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克兰与俄罗斯共同之处(俄罗斯的最优先级国家书摘)

文丨波波·罗

(本文摘录自《孤独的帝国:俄罗斯与新世界无序》(2019年1月出版)。作者波波·罗是国际知名俄罗斯外交与安全政策研究专家,长期专注研究中俄关系。界面新闻获出版社授权刊发。)

对俄罗斯来说,最重要的两国关系就是它与乌克兰亲密但往往又棘手的相互影响关系。乌克兰不仅是一个外交政策上的要务,它也是俄罗斯身份、文化和历史观念的核心。对于普京,也无疑是对于大多数俄罗斯人来说,独立自主的乌克兰的概念毫无意义,因为自10世纪基辅罗斯成立,特别是自1654年联盟以来,两国一直享有共同的历史。正如普京所说的那样,乌克兰“是大俄罗斯,或是俄罗斯-乌克兰世界的一部分”。虽然普京否认有任何建立一个新的统一国家的企图,但很显然他认为乌克兰成为一个独立主权国家是令人遗憾的历史意外。

然而,在俄罗斯精英和公众意识中,乌克兰的重要性并非仅仅源自历史。同样关键的是它举足轻重的战略位置。从莫斯科的角度出发,谁能控制乌克兰谁就能主宰东欧,并能在欧洲和欧亚大陆发挥更大的影响。此处所说的势力竞争不仅是地缘政治空间的静态概念,还有对连通欧洲和亚洲之间的重要管道和运输路线的控制。出于同样的心态,控制乌克兰对于俄罗斯所理解的国家安全不可或缺。“失去”乌克兰会使俄罗斯自身的安全陷于危机之中。在经济上乌克兰也是非常重要的,它是仅次于欧盟和中国之后的俄罗斯的第三大贸易伙伴。尽管从俄罗斯直接进口天然气的幅度急剧下降,但它仍然是“俄气”的重要客户。自苏联时代来,俄罗斯和乌克兰的军事工业联合体已经密不可分了。此外,一直到现在,俄罗斯都是乌克兰农产品的最大进口国。

俄罗斯和乌克兰国内的发展令上述考虑变得更为重要。早在2004年,普京出于对橙色革命带来的更广泛影响的担忧而采取措施加强自己的权力,尽管当时得益于石油价格的上涨和年度6%~7%的经济增长,他的政治命运处于上升期。10年之后,普京的焦虑明显增加。2011—2012年的反普京抗议活动打击了普京政府的自满情绪。再则,俄罗斯经济自2013年以来停滞不前,威胁到普京以物质福利换取巩固政治的社会契约的基础。在这种情况下,乌克兰革命带来了更深的危机感。

普京自己在乌克兰投入了极大的资本,因而任何的胜利或失败都关乎其个人。2014年2月亚努科维奇的倒台不仅是俄罗斯外交政策在后苏联时代最严重的挫折之一,这还是普京绝对不能容忍的严重的个人耻辱。相反,对普京来说,随后的“吞并”克里米亚之举的重要之处并不是它代表了受压迫的少数民族匡正历史错误的道德行为,也不是战胜了乌克兰“法西斯分子”和西方列强。最重要的是这是普京个人的胜利——空前升高的支持率证明了这一点。

很难找出俄罗斯对乌克兰的一贯的战略。其战略是神秘期望、历史和地缘政治焦虑、战略权利感、直觉和战术灵活性的奇特混合。普京的方式反映了更普遍意义上打造其外交政策的两个世界的矛盾影响。一方面,克里姆林宫以历史必然性来设想乌克兰及其与俄罗斯的关系;另一方面,现实世界的发展不断地告诫它这样的幻想脱离了真实情况。

与一些西方评论家的观点相反的是,并无迹象表明俄罗斯有将乌克兰纳入俄罗斯联邦的宏伟计划。能够说明这点的是,就在亚努科维奇倒台以后,普京一再拒绝重新纳入克里米亚的呼声,这与自20世纪90年代初以来俄罗斯的大部分政治派别的立场产生了分歧。这种相对克制部分源自普京尊重法律的观念,对其而言重要的是,就算不能尊重法律的精神,也要在表面上尊重法律。正如他利用推举梅德韦杰夫当总统作为应对禁止连任三届总统的权宜之计,同样,他竭力为俄罗斯对乌克兰的政策披上正当程序的外衣。所以“吞并”克里米亚是以全民公投的方式实施的,表现其民众有自主选择的权利。(至于公投只不过是一个幌子,这对克里姆林宫来说无关紧要,重要的是有过这样一个程序。)

但阻止普京企图重新将乌克兰纳入领土的主要不是法律,而是这条道路不切实际。在这方面起威慑作用的并非西方制裁的影响,那只是一个次要的考虑因素。真正的问题是,纳入乌克兰作为俄罗斯联邦的一部分将给莫斯科带来沉重的负担,尤其是当它面临着日益加剧的经济压力时(制裁前已经很明显)。正如克利福德·加迪和巴里·伊克斯(Barry Ickes)观察到的那样,俄罗斯“禁不起……赢得乌克兰,也就是说,将乌克兰纳入其版图的话,俄罗斯不仅要每年花费100亿美元来负担乌克兰东部地区,如果要把乌克兰其余地区从西方市场切断的话,俄罗斯还需要投入更多的资金来支持它”。还有一个明显的后果是,俄罗斯越直接染指乌克兰,它遇到的阻力就会越大。目前,由于莫斯科在克里米亚和乌克兰东南部的行动,亲欧和亲北约的情绪急剧蔓延。

