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公府的女人故事(长安士族人人皆知)
长安士族人人皆知,温氏小姐温婉宁嫁了位完美夫君。
谢临淮眉尾有一颗红痣,眸如寒星溅水,很是凛人。一身雪衣襕衫,骨相极美,举手投足间占尽天下名士之风流。
他身居高位,自幼生于门庭醇雅之族,于音乐、骑射、书法、玄学尽皆精通,是皇族最炙手可热的权臣。
最可贵的是,他纯善有德,风雅和蔼,常常救济穷人。
娶了自幼失怙的温小姐后,他更是对她百般宠溺,甚至连温小姐的一日三餐,穿什么衣服都贴心地安排好。他看向她时,眼中永远挂着柔柔的涟漪。
府邸里有一块夫妻石,是温小姐亲手刻下的,“连枝共冢,至死不渝”。
两人形影不离,出入长安各处,成双成对,好不羡人。外人甚至都没见过温小姐独自出门。
有好事者想把他们的爱情故事做成话本,大捞一笔,遂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私下里偷偷见了温小姐一面。
却见平日那光鲜幸福的温小姐两眼泛红,透着隐忍的恐惧和委屈,将门死死关紧。
她用带血的指甲在桌上刻下几个字,恩爱是假的,救救她。
第一卷 温家女
1.探病
孟春时节,初阳照在去年残余的积雪上,春水顺着低垂的檐角潺潺而流。蔷薇藤蜿蜒爬上大户人家的外墙,给灰沉沉的砖瓦平添一抹明净的翠绿。
天色微明,辅国将军家的大娘子何氏带着她的三个女儿前去谢府,探望前几日落水受寒的谢家大哥儿。
两家是世交,门第差不多,素有秦晋之好。如今儿女们都长大了,若想下一辈继续攀姻,这些礼节性的走动可少不了。
何氏叮嘱自己的女儿,“待会儿见了长公主和谢公子,要规规矩矩地问礼请安,笑不露齿。你们爹爹再三叮嘱,决不能在谢公子面前丢脸。”
长女颔首允诺。
次女却小声嘀咕,“母亲这话该说给婉宁才是,除了她蠢笨,还有谁会丢人?”
温婉宁正静坐在马车的角落里,听见自己的名字,默默地说了一句,“我也不会丢脸的。”
何氏内心微觉不悦。
她亲生的女儿只有沅姐儿和沁姐儿两个,这宁姐儿乃是温老爷在外生的,亲娘是个扬州瘦马,何等微贱。如今那烟花女子死了,温老爷便将宁姐儿寄养在她膝下。
若非不得已,这次来中书府,她必不会带这么个不干不净的瘦马之女来,使自己两个女儿蒙羞。
何氏训道,“你们晓得便好。今日无论谁犯了错,丢的都是整个温氏的脸。”
话虽是对着三个姐儿说的,目光却独独落在温婉宁身上。
温婉宁眉目低了低,假装没有听见。
片刻马车停下来,谢府已经到了。
小厮二喜早已在门口守候,一路将温家母女引入垂花门。
谢氏不愧为相府门第,门庭雅致,楼阁清丽。越过小拱桥后,处处可见鹅颈长廊,精雕细琢。这才初春,廊外便移植浅色素馨、茉莉,简约而不媚俗。
两家平常也时有走动,这些景致何氏早已看了无数遍,却还是看不够。越看越羡,越看越叹。
谢家本就是代代为官的诗礼簪缨之家,大公子谢临淮尤擅诗文,十八岁时就被先帝朱笔钦点为探花郎,晋翰林院的编修,可谓是才高八斗。
三年后,谢临淮成为东宫太子太师,专事教□□。太子践祚后,感念他的授业之恩,越级拜为中书令。
可叹这位谢家郎君,仅仅二十三岁的弱冠之龄,便已是朝中位极人臣的右相了。
反观温氏自家儿子,却只是个高不成低不就的轻骑校尉。温家本来和谢家门第相当,却因为谢家这位长子,被狠狠地比下去了。
如今谢临淮还未成婚,联姻的念头在何氏心头蠢蠢欲动,挥之不去。
无论沅儿和沁儿哪个女儿嫁了他,都是门极好的亲事,都能光耀温氏的门楣。
何氏不想放过这好机会,又把自己的两个女儿拉过来,附耳再三叮嘱了几句。
温婉宁见何氏母女在说话,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也不近前。温家三女虽表面上平起平坐,亲疏到底不同。
长廊中微风吹拂,夹杂着淡淡的清芬。她百无聊赖,故意放缓了脚步,一枚月白的梨瓣落在她肩头,她轻轻拾下来,放在鼻尖下嗅了嗅,香中带着微微的苦。
谢家的主母乐康长公主已在前厅等候,见温家母女过来,双方亲亲热热地见了礼。
温家两女上前,长公主见姑娘们出落得亭亭玉立,喜之不尽。
“沅姐儿和沁姐儿都长这么大了。”
何氏附和道,“是啊,岁月催人,沅儿都十七了。淮儿今年也二十三了,正是好时候。”
长公主蔼然拉着长女温芷沅的手,正欲好好打量,却先瞥见身后的温婉宁。
她愣了片刻,“这是……宁姐儿?我都不认识了。”
何氏陪笑道,“都是膝下女儿,不好厚此薄彼。”
温婉宁循规蹈矩地过去见了个礼,长公主点了下头,没多说什么。
她从长公主眼中看出了规避之意,默默退到一边去。
温家几个女儿中,温芷沅知书达理,温芷沁明丽可爱,温婉宁却因为生母的缘故颇受白眼。
其实长公主原是个要脸面的人,不会因为出身刻意苛责一个小姑娘。
只是谢公爷和温老爷在年少时有一次吃醉了酒,互相约定他们的第一个女儿和儿子结为夫妇。
后来温老爷无意间和一个瘦马娘子先鼓捣出了庶女儿,按照当初的婚约,温婉宁理当和谢临淮结为夫妇。
长公主心比天高,如何能容忍自己淡星孤月般的儿子娶一个贱籍之女?缘此故才对温婉宁多了几分嫌避。
这桩糊涂的婚约,乃是一时酒后之言,将来必得寻个由头解掉的。
谢家既不承认这婚事,温家也不想认。
温老爷和何氏一心想让谢临淮当嫡长女沅儿的女婿,此番探病,何氏破例带着温婉宁来,就是存了退婚的意思。
温婉宁对谢临淮的印象还停留在年少时。
那时也是个香雪如海的初春,谢温两家的子弟一块上家塾。她启蒙晚,三岁才开口说话,六岁之前又跟着亲娘四处流浪,对家塾中夫子讲的《诗经》《左传》如听天书,甚至连毛笔都拿不好。
所有人都嗤笑她,唯有谢临淮一人肯静下心来教她。
谢临淮那时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字已写得极好极好。他握着她的笔,饱蘸墨汁的狼毫游走在宣纸之上,唇角染着少年人不知膻腥的笑,问她“会了么?”
