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国外电影在派对上男女对唱(电影中男主不断地穿梭于各种派对)

新房客

王棘

A面

钥匙在锁芯里转动时,袁潇萧手指感觉到些许阻塞感,她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没有打开过这扇门了。房间里有股尘土的味道,客厅中央,几件堆放在一起、用布盖着的家具显现出各自模糊的轮廓。袁潇萧绕过它们,将房间里所有的窗户一一打开。

地板上积了厚厚一层灰,墙上也是,袁潇萧注意到天花板的角落里甚至有不少蛛网,好在上面没有蜘蛛。她拍了拍手上沾的灰,掏出手机,拨打了一家清洁公司的电话,她说了自己的需求和地址,那边承诺说一会儿就安排两个人过来。

袁潇萧走进自己以前住的那间小次卧。她算了一下,从她们搬进这里到她考上外省的大学,她在这间屋子里一共住了八年多时间。她走到窗边,之前靠窗放了一张桌子,桌子上的台灯是从原来那个家里带过来的,她上小学时就在用了,比这房子的历史还长,后来在她考上大学的那个夏天坏掉,仿佛它知道自己的使命完成了似的。

由那盏台灯引头,过往的记忆在她的脑海里渐次复苏,如今她已不再排斥想起它们了,她只是没想到记忆竟那么顽固,原本以为早就忘掉的许多不起眼的小事竟然还完整地存留在脑海中,等待着被唤醒。

在她的记忆中,除了自己,还存在着另一个人的影子,那是她的母亲,只不过她的形象是模糊的,或者干脆不是形象,而仅仅是一个声音。她在这间卧室门外对里面的女儿说的一句什么话,语气是愠怒的,有时又是讨好的,她向她诉说自己的抱怨或是祈求,或者干脆赌气不跟她说话,只是不时地在门外来回走动,自言自语,对空气讲话——全都是故意发出的,那时袁潇萧就知道。

她不知道她到外地上大学后,母亲每次走进这间屋子内心中会产生什么样的感受。那时候她顾不上关心母亲,她只觉得自己终于自由了,逃离了那个她经常感到窒息的环境。大学寒暑假时别的同学都回家去了,她却宁愿留在学校所在的那座城市,做家教或是其他能做的临时工作,用赚来的钱买衣服和化妆品——母亲不喜欢她打扮得太花哨,也不让她化妆,她给她的生活费仅仅够她用来吃饭和买一些普通的日用品。大学四年她回家的次数寥寥无几,回去了也都待不了几天时间,每次离开时母亲去车站送她,她一坐上车,心里便感到轻松了许多。她几乎从来没想过,母亲一个人如何在这空荡荡的家里熬过那些漫长的时光。

手机响起来,打断了她的思绪。是清洁公司的人到了,袁潇萧对他们说了她的要求,其中一个男工作人员听后给她报了一个价钱,她说没问题。然后他们便拿起工具,开始了清洁工作,袁潇萧则回了楼上她现在住的房子。

这套房子与楼下那套是她们原来住的老房子拆迁后一起补偿的,户型一模一样,她们搬进来不久,母亲便把楼上的房子租了出去——房子的租金成为她们家的主要经济来源之一。袁潇萧记不清前后陆续换了多少波租客,其中大多都住不长久。母亲在电话里向她抱怨那些人怎样不好,有时她听得烦了,便对她说干脆不要出租,让它在那里空着算了。可她又不甘心放弃这份收入。那些租户中,住的时间最长的是一对中年夫妻,当时他们带着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在上面住了有十来年时间。后来她大学毕业后某年回到家,母亲告诉她说楼上的张叔叔一家搬走了,母亲感叹说这些年来他们从没拖欠过房租,而且他们也很爱惜房子,以后不一定能碰到这么好的人了。

袁潇萧还模糊记得张叔叔的模样,中等身材,短发,圆脸,稍有些发福,脸上总笑眯眯的,他的妻子好像生着什么病,没有工作,也不常见她出门,家里大小事情估计都是张叔叔操持。他们的关系应该很和睦,袁潇萧从没听到楼上发出过摔东西之类的响声,当然更没听到、看到过他们争吵。

她记得她和母亲偶尔在电梯中碰到张叔叔,他会主动和她们搭话,问袁潇萧在学校的情况,学业重不重等。每次问的话都差不多,她回答他后,他便不知该说什么了,脸上露出赞许的微笑。他明显不是那种健谈的人。袁潇萧说不上为何,对张叔叔有一种没来由的信任,觉得他是个可以依靠的人,如果她和母亲遇上什么麻烦,她相信他一定会站出来帮助并保护她们母女。她甚至幻想过,要是张叔叔没有妻子和儿子,能和她们生活在一起就好了……

后来她回到这座城市时,楼上的房子刚好空了下来,她将其重新装修,住了进去——母亲劝她住在楼下她原来的卧室,但她不想每天面对母亲,听她的念叨,决意要一个人住。她对母亲说,要不我也像别的租客一样,每个月付你租金。母亲听她这么说,只好闭口不再说什么。袁潇萧没想到,没过半年,母亲便病倒了,到医院一检查,是肺癌晚期,医生说发现得太晚,就算做手术也已没什么意义。最终,在病痛的折磨下,母亲撑了不到三个月,便撒手人寰,去往另一个世界。

母亲走后,楼下的房子一直在那空着,有朋友劝她不如租出去,但她一想到要与中介或是租客沟通,心里先就觉得麻烦,故而一直没上心。这次是她的初中同学陈未问她那房子是否出租,陈未说她一个同事正在找房子,她感觉他人不错,是个比较有素质的知识分子,房子租给他大可以放心。袁潇萧自己也说不清到底是不愿驳朋友的面子,还是陈未对那人的形容打动了她,她竟答应了,让陈未周末带那人来看房子。

清洁做完后,袁潇萧请工人帮忙把客厅中央堆在一起的那几件家具按一般的使用习惯重新摆放开来,这样起码看起来比之前多了一丝温度。清洁工人走后,她在沙发上坐下,整个房子里空荡荡的,她感觉像是置身旷野——她记得原来不是这样的,母亲在世时家里总是满满当当的,她印象中,尽管那时只有她们母女二人,但她经常感到自己居住的环境过于狭小逼仄。母亲去世后,她几乎是怀着一种报复的心理,将这房子里大部分的东西送到了垃圾站。她并不后悔,她厌恶那些陈旧、无用的物品,就喜欢这种空旷感。