从克里姆林宫的角度来看,最好的情况是乌克兰成为一个运作不良,但还算稳定的政体,与俄罗斯保持亲密的政治、战略和经济关系。这种状况下莫斯科只需走中庸之道,既不用去支撑危机百出、长期依附、时不时政权颠沛的邻国,又不需要与致力于奉行独立自主、欧洲导向外交政策的自信的乌克兰较量。这样不好不坏、乱糟糟的乌克兰会更乐于遵守俄罗斯的优先权,也不会让西方有兴趣插手其事务。

完美计划……然而,叶利钦的前总理维克多·切尔诺梅尔(Viktor Chernomyrdin)曾有一句名言:“我们希望最好的,但结果通常是一如既往(的糟糕)。”多年来,普京发觉基辅是让人极为灰心的合作伙伴。他遭受了两次较大的挫折——2004年的橙色革命和2014年乌克兰反政府示威活动——即使乌克兰出现了更友善的领袖,但让人们服从他的领导也相当困难。比如普京曾经希望2010年亚努科维奇在总统选举中的获胜能够改善其前任维克多·尤先科领导下严重恶化的两国关系。在一定程度上的确有所进展。双边气氛明显好转,在政治、安全和军事机构方面的关系得到了加强,基辅很快同意将俄罗斯黑海舰队的基地塞瓦斯托波尔港的租约再次延长25年,直到2042年。亚努科维奇还淡化了一些敏感的历史问题,比如1932—1933年造成至少300万乌克兰人死亡的大饥荒。

但是随后关系的走向却让克里姆林宫大失所望。尽管政体内部之间的关系仍然保持亲密,但亚努科维奇政权试图通过在其他渠道寻求军事支持、技术和贸易来给自己留一些后路。乌克兰经常参与北约和平伙伴关系计划的活动,虽然加入北约的请求被搁置,但在军事演练等方面的合作增加了。乌克兰的视野并不局限于欧洲。它还扩大了与中国的军事技术合作。2013年12月,就在乌克兰反政府示威活动愈演愈烈时,亚努科维奇仍抽时间前往北京签署了总值约为300亿美元的合同。

乌克兰对俄罗斯的压力和“甜言蜜语”的抵抗在经济领域表现得最为明显。当地寡头雷纳托·阿克梅托夫(Rinat Akhmetov)、德米特罗·非尔塔什(Dmytro Firtash)、维克托·平丘克(Viktor Pinchuk)等人抵御俄罗斯对他们商业帝国的掠夺。亚努科维奇立场坚定地反对“俄气”接管乌克兰国有石油天然气公司(Naftohaz)和乌克兰的管道系统。他还要求对2009年总理尤利娅·季莫申科(Yulia Tymoshenko)和普京之间签订的天然气协议进行重新谈判,原因是根据此协议,乌克兰支付的价格远远高于德国和意大利等欧洲客户。从俄罗斯的天然气进口直接下降了近一半,缺口由从德国购买的更便宜的俄罗斯天然气填补。乌克兰还与荷兰皇家壳牌(Royal Dutch Shell)和雪佛龙公司(Chevron)各签订了价值100亿美元的页岩气勘探与开采合同。(因目前的冲突、全球石油价格下跌以及乌克兰经济崩溃之故已暂停。)

最为典型的是,亚努科维奇拒绝在俄罗斯的施压下加入海关联盟。他一直把布鲁塞尔与莫斯科玩弄于股掌间,2013年11月在最后一刻突然改变主意未与欧盟签订《联合协议》。亚努科维奇不但试图从欧盟获取200亿美元的补贴,同时也想取得(根本不存在的)海关联盟准成员地位——想要得到成员的好处,却不想被任何承诺束缚。克里姆林宫不满基辅的手段,然而只要亚努科维奇还统治着乌克兰政治,就不得不和他打交道。

由于乌克兰革命的爆发,人们很容易忘记普京和亚努科维奇对于双边关系和乌克兰在国际体系中的地位的观点是如此大相径庭。面对个人商业利益的直接威胁,亚努科维奇被迫接受克里姆林宫150亿美元援助方案及俄罗斯天然气降价三分之一,以换取乌克兰放弃与欧盟签订《联合协议》的谈判。但他仍希望留着欧洲这条后路。在努力保持战略灵活性、乌克兰独立及与欧洲经济一体化方面,亚努科维奇与其政治对手的共同之处要比普遍认可的多得多。