温婉宁当时点头。
他是唯一拿正眼瞧她的,是最纯善有德的君子。
知慕少艾的年岁,人人都有慕美之心。其实她根本一点也没会,她的所有目光都被光风霁月的他吸引去了。
那时候她管他叫淮哥哥。一别数年,他竟已是名满长安的右相郎,说起来还真是令人唏嘘。
一行人今日是来探病,何氏便顺理应当地问起了谢临淮。
“我听说淮哥儿前些日子在澜河走公务,好端端的,怎么会落水?如今可大好了吗?”
澜河水急,白浪滔天,掉下去可不是闹着玩的。
长公主一提这事便老泪纵横,“淮哥儿原本是去澜州巡察一桩案子的,谁料遇上了匪人,落了水。好在有护卫相救,保住了性命,却染了一场风寒,这几日都在家中静养。这事报了官府,可到现在也没个结果。”
何氏闻言亦悲,脸色低沉。
记忆中,谢临淮是不会凫水的。
“我去瞧瞧淮哥儿。”
长公主见几个姐儿都在,男女有别,若是前去内院探看,多有不便。
“哪有长辈探看后辈的道理,夫人且坐着吧。如今他身子已好了七-八分,我派人把他叫来就是。”
何氏很快明白了长公主意思,应了句好。
长公主看向温家的女儿,又道,“你们世兄还带着病气,仔细染了给你们。不若到屏风后面去?也是能说话的。”
谢家是高门大户,家规森严,对男女之间的约束自然也是一等一的严格。温家的女儿们既没嫁,谢家郎君也未娶,怕传出什么闲话来。
温婉宁随着两姊妹站到了屏风之后。那是扇黄花梨的轻罗小屏风,其上绘以淡墨的山水虫鸟,精致是精致,视线却也被挡得厉害。
不一会儿,听得一阵轻稳的脚步声。
温芷沁性子急,有些不甘,垫起脚来想看看那神仙世兄是副什么模样,却被稳重贤淑的长姊温芷沅拉住了。
温婉宁也忍不住去瞧,只能隐隐绰绰地看到一个虚影。映在屏风上的清辉只是微淡的白色,可猜得来者身着雪衣襕衫。
那影子的主人开口说,“母亲。”
声音宛若青石入水涧的清幽,并不怎么像一个伤寒卧病之人。
温婉宁恍惚,记忆中淮哥哥的声音仿佛不是这样。不过久别经年,他已及冠,嗓音自然该有变化。
她想寻些适当的词来形容他的声音,想了半天,只觉得淮哥哥的声音是极好听极好听的。
长公主道,“这是辅国将军家的伯母和二位世妹,你来见个礼吧。”
谢临淮浅拜了下何氏。何氏受宠若惊,她无诰命在身,只是个深庭妇人,靠着人情才被称一句伯母,怎么担得起当朝右相的拜见,忙起身还礼。
谢临淮却淡淡止住,安慰道,“伯母不必如此见外。”
何氏又惊又喜,前些年见谢临淮,还是个读书成痴的板正郎君,颇有些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木讷;如今不过几年工夫,他谈吐举止便如此和光同尘,不愧是入了官场、在天子面前历练的人。
何氏一时心悦,让谢临淮做女婿的心思越发强烈,便叫屏风后的温芷沅道,“沅姐儿、沁姐儿,快向你们世兄问安。”
三女齐声问安。温芷沁噘着嘴,只想把这碍事的屏风推翻了去。温芷沅脸上亦染了些浅红。
“世兄安。”
谢临淮的神色无从得知,只是他的嗓音是疏离又柔淡的。
“二位妹妹安。”
温婉宁被屏风挡住,又被沅沁两姐妹挡住,从这个方向看谢家郎君 ,如同遥远天空上一颗星的虚影。
她微闭双眼,嗅着空气中的味道。
是旃檀,充满禅意的旃檀香。
淮哥哥本是儒家的得意门生,许久不见,他开始信佛了吗?
她鼻头有些酸,一时好想和他说说话,问问他,从前他教她写的那些千家诗,还记得么?
