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先骕和胡欢(胡先骕与白璧德)
编者按:书评《胡先骕与美国人文主义者白璧德——读张源著〈从“人文主义”到“保守主义”——学衡派与白璧德〉》,作者系中国科学院庐山植物园的胡宗刚,著有《胡先骕先生年谱长编》《不该遗忘的胡先骕》等。
张源的《从“人文主义”到“保守主义”——〈学衡〉中的白璧德》初版于2009年,后经增订及变更副书名,近日于商务印书馆推出增订版。张源之书虽然是对旧材料的解读,却用心细腻,且中西比较,故而别具独到新意。余关注胡先骕与白璧德之关系由来已久,拜读之下,果然受益,不禁要作文记录下来。
胡先骕接触到白璧德,与白璧德的中国弟子吴宓、梅光迪有关。胡先骕译白氏在美东中国留学生年会上的演讲词“Humanistic Education in China and in the West”(《中西人文教育谈》),对饱受新文化运动冲击之中国传统文化价值具重大意义。张源发现,胡的译文在《学衡》刊出的时间,是白氏原文在《中国留美学生月报》刊出仅四个月之后,且还要扣除一个月的《学衡》出版时间,如此迅速,令人惊讶。译文是胡先骕自行决定翻译,还是吴宓促成,此关系到是谁先注意到白璧德的人文主义的。《学衡》于胡先骕译文之首,置吴宓按语云:
今此篇原名Humanistic Education in China and the West,登载《中国留美学生月报》第十七卷第二期(民国十年十二月出版)。去年九月,美国东部之中国学生年会,曾请白璧德先生莅会演说,此篇即系当时演说之大旨。以其论特为吾国人而发,故首先由胡君先骕译出,以登本志。
胡先骕肖像
多年之后,《吴宓自编年谱》对此记述稍为详细:
一月初,得白璧德师自美国寄来其所撰之“Humanistic Education in China and in the West”一文。盖1921年秋(宓离美国后)留美中国学生会年会特请白璧德师莅会之讲稿,而刊登于《留美中国月报》者也。胡先骕君见之,立即译出,题曰《白璧德中西人文教育谈》,登入《学衡》第三期。由是确定两词:(1)Babbitt师之姓氏(宓初译为巴比陀,取自1902年出版《经国美谈》小说中之Pelopidas)译为白璧德三字。(2)Humanistic宓初译曰人本主义。译为人文主义,皆胡先骕君造定之译名,而众从之者也。Humanitarianism译为人道主义,则世之所同。(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5年)
《学衡》第三期书影
张源认为,虽吴宓《学衡》按语中的“首先由胡君先骕译出”一说含混模糊,但根据《吴宓自编年谱》中“胡先骕君见之,立即译出”,则可明确判定译文选择者是胡先骕本人。进而张源阐述白璧德文中赞誉中国传统教育有“平天下”之义,与西方教育以培养领袖为目的,有相通之处。胡先骕素怀大志,敏锐感知此中契合,乃是其翻译此文之深层原因。张源还将原文与译文予以比较(此为其研究方法之一),发现胡先骕并非忠实于原文,而是对演讲中口语或重复之处予以删除,对语句不够缜密之处予以改写,其中更有胡先骕所加入的自己对中国平天下之理解。如此处理之后,译文更适于阅读。据此也可证明,译文是胡先骕独立完成,胡先骕是中译白璧德第一人。在此摘录一段张源文字,以说明以上余所作之解读:
(胡先骕)译本的产生自有其原因:首先,白璧德之“人文主义”思想在译入中国之初,并无前法可依据,译者只能运用本土资源,或“熔铸新词”或“旧瓶新酒”找到相应的中文表达;其次,原文自身的思想内容与中国传统思想极为契合,译者正是出于对中国传统思想的认同,转而对原文内容亦极为认同,这同样很容易导致译者“就地取材”来沟通二者;再次,译者翻译该文的目的,一方面是为宣传白璧德学说,另一方面更是以白璧德学说为工具,来宣传中国的文化与传统。(第203页)
白璧德为胡先骕所尊崇,长期执教于哈佛大学,且为长辈。译文刊出之第二年(1923年),胡先骕再度赴美,入哈佛大学留学攻读科学博士学位。吴宓致函白璧德介绍胡先骕,并云胡氏将来美拜见。函云:
胡先骕是我们最好的朋友之一,也是少数为《学衡》工作最热心最执著的人,自杂志创刊以来,他撰稿最多。他将《中国留美学生月刊》所载您的文章译成中文,刊于早期的《学衡》上(我记得我曾给您寄过)。胡先生是研究植物学的学生,曾在加州大学学习数年。此后任东南大学的植物学教授,而现在即将前往哈佛阿诺德植物园从事专门研究。他将于两周后出发,在哈佛研学两年。虽然他不曾见过您,我敢说他相当于您的弟子。他读过所有您写的书,还有穆尔先生和薛尔曼先生的书。他精通中国文学,并粗通西方文学。他将前往拜谒您,并希望经常得到您的忠告和启发。我没有给他一封正式的介绍信,不过我请求在这里详述此事。再者,他将可能告诉您中国和我们的情况,比我在一封短信中向您介绍更为详细。(吴学昭编,《吴宓书信集》,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1年)
白璧德肖像
张源对胡先骕译文的解读独具温情。因胡先骕译文中有白璧德面对留美中国学生的演讲,将他们视为“知识界领袖”,张源因而发出胡先骕第二次赴美“选择哈佛攻读硕士及博士学位,不知他的选择与这批哈佛学子的影响以及白璧德的感召力是否有关?”(第180页脚注)之疑问。其实,胡先骕此次赴美纯是植物学研究之需要。哈佛有著名之格雷植物标本馆和阿诺德树木园,胡先骕与他们已建立学术交往;既然来哈佛,顺便拜见白璧德,也是人之常情。至于此时尚在美留学之学子,在胡先骕看来,应属弟子门生辈,无需与他们为伍。早在第一次留美时(1913—1916年),胡先骕即在《中国留美学生月报》发表《中国农业之展望》(1914年)等文章;而此时(1923年),胡先骕已在中国开辟了自己之科学事业,俨然已是学界领袖了。
1931年白璧德去世,吴宓写《悼白璧德先生》云:“胡先骕君尝译述先生之著作,又面谒先生,亲承教诲。”但在胡先骕文字中却未见其拜见之记录,甚至此后提到白璧德都甚少。余对此甚为疑惑。前所引吴宓致白璧德函,系今之学人赴美在白璧德档案中查出,不知白璧德档案中是否还有关于胡先骕片言只字?