的确如陈未所形容的,周驰——她们见面时他自我介绍说周是赵钱孙李周吴郑王的周,驰是奔驰的驰——的确给人一种温和的感觉。他说话语调偏慢,看上去四十岁左右,中短发,身材在他这个年龄算保持得不错的。他在房子里各处看了一下,没多考虑便说可以,没问题,他愿意租这房子。讲定了租金等事项后,周驰问袁潇萧他什么时候可以搬过来,他说他想尽快。袁潇萧说,随时都可以。她说她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决定要租,连合同都没准备。他笑了下说,主要是这里离工作的地方近,而且她又是陈未的朋友。他说他可以先把租金和押金一起转给她,合同之后再签也可以。她立即回说不用,还是等签了合同再给吧。他笑了下说,好。

陈未说本来应该一起吃个饭,可她老公刚刚给她发来信息,家里有点事,她得先回去。袁潇萧说她太客气了。周驰说改天他来请,以表对她们的感谢。他们彼此客气了一番,周驰随陈未一块离开了,临走时他和袁潇萧互相留了对方的电话号码,并添加了微信好友。

袁潇萧从网上下载了租房合同模板,略作修改后,去打印店打印了出来。她给周驰发信息说,合同已经准备好了,看他什么时候有空过来签。周驰是第二天下午两点多一点过来的,那时袁潇萧刚午睡醒来,下楼前她对着门口的穿衣镜补了下妆,在身上喷了一点淡香水。合同签好后,周驰从随身挎的包里掏出一个信封交给她,他说里面是他的身份证复印件,虽然她没要求要,但一般租房都要给房东留的。袁潇萧坦言说自己是第一次当别人的房东,她问周驰需不需要她再买些配套家具什么的,周驰说不用,现有的就足够满足他生活的需求了。袁潇萧掏出房子钥匙递给他,他接过去,笑着说,合作愉快。袁潇萧问他什么时候搬过来。周驰说,最近两天吧,明天或者后天。

一天晚上,陈未打来电话问袁潇萧对周驰印象如何,袁潇萧说感觉还可以,从他说话做事来看,性格挺好的,也干净,是个不错的租客。陈未说,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我跟你说,他还是单身,我觉得你们还挺合适,你要是觉得他还可以的话,可以多下楼关心关心他的生活。袁潇萧没好气地说,我又不是闲得没事干。陈未不怀好意地笑了两声,接着说,你们俩都是单身一个人住,又楼上楼下的——袁潇萧打断她的话说,你少在那里意淫了,他搬来半个多月时间了,我们只在电梯里碰见过一次。陈未说,我真觉得你俩还挺合适的,改天我们出去玩,我叫上他,你们可以多了解一下。袁潇萧无奈地说,你是真怕我嫁不出去是吧?陈未打趣道,大姐,你还以为你今年是十八岁,还是二十岁呢?!两人互相损了一气,挂断了电话。袁潇萧觉得陈未只是借周驰来调侃她开她的玩笑,并没把陈未说的放在心上。

袁潇萧今年三十三岁,她从北京回来四年多了。刚回来时,母亲催着她去相过几次亲,一次都没成;后来母亲病重了,她除了上班,大部分时间在家或在医院陪母亲。母亲临终前,最后那段时间,神志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她记得有一次走进母亲的房间,母亲问她,女儿,你的丈夫呢?也跑了吗?说着眼泪便从她的眼眶里滚落下来,袁潇萧走过去紧紧地抱住母亲。母亲抚着她的背说,潇萧,我的女儿,男人跑了也不要太伤心,自己要照顾好自己。她点点头,哽咽着说,妈,我知道,你放心吧,我能照顾好自己。

她不知道那次母亲究竟是清醒的还是在说呓语。母亲去世后,她表面上看似乎没受什么影响,还是该干什么干什么,其实她内心中充满了悲伤,她觉得自己被遗弃在一个冰冷的世界,无人与她交谈,无人关心她的冷暖。那段时间她几乎每晚都要喝酒,只有把自己灌醉,她才能入眠。她的精神状态越来越差,公司老板知道她刚刚丧母,建议她休息一段时间再回来上班。她接受了这一建议。她也意识到了自己的精神问题,她想起自己对母亲说的,不管怎样,她要照顾好自己。她开始控制自己每天的饮酒量,逼着自己忙起来,看书,漫无目的地散步,跟着网上的视频教程自学瑜伽,养花,临钟繇的小楷,还领养了一只两个月大小的小橘猫——在网上发布领养信息的人正是陈未,通过领养这只小猫,袁潇萧得以与之前失联多年的她初中时最好的朋友陈未重新联系上。有时她觉得这就像是命中注定的缘分,也许是上天特意安排她们来拉她一把的吧。

如今她换了一份新的工作,不像之前那么忙,朝九晚五,双休,工资虽不是很高,但也足够她养活自己。平时偶尔她也会和几个处得不错的同事聚餐,她们大都结婚生子,她听她们说各自家庭生活中的幸福以及龃龉,内心中很少有多少波动。说白了,她知道自己从来就没向往过婚姻生活,至于孩子,养了猫后,她也算在另一种程度上体会了做母亲的感受——也许在别人听起来会觉得荒唐可笑。也有女同事说羡慕她的生活状态,她听后淡然笑笑,不置可否。她知道说这话的人也许转过身就会对另一人说,袁潇萧真可怜,作为一个女人,没有家,没有孩子,更没有男人爱她。

傍晚时外面没那么热了,袁潇萧在脸上脖子上擦了些防晒霜,换上运动鞋,戴了渔夫帽——她不太喜欢打遮阳伞——出门去散步。她每天散步都没有固定路线,一般是看哪条路上人少她就往哪边走,散步时间也是随心情,有时半小时,有时则会忘记时间,就那么一直走,走到突然醒悟自己该回去了,这才发现如果沿原路走回去,可能要走到半夜才回得去家,只好在路边扫一辆共享单车骑回去。夜晚清凉的风吹在脸上、身上,风中还能嗅出淡淡的栀子花的甜香,这样的时刻,让她感到生活中的确还有美好的事物的。