长公主因着那桩糊涂婚约,不想儿子和宁姐儿多接触,见问安也问过了,便欲打发几个姐儿出去。毕竟那桩婚事是秘密,目前还只有两家人自己知道。
却在此时,谢临淮主动提及,“宁妹妹也安好么?”
2.绿梅
温婉宁鸦翅般的长睫内敛地眨了眨,深深地垂着头,仿佛面前的屏风不存在,谢临淮的目光就直直地透过来。
她双唇有些颤,一时间如身处虚浮的云端里,脑袋嗡嗡发响。
淮哥哥还记得她。
她唇角不禁弯成月牙,是欢喜么?不,远远胜过欢喜。那是一种比欢喜更崇高的情绪。
温芷沅见她沉默,以为她被吓傻了,悄悄戳了一下她。
温婉宁如梦初醒,低声说,“世,世兄安。”
谢临淮很快回应,“宁妹妹安。”
和其他姊妹们一模一样的答复。
这话落在温婉宁耳中,却像是特意的问候。她下意识浅浅笑了一下,自然是对着谢临淮笑的,笑得很内敛很隐蔽。
长公主见谢临淮特意问起温婉宁,有些不舒服。
淮哥儿落了水后,便害了失忆之疾,对过往的事常常记不起来。温家夫人和几个姐儿的名字,还是她这个母亲昨夜提前知会他的。对于和温婉宁年少时的那些情意,他应该也记不起来。
屏风后有三个影子,淮哥儿自然能看出有三个人。他生性和蔼谦冲,自不会蓄意冷落谁,对宁姐儿问一句安应只是礼节罢了。
想到此处,长公主略略舒了口气,放下心来。不过,失忆之疾恐对她儿子的名声有损,还是不要叫他人知道为妙。
当下长公主移开话头,和何氏唠了几句家长里短。何氏对谢临淮赞不绝口,大有两家结缡之意。
长公主亦不抗拒,打发了其他的哥儿姐儿,独独留下了嫡长女温芷沅。
温芷沁和温婉宁被一个嬷嬷带出来,引路到东厢闺阁休息。
温婉宁被这番打发惯了,倒没什么。温芷沁却一心想和长姊争个高低,见长公主打发了她们俩而留下了长姊,明显是想把长姊嫁给那神仙世兄,心中不甘又不平。
谢家庭院栽种了不少绛桃、海棠,密密层层地将男眷与女眷的住所隔开。
到了东厢阁,上了三层小楼,春日里繁花竞相遮掩,阁楼上宛如被密封的世外桃源。
温芷沁从窗棂边眺了片刻,除了蜂蝶什么也瞧不见,甚觉灰心,吃足了嬷嬷端上来的瓜果饮子,躺在罗汉榻上负气大睡。
阁中燃着袅袅的沉水香,香雾缭绕,柔美绵长。温婉宁不如温芷沁那样心宽,盯着香炉上丝丝缕缕的轻烟,并睡不着。
或许是因为亲娘传授的缘故,她对香料一门极为精熟。寻常的香料哪怕变化一味她都能嗅出来,更别提是淮哥哥身上的味道。
她忽然想起方才淮哥哥身上用的香,是修禅之人常用的旃檀,清远雅正,却不是少年时他爱用的沉水香。
旃檀在佛寺里常见,是拜佛时常用的。
温婉宁轻轻趴在矮桌上,虽然没有看见谢临淮的脸,但他能跟她说一句话已经可以叫她回味一个月了。
她闭起眼睛,伴随着清淑的沉水香气,仿佛又回到了年少时。
她那时连永字八法都写不好,淮哥哥便天天辅佐她,帮她写出了连温芷沅都写不出来的好字。
她为了感激他,为他做了小糕点,他会甜甜地吃下去,不忘掰下一半喂给她。
有一次谢家那浪荡的二哥儿谢灵玉非礼她,要将她的间裙扒下来瞧瞧,还是淮哥哥挡在她面前,替她据理力争。
他当时只是少年人,根本就没力气和谢灵玉带的那些地痞斗,却还是生生替她挨了一刀,手臂上留下一条丑陋的疤。
他是多么白璧无瑕的一个人啊,竟然因为她留了疤,她倒是宁愿这疤长在自己身上。
这些记忆隔了数年还甚是鲜活。她生平所受的呵护不多,淮哥哥对她的那些好,令人无法忘怀。
她生平最大的两个愿望,一是将生母的骨灰迁入祖坟,二是继承生母遗志,在长安开一间香粉铺子。
如今却又多了一条,是她跟谁都不敢说,只敢在午夜梦回时悄悄呢喃的——
她祈祷淮哥哥不要跟她解除婚约。
哪怕用十年寿数来换。
蹉跎了一会儿,微风动树,窗外碧芊芊的枝叶发出沙沙的响声,数不清的小花儿参差排列,不少花瓣随风飘荡,吹进来一阵柔溪般的春风。
温芷沁鼻子动了动,打了个喷嚏。
她醒来有些不高兴,“怎么不把窗子关上?惹得花瓣乱飞。”
温婉宁晒着阳光,“天色正好,关窗户就闷了。”
温芷沁抱怨道,“这才二月天里,谢府的花木怎地就开得这样盛?”
温婉宁不关心这样的细节,“许是谢府地气暖的缘故吧。”
温芷沁白了温婉宁一眼,也不再问,知和她说话无趣得紧。
排开两扇窗扉,迎面可见一片极好的绿萼梅林,迎向朝夕,氤氲着林间清气,蜿蜒的小径若隐若现。
温芷沁指那片园子,“你过去那里,替我折几枝绿梅来。”
温婉宁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有些为难。且不说这是别人家的园林,就算是自己家的,她也没有白白被人使唤的道理。
她说,“母亲叫我们在这里歇息,若是乱走,必定要被母亲责骂。且长公主是爱好花木的,攀折花枝也得得她的允许。”
“所以才叫你去。”
温芷沁想说,反正你也不得母亲喜欢,多犯下一件祸事又有何妨?难道还真觉得淮哥哥会娶你不成?