吴宓肖像
胡先骕与《学衡》,当然与吴宓有莫大之关系,而胡先骕与吴宓之间最终虽未交恶,至少也存有芥蒂。张源之书论此,引用《吴宓日记》所载,1927年胡先骕赴北京,此为多年之后重聚,但胡先骕却言“《学衡》缺点太多,且成为抱残守缺,为新式讲国学者所不喜。也已玷污,无可补救”,因而提出停办《学衡》之建议。这令吴宓“大失所望”,“中心至为痛伤”而“弥觉孤凄”。张源言胡先骕可能是思想观念受胡适影响而发生了某种变化,才提出否定《学衡》之意见。余看未必。胡先骕思想观念,学术旨趣早已经形成,且一以贯之。吴宓所言胡先骕态度之转变,其原因之或有待新材料出现。不过胡先骕有一段评述吴宓之言,研究者或不宜放过。其云:
吴先生有关中朴学家之风气,原籍三原,肄业清华,从而留学美国,天分非甚高而用功极勤,勇于负责,督教学生甚严,勤学之士咸感之。喜为诗而非有隽才,故五古虽多可观,然不中程之作亦不少,其刊印诗集也殊少选择,亦未能请名家为之删定,遂使燕石琼踞,杂然并陈,殊为可惜。至以拜伦自况,而发生一段罗曼史,似尤非白璧德先生信徒所宜有之事也。(胡先骕,《梅庵忆语》,《子曰》1948年第四期)
1961年已是沧桑巨变之后,吴宓有北京之行。《吴宓诗话》记载云:“一九六一年九月初,宓在北京曾造访步曾,相待相冷且慢。”此后时通函笺。胡先骕《忏庵诗稿》有《得吴雨僧书却寄》一首:“忽从天外到鳞鸿,慰我伶俜冰炭胸。燕蜀相望千里隔,岁时宁得一樽同。蘧蘧待觉黄粱梦,冉冉皆成白发翁。差喜当年豪气在,期君身作后凋松。”此与吴宓所云“相冷且慢”大相径庭,原由何在?其时,吴宓在西南师范学院任教,该校有戴蕃瑨者,系胡先骕之门生,《吴宓日记》常记载戴蕃瑨在吴胡之间转递书信等。余有幸于2000年7月在北碚拜访戴蕃瑨先生,惜其时不知有此类问题,错过请教之机会,憾矣。
张源书中还论及胡先骕与陈寅恪之关系。张源引《吴宓日记》,1927年吴宓在北京会晤胡先骕时,曾一同在清华大学见陈寅恪,面谈片刻,“寅恪谓非通梵、藏等文,不能明中国文字之源流音义”。因胡先骕此前作《说文植物古名今证》,张源云:“心高气傲的胡先骕对目空一切的陈寅恪这番发言是何反应,不需记载也可想而知。两人的会面匆匆收场,想来是话不投机,不欢而散了。”(第159页)如此解读恐与事实相去甚远。可能张源不知《学衡》所刊陈寅恪之《与妹书》,乃是胡先骕自陈三立处拿得稿件而刊发;陈寅恪回国之前,胡先骕又积极促使东南大学聘任陈寅恪(见余之小文《胡先骕与义宁陈家》),仅以此层关系,即可说明不会“不欢而散”。其后胡先骕曾在多处高度赞誉陈寅恪学术成就,怀有敬意,此不俱录。
吴宓圈点的陈寅恪《王观堂先生挽词》手稿
梁实秋亦学衡重要一员,其于1926年自美回国,经胡先骕促成而应聘于东南大学。梁实秋《槐园梦忆》云:“我回到了故国,拿着梅光迪先生的介绍信到南京去见胡先骕先生,取得国立东南大学的聘书,就立刻北上天津。”胡先骕与梁实秋之交集,余所见仅此而已,附记在此,亦为今日学衡研究者一条线索。
余前言张源之书是以解读现有之文献取胜,然在其检阅史乘中,居然发现胡先骕一篇逸文,即南京高等师范学校农业研究会所编《农业教育》杂志之序言。此文写于1919年,余遍寻胡先骕之文已久,却不知有此。由此可见张源用力之深,此亦余读其书又一益处也。
《从“人文主义”到“保守主义”——学衡派与白璧德》(增订版)
张源 著
商务印书馆
2022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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