路过便利店时,袁潇萧进去买了一瓶苏打水,出来后在路边喝水时,一个身影从她的眼前跑过,是个跑步的人,她觉得那个人的背影有点熟悉,但一时又想不起是谁。她有种习惯,散步时喜欢观察并想象她遇见的那些陌生人的生活,她从中发现了某种不足为外人道的乐趣。有时,回到家里后,她还会在日记里把散步时的所见写下,并继续发散她的想象,在脑海里、在纸上演绎虚构的人生故事。她从中获得了一种满足。这种行为,对她来说近似于一种冥想,每次合上日记本,放下笔,她的心里感觉格外宁静,洗个热水澡,上床后很快便能入睡。

周末陈未约袁潇萧出去吃饭,袁潇萧到后,发现除了陈未和她老公马健,周驰也在。她们互相打了个招呼,陈未偷偷对她使了个眼色,作为回应,袁潇萧瞪了她一眼。吃饭时,陈未和袁潇萧坐一边,两个男人坐她们对面,陈未一个劲地向周驰说潇萧的事,讲述她们失联多年后重新遇见并迅速恢复友谊的缘分,甚至说到了她们初中时候的事。周驰耐心地听着,不时劝大家吃东西,向他们敬酒——大家都喝的啤酒,不过两个男人明显喝得更快。喝了几瓶后,大家都放松了不少,随意切换着话题聊天,袁潇萧问周驰房子住得是否习惯,周驰说没什么不习惯的,他总是能快速适应新的环境。陈未在一边帮腔说,周老师的经历可是很多哦,一看就是个有故事的男人。周驰摆摆手说,没有,没有。马健插话问周驰之前是在哪个城市工作,周驰回答道,前两年在河南。袁潇萧曾听陈未提起过,周驰之前曾在多个城市辗转生活,她内心里还挺羡慕他的这种状态。

陈未半是打趣半是试探地问,周老师就没想过安定下来?比如说在现在这座城市,结婚生子,过普通的日子。周驰笑了笑,自嘲道,我这个年纪了,估计没那个缘分啦。过了一会儿,他又说,也已经过了那个阶段。马健拍了拍桌子,对周驰说,周老师,你太谦虚了。袁潇萧提议,大家一起干一杯。

吃完饭出来后,陈未提议去不远处的河边走一会儿,大家醒醒酒。陈未和马健手牵着手走在前面,两人低声说着什么,陈未的身体紧紧贴在男人的身上。袁潇萧和周驰除了刚出来时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几句,后来似乎再找不到什么话题了,他们还没熟到可以无话不谈的程度,故而他们能说的不过是他们彼此生活以及生命中最表层的那些东西——两人心里都明白这一点。

走了一会儿,路过步道边上卖冰激凌的小摊时,周驰过去买了四个分给大家,他先让袁潇萧挑,她挑了一个巧克力味道的。袁老师是不是晚上经常出来散步?周驰一边撕冰激凌的包装纸一边随口问袁潇萧。我有次跑步时,在路上看到过你,不过当时你似乎在想心事,就没跟你打招呼,他补充说。袁潇萧说她的确经常去散步。我想起来了,她说,有次有个人跑步从我身边过去,我看着那个背影,觉得很熟悉,却又想不起是谁,估计就是你说的那次。有可能,周驰说。袁潇萧说,周老师原来还跑步,这习惯蛮好。周驰说,你散步的习惯也很好,对健康很有好处。袁潇萧说,我们这就叫商业互捧吧。他们都笑起来。陈未回过头来,问,你们说什么了,笑得这么开心?袁潇萧说,我们说你和你老公过于恩爱了。陈未搂紧马健的胳膊,说,那必须的。

走了一会儿,天上下起了小雨,虽不大,却也无法继续散步了。大家来到路边打车,一辆的士过来,陈未说她们家离得近,让袁潇萧和周驰二人先走。周驰上前为袁潇萧打开车门,她坐进去,他在外边关好门,自己上了副驾的位置。陈未在车窗外笑着冲他们挥手。

回去的路上,他们都没开口说话,到小区后,雨下得大了些,周驰脱下外套让袁潇萧遮雨,她说不用,你别再感冒了。周驰说没事,硬是将外套披在袁潇萧身上。两人快步朝他们住的那栋楼走去。在电梯里,她看到他身上都让雨打湿了。袁潇萧对周驰说,谢谢你的外套,你看你自己都湿透了。周驰说,没关系,不用客气。电梯到他住的那层,周驰走出去,他对袁潇萧说,今天很开心。早点休息。袁潇萧点了点头,说,你也早点休息。电梯门缓缓关上,继续上行了。

洗过澡后,袁潇萧上床躺下,平时她都是这个点休息,今天却没什么睡意,不知是不是喝了酒的缘故。窗外的雨还在下着,听声音似乎比他们回来时更大了些,猫儿跳上床,钻进她的被窝,在她的左侧肋下卧好,不一会儿便发出呼噜噜的鼾声。她轻轻抚摩猫儿的脖子,猫儿伸长身体,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莫名地,袁潇萧突然想起曾经也有人这样安抚过自己,父亲,初恋,以及后来的几任男友。他们如今身在何方?她清楚自己其实并不真正关心他们,她只是怀念曾经被他们温柔相待的那些时刻,以及当时内心中感受到的那种安全、温暖的感觉。

在夜晚的街道上漫游时,袁潇萧偶尔会想起她读过的一本书,是马尔克斯的《霍乱时期的爱情》,她脑海中想象着书里男主人公——她记不起他的名字来了,她总是记不住外国小说(电影)中的那些人名——在街头寻找艳遇的画面,他总能如愿以偿,带不同的女人来到他的或是她们的床上,通过一场或酣畅或艰涩的性爱来释放内心中郁结的孤独、不甘、渴望等情绪,暂时地忘掉原本的自我。

