话什么意思?”

张双林指着胡维国女儿,语调平顺:“胡亚男,县一中上高二,2班,学习不错。6点半出门,10点过回家,周末常去银座玩,现在在看的一本书是《夏有乔木雅望天堂》。”又指向胡维国老婆,“牛冬青,白马步行街开了家珠宝店,有两个服务员,9点半服务员下班后自己还会在店里待一会儿。每个星期三中午会去阳光花园7栋五单元801,户主是个男人……”

胡维国不可置信地看了眼老婆,又转换成苦涩的笑脸,故作轻松地说:“你说这些……”

张双林叹口气,平静地说:“我女儿丢了八年,最近有人跟我说,八年前我女儿就死了……我从2004年开始,活着就两件事,一是我女儿,二是何显斌……”他的声音有些哽噎,“我女儿死了,老婆跑了,家没了,光杆司令一个,活着没啥大意思。你最好别觉得我在吓唬你,八年前的我跟现在的我不一样,我来找你,能跟你说这些,我也能做出什么事。你只要把那天发生的事儿给我说清楚,我不怎么着你,也不报警,我要个心安,你继续过你的日子。”

胡维国细细看了张双林几秒,叹了口气,让女儿回屋去。

“不用,让她在这听。”

胡维国看了面色震恐的两个女人一眼,点了支烟,无奈地说:“何显斌的死是跟我有关,但确实是意外。”

胡维国说,那天他生意上出了些事,本就心情不好,何显斌还不识相地给他打了十多个电话,把他打烦了,再加上之前跟何显斌有些龃龉,就撺掇了一群人,把何显斌拉到楼上教训了一顿。

拉到楼上是怕有人看到,没想到反而弄巧成拙。打过之后他和一行人下楼,刚走到楼下,就听到一声闷响。胡维国暗想坏了,跑到发出声音的地方一看,果真是何显斌。

胡维国懊恼地说:“打得真不狠,就是为了警告他,我发誓!要是我杀的,我一家老小现在就死!我走的时候还骂娘呢!虽然没尸检,但当时警察来了,也没检查出殴打,完全是他不小心掉下去的!”

张双林眼睛红了:“他为什么事找你?”

胡维国观察着张双林的眼色,小心地说:“为你,他跟我要你的工资……”又忙说,“兄弟,我这人你了解,虽然人鲁莽了点,但不至于赶尽杀绝吧?我当时是真没钱!再说杀人,我哪有那个胆子!”

张双林冷笑一声:“何显斌的赔偿款,你都拿去了吧?”

胡维国神色慌张地瞟了张双林一眼,又低下头,一言不发。牛冬青趁机从沙发上站起来,劝慰着说:“当时老胡着急用钱,这事做得确实不对,但谁还没个犯错误的时候,对不对?现在事情都过去了,等过几天,我托人给何兄弟家里打点钱。倒是你老张,搞这么吓人干什么?有什么事咱坐下好好说嘛。”

张双林愤怒地砸了下餐桌,红眼咆哮:“我日恁娘!我坐下跟你好好说的时候你跟我好好说了吗?!死人钱都犯错误,你他妈的还有什么错误不能犯的?!”

牛冬青被骂得哑口无言,低着头的胡维国也侧着脸瞪她。

胡维国一脸诚恳地说:“兄弟,这事儿怎么说,我的罪过也说不过去。你看这事儿怎么解决吧,要多少钱我倾家荡产也赔给你。”

张双林愣了愣,接着一脸痛惜地说:“胡维国,这八年你是一点没变。”

他咳了咳,从胡维国的烟盒里抽出一根烟,胡维国找准时机,凑过去双手合拢替他点着,表情皱着一团:“兄弟,不瞒你说,这几年我年纪大了,经常梦到这事儿。说实话,心里真难受啊,你说我也是肉长的,怎么能没有愧疚?现在我一想到有个人因为我死,我的心就跟被锤了似的疼啊。”

张双林顺从地点着烟,拍了拍胡维国的手,身子摆出一个毫无防备的姿势,漫不经心地说:“你怎么处理的郝建国?”

