瓠山才子诗文(瓠山才子说文解字)
宋人吴曾在《能改斋漫录》中有《辩霞鹜》一条,原文如下:——
梁江淹《赤虹赋》云:“霞晃朗而下飞,日曈昽而上度。”张说《晚景》诗云:“水光浮日去,霞彩映江飞”。凡淹、说所谓霞飞,则云霞之霞也。王勃《滕王阁序》曰:“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土人云:“落霞非云霞之霞。盖南昌秋间有一种飞蛾,若今所在麦蛾是也。当七八月之间,皆纷纷堕于江中,不究所自来。江鱼每食之,土人谓之‘霞’。故勃取以配鹜耳。不知者便以为云霞。则长天岂可与秋水同色也哉?予又案:孔颖达曰:“野鸭曰凫,家鸭曰鹜。”鹜不能飞腾,故郑康成注《宗伯》云:“鹜取其不飞迁”。李巡亦云:“凫,野鸭名;鹜,家鸭名。”然则鹜本不能飞耳。论文虽不当如此。要之,作文者亦不可不察也。
有人于是根据这一条,解释“落霞与孤鹜齐飞”一句为:“零散的飞蛾被孤单的鸭子在水面上追捕而‘齐飞’”。乍看起来,确实有些新意,但仔细琢磨,是“小儿之见”。吴曾《辩霞鹜》就是有意引导这种见解。
吴曾所引“土人云”的论据,其实是语言的“同音假借”现象,那种飞蛾,南昌人叫作“霞”,只是借了“霞”字的音,跟王勃的“落霞”毫无关系,那种飞蛾也可以叫成“虾”、“匣”等同音字,反正是“假借”,怎么方便怎么“借”。所以,这个证据是站不住脚的。况且,王勃也不可能用土人方言去作赋,即使要作,也要使用当时的规范语言,还不如直接写成“螟蛾与孤鹜齐飞”,试想,这样小气的句子,能成为千古绝唱吗?!这种见解,让人忍俊不禁。
吴曾也许也知道“土人云”的论据有些单薄,说服力不强,于是引经据典,勉强论证,那就是“野鸭曰凫,家鸭曰鹜”,家鸭“不能飞” 、“不飞迁”,这可以说是自相矛盾:“鹜”既然不能“飞”,为什么王勃非要说它与那“飞蛾”“齐飞”了呢?
再来核查他所引用的相关经典条目,如下:——
《太平御览》引《说文》:“鹜,野凫也。”
毛氏云:“可畜而不能高飞曰鸭,野生高飞曰鹜。”
李巡:“凫,家鸭名;鹜,野鸭名。”
以上三条正好与吴曾引用的说法相反,说明他为了证明“不能飞”,为了把“鹜”证实成“家鸭”,强改经典或者只引用与自己意见一致的说法,全力支持自己的论点。
查《康熙字典》,一会说凫是家鸭、鹜是野鸭,一会又说是相反。但《说文》和毛氏的解释应该是最权威的,“鹜”最早就是指野鸭,后来由于文字的发展变化,变得很混乱。也许这个地方的人把家鸭叫“鹜”,那个地方的人又叫“凫”;“鹜”、“凫”属一声之转,其实就是一回事。况且,有些地方的人唇齿音混乱,根本“鹜”、“凫”不分;另外,没有野鸭,又哪来的家鸭呢?我觉得,王勃赋中的“孤鹜”当是指野鸭无疑。野鸭要是飞起来,可就很高远、很急迅了。不仅如此,“鹜”其实应该是“鹜雁”一类词语的省略,泛指鸿雁之类的候鸟。在“落霞与孤鹜齐飞”这样一幅波澜壮阔的画面中,是“鹜”是“雁”已经不重要了,文学作品毕竟不是科研报告。唐诗中“鹜雁”或“雁鹜”屡见不鲜,大多是泛指。如刘禹锡:“此时同雁鹜,池上一徘徊。”李白:“楼船一举风波静,江汉翻为雁鹜池。”宋人词中的例子更是不胜枚举,无须多赘。这说明,吴曾引经据典的论据也毫无说服力。
吴曾又疑问:“则长天岂可与秋水同色也哉?”这一问真正幼稚!试想,正当渔舟唱晚之际,天上“落霞与孤鹜齐飞”,那么江中的倒影不也正一样吗?“秋水共长天”不仅是“一色”,而且是“一画”、“一景”、“一境”,这就是水面映像原理,须在远处才能看得分明。
吴曾在最后又吞吞吐吐地说:“论文虽不当如此。要之,作文者亦不可不察也。”似乎是说,论文学不能这么认真,非要把“霞”说成“飞蛾”,把“鹜”说成“家鸭”;然而,作文的人应该有所觉察。不知这里的“作文者”是指他自己呢?还是指别人呢?或者竟是对王勃本人有些意见呢?还是说王勃不该把“不能飞”的家鸭非要写得飞了起来?……。不得而知。
综观吴曾的错误,根本原因是他利用了古书尤其是字典对同一事物不同解释兼收并蓄的含糊表述。同一事物有很多种解释或者完全相反的解释,古人总是一并收录,不发表任何意见,留待后人自己去选择、去辩解。但有些人在引用时,断章取义,只摘录对自己的论点有用的条目,对于不利证据,则不予采纳;在此基础上,再以机械简单的三段论法推出自己的观点。显然,这是一种唯心主义的作法,不符合科学精神,在治学中实不可取。
据史书记载,吴曾“因应试不第,于绍兴十一年(1141)献书秦桧,得补右迪功郎……”,其《能改斋漫录》一书“党附秦桧,曲意取媚,……考证也有不少失实处,故曾遭到同时代人普遍指摘。”看来,对于这样一个品德有问题的文人的笔记,只能当成“齐东野语”来读,其所述野史或故事,只可参考,不可当真。
据王定保《唐摭言》卷五载:——
王勃作《滕王阁序》时年十四,都督阎公不信之。勃虽在座,而阎公意属子婿孟学士者为之,已宿构矣。及以纸笔巡让宾客,勃不辞让。公大怒,拂衣而起,专令人伺其下笔。第一报云“南昌故郡,洪都新府”,公曰:“是亦老生常谈。”又报云“星分翼轸,地接衡庐”,公闻之,沉吟不言。又云“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公瞿然而起,曰:“此真天才,当垂不朽矣!”遂亟请宴所,极欢而罢。
对于天才大家的文笔,如果细较于“霞鹜”之辩、“凫鹜”之争,则无异于上演一场“蚍蜉撼大树”式的闹剧。我因自己为了辩证“霞鹜”而作这种理论鸡毛蒜皮的文章而颇感不安。
有人说,现代人对经典作品误读很多,其实,误导的害处远远大于误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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