袁潇萧也有过这样的艳遇。她第一次也是印象最深的一次,是与一个小臂上文了一个英文句子的中年男人,她之所以被他吸引,迈出那一步,是因为他让她想起她高中时暗恋的那个语文老师,他们无论是身材、长相,还是说话的语气,都很相像——那个男老师只教了她们一个学期便离开了,她都没机会单独跟他说过一句话——第一次见到他时,袁潇萧感觉像是在做梦,仿佛穿越回到了十多年前,似乎上天专门为她制造了这样一个机会,以便她弥补自己少女时的遗憾。

当时他应该是刚从酒吧出来,在路边送两个朋友上了出租车,车开走后,他点了根烟,边抽边朝前走去。袁潇萧在他后面走着,她小心地保持与他之间的距离,她越看越觉得他就是自己当年暗恋的那个老师。她鼓起很大的勇气,赶上前去与他搭话。她直言他很像她的一个朋友——她是下意识地说出口的,她上学时心里暗暗地一直把自己喜欢的那个老师当作朋友,最好的朋友。与他交谈了几句话后,她死心了,此人的确不是她曾经喜欢过的那个人。她正打算就此作罢时,他却开口提议,一起找个地方去喝一杯。既然如此有缘,他说。

当晚袁潇萧没有回家,她跟着那个男人去了酒店开房。她并没有喝醉,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在床上时,她喊他老师,他不答应,也不否认。他虽喝了不少酒,却依然很有耐心,前戏做得很足。第二天早上,袁潇萧醒来发现男人不在,以为他先离开了。她穿好衣服,洗漱完后,在沙发上坐了没多大一会儿,门被打开,他走进来,手里提着早点。他说,醒来了啊。她这时才真正看清楚他长什么样。她承认他的确不是自己当年暗恋的那个老师,只是有些像而已。他看上去有些憨厚,说话轻声慢语,永远不会着急、发脾气的样子。

他们互相留了手机号码,平时以短信联系。她能感觉得到,他不想他们之间的关系更进一步,她也无所谓,这样也挺好,不付出感情,就不会有失望和纠缠。只要快乐就好。每次相见,他都会给她准备一个小礼物,一小束鲜花,或者一对耳坠,一支口红。他发来地址,她也不是每次都会赴约,她只在她想去时才去,她不去时,他也不问原因,下次再见时也不会提。在床上时,他们会一起赤裸着身子,靠在床头抽烟,各自说一些自己生活中发生的事情,他们都是很好的倾听者。

这种关系维持了半年左右,后来他不再联系她,不再给她发酒店的位置信息,袁潇萧便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这就算结束了。于是她拉黑了他的手机号码。不过她偶尔还是会怀念和他在一起的那些时光——她后来还经历过一些艳遇,但基本都是一夜情,她一般会在男人醒来前便离开——他的指尖轻轻划过自己的颈项,他轻轻地咬自己的耳垂……在她的心里,他算是一个理想的情人,他对女人所表现的那种温柔与耐心是她之前没有体会过的。

那天晚上,她散步往回走的路上,听到有人叫她,回头看到是周驰。他一身运动装,正边走边用毛巾擦额头和脖子上的汗水。他说,真巧啊。袁潇萧说,是啊。她问他,刚跑完步?跑了多远?他回答说不到五公里。一路上,他们边走边聊一些各自的工作以及生活状态等。在说到为什么要跑步时,他说他是因为以前经常失眠,后来发现跑步能缓解一些,慢慢便养成了这个习惯。她问他,现在睡眠状况好些了吗?他笑着说,好多了。不知为何,她总觉得周驰身上有种忧郁感,他说从前的经历时,容易让人觉得他是个自由洒脱的人,但她却感觉那更像是他的伪装。她之前和陈未聊起周驰,陈未也说周驰待人随和,但却过于客气,几乎很少与谁交心。

周老师,你是什么星座?袁潇萧问周驰道。她是突然想到问周驰的星座的,她大学时有个舍友非常迷信星座,遇见谁必先问其星座,且坚定地认为星座决定性格。大学四年的相处,袁潇萧在她这位舍友的熏陶下,慢慢地对各个星座的人的性格特点有了一些了解。

水瓶,周驰说。袁潇萧听后说,哦,原来你是水瓶座的啊。周驰问她,这个星座有什么特别的?袁潇萧说,我之前看过一个研究星座学的人讲十二星座各自特点的视频,上边说水瓶座的人是最能适应独处的那一类,周老师,你认同他说的吗?

周驰思忖了一下,笑着说,好像有些道理。他问袁潇萧是什么星座,袁潇萧说射手座。他点点头,嗯了一声,过了一会儿,他问袁潇萧,很信这个吗?袁潇萧说,也没有,不过倒是可以当作一个参考。

他们走回到小区时,已经快十一点了。回到家里,袁潇萧坐在沙发上休息,小猫跳上来,用头蹭她的手,她轻轻抚摩着小猫的脖颈,心里想着,周驰这会儿应该在洗澡吧。回来的路上,他们谈得还算愉快——至少袁潇萧是这么觉得的,到小区时,她心里还想怎么这么快就到了,她倒宁愿路再长一些,他们可以一起多走一会儿,哪怕最后实在没什么可说的了,两人都沉默着也无所谓,只要他在旁边,能听到他的呼吸与脚步声就行。袁潇萧意识到自己的想法有些荒唐,她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念想,觉得可能是自己一个人生活了太长时间,就像书上说的,一个寂寞的灵魂遇到了另一个寂寞的灵魂,难免会感到亲切并不自觉地向其靠近。不过她转而又感到这样的说法实在有些矫情,并迅速将其从自己的脑中驱逐出去。她抱起正在她腿上打呼噜的小猫,放在沙发上,起身去洗漱。

袁潇萧醒来时听到外面又在下雨。因为是周六,她没急着起床,迷糊着往上拉了拉被子,打算再睡一阵儿。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小猫在门外发出喵喵的叫声,它隔一会儿喵一声,声音刚好让她能听到,估计它一定是饿了。她坐起来,发了一会儿呆,然后才下床,穿着睡衣来到客厅,给小猫倒了猫粮。