话到嘴边,改成了“你身形窈窕,隐没在梅林里不显眼。”
温婉宁懒洋洋道,“那我也不去。”
温芷沁一心想佩绿萼梅在晚宴上把长姊比下去,扳回一局,“温婉宁,你别忘了,母亲答应把你那瘦马娘的骨灰迁到祖坟,都是我为你说的好话。你若是招惹我,我就去让母亲收回成命。”
话音未落,温婉宁脸色已一片苍白。她眉心紧锁,隐忍地咬着唇。
“我去摘就是了。”
温芷沁笑颜,“这才对。你放心,长公主喜欢我比喜欢长姊还多些,必定不会吝惜一枝梅花的,你且摘就是。记得,要离太阳最近的新梅枝。”
温婉宁皱着眉嗯了一声,瞧不清神色,披上斗篷转身出了阁楼。
嬷嬷正在楼阁守着,见她出来,礼节性地问了一句,也不深究。
谁看不出来,温家正经的主子小姐只有两位,这位宁姑娘只是个挂名的罢了,看起来更像是沁姑娘的半个丫鬟。
温婉宁走到那片绿萼梅林中去,心神不宁。她向来喜欢缩在角落里循规蹈矩,像这种逾矩的事还是第一次做。
梅树说高不高,却比温婉宁的身形要高些。摘普通的梅枝还好,若要芽尖的新梅枝,却够不到的。
温婉宁凝视遒劲黢黑的梅干,爬树么?如此不雅之事,她怎么敢在谢府做出,她还要名声不要。
可用一些老枝糊弄温芷沁,她又惴惴难安。
那位大小姐生性不讲道理,若是真因此坏了她亲娘迁骨灰的事,那才是她最不想看到的。
逡巡半晌,温婉宁看见靠近水畔的一枝绿萼梅吐着新芽,甚是鲜亮,枝叶也矮。她靠近过去伸手欲摘,却不料脚下被斗篷绊住了,着实晃得厉害,说话间就得跌水塘中去。
那一刻温婉宁的心中只有恨闷,衣服湿了,还不知要挨多少责骂。
却在此时忽然感觉腰间一紧,一股不轻不重的力道将她的肩头扳住,把她转了回来。
温婉宁有点懵,天旋地转地跌在绿缛上,抬起头,刚好对上一张面庞。
谢临淮不知什么时候就在她身后,沉静地凝着她。林下漏下来的日光,斑斑驳驳地映在他身上,似雪花。
温婉宁瞪大双眸,心脏猛然停止了跳动。她总是这样没出息,见了他便失魂落魄,以至于他前面说的话她都没听到,只听最后他问了她一句,“……是来摘绿梅的?”
她点了点头。
心头一片空白。
谢临淮神色柔和,抬步将水塘边的那枝带芽新梅帮她折了下来。
他递给她,沉沉说,“下次想摘,可以叫下人帮忙。”
温婉宁接过梅枝。
他是高挑的,她死也够不到梅枝,他只抬手便折到了。
她抬起头,小心翼翼地望着他。他眉尾有一颗微小的红痣,这般正对着她,眸如寒星溅水,很是凛人。他的鼻骨是那样高挺,骨相极美,便是天下至风流的名士也比不上他。
阔别经年,他脱了读书人的死板和木讷,竟多了几分风花雪月的味道,温柔悉数藏进了眉眼里。
温婉宁忍不住喊他,“淮哥哥。”
谢临淮礼节性地一笑,很淡很淡,伸手将她拉起。
温婉宁握住他稍稍泛凉的手心,努力地攥紧。
绿萼梅捧在她怀里,撞得满怀香。春风恍若醴酒,醉得人骨缝儿无力。
谢临淮被少女这般望着,眸子敛了敛,闪过一丝微凉。
他拂去温婉宁额前的一缕碎发,指尖蓄意在她滑腻的脸颊上捻了捻。
竟带有些许轻薄的意思。
他打量着她,喃喃低语了一句,“宁妹妹。”
3.鱼儿
谢临淮的指尖停留在她颊侧的一瞬间,眼神那样复杂,是炽热的,同时又是冰冷而空洞的;仿佛她是他最亲近的人,又仿佛他根本就不认识她。
两种截然矛盾的情绪。
他问候,“数年不见,宁妹妹的字可有长进了么?”