胡维国睁大了眼,含糊其辞地小声说了些什么,张双林没有听清。

“没事,我知道他死了,你放心说……”张双林大方地递给胡维国一支烟,替胡维国点燃,“这事我还得谢谢你,杀我女儿的人,就是郝建国。”

胡维国愕然地不知该说什么好,尴尬地朝胡亚男的方向挑了挑头。张双林顺着方向看了胡亚男一眼:“没事,孩子大了,你说吧,你怕对她有影响,她还想听呢。”

胡维国涨红了脸,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找人捅死了。”

张双林好奇地问:“因为啥?”

“他想把我的产业抢走。”

“产业不是‘建国’吗?咋成你的了?”

“在我名下,只是招牌用他的。”

“就这样?”

“就这样。”

张双林弹了下烟灰,眼睛半眯着,盯着胡维国说:“我建议你还是把话说明白,本来就是你的招牌,他拖家带口的,怎么抢?我之后要是查到不同的,对你我都没好处。”

胡维国暗骂了一声,但心里有了低,稍稍松了口气,咬牙切齿地说:“他想自首。”

张双林问:“为啥事?”

“我们97年杀了个人。”

张双林“哈哈”笑了一声,把烟头碾灭,弯腰凑近胡维国的脸,逼视着说:“你是真不把你女儿的命当命啊?”

胡维国愣愣地看着他,接着用力拍了一下手掌,恼怒地说:“你不信我,我说再多有什么用?你要是不信,咱去找警察,问问当年是不是死了个人,摔死的!”

张双林叹口气,从兜里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复印纸。他将它平整摊开,小心地放在桌面上,缓缓地说:“我再给你一次机会。”

那张复印纸是从郝青宇书包里翻出来的,夹在营业执照里面,纸上复印的是一个回执账单,时期是2004年6月20日凌晨三点二十六分,他女儿丢的后一天。内容栏里清晰地写着“XX水泥20袋,共计一吨”,用途为“个人自用”,签名人为“胡维国”。

张双林从兜里掏出一把电棍,拱着胡维国的腿,点起一根烟,轻声说:“你好好想想,不急。”

胡维国宛若缺氧般面色苍白,他低下头,长叹口气:“我不知道那是你女儿。”

张双林:“所以说?”

胡维国愣了半响,才点头妥协地说:“对,他是因为这个事想自首,我怕牵扯到我,看劝不动,就把他杀了。”

张双林沉默一阵,忽然用电棍朝胡维国脸上狠狠砸了两下。两个女人齐声尖呼,张双林拿手电挨个指了指,接着继续怼在了胡维国的腿上,喘着粗气说:“我有一点想不通,按照他那个方法,建那个小屋用不了一吨水泥,那剩余的水泥在哪儿呢?”

一丝狡黠从胡维国的眼中划过,他捂住流血的鼻子,缓缓地说:“这些水泥,是郝建国从商丘拿的,应该是本地没有那么多库存。商丘的店归我管,但你知道,当时我在杭州,怎么可能签名,是郝建国盗签的,当时我完全不知道。”

“那段时间他已经在加盖房子了,说是以后能多拿拆迁款,当时我以为他建房子建的急,没放心上。后来我回去,看他正在院子里盖那个屋子,盖得歪七扭八的,就觉得不对,所以才……”

张双林忽然按下了电棍开关,胡维国即刻感到全身上下一阵锥心的疼痛,他呻吟了一声,便从椅子上滑落,趴在了地上。

牛冬青想要上前,张双林止住他:“伏数不高,一会儿就能好。”又用电棍敲了敲胡维国的脑袋:“你还是不说实话,你为什么觉得不对?因为当时我女儿丢了。”

胡维国微弱地骂了一声:“你女儿丢了不假,但我也不能肯定那就是你女儿啊,也不能肯定那里面确实有东西啊!”

张双林抬头看了胡亚男一眼,女孩脸蛋上的奶油已经干涸,正在小声啜泣。他用电棍将胡维国身体推直,看着胡维国的眼睛说:“我女儿在哪儿?”