她看了下时间,已经十点多了。雨似乎还没有要停的意思,她热了牛奶,泡了麦片,打开冰箱看了看,吐司已经没有了,昨天就想着下班回来时要买的,最后还是忘记了。她拿了一个苹果,也懒得洗,只在睡衣上随意蹭了几下,便一口咬下去。咬第二口时,她看到苹果缺口处的果肉上沾着一缕红色——牙龈又出血了。她顿了一下,继续吃起来,只是不再咬得那么大口了。

小猫跳到窗台上,隔着玻璃朝外望着,很专注的样子。袁潇萧走过去,发现窗外的空调外机上站着一只避雨的鸟,她叫不出它的名字。它个儿不大,灰不溜秋,身子胖乎乎的,正在梳理自己的羽毛,可能刚刚淋到雨了吧。它朝她这边转过头来,似乎并不害怕她,两只黑亮眼睛一眨一眨的。外面街道上看不到一个人影,只有各种车辆在雨中来来往往——她想象那些开车的男人,在等红绿灯时,眼睛望向前方的雨幕,面色严峻地想着心事,任雨刮器徒劳地在前挡风玻璃上来回刮着……

她觉得应该找点事做,于是开始扫地、拖地,把家里该擦的地方全都擦了一遍,后来还把下周要穿的衬衫、裤子都熨好,叠好了。做完这些后,她一边躺在沙发上休息,一边想着中午吃什么好,她会做也不排斥做饭,却经常为吃什么而犯愁。躺着想了好一会儿后,袁潇萧最后决定做酸汤肥牛。最难的问题已经解决,她起身从冰箱取出需要的食材,拿着进了厨房。

下午她窝在沙发上连着看了两部电影。第二部看完时已经五点多了,她关掉电视,在屋子里来回踱步,活动活动身体。外面雨终于小了些了,她犹豫着要不要打着伞出去走一会儿。她说服了自己,换了身休闲服,穿上雨鞋,带着伞下了楼。走了没多久,雨势又变大了,她不得不提前回家。她感到有些郁闷,甚至不由得在心里诅咒起这下个没完没了的雨。

微信提示音响了一声,又响了一声。袁潇萧过了一会儿才拿起手机查看,是周驰发来了下个月的房租,她回复了他一个赞赏的表情。时间过得真快,周驰在楼下的房子都住了四个多月的时间了,她自己都没想起房租的事,看来到现在她都还没习惯房东这个角色。周驰又发来一条信息,说他准备了食材,晚上煮火锅,邀请她到楼下一起吃。她没有多想,便回复说可以,她一会儿就下去。

袁潇萧换了件衣服,简单收拾了一下自己,走楼梯下楼,站在周驰的门外,用指关节在门上敲了两下。周驰给她打开门,把她让进去。他身上系着黑色围裙,围裙前胸上印着“特级大厨”四个白色大字,他注意到她在看他围裙上的字,笑着打趣说,怎么样,我这装备还行吧?锅底已经煮上了,还有个菜没收拾完,你先坐一会儿。她问他需不需要帮忙。他说不用,你坐着就行了,马上就好。

袁潇萧一边走到沙发前坐下,一边环视整个客厅布置的变化,他自己添置了一个鞋柜和书架,还有他平时要用的水壶、茶杯等物品,其他几乎没什么变化,还是显得很空。他的黑色行李箱放在墙角,旁边立着一个画架,上面的那幅画应该还没画完。

周驰将备菜全部端上了桌,他问她喝什么酒,有啤酒和苏格兰威士忌。他建议说,啤酒喝了占肚子,要不我用威士忌和苏打水调一个简单的鸡尾酒你尝一下?度数也不高。袁潇萧说可以。

他在酒杯里加入冰块、切开的小青柠,依次倒入威士忌和苏打水,最后用不锈钢长柄勺搅拌一下,就完成了。她问他,调的这个酒叫什么名字?他说,嗨棒,一种傻瓜式的调法,比较适合家庭调酒。他又补充说,威士忌的喝法比较自由,你可往里面加苏打水,也可以加纯净水,或者可乐、雪碧,都有不同的味道。我一般只加冰块。他说着从冰箱里取出一个冰球,放进他自己的杯子里,开始往杯子里倒酒,一直倒到酒没过冰球的顶点,倒好后也用长柄勺搅了几下。他在她的对面坐下,端起酒杯说,来,我们碰一下吧。

他们边吃边聊,随着杯中酒的下降,两人间的谈话变得不再生硬、客套,话题也从各自最近的生活、工作状态慢慢深入到人生经历、自我认知,以及对于感情的态度等各个方面。吃到后面,周驰自己都不怎么动筷子了,而是专注于帮她剥虾。她说她自己来,他笑笑说,你不用动手,我帮你弄就好了,不要太客气。其间他给他们的酒杯前后续了两次酒,一次冰块,到后来袁潇萧感觉头已经有点晕了,不过她自我感觉她的意识还是非常清醒的。她看得出周驰也喝得有点多了,他说话时眼神开始变得迷离,沉默时看上去又有点心不在焉。他拿起酒瓶看了一下,里面的酒仅剩两指高一些,他说我再给你倒一点,我们把它喝完吧?她说可以。他问她,还加不加苏打水了?她说,不加了,我尝一下纯喝的味道。他嗯了一声,说反正也就一点点,不会醉的。周驰说的这句话,成了袁潇萧关于那天晚上最后的记忆。

早晨醒来时,袁潇萧发现自己身在一个既陌生又有些熟悉的房间,她随即意识到自己昨天没有回楼上,此刻她是在周驰的床上。她身上还穿着内衣裤,他们应该没发生什么,她翻了个身,看到了躺在床的另一边的周驰,他眼睛闭着,呼吸平缓,似乎仍沉浸于睡梦之中。她自己也说不清楚,也许是出于一种身体的本能,她忍不住向着他的身体靠了过去。现在,两具肉体紧紧贴在一起了,他睁开眼,与她四目相对,接着两人的嘴唇便嵌在一处了,她感到一只手开始慢慢在她的后背上游走,有点小心翼翼的。

Excel初步计算后所有的试验数据利用SPSS17.0软件进行单因素方差分析(one-way ANOVA)和Duncan's法多重比较,试验结果均采用“平均值±标准差”的形式表示,P<0.05表示差异显著。并用Origin 8.0作柱状图显示结果。