温婉宁磕绊地答,“好,好些了。”
声音小小,像是见不得光。
谢临淮和煦说,“有空我再教教妹妹。”
温婉宁仰起头来面对他,盯见他瞳孔中倒映的自己,脸上红云氤氲。
他果然还是记得她的。
她有些欣慰。
温婉宁囫囵吞枣地道了一句好,舌头打结,说不出更讨人喜欢的话来。
她着实太过慌乱,以至于忽略了“下次”“有空”之类的话多半只是客套话。
谢临淮朝她点了下头,转身离去。
温婉宁摸着自己的脸,痒痒的,还残留着他的体温。
像绿萼梅的花瓣掉在嘴里,晕开一片甜。
她怔怔,上前踏一步,只想拦住他。可转念一想,自己又以何名义拦住他呢?帮她折梅枝,本就是举手之劳罢了。
温婉宁望向他离去的背影,不曾想此趟来谢府还有和他单独相处的机会,自己已经占了很大的便宜了。
她泛出一个满足的笑,捂着脸颊,捧梅枝一路飞奔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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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氏门庭园林精致,虽然地处闹市之中,宅邸中一草一木却皆藏有隐士风骨与儒者情怀。
入了垂花门,靠近抄手廊附近的依次是长公主和谢二公子的住所。
再往里走,几间屋舍隐没在不起眼的墨竹林之间,格外清幽,是大公子谢临淮的水云居。
晚上,云渺用晨间收集好的梅花露水,在茶寮中为谢临淮泡茶。
她从小就伴在谢临淮身边,谢临淮的衣食偏好早已刻进她骨子里,每日她对于茶的浓淡、火候都能掌握得恰到好处。
云渺生得肤白貌美,自从三年前做了谢临淮的通房后,一直最得宠爱。
眼下谢临淮已二十有三,最多再等个一两年,他就会娶亲,扶她为妾室。到那时她就能脱了贱籍,熬出头了。
在茶寮等了许久,不见谢临淮回来。
云渺走出茶寮,小丫头们都知道她是通房娘子,客客套套地叫一句姐姐。
“大公子呢?”
小丫头们茫然不知,黛青没好气地说道,“公子这会儿正在宴厅陪温家的夫人和小姐们饮宴,你就消停些罢。”
黛青也是水云居的大丫鬟,两人同为通房,谢临淮却时时爱去云渺那儿安置,黛青因此对云渺没什么好脸色。
云渺驳道,“公子每晚都喝我泡的茶,我怕茶冷了,问一句公子在哪儿怎么了?”
黛青冷嗤,“真是脸皮厚。公子正经的未婚娘子正在府中,谁要喝你泡的茶?你也不想想,自从公子落水后,可去过你那儿一次?怕早把你忘了。”
云渺不理会,只当这些话是拈酸。
说起谢临淮因落水而失忆这事,她是不信的。
今早她还见到公子和温家的姑娘说话,那音容笑貌,分明什么都记得。她日日夜夜都伺候公子,又怎会轻易被遗忘。
直又等了好半晌,才等到谢临淮归来。夜已全然浓了,一两颗繁星点缀漆空。
云渺备好了濯足水,殷勤地伺候他洗脚,又擅作主张,将泡好的热茶加浓了几分——稍微酽一点的茶可以醒酒。
摇曳的烛光下,谢临淮半眯着双眼,单手支颐。
云渺闻见他身上细微的旃檀气息,偷瞥那英俊的面庞,一阵心驰神迷。
做奴婢的伺候谁不是伺候,何况是这么丰标不凡的大公子。跟着大公子,可比跟那日日寻花问柳的谢二哥儿好多了。
她故意放缓了手下动作,半烫不烫的水撩在他的脚背上,一下一下的,裹着细碎的栀子花瓣,配合自己的兰花指,揉到了人骨子里。
谢临淮终于睁开眼睛,懒懒地说,“水热了。”
“对不住公子,是奴婢的过错。”
云渺盈盈眼波单纯地流露,柔荑似的双手搭着一块雪白的巾帕。
她带有几分刻意的讨好,“奴婢是看公子醉了,才想为公子按一按解乏的。”
谢临淮垂下眼帘来看她,眼神流淌得很慢,有种令人说不出的陌生。
他指骨抬起了她的下巴,动作甚是亲昵,温度却是冰的。
“想做什么?”
云渺怔怔地仰脸,怦然心动。
“奴婢听说公子在淮河出了事,不知哭了多少个日夜,忧得心也碎了。如今公子回来,却一连几日都不来奴婢这儿,怕是早忘了奴婢了。”
这般梨花带雨,从前谢临淮每每都会柔声哄一哄的。然他此时却无动于衷,静静看着她哭,甚至流露了一些厌恶。
云渺立即止住泪水,破涕为笑,“……所幸天神保佑,公子终于平安回来了。奴婢别无所求,只盼能和从前一样服侍公子。”
谢临淮没接话茬儿。
两人相对,一个坐一个站,夜色幽静,再无旁人,空气中似有一丝旖旎的味道。
云渺尝试着上前去,用从前他惯来喜欢的撒娇手段,蹭了下他的衣袖。
“公子。让奴婢今晚伺候您好不好?奴婢给您好好醒一醒酒。”
谢临淮幽幽一笑,那神色说不上温柔,却也不是十分抗拒。
月色倾洒下,那张脸甚是漂亮。
云渺暗暗觉得,公子不可能完全失忆,他总归还是记得自己的。
见他不语,云渺十根灵巧的手指试探去解他的衣扣。只要他留她过夜,她就有本事让他上瘾。
况且,她也不是第一次服侍他了。即便他失忆了,从前他们同床共枕的感觉也是无法磨灭的。
盘扣解开了两颗,云渺已半卧在谢临淮怀中。
