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子权谋(荀子六十)
译文:方勇 李波
出版:中华书局
宥坐
孔子观于鲁桓公之庙,有欹器焉。孔子问于守庙者曰:“此为何器?”守庙者曰:“此盖为宥坐之器。”孔子曰:“吾闻宥坐之器者,虚则欹,中则正,满则覆。”孔子顾谓弟子曰:“注水焉。”弟子挹水而注之,中而正,满而覆,虚而欹,孔子喟然叹曰:“吁!恶有满而不覆者哉!”子路曰:“敢问持满有道乎?”孔子曰:“聪明圣知,守之以愚;功被天下,守之以让;勇力抚世,守之以怯;富有四海,守之以谦。此所谓挹而损之之道也。”
译文:孔子在鲁桓公的庙里参观,看到一个倾斜的容器。孔子问守庙的人说:“这是什么容器?”守庙的人说:“这大概是君主放在座位右边的一种器具。”孔子说:“我听说君主放在座位右边的器具,空着时候就倾斜,灌入一半水就会端正,灌满水就会倾倒。”孔子回头对弟子说:“灌上水。”弟子舀了水往里倒,倒入一半就端正了,倒满就翻倒了,将水倾空就倾斜了,孔子喟然长叹说:“哎!哪有满了而不倒的呢!”子路说:“请问保持满有什么方法吗?”孔子说:“聪明睿智,用愚钝来持守它;功劳遍布天下,用谦让来持守它;勇敢盖世,用怯懦来持守它;富有天下,用谦虚来持守它。这就是抑制又再抑制的方法。”
孔子为鲁摄相,朝七日而诛少正卯。门人进问曰:“夫少正卯,鲁之闻人也,夫子为政而始诛之,得无失乎?”孔子曰:“居!吾语女其故。人有恶者五,而盗窃不与焉:一曰心达而险,二曰行辟而坚,三曰言伪而辩,四曰记丑而博,五曰顺非而泽。此五者有一于人,则不得免于君子之诛,而少正卯兼有之。故居处足以聚徒成群,言谈足以饰邪营众,强足以反是独立,此小人之桀雄也,不可不诛也。是以汤诛尹谐,文王诛潘止,周公诛管叔,太公诛华仕,管仲诛付里乙,子产诛邓析、史付。此七子者,皆异世同心,不可不诛也。《诗》云:‘忧心悄悄,愠于群小。‘小人成群,斯足忧矣。”
译文:孔子代理鲁国的相国,当政七天就诛杀了少正卯。学生进来问道:“少正卯,是鲁国的名人啊,先生当政就先杀了他,不会有错误吗?”孔子说:“坐下!我告诉你原因。人有五种罪恶,而盗窃不包括在里面:一是内心通达而险恶,二是行为邪僻而坚定,三是说话虚伪而善辩,四是善于记诵怪异之事而十分广博,五是顺从错误而加以润泽。这五种罪恶,一个人身上有一种,就不会免于君子的诛杀,而少正卯却同时具备。所以他居住的地方足以聚集门徒成群结队,言谈足以掩饰邪说迷惑众人,意志刚强足以反对正道,而且自立一说而不肯听别人的意见,这是小人中的雄杰,不能不诛杀。所以汤诛杀了尹谐,文王诛杀了潘止,周公诛杀了管叔,太公诛杀了华仕,管仲诛杀了付里乙,子产诛杀了邓析、史付。这七个人,都是处在不同的时代而有相同的思想,不能不诛杀。《诗经》中说:‘忧心忡忡,被群小所怨恨。‘小人成群,就值得担心了。”
孔子为鲁司寇,有父子讼者,孔子拘之,三月不别。其父请止,孔子舍之。季孙闻之不说,曰:“是老也欺予,语予曰:‘为国家必以晓。‘今杀一人以戮不孝,又舍之。”冉子以告。孔子慨然叹曰:“呜呼!上失之,下杀之,其可乎?不教其民而听其狱,杀不辜也。三军大败,不可斩也;狱犴不治,不可刑也,罪不在民故也。嫚令谨诛,贼也;今生也有时,敛也无时,暴也;不教而责成功,虐也。已此三者,然后刑可即也。《书》曰:‘义刑义杀,勿庸以即,予维曰未有顺事。‘言先教也。故先王既陈之矣道,上先服之;若不可,尚贤以綦之;若不可,废不能以单之;綦三年而百姓聪往矣。邪民不从,然后俟之以刑,则民知罪矣。《诗》曰:‘尹氏大师,维周之氐。秉国之均,四方是维。天子是庳,卑民不迷。‘是以威厉而不试,刑错而不用,此之谓也。今之世则不然:乱其教,繁其刑,其民迷惑而堕焉,则从而制之,是以刑弥繁而邪不胜。三尺之岸而虚车不能登也,百仞之山任负车登焉,何则?凌迟故也。数仞之墙而民不逾也,百仞之山而竖子冯而游焉,凌迟故也。今夫世之凌迟亦久矣,而能使民勿逾乎?《诗》曰:‘周道如砥,其直如矢。君子所履,小人所视。眷焉顾之,潸焉出涕。‘岂不哀哉!”