B面

你是说第一次见到你时的印象吗?周驰重复着袁潇萧的问题,像是陷入了沉思。我当时的感觉是,你好像故意与别人保持距离,但说不上为什么,我自己却又非常能理解你的这种姿态。而且我那时就预感到,我们不会仅仅只是房东与租客的关系,最起码也会成为很好的朋友,他说。你刚刚不是还说觉得我不太好接近吗?袁潇萧笑着问他道。周驰说,那是对于一般人,我相信我们是有一些共同之处的,所以对我来说不是。她说,我们有什么共同之处?他说,可能是对于生活的态度吧,不是那种很具象的东西,而是某种感觉、心理、意识。袁潇萧说,我们现在都还说不上彼此了解。他递给她一支烟,并帮她点上。过了一会儿,他才又说,也许了解也并不是那么重要。

可我想多了解你一些,她几乎脱口而出,说完又有点后悔。他说,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可以对你讲,毫无保留。她说,我想知道你的整个历史。周驰说,那说来话长了,可能几个通宵都讲不完,你会厌烦的。袁潇萧说,你不用一口气讲完。我们有很多时间。谁知道呢?周驰吐出一个烟圈,他们望着这烟圈上升、扩大,直至最后消散。然后他开始了他的讲述。

我是我姑姑养大的。打我记事时起,我就生活在姑姑家,管姑姑叫妈——直到我十四岁时,才重新改口叫姑姑。在姑姑家,我有三个姐姐,最小的三姐比我大十二岁,大姐和二姐又比三姐还要大好多岁。我对大姐和二姐的印象不深,那时候大姐只存在于姑姑的口中,姑姑似乎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只是说她去了很远的地方,而且每次一提到大姐,姑姑就会掉眼泪;二姐嫁到了外地,后来离了婚,在北京打工,一般只在过年时才会回来,住不了几天就又离开了。还有姑父,他也常年在外地打工,隔几个月,甚至半年多,回家一次,常常回来第二天就开始和姑姑吵架,然后他就开始喝酒,一直喝到不省人事。我记得他有时下午酒醒后,看到我在一边玩,就叫我到他身边,他喜欢两手抱住我的头往上拔,嘴里说着拔个萝卜,以后长得高。他还常常用两条腿夹住我的身体,用他下巴上的胡子挠我痒痒,逗我一会儿后,他认真地问我知不知道叫他什么。我摇头说,不知道。他便问我叫姑姑什么,我说叫妈,他说,那你知道该叫我什么了吧?我还是摇头,他就说,叫爸,叫爸爸,记住了吗?等我为了摆脱他,不情不愿说出记住了这几个字后,他会从口袋里掏出一沓钱,抽一张五角或一块的给我,让我去买糖吃。

姑姑常对我和三姐说,她全靠自己,不指望男人。她每次跟姑父吵架,最后总要自己念叨,这个家有你这个男人跟没有一样,你快走吧,走得越远越好,最好不要再回来,你不回这个家最好,省得我心烦。据姑姑说,姑父很少往家里拿钱,有时他买酒甚至还要向她要。为了维持生活,姑姑做过很多不同的工作,她自己摆摊卖过煎饼,做过酒店保洁阿姨、超市售货员、清洁工、洗碗工以及各种出卖体力的零工;我还记得,每年初春时姑姑都要去县城周边村子的田地里挖野菜,早晨不到五点,天还没亮就摸着黑出发了,路上要步行十多公里,夜里回来还要连夜捡好,第二天拿去卖给饭店。

我们的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别的小孩有的玩具、零食等,我都没有,家里甚至连新鲜水果都不常吃到。从小到大,只有春节时姑姑才会为我和三姐买一身新衣服,她自己穿的都是别人送她的旧衣服,姑姑的原则是,衣服只要不破,干净整洁就行了。姑姑每次去街上时,但凡见到塑料瓶、纸箱等,都会随手捡回来,堆在院子的角落,等攒够一定数量,她就打包背去收废品站卖掉,这样买油盐酱醋的钱就有了。有一年冬天,她从外面背回来一只半大的死猪仔,她说是从养猪场低价买的,花了整整一晚上将其收拾出来,第二天煮了一大锅,我们尽情吃了一顿,剩下的用一只破瓮扣住冻在院里,断断续续吃了一个多月。后来过了几年,有次姑姑不小心说漏嘴,我们这才知道,原来当年的那只死猪仔根本就不是姑姑花钱买的,而是她从垃圾堆里捡的。

我十岁那年,姑父死在了外地。我从姑姑与来吊唁的亲戚们的谈话中得知,姑父的尸体是在一个离我们那里好几百公里远的县城的街道上被发现的,有人报了警,通过现场勘察,警方排除了他杀的嫌疑。尸体上没有任何受伤的痕迹,法医推测很有可能是急性脑出血或心梗发作导致的死亡。据说尸体旁边还有一个破碎的白酒瓶,他当时很有可能刚刚喝完酒,准备回旅馆——警方通过他的身份证查到,他就住在离出事地点隔一条街的一家小旅馆里,在他的房间里,只有一个旧挎包,里面装着几件换洗衣服——他当时没有工作,也没人知道他去那个县城做什么,这一切都成了一个谜。

后来姑姑偶尔说起姑父时,说她早就料到他会落得这样一个结局,故而她在接到他死亡的消息那一刻,一点都不觉得意外。我无法从她说话的语气中判断她内心中的真实感受。举行葬礼的整个过程中,她的脸上除了疲惫,看不出其他任何的表情。事后没多久,我们便又回归到以往的生活中,姑父的死就仿佛往湖里抛了一块石子,湖面泛起些微涟漪,但很快便又恢复了平静。