她的朱唇朝他无限靠近,如水面的蜻蜓点涟漪。
谢临淮长眸一眯,拧了下她臂间的软肉。
云渺顿时吃痛,眼角溢出来泪珠,一滴砸在了谢临淮手背上。
谢临淮似有厌恶,“下去。”
连瞧一只摇尾讨好的猫狗也不如。
云渺愣了。
公子变了,变得难以捉摸,变得阴晴不定,和她有了距离。
只是因为落一次水、一场小小的风寒罢了。
她紧咬牙齿,伤心中夹杂着羞耻,“奴婢做错了什么,公子要这样赶奴婢?请公子明言。”
谢临淮嗤一声,起身往书室。
说到底,主子是主子,下人是下人,主子何曾需要向下人解释。
黛青守在外面,见公子忽然离去,猜到云渺惹了公子不悦。
进得房内,果见云渺失魂落魄地瘫在地上。
黛青讽道,“上次你偷偷调换避子汤,意图怀上公子的孩子,公子早就恼烦你了。今日还巴巴地蹭上来,真是不知羞。”
云渺愤然,“你住口,公子,公子一定只是暂时失忆了。”
公子从前可是最疼爱她的。
黛青不屑,“自欺欺人。”
她才不会像云渺一样蠢,在公子伤势刚痊时就在他面前晃来晃去,惹人讨厌。
她要等着新夫人进门,再将通房的身份抛出来,名正言顺地求新夫人赐个名分。
左右温家的三位姑娘都非是善妒刁钻之妇,无论哪一个嫁过来都不愁不答应。
谢家偌大的家业,当家的主君又岂能没有一两个妾室开枝散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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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氏母女此行来谢家,是来商讨两家的婚事的。谢邸和温邸相距说近不近说远不远,马车还是要走上几个时辰的。
长公主便留下温氏母女住几天,殷勤款待,主要还是想和沅姐儿多接触接触。
长公主是打心眼儿里喜欢沅姐儿这孩子,知书达理,又会管家,处事沉稳圆通,是一家主母的风范。
她的淮儿在陛下-面前办事,必得找像温芷沅这样的贤内助,夫妻携手并进,才能青云直上。
长公主每每只单独叫何氏和温芷沅过去说话,温婉宁和温芷沁都是陪衬,整日窝在闺阁,闲极无聊。
温芷沁虽得了上好的绿萼梅,插在发间,却也无人赏。
午后,谢家的小姐蕙儿带着侍女过来,说是要去静济寺边上的池塘去网鱼。
谢蕙儿也是长公主所出的嫡女,想是长公主怕冷落了温家剩余两女,才特意叫谢蕙儿过来相伴玩耍。
温芷沁被闷坏了,自然欢欢喜喜地应承。她和温婉宁都打扮了一番,头簪红艳艳的牡丹,才出去玩。
三个年轻少女来到静济寺西山的水塘边,那里面有五颜六色的大小金鱼。水波粼粼,趣味横生。
许多信男善女都相信这水中的鱼儿有灵性,可以给人带来好运。
谢蕙儿和温芷沁都是嫡女,自然更亲近些,忙着戏水,鱼网子都丢到一边去了。
温婉宁见她们闹得正欢,便自顾自地蹲在水边网鱼。
那些鱼儿甚是狡猾,在网隙间滑动跳跃,她费了半天力气才网到一条。
只是她离水塘一近,好巧不巧,刚好被嬉戏的谢蕙儿猛撞,登时就跌进了水中,扑棱了两下,肺里灌了好几口脏水。
谢蕙儿赶过来,笑嘻嘻地道歉,“对不起啊,把你撞下去了。”
和温芷沁两人捂嘴笑个不停。
温婉宁狼狈地爬上岸来,剧烈地咳嗽两声,鼻子里全是酸楚的脏水。
虽说是春日,浑身的衣衫被浸透了,还是很冷很冷的。
她哆哆嗦嗦地捂住湿冷的衣衫,知谢蕙儿是蓄意把自己撞下去的,心中甚恼。
谢蕙儿和温芷沅大大咧咧,一副就是我推的又怎么样,嬉笑着走开了。
临走时,渔夫将温婉宁抓到的那条小鱼儿装在水囊里,赠与温婉宁。
“希望姑娘可以善待它。”
温婉宁犹豫了一下,问,“听说这片池塘的鱼儿都有灵性,可以佑得人前途顺遂,健康无病,是真的么?”
渔夫点头,“很灵验的,老一辈人都这么说。”
温婉宁道了句谢。
暖而不晒的阳光照在湿漉漉的发丝上,她擦了擦眉眼,想起心间的那人,唇角漾出一点笑。
淮哥哥近来多病受寒,或许一条吉祥的鱼儿,可以为他祛病消灾,佑他平安无虞。
4.狼毫
一场新雨,晨起水云居起了雾,处处枝叶滴翠,一轮细淡的月钩在苍润的天空中挂着。
云渺昨夜哭肿了眼睛,委顿在榻上起不来。黛青作为水云居的领事宫女,早早地起来,盯着小丫鬟们焚香洒扫。
露台边,正放着一圆圆的木盆,一尾红白相间的金鱼游荡在清亮的水中。
黛青指着木盆问,“谁放在这里的?”
小丫头答,“是温家的小姐方才送过来的,说要特意赠予公子。”
黛青哦了一声。
温家的姑娘将来可是要做谢家的主母,得罪不得。
她想了想,又觉得不大对劲儿。
“是温家的哪一位姑娘?”
“仿佛是宁姑娘。”
黛青心中有数了。
木盆过于粗陋,看着实在不像话。若是公子说要养起来,她还得再去寻个精致的鱼缸。
谢临淮正在佛堂焚檀默坐。
博山炉置于身畔,轻烟飘出,如露如雾。
他缓缓睁开眼皮,双眸明净无尘,唯倒映着普度众生的观音像。
半晌礼毕,黛青刚好将木盆搬进去。
谢临淮瞥了眼,问,“什么东西?”