译文:孔子做鲁国的司寇,有父子二人打官司,孔子拘留了儿子,三月不判决,他的父亲要求停止诉讼,孔子赦免了儿子。季孙听到这件事很不高兴,说:“这个老头子欺骗我,他曾对我说:‘治理国家一定要用孝道。‘现在杀一个人可以羞辱那些不孝顺的人,却又放了他。”冉子把这话告诉了孔子。孔子感叹地说:“哎!君主丧失了正道,百姓把他杀了,可以吗?不教育他的人民却判决他们的官司,是杀害无辜的人。三军大败,不能都斩首;法律不恰当,就不能施加刑罚,是因为罪过不在人民。法令松弛而刑罚严酷,这是残害;生产有一定的季节,赋敛却没有一定的限度,这是残暴;不教育却要求成功,这是虐待。制止这三种行为,然后刑罚可以施行了。《尚书》中说:‘合理的刑罚和正确的诛杀,也不要立即执行,我们只能说没有把事情处理好。‘意思是说要先进行教育。所以先王已经陈述了治国大道,君主要首先实行;如果不能做到,就要任用贤人来教导人民;如果还不能,就要罢免无能的人来震慑他们;三年之后百姓就顺从教化了。奸邪的民众不顺从,就用刑罚对待他们,那么人民就知道罪过了。《诗经》中说:‘尹太师是周朝的砥柱。掌握着国家的大权,天下靠他来维持。天子由他来辅佐,使人民不迷失方向。‘所以刑罚的威力虽然厉害却不用,刑罚可以搁置一边,就是这个意思。现在的社会却不这样:教化混乱,刑罚繁多,人民迷惑而掉入法网,接着制裁他们,因此刑罚繁多却不能战胜邪恶。三尺高的陡坡,空车也不能推上去;百丈高的悬崖,载重的车子却能推上去,为什么?因为坡度斜缓的缘故。数丈高的墙,人不能翻过去;百丈高的山,小孩也能登上去游玩,是因为坡度斜缓的缘故。现在的社会坡缓的现象太久了,人民能不爬上去吗?《诗经》中说:‘大道平如磨刀石,笔直得像飞箭。君主在上面走,百姓注视着它。留恋着回头看啊,眼泪禁不住往下流。‘难道不可悲吗?”
《诗》曰:“瞻彼日月,悠悠我思。道之云远,曷云能来。”子曰:“伊稽首,不其有来乎?”
译文:《诗经》中说:“远远望着那日月,我的思念绵绵不绝。道路是那样遥远,他怎么能来。”孔子说:“和他志同道合,他难道不会来吗?”
孔子观于东流之水,子贡问于孔子曰:“君主之所以见大水必观焉者是何?”孔子曰:“夫水,大遍与诸生而无为也,似德。其流也埤下,裾拘必循其理,似义。其洸洸乎不淈尽,似道。若有决行之,其应佚若声响,其赴百仞之谷不惧,似勇。主量必平,似法。盈不求概,似正。淖约微达,似察。以出以入,以就鲜絜,似善化。其万折也必东,似志。是故君子见大水必观焉。”
译文:孔子观看东流的水,子贡问孔子说:“君主看见大水一定要观看,这是为什么?”孔子说:“水,遍生万物而无所作为,像德。它总是流向低下的地方,曲曲折折必定遵循这个规律,像义。它浩浩荡荡而永不停息,像道。如果决口使它畅行,它奔流而泄就好似回应响声一样,涌向上百丈深的山谷也不惧怕,像勇敢。它注入低洼处必定很平,像法。它将物体注满而不用刮平,像公正。它柔弱得能达到所有细微的地方,像明察。物体放入水中冲洗后,就变得新鲜洁净,像善于教化。它千回百折必定向东流,像意志。所以君子看到大水一定观看。”
孔子曰:“吾有耻也,有有鄙也,吾有殆也。幼不能强学,老无以教之,吾耻之。去其故乡,事君而达,卒遇故人,曾无旧言,吾鄙之。与小人处者,吾殆之也。”
译文:孔子说:“我认为有些事情是耻辱的,有些事情是卑鄙的,有些事情是危险的。幼年时不努力学习,年老了没有什么东西可以传授给别人,我认为这是耻辱。离开了故乡,侍奉君主而显达了,忽然遇到老朋友,竟然没有怀旧之言,我鄙视这种人。和小人相处,我认为是危险的。”