你一定好奇我的亲生父母的情况吧?周驰接着上次的话题说道,袁潇萧轻轻捏了捏他的手心,此刻他们走在夜晚昏暗的公园步道上,耳边不时传来或远或近的蛙鸣声。周驰说,我对母亲毫无印象,我长大了些后,姑姑告诉我,我的母亲是父亲从人贩子那里买的被拐妇女,姑姑说我的母亲看上去智力有问题,经常自说自话——谁都听不懂她说的什么——有时还忍不住大声尖叫,自己揪自己的头发。姑姑说,我出生后,父亲把我抱到母亲身边,她连看都不看一眼,甚至还对着我喊叫、挥舞拳头,而且她没有奶水,真就仿佛我与她没有一点关系一般。那成了我们唯一的一次见面,此后我再也没见过她,原因是我出生后不到一年,母亲便不知所踪了,她逃离了——有人说是当初拐卖她的人悄悄回来接走她的,并且再一次将她卖到了其他地方,又赚了一笔;也有人说她是靠自己逃走的,她的疯其实是装出来的,她一直在等待时机……这种种说法都是村里人们的猜测,用来打发农闲时的无聊光阴。

我出生那年,父亲三十八岁,他一个人种了四十亩地,还养了两头驴和一头牛,他抱着还没满月的我来到姑姑家里,求姑姑帮帮他,说他一个男人怕养不活这个孩子,他求她一定要帮帮他养活这孩子,哪怕看在他们过世父母的分上。姑姑说,父亲说这几句话时声音是颤抖的,眼看着就要给她跪下了,她心软了,没有征得丈夫的同意就把我留了下来。

我六岁那年夏天第一次回了自己真正的家,在那里待了半个多月时间。出发前姑姑特意嘱咐我回去后要听话。父亲接我回去时说,回去住几天就送我回来,尽管我心里很不情愿,还是乖乖听话,接受了这样的安排。回到村里后,父亲每天走到哪里都带着我,别人向他问起我时,他高声说我是他儿子。村里的女人们夸我乖,他听了站在一旁不好意思地笑着,眼光不时地转到我身上,每次都要停留很长时间。父亲带着我去地里拔草,去山上放牛,他经常为我摘野果,掏鸟蛋,还教会我用一种长叶子的草编关蚂蚱的小笼子。夜里他总是搂着我一起睡觉,他的身上有股酸腐的汗味,不过后来我也习惯了。最开始姑姑让我叫他爸,我憋了好半天,最后也没叫出口,回到村里他倒是没再提这一茬,不过在我打算回城里的前一天下午,我终于自己先开口喊了他一声爸,他听后高兴坏了,当晚专门杀了一只鸡庆祝。

从那以后,每年我一放了暑假,他就来接我,后来我再长大一些,便自己坐城乡公交车回去,每次都要住十多天。我对父亲在村里的那个家既说不上喜欢,也不讨厌,尽管父亲对我很好,但我每次回去,内心里从不觉得是回家,反而更像是做客。我很少与村里同龄的孩子们一起玩,因为我从他们看我的眼神里感到某种排斥、敌对以及可怜的意味。我喜欢赶着父亲的两头驴和一头牛到山里去,找一个草长得好的坡地,让它们自己在那里进食,自己则躺在坡顶无所事事地望着天空发呆,听各种鸟儿和昆虫的叫声。我现在偶尔还会梦到那样的情景,梦里的天空又高又蓝,不时飘来一朵云,遮住太阳,云的边缘被镶上一道金边,鸟和昆虫不知疲倦地叫着,共同组成一部协奏曲,渐渐地,我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了,而是变成一声鸟叫,一片云,一缕风。

我从没向父亲问过母亲的事,倒是从村里人的窃窃私语中,听到过一些关于她的隐约的话语。他们都说我越长越像她了,尤其是眼睛和嘴巴。回到家里,我找来镜子,端详镜中的自己。我试图想象母亲的模样,但却只是徒劳。我不知道母亲有没有偷偷使用过这面镜子,若真如人们猜的那般,在她装疯的那两年里,她一定不愿看到自己被困的模样吧。每次一想到她的人生,我的心中便感到莫名的悲伤,有时甚至会恨自己。

在听周驰讲述他儿时的经历时,如受到启发一般,袁潇萧脑海中清晰地浮现出多年前自己与母亲对话的场景。

爸爸什么时候回来?她一遍遍问母亲。

我不知道。母亲总这么说。

袁潇萧问,他有多长时间没回来了?十天,二十天?至少有一个月了吧。

你不要老是想着他了,母亲侧了侧身子,目光望向窗外。她说,等你不想他时,他就会回来了。

可是我总是忍不住想爸爸,袁潇萧说。你想他吗?

不,母亲说。我从来都不想他。

我怕我快要忘掉他的样子了……年幼的袁潇萧哭着说。她心想母亲一定没有说实话,不然为何每次父亲一回来,她就变得愉快,说话都变温柔了,父亲一离开,她就又变得严肃而冰冷,仿佛一块石头?大人总是口是心非,那时袁潇萧就明白了这个道理。通常,过了一会儿,她又低声问母亲,你说爸爸这次回来,会给我带什么呢?我想要一个洋娃娃,你能不能给他打个电话,跟他说快点回来,告诉他来时记得给我买一个洋娃娃?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他那里经常没信号,打不通电话的。母亲说着站起身来,走出了房间。袁潇萧不相信爸爸那里会老没信号,她心里清楚,这不过是母亲不愿意给爸爸打电话编的说辞而已。

……上高中后,我以学业压力大为由,不再回父亲所在的村子里了——实际上是我的自尊心在作祟。不过父亲和姑姑倒也没多说什么,一次我听到父亲在电话里对姑姑说,他不愿回就不回吧,学习重要。每年秋收过后,父亲会抽空来姑姑家一次,给我们送来一些他劳作一年的产物,菜籽油、土豆、小米、黄豆(可以用来换豆腐)、葵花籽等。他每次都是当天早上来,下午再坐最后一班班车回去,从不过夜——他放心不下家里那几头牲口——临走时他会给姑姑留几千块钱,说是我下学期的学费和生活费,不够的话姑姑先垫着,等他卖了牛犊或驴驹再补上。