黛青摸不清自家公子的态度,便将木盆和鱼儿的来历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
谢临淮刮了下水中鱼儿,鱼儿立刻吓得蹿逃。
他道,“我不养活物在身边,以后这种东西及早处理掉。”
那语气甚是冷淡。
黛青微讶,一句“可这是宁姑娘送来的”就要出口,公子从前和宁姑娘关系最要好了。
谢临淮又说,“屋里箱匣中的那些东西,也全烧了吧。”
黛青再度惊讶,宁姑娘送的东西,公子从前都是当珍宝似地锁起来的。
箱匣中,有宁姑娘用过的毛笔,他们二人一起写过的千家诗,还有宁姑娘送的小荷包……这些私密之物,怎么能说烧就烧。
黛青壮着胆子,“奴婢可否多嘴一句,公子为何要烧掉?若只是觉得占地方,奴婢可以收到小仓库里去。”
谢临淮漫不经心,“无用之物,不丢掉还能怎么?”
黛青抱盆离去,再不敢多问。
云渺说公子自从落水之后就变了,好像还真的是。
公子此番,是真不打算娶宁姑娘了。
宁姑娘若是知道公子要将他们的东西都烧了,肯定会伤心得不成样子。
不过想来倒也是,比起出身微贱的宁姑娘,嫡长女沅姑娘和公子更相配些。
·
太阳一出来,长公主和温氏母女一同在后院赏花。
谢氏乃是四世三公之族,九州之内第一望族,家宅处处都精致得像瑶池仙境。佳树奇竹,旁逸斜出,令人心旷神怡。
温芷沅扶着长公主的手臂,比亲生的儿女还孝顺。何氏在一旁帮腔,三人亲亲络络地说话,浑如一家人一般。
温婉宁懒懒散散地走在最后,听不懂她们说的那些冠冕堂皇的话,也就不再听。
她望着枝头的白玉兰,眺望天边的飞鸟,流动的白云,沉吟细思,只觉得处处都写着谢临淮三个字。
这三字仿佛把她的骨髓都吸干了。
日也念,夜也梦。
她心不在焉地伏在鹅颈长廊边休息,一遍遍地回忆谢临淮替她摘梅枝的样子,在暖洋洋的阳光下对她笑。
这番赏花会直蹉跎了一上午,到了午时温婉宁才和温芷沁回到膳房用膳。何氏和温芷沅自然不一起回来,长公主要单独设宴款待她们。
不会儿,水云居的黛青来了。
温婉宁认得黛青是谢临淮身边的女使,有些异样。
黛青将手中木盆放在地上,“我家公子说多谢姑娘的好意,只是公子是信佛之人,平日里还去放生,不能困一只活物在身边。这鱼儿便原封不动地还给姑娘。”
黛青话说得不卑不亢,倒也没有鄙薄嘲笑的意思。
不过话说得越清楚,越是表明谢临淮不受她这私相授受之礼,以免今后传出什么流言蜚语说不清。
温婉宁舌根有些郁结,很尴尬,是那种自作多情的尴尬。过了片刻,又像吃了黄连一样苦。
旁边的温芷沁看热闹,早已笑掉了大牙。
温婉宁声细如蚊,“多谢姊姊,此番……此番是婉宁思虑不周了。”
黛青道,“姑娘不必自责。”
温婉宁默然,唇瓣有些发白。
黛青使命已毕,见她如此,也不愿多留。
要说,这世间之事,最怕一厢情愿。
温小姐这身份尴尬,于大公子而言,做妻不够,做妾又作践了,两人注定没法走到一起的。
公子无情将他们从前那些定情之物烧了,也是长痛不如短痛。
刚要走,听温婉宁叫住她。
那小姐泪水闪烁在眉睫之间,憋红了脸。
她有几分难过,全是歉意和悔意。
“还请姐姐代我跟淮哥哥道歉。”
黛青不禁怜悯她。
“好。”
温芷沁跳上前来,阴阳怪气地说,“你真是不知天高地厚,淮哥哥马上就要娶我长姊了,你还巴巴地贴上去?到底有没有一点脸皮?”
温婉宁不理,径直走开。温芷沁看不惯她摆臭脸,上前去扳住她的肩膀。
“怎么,戳到你心窝了?”
温婉宁蹙了蹙眉,甩开温芷沁,力气比平时大。
她闪着泪花,倔强地说,“和淮哥哥有婚约的人是我。我送他什么,都是我乐意。”
温芷沁冷笑道,“也就只有你把当年的约定当婚约,母亲和长公主马上退婚。”
温婉宁如中败絮,只说,“我不会退婚的。”便一头奔上了闺阁,关紧了房门。
这一晚注定无眠。
夜里,温婉宁梦见自己的手被人按着,被逼硬生生在退婚书上写下了名字。
她挣扎,反抗,却浑身无力,无可奈何。抬头见按着她的人,正是谢临淮和温芷沅两人。
她一下子惊醒。
起身擦干细汗,望向窗外如钩的冷月,温婉宁慢慢冷静下来。
这事原是她做得不对。
一者淮哥哥心善信佛,只放生鱼,而不用水缸困鱼。二者鱼儿若是被养在卧房里,的确算了私相授受之物,于人清白的名声有损。
可细想又觉得奇怪,从前她给淮哥哥送过钗子,交换过毛笔,他皆是和颜悦色地收下的。
温婉宁捂着脑袋,埋在膝窝里,愈想愈乱。
左右思量,是她冒犯了淮哥哥,怎么说也得和他道歉。
她托付黛青带去歉意,也不知黛青说了没有。
白日和温芷沁说的那句气话笼罩在耳边。
她不会退婚的,也不会放弃淮哥哥。
·
翌日一早,天晴气清,谢蕙儿又来找温芷沁去扑蝴蝶。
有了上次的教训,温婉宁没有再和她们一道出门去,主动窝在了闺阁里摆弄香料。
温芷沁在谢蕙儿耳边低语了几句,谢蕙儿扑哧笑出声来,两人不亦说乎。
不用说,是在嘲笑送鱼的事。
温婉宁假作不闻。
她亲娘从前是扬州城的瘦马娘子,却也是一等一的琵琶高手、调香高手。