胡维国叹息一声,摇摇头:“我不知道,原本我想,尸体可能就在那个屋子里面。其他的,我真不知道。”

又是一阵持久的沉默。张双林:“郝建国在哪儿?”

胡维国往后撤了一下,眼睛移向别处:“牡丹……牡丹桥郭村段,桥下石头下面有片沙土地,埋在沙土地下面了。”

张双林听罢,站起来沉思一会,接着对牛冬青和胡维国说道:“今天晚上,你们跟我走一趟,我给何显斌和我女儿弄了块墓,你们跟我去拜一拜。”

看到俩人面露难色,张双林又说:“我走了之后你们也能报警,但有一点我提前说好,我因为找女儿,跟本地的警察比你要熟,就算我进去,用不了多长时间就能出来。但等我出来,事情就不是这个说法了。”

“能让我孩子和兄弟走得明白,是我唯一的念想了。我自己一人,弄死你们不亏,你一家三口,你母亲还在世……你要给我玩心眼,你觉得自己能承担得起后果吗?”

松了一口气的胡维国急忙说:“你别说啦,得去,欠的债咱慢慢还。你放心老张,以后咱把你当……”

“晚上我来喊你们,在家等我。”张双林打断了胡维国的奉承,说完便出了门。

回到家,他将炸药分成两捆,到饭店点了四个女儿生前最喜欢吃的菜。


10点,郝青宇带着张双林的身份证进入一点通网吧时,张双林按约定敲响了403的房门。胡亚男也想跟出来,张双林止住她,递过去一张纸条:“闺女,下午的话都听见了吧?这是郝建国儿子的手机号,你空了给他打一个,把事情给他说一遍。”

胡亚男懵懂地点点头。张双林看到她脸上的奶油还没有洗掉,想多说一句,但最终只是点了点头,把门带上了。

出门后,他给郝青宇发了条短信:“动手。”

张双林生平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开豪车是在一个雨后,白色奥迪,4缸车,动力十足,随行人是胡维国夫妇,终点是东沙河湿地公园。

他沿着蜿蜒的道路开到一处偏僻的河边。大灯熄灭,月光直射在东沙河的水面上,水流清澈,微波摇动,光亮闪烁,就像一块银白色的果冻耸立在夜色中。

一分钟内,张双林做了三件事。

锁门、点燃身上的火药引线、给郝青宇发送最后一条短信。

你会为你的子女考虑吗(你女儿死前应该看到你了)(7)

郝青宇从松树林走到人群中央时,忽然产生了强烈的求生欲望。他从人群中央踯躅到亭子深处,又从亭子深处踯躅到人群外,内心有两个念头摇摆不定。·

五分钟前,当他将这具足以毁灭一整个公园的“火药马甲”穿在身上时,他没有犹豫、没有害怕,感受到的只是向死而生的悲壮情绪;然而等他走到人群面前时,忽然又开始留恋起世间的一切。

他惭愧地发现他错了。他不敢杀人,不敢杀胡维国,也不敢自杀。

以往他感到憎恨的东西,等到走到跟前,才发现这群载歌载舞的人有着多么浓烈的亲和力,这首陈腔滥调又是多么惊艳的好听。他已经听不到周明威咒骂他的声音,却想象着和周明威用何种方式重归于好的画面;他仍旧对胡维国抱有恨意,却想出了脱离父亲后的数十种独居生活。

他在惊慌失措中忽然明白了语文课本中的一句话,“靠近了,才知道这个世界有多么美丽”。

他鼓足勇气,走到人群中央,大声地问:“这里有没有认识胡维国的?”

旋律照旧响,人群照旧转,没有人回应他。

他再次喊:“这里有没有人认识胡维国的?!”

戏曲声盖住了一部分音量,最前方的一个老头听到了,挪动着身体打量着他。

“胡维国!有没有人认识的?!”

戏曲又来到高潮部分,唯一看着他的老头也挪回了视线,人群集体喊出一句:“我嘞个亲娘!”

郝青宇哭了出来,声音太大导致破音:“胡维国!胡维国!有没有认识胡维国的!”

