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尔赫斯空间(博尔赫斯的蝴蝶梦)

作者:黎荔

博尔赫斯空间(博尔赫斯的蝴蝶梦)(1)

在西方现代作家中与中国文化有缘的人不在少数,但是从热爱和痴迷的程度上来说恐怕没有一个人可以与阿根廷的博尔赫斯相比。博尔赫斯一生都向往着中国,做梦都想踏上中国的土地,但由于种种原因至死都未成行。虽然中国在博尔赫斯那里永远停留在想象状态,但博尔赫斯还是以自己的世界观描绘了中国,以自己天才的想象建构了中国文化。

说起博尔赫斯的中国情结,他最钟情、最欣赏的莫过于中国文化中“亦真亦幻”的想象方式。在很多场合,博尔赫斯都提到“庄周梦蝶”的故事,他把庄子尊称为“幻想文学”的祖宗。博尔赫斯甚至认为他与庄子之间“有着某种关联”,“未必不可能是有人早就预设了这种关联,未必不可能是世界需要这种关联”。相隔2400年的时间,还有辽阔太平洋,这CP感也太苏了吧?

正是因为这种与庄子的心灵遥感,异域的博尔赫斯无数次地追想庄子的那个著名的蝴蝶梦,他以自己的方式重新诠释了“庄周梦蝶”,为理解这个众人熟知的典故提供了新的可能。博尔赫斯有意把原文中“周与蝴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这个最后进行评议的句子去掉,这样一来,“庄周梦蝶”就变为一个纯粹的故事,而不再是寓言。博尔赫斯是有意这样去改动的。沉重的理性一出场,轻盈的梦幻感就将消散大半。虽然庄子更关注的是人蝶不分、梦觉不辨、生死合一的齐物寓意,但是脱却寓意的“庄周梦蝶”也是一个饱满的整体。博尔赫斯不去解释蝶周之分,不作为哲学家出场,在落脚处直奔议论层面:作为一个寓言故事,给出明确的寓意。在博尔赫斯的译本中,他只作为小说家出场,表达一种观察世界的两可方式以及不确定性的审美幻景。“庄周梦蝶”最打动博尔赫斯的,是两个叙事、两个角度缠绕在一起,是庄周梦中的蝴蝶还是蝴蝶梦中的庄周,还是蝴蝶与庄周各各有别?依据幻想原则,庄周乃蝴蝶的化身,蝴蝶乃庄周的化身;依据现实原则,庄周就是庄周,蝴蝶就是蝴蝶。在这个文本里,梦觉之间的迷惑,阻止了读者的选择,读者不得不交替地经验这两个原则下的世界而无所适从、彷徨不定。博尔赫斯不看重最后的寓意,他去掉议论的层面,去掉冗余的修饰,只呈现这个幻想故事在本体论层面的疑惑。在博尔赫斯看来,庄周梦蝶最重要的含义不是人生如梦的感叹,而是本体论(关于世界是怎样构成的)上的疑问:对现实世界的质疑、对其他世界的感知、对时间的存在与否的质疑,这些才是博尔赫斯解读庄周梦蝶的核心所在。

博尔赫斯空间(博尔赫斯的蝴蝶梦)(2)

博尔赫斯在此基础上还增加一个叙事,他说:“‘庄子梦虎,梦中他成了一头老虎’,这样的比喻就没有什么寓意可言了。蝴蝶有种优雅、稍纵即逝的特质。如果人生真的是一场梦,那么用来暗示的最佳比喻就是蝴蝶”。众所周知,童年时代的博尔赫斯是老虎狂热的崇拜者,当童年逝去了,老虎仍时常出现在他的梦中,在梦境浑沌的潜层里,那些光辉闪耀的老虎依然存在。博尔赫斯将他许多优秀的作品都献给有着“原始的金黄”的老虎(以及由它激发起的记忆与梦幻),但是,他也承认“我多么无能:我的梦从未能造出我所渴望的野兽”,他的梦中之虎无形状可言,不明确,也许梦境承载不了老虎。论及庄周梦蝶时,博尔赫斯认为更契合梦境的,是蝴蝶而非老虎。

说实在的,当博尔赫斯提醒我们,庄子梦到的只应是蝴蝶而不是别的什么,他这种思想上的灵动直觉,让我很受震动。蝴蝶与老虎,一样可以成为梦幻的一个形式,人类词语的一种组合,为什么蝴蝶更适合梦幻呢?也许,因为蝴蝶与梦幻有着同样轻盈的质地,而老虎来得太过沉重了,而且老虎的时间量感是实在的,而蝴蝶似乎翩跹在时间之外,或者说可以进入到所有时间之内,蝴蝶不占有时间,它只是稍纵即逝地掠过。。蝴蝶的诗化意味在于,它是不能被束缚的,它永远飘忽不定。

博尔赫斯空间(博尔赫斯的蝴蝶梦)(3)

通过博尔赫斯对于庄子的翻译(你也可以说是创造性误读),我发现我原先认为迷离吊诡的庄周梦蝶,因为结尾处的思辨评议部分,还是太拘泥现实、太沉重了。博尔赫斯以他的方式来诠释这个东方寓言:在本体论层面,存在着的只有无数经验的瞬间,做梦的瞬间,蝴蝶是庄周梦中的存在,他们是彼此梦中之物,其各自的现实存在是推论而来的,其实存地位不能得到感知的验证,只是梦的经验以及梦中事物。博尔赫斯的“庄周梦蝶”给我们提供了一个魅力无穷的两可空间,幻想原则与现实原则同时并存其中,这是幻想文学最纯粹的时刻。他让这个故事变得更加轻盈幻化、恍惚迷离。博尔赫斯本质上是一位轻逸的作家,他富于想象力地表达了人类心中漂浮着的难以言喻的情绪,给我们提供了别样的一种感知现实的方式。他的隐喻和修辞,他的扭结现实与幻想两端的叙事,丰富和拓展了人类的自我意识。博尔赫斯通过删掉倾向于人类视角的结尾,强化了蝴蝶与庄周是平行世界,他的诠释没有因为庄周梦蝶的先入为主,而淡化蝶梦庄周那一端的经验,使我们能够更坚定地去经验人作为蝴蝶的梦中存在。

如果蝴蝶也可以写小说的话,我相信空中飞花的蝴蝶,可能比夫子气的庄周写得更美丽,因为蝴蝶有一种轻盈的力量,轻盈之物才能更好地自由变化——

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我竟然变成了人,走到草原上,看着自己飞来飞去。当我还是蝴蝶的时候,我不知道自己如此地快乐。一对翅膀翩跹在最美的风景间,如一道穿过整个时空的光。

,

免责声明:本文仅代表文章作者的个人观点,与本站无关。其原创性、真实性以及文中陈述文字和内容未经本站证实,对本文以及其中全部或者部分内容文字的真实性、完整性和原创性本站不作任何保证或承诺,请读者仅作参考,并自行核实相关内容。文章投诉邮箱:anhduc.ph@yahoo.com

    分享
    投诉
    首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