临死前留下一张珍贵的香方,名为“半江红”,能治梦魇之症,有极好的凝神静气之效,一度被扬州城的达官贵人们所追捧。
娘亲死后,这香方再无人能调出来了。
此刻左右闲来无事,温婉宁便跟嬷嬷借了几味香料,调弄几下,香味竟出奇的纯正。她一时微喜,沉浸在清劲的香气中,聊以忘忧。
若是能将半江红调出来,发扬光大,那么她或许可以完成娘亲的遗志,在长安城里开一间香粉铺,攒一些嫁妆钱。
她想着将来的事,不知不觉又想到了那个绕不开的人儿。
送鱼只是一件小事,她不想因为这事和淮哥哥有心结。
尽管再三逃避,她还是得去道一下歉……
水云居,云渺的眼睛肿了两天,终于见好。
勾引大公子不成反被训斥不是什么光彩事,云渺默默地做自己的活儿,也不再提及,只在内心还暗暗和黛青较着劲儿。
一方狼毫笔被送到水云居,小丫头说是宁姑娘送的歉礼。
那笔涂漆好,毫毛润泽,显然是花了大价钱买的。
小丫鬟跟黛青说,“宁姑娘怕惹了咱们公子不高兴,特意驱车赶了十几里的路,当了母亲的一块玉石遗物,才换得这只笔。姑娘说书房之物,并不私密,应不逾矩,还请姊姊代为交给公子,千万叫公子原谅她前日的冒失。”
黛青扬了扬眉。
这宁姑娘,还真是个脸皮薄的人。
黛青叹息道,“公子昨日刚叫我把她以前送的东西都烧掉,这笔公子未必肯收。”
黛青绕开云渺,小心翼翼地将狼毫送到了谢临淮面前。
谢临淮这厢正在圈点少帝送上来的功课,睨了眼那狼毫,只淡漠地说,“拿开吧。”
顿一顿,“告诉她我没生气。”
黛青低声问,“公子,这笔也烧掉吗?”
谢临淮阖了阖眼,“烧了吧。留之无用。”
晦暗冷涩,尽是空洞。
黛青暗自叹息,心想公子大病一场,真是逆情转性,从前的所爱所憎都变了。
5.香料[微修]
第二天,黛青来到绿萼梅林里,将谢临淮的话带给温婉宁。
“公子亲口说了,没生姑娘的气,姑娘且放心吧。”
春寒料峭,温婉宁在此等了一早晨,身上的间裙被露水打湿了。
她抿抿唇,“那狼毫淮哥哥收了么?”
黛青闪过一丝犹豫,还是说,“嗯,收了。”
温婉宁如释重负,内敛地笑一下,笑得沾几分甜。
“多谢姐姐。”
黛青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骗她,或许觉得她傻得可怜。
黛青回到水云居去继续做自己的事,本以为就这么过去了,谁想接下来的几天,水云居总能收到宁姑娘送来的一些小物件。
一捧绿萼梅、一匣挂着露水的鲜果,一小斛香料……都不是随身私密之物,却是精心准备的,日日在天未亮时就送来,无不含着丝丝缕缕的少女心意。
特别是香料,焚之气息如行春郊,恍若雪中春信,也不知温婉宁是用何种秘法调成的,竟在外面买也买不到。
云渺看不惯,“她真是出身微贱的庶女,连送礼都这么偷偷摸摸小家子气。”
黛青道,“她是真心喜欢咱们公子,才会日日不辞辛劳地送东西来。”
“公子是堂堂中书府的主君,岂会将这些物什儿放在眼中。”
黛青惋惜,这些东西无论包含了宁姑娘多少心意,公子都不会瞧上一眼,悉数丢出去。到头来,都被府上的那些杂役和小厮糟践了。
唯有那小斛香料,很是静气凝神。
黛青实在不忍香料也落于腌臜奴才之手,便擅作主张,在谢临淮平时焚的檀香里掺上一些。
谢临淮自打落水后,就落了下了头疾的毛病。焚温婉宁送来的那香,倒比寻常檀香更易入睡些。
谢临淮察觉,“什么香?”
黛青不敢隐瞒,只说是宁姑娘送来的。
黛青心想,公子那样一个黑白分明的人,若是厌恶,早就让她们换了去。既然什么都没说,那或许就是还行的意思。
温婉宁知道谢临淮还喜欢她的香,似忧又似喜,心脏一抽一抽的,蒙蒙地春动,眼睛里也闪烁着甜浓的光。
黛青问,“香方是什么?我们也好今后为公子采办。”
温婉宁答,“名为半江红,是我娘亲留下来的香方。”
黛青一皱眉,这香方竟然是她那瘦马亲娘调弄的风尘之香。公子光风霁月,怎能用这种沾了红尘的卑贱之物。
黛青刚要推辞,温婉宁却受了极大的鼓舞,要赶回去焚膏继晷地调香。
“姐姐放心,淮哥哥既然喜欢,我今后日日都送来。”
黛青哑然。
后来的几日,果见温婉宁送来的香料日趋上品,做成了各种的香珠、香丸,香粉,珠丸上皆精心雕刻花纹,不可谓不用心。
只有一天稍微晚了些,说温婉宁熬夜做了一宿,眼坏了。
不过她这么拼命,谢临淮除了那日问一句,其余的话再没说过。
焚或不焚,皆是可有可无,无所谓之事。
单相思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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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完美夫君》已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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