孔子曰:“如垤而进,吾与之;如丘而止,吾已矣。”今学曾未如肬赘,则具然欲为人师。
译文:孔子说:“成就像小土堆一样却向前进步,我赞同;成就像山丘一样却停止,我反对。”现在有些人学到的东西还不如个肉瘤,就自我满足地想做别人的老师。
孔子南适楚,厄于陈、蔡之间,七日不火食,藜羹不糂。弟子皆有饥色。子路进问之曰:“由闻之:为善者天报之以福,为不善者天报之以祸。今夫子累德、积义、怀美,行之日久矣,奚居之隐也?”孔子说:“由不识,吾语女。女以知者必用邪?王子比干不见剖心乎!女以谏者必用邪?吴子胥不磔姑苏东门外乎!夫遇不遇者,时也;贤不肖者,材也;君子博学深谋不遇时者多矣。由是观之,不遇世者众矣。何独丘也哉!且夫芷兰生于深林,非以无人而不芳。君子之学,非为通也;为穷而不困,忧而意不衰也,知祸福终始而心不惑也。夫贤不肖者,材也;为不为者,人也;遇不遇者,时也;死生者,命也。今有其人不遇其时,虽贤,其能行乎?苟遇其时,何难之有?故君子博学、深谋、修身、端行以俟其时。”孔子曰:“由!居!吾语女。昔晋公子重耳霸心生于曹,越王勾践霸心生于会稽,齐桓公小白霸心生于莒。故居不隐者思不远,身不佚者志不广。女庸安知吾不得之桑落之下!”
译文:孔子往南到楚国去,被困在陈国和蔡国之间,七天没有吃过热饭,野菜汤中连米粒都没有,学生们脸上都带走饥色。子路上前问孔子说:“我听说:做好事的人,上天会用幸福报答他;做坏事的人,上天会用祸患报答他。现在先生积累德行、奉行道义、心怀美德,这样做已经很久了,为什么处境如此穷困呢?”孔子说:“仲由你不知道,我告诉你。你以为有智慧的人一定受到重用吗?王子比干不是被剖腹挖心了吗!你以为忠心的人一定受到重用吗?关龙逢不是被杀戮了吗!你以为劝谏的人一定受到重用吗?吴子胥不是在姑苏城东门外身首异处了吗!遇到还是不遇到贤明的君主,要靠机遇;贤能还是不贤能,在于个人的资质;君子中博学、远虑的人碰不到机遇的多得很。由此看来,遇不到好世道的人多得很,哪里只有我孔丘一人呢!况且芷兰生长在深林中,并不因为没有人欣赏就不芬芳。君子学习,并不是为了通达显贵;而是身处贫穷时而不感到困窘,内心忧患时而意志不衰,知道祸福生死的道理而心中不迷惑。贤能还是不贤能,在于资质;做还是不做,在于个人;遇到还是不遇到贤明的君主,要靠机遇;生还是死,在于命运。现在有人遇不到好时机,即使贤能,能有所作为吗?如果遇到好时机,那有什么困难?所以君子广泛地学习、深谋远虑、修养身心、端正行为来等待时机。”孔子说:“仲由!坐下!我告诉你。从前晋国公子重耳称霸之心产生在曹国,越王勾践称霸之心产生在会稽山,齐桓公小白称霸之心产生在莒国。所以处境不穷困的人考虑得不远,没有逃亡过的人志向不远大。你哪里知道我在这落叶的桑树下就不能得志呢!”
子贡观于鲁庙之北堂,出而问孔子曰:“乡者赐观于太庙子北堂,吾亦未辍,还复瞻被九盖皆继,被有说邪?匠过绝邪?”孔子曰:“太庙之堂,亦尝有说。官致良工,因丽节文,非无良才也,盖曰贵文也。”
译文:子贡参观鲁国宗庙的北堂,出来问孔子说:“刚才我观看鲁国宗庙的北堂,我也没停步,可转回来又看那九扇门都是拼接起来的,那有什么讲究呢?是工匠不小心弄断了吗?”孔子说:“太庙的北堂,应当是有讲究的。官吏把好的木匠都招来,根据木材进行文饰,并不是没有好的木材,大概是看重文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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