相同的目标,不同的处境。亚努科维奇的倒台引起了莫斯科对乌克兰的关注并采取了行动。在与欧洲及(特别是)美国不断交恶的背景下,克里姆林宫的零和思维暴露无遗。然而,它的基本假设和目标保持不变。和以前一样,其首要目标是控制,而不是征服——换言之,是在有限责任之下的力量投射。普京行为的依据仍然是俄罗斯对治理乌克兰保持首要兴趣,特别是在外交和安全政策的区域(但不止于此)。这酷似勃列日涅夫所谓的适用于苏联与华沙条约组织成员之间关系的“有限主权”理念。乌克兰可以正式独立,但没有完全的主权。俄罗斯可以不插手其日常决策,但要保留事实上的否决权。

当然,莫斯科追求其目标面临的处境已经改变。最明显的是,使俄罗斯产生影响力的主要手段已不复存在——这个手段虽不够令人满意,却曾是最便利的——没有了亚努科维奇(或替代者),莫斯科正在寻找其他方式来促进俄罗斯的利益。

这就是俄罗斯鼓吹乌克兰东部“联邦化”的原因。俄罗斯迫使彼得·波罗申科(Petro Poroshenko)总统服从其意愿的能力大不如前,所以它一直致力于那些在地理、种族和文化上最接近于俄罗斯的地区,例如卢甘斯克和顿涅茨克。但即使大多数当地居民反对基辅新政府,他们同样也不赞成脱离乌克兰或并入俄罗斯。因而俄罗斯的政策变得越来越有临时性且互相矛盾。俄罗斯宁愿乌克兰四分五裂、运作不良,那样它才更容易受到压力的影响。然而,它也担心长期的冲突会持续消耗俄罗斯的资源、破坏其自身西部地区的稳定,还会导致与欧洲的关系冻结。

克里姆林宫正在寻求西方帮助以解决这个难题。虽然俄罗斯通常不欢迎西方国家政府和组织的参与,但它知道以自己当前的能力很难阻止他们。让西方参与的潜在好处是,欧洲领导人为了逃避繁重的义务,或许会对波罗申科施压,敦促其对俄罗斯让步,尤其是在“联邦化”方面。重要的宪法权力向乌克兰东部地区下放将巩固俄罗斯对当地的影响力,那样莫斯科在以后与基辅打交道时可以利用分裂来威胁它,同时乌克兰几十年内都会被北约或欧盟排除在外。从克里姆林宫的角度来看,假如这些计划得到安格拉·默克尔和弗朗索瓦·奥朗德(François Hollande)参与的《明斯克协定》(Minsk Accords)或更正式的欧安组织的认可,这将是巨大的利好。

目前尚不清楚俄罗斯对乌克兰的政策在未来的几年会怎样。在近期内,莫斯科正在使西方和基辅对新的既成事实妥协。俄罗斯于2015年1月接管顿涅茨克机场,一个月后,接管具有重要战略意义的城镇德巴尔切夫,这一切都是为了达到此目的。普京会走多远将取决于许多因素:西方,尤其是欧洲的实力和弱点、政策反应;波罗申科能够恢复乌克兰正常治理,包括与东部建立关系和阻止经济惨重衰退的程度;以及克里姆林宫自身的信心水平,这相应地会受到俄罗斯政治和经济条件的影响。

至于2015年的春天,俄罗斯不会全面入侵乌克兰东部。但是,这种结果(或是无结果)受制于多个不稳定因素。普京很可能反对大幅度进行俄罗斯军事部署,也没有实现“新俄罗斯”(Novorossiya)这个历史愿景的打算。然而,存在一个很大的风险,如果普京不能够获取有利的政治资本,冲突将会升级,俄罗斯有可能占领乌克兰大部分地区。莫斯科已经为这样的可能状况做了一些基本铺垫,比如把所谓的2014年夏季基辅对乌克兰东部民间武装的“反恐”行动说成“发展成种族灭绝”。在短期行为压过理性的狂热气氛下我们不可能安然地排除任何情况。

兹比格涅夫·布热津斯基(Zbigniew Brzezinski)在《大棋局》(The Grand Chessboard,1996年)中写道,“乌克兰作为一个独立国家存在有助于改变俄罗斯。没有乌克兰,俄罗斯便不再是欧亚帝国”。这句话仍然适用。乌克兰依旧是最重要的试金石。俄罗斯如果能够接受乌克兰靠拢欧盟或扩大与北约合作的决定,那就表明俄罗斯要摆脱其帝国历史。但是,假如莫斯科继续把这种结果视为需要采取有力的“防御性措施”的非常事件,那么摆脱帝国历史则是遥不可及的愿望。2013年以来的事态的发展确认了普京——更笼统地说是政治精英——无法重新想象俄罗斯只是另一个有影响力的邻国和大国。古老的历史文明纽带和最近宗主国关系成为实现布热津斯基所期待的态度转变的真正难以跨越的障碍。

乌克兰与俄罗斯共同之处(俄罗斯的最优先级国家书摘)(1)

,

免责声明:本文仅代表文章作者的个人观点,与本站无关。其原创性、真实性以及文中陈述文字和内容未经本站证实,对本文以及其中全部或者部分内容文字的真实性、完整性和原创性本站不作任何保证或承诺,请读者仅作参考,并自行核实相关内容。文章投诉邮箱:anhduc.ph@yahoo.com

    分享
    投诉
    首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