很多老人听到了,他们僵硬地停住脚步,议论纷纷,有个奶奶大声喊:“谁家孩子,来找人啦!”

他铆足力气,喊声格外凄惨:“胡维国!我找胡维国!”

还是那个奶奶,她慢吞吞地走到郝青宇跟前,心疼地“哎哟哎哟”,搓着郝青宇的手掌说:“乖乖,别哭,你别急,你上南门找找去,有可能在那里跳的。”

郝青宇哭着走出人群外,沿着一条石头小径走进公园深处,来到千山公园的内河边。

河边的铁制围栏全被人偷卸光了,只剩下几根光秃秃的石柱,岸边插着一块“水深五米,禁止靠近”的警示牌。

他想起八年前。

他带着顾婷婷站到那张被寄予厚望的椅子上时,内心就像此刻一样,对未来充满着美好的向往,是一样纯粹无暇、心弛神往的期盼。

他记得顾婷婷站在椅子上之前说,想像他看到母亲一样看到父亲。他不知道她有没有看到,她说完那句话,就永远留在了那儿。

他记得那把唯一证明母亲存在过的椅子。他把它搬到顾婷婷脚下时是虔诚的,他迫切地想把自己所感受到的幸福传递给顾婷婷。他对那把椅子注入了全部的爱意,椅子却回报给他一个永世难忘的噩梦。此后十年,他始终活在一种无法逃离的恐惧里面,每一天,每一秒,他用尽全部精力,想象着次卧那个高约80厘米宽约2米的地台正在慢慢出现裂缝、破碎,然后冲出来一个让他最不愿意面对的人。

他记得那首见证了父亲生命末期的歌。那首歌流传于街头、网吧、KTV,有人说,那首歌唱出了生命、唱出了真诚、唱出了勇气,他却从那首歌里听出了死亡的声音。

如果没有他,就没有二胎,母亲也不会孤苦伶仃地死去;如果没有他,就没有上吊游戏,顾婷婷也不会被封印在次卧的地台里;如果没有他,就没有酒桌让烟,父亲也不会在一个万物复苏的节日里被剥夺生命。

这是一个由他影响且环环相扣的悲剧。

郝青宇镇定了下来,从兜里摸索出一个打火机。他点燃了一根烟,大口抽进肺里,对着水流缓慢的内河吐出一口烟。

口袋里的手机正在震动,他没有等,用烟头点燃了引线。

引线烧得十分疾速,他在朦胧之中只听到一声“嗖”的急响,继而闻到了硝烟的味道。但身上的马甲仍旧坚挺地待在原地,没有一丝爆炸的迹象。

他等了一会,脸上火辣辣的温度告诉他,他还活着。

他感到难过,不仅是因为没有爆炸的火药。

他在脑海里进行过十余种未来走向的演练,他惶惶不安,感到怕,恐惧,有一瞬间还心死如灰。他烧掉了引线,也是为了阻止苦难的引线蔓延,好让十六年来的悲剧彻底告灭。

郝青宇闭上了眼睛,等了等。

却只有寂静。

他肃立着,周明威哭喊着跑过来,看着他哇哇大哭:“我日恁娘,贴吧有人说公园爆炸了,我还以为是你呢!”

郝青宇问:“哪个公园?”

周明威哭着说:“湿地公园,一个车炸了,车上的人全死了,附近钓鱼的也伤了好几个。”

手机再次震动,他掏出来,震动又停了,是个不认识的电话号码,打了十多个。

还有一条未读短信,备注“干爹”。

“你死过一次了,现在要好好活着。”

他听到周明威在喊他,让他走过去,声音很远,翻山越岭一样的远,就像那年一样。

郝青宇哭了。他明白了,这是临死之人听到的声音。

他想,顾婷婷在死之前一定听到了他说的“马上就要看到你爸爸啦”,她无条件地信任他,她想见到爸爸。

“我就要见到爸爸啦”,她肯定是带着这个想法死去的。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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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来林 编辑 | 卡罗琳

原文链接:《我觉得,你女儿死前应该看到你了 | 遗恨者(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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