随着年龄的增加,我渐渐意识到自己内心中想要逃离小县城的渴望。我想去南方,去更大的城市,最好的途径就是考大学。我学习比以往更用功,成绩提上来不少。高一下学期时我对姑姑说我想学画画,以后参加艺考——姑姑向父亲说了我的想法,主要是学美术要多花不少钱,她拿不定主意。父亲听她讲过后,毫不犹豫地支持我说学吧,钱的事他来想办法。最终,我通过自己的努力,考上了南方一所不错的美术院校。高考结束后,我与同学一起去天津打工,进了一家自行车制造厂,里面的工作对于我们来说算是辛苦的了,同学做了半个月便受不了跑回去了,我坚持干了两个来月,挣了六千多块钱。开学前,我回了一趟父亲的村子,用自己挣的钱给他买了一件夹克和两条烟,他开心得合不拢嘴。他对我说现在村里人都眼红他,说我们家祖坟冒青烟了,出了我这么一个有出息的子孙。

陈未开车,袁潇萧坐在副驾驶,周驰自己坐在后排——这次出行是陈未一时兴起,非要拉着他俩出来放松一下。车内放着音乐,袁潇萧手捧一杯冰美式,上半身跟着音乐节奏微微晃动着,她不时和陈未交谈几句,不过周驰听不太清她们的话。他望着窗外迅速后退的街道和路边建筑,心想他们正往城市边缘开去。上车前,他曾问过陈未要带他们去哪里,陈未卖了个关子,说到了就知道了。她还趁机调侃他说,放心,不会把你卖了的。周驰笑笑,不再多说什么。

车开了近一个半小时,才终于到了他们此行的目的地。这里几乎是一片荒野,附近看不到有人家,视线不远处是一片河滩,一条细瘦的小河从他们眼前流过,河对面有一片树林。下车后,陈未指着那条河说,她童年时曾在这里抓过泥鳅,她外婆那时住在附近的村子里,她小时候每年暑假都会回来住一段时间,常来河边玩。自从外婆去世后,我就没再回来过,陈未语气有点伤感地说道,一转眼十多年就这么过去了,如今外婆当年住的那个村子已经完全凋敝,仅剩几位上了岁数的老人留守,年轻人全都涌入城市去了。

不说这些了,我们今天过来是为了放松的,陈未说,你们有多久没到过这种近似荒野的地方了?尤其是周老师,你作为一个画家,应该比我们更喜欢这样的场景吧。周驰说,可不是,人在遍地钢筋水泥的城市待久了,连神经都变得迟钝了。袁潇萧说,出来得太匆忙了,不然周老师可以带上他的画架和颜料等东西,这是个不错的写生的地方。没关系,周驰说,以后还有机会,我们要多出来放放风,到荒野中寻找真实的自我。袁潇萧说,听你说的,仿佛平时我们看到的都是虚假的你、伪装的你一样。陈未帮腔说,就是就是,周老师你老实交代,让我们见识见识真正的你的样子。周驰说,好家伙,我本是附和你们的,却把自己绕进去了。三人一齐笑起来,气氛变得欢快了不少。陈未打开汽车后备厢,开始往外拿她带来的各种零食、水果、饮料等东西,张罗着去对面树林里的阴凉处野餐。

他们过了河,在林中找了一块空地,铺上毯子,坐在上面边吃东西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小河流淌的潺潺声成为他们交谈的背景声音,空中不时传来几声鸟鸣,却不见鸟儿的身影,阳光透过树叶洒下一块块不规则的光斑,偶尔吹过一阵风,树叶全都轻轻颤动,响起一片沙沙声,天空越发显得深蓝而邈远。

过了一会儿,陈未和袁潇萧站起来朝那条小河走去。周驰看着她们说笑着在河边停下来,脱掉鞋子,挽起裤腿走进小河里,弯着腰凝视水面,估计是在寻找鱼儿或好看的石头。周驰从口袋里掏出笔记本和碳素笔,试着就眼前看到的场景画一幅速写,这对他来说不是什么难事。他看到她们一个弯腰指着水面,另一个笔直地站在水中,像是出了神。许是河水过于冰冷,两位女士从小河中走了出来,伫立在河边说话,她们都背对着他。他低下头迅速在纸上勾勒出两个女人的背影,最后他画了几条波浪线表示那条河流,她们站在河边的画面看上去宁静而和谐。之后他换了几个角度,又画了几幅景物,树林、河流以及远处的山峦。

袁潇萧和陈未回来了,袁潇萧问他,刚刚在画画吗?他点了点头,说,画了几幅速写。袁潇萧说,给我们欣赏一下。他把笔记本递给她,她从后往前翻看,翻到画她们的那幅时,把笔记本拿到陈未跟前,指着纸页说,看,这个是你,这是我。袁潇萧又翻了翻他以前画的东西,随后把笔记本还给了他。她看着他说,你什么时候专门给我画一张肖像啊?周驰打趣说,能画你是我的荣幸,我是怕你没耐心做我的模特。袁潇萧说,怎么会?我现在最不缺耐心了,那说好了,改天你画我。周驰说,好。

那天晚上,袁潇萧告诉周驰说,陈未在河边时跟她说她打算和她丈夫离婚,她怀疑马健出轨了。周驰吃了一惊,说,不会吧?上次我们一起吃饭,他们看着很恩爱啊,她老公给人感觉挺正派一人。袁潇萧说,看人不能看表面,虽然陈未说她现在还没有证据,但我还是相信她的话,女人在这方面的感觉是很准的。周驰说,还好他们没孩子。袁潇萧说,是,但我听陈未的意思,好像马健不愿离。陈未最近回她妈妈家住,她爸妈都劝她再慎重考虑一下。那她呢?周驰问,她下定决心了?我感觉她还在考虑,袁潇萧说。她这两天正在找房子,她说她要一个人冷静一段时间。周驰哦了一声。他起身从冰箱里拿了两瓶冰啤酒。袁潇萧说她不能喝,大姨妈来了。周驰打开啤酒,喝了一大口。他问,他俩结婚几年了?袁潇萧想了一下,说,三四年了吧。也不算短了,周驰说。是啊,袁潇萧说,以前我一直觉得他们很般配,令人羡慕,没想到也有走到离婚这一步的一天。真是令人唏嘘,周驰说。过了一会儿,袁潇萧站起来,她说她今晚回楼上自己家去休息。

袁潇萧走后,周驰又取了两瓶啤酒,打开电视,随便选了一部影片播放。电影中的男主人公似乎不断地穿梭于各种派对,和不同的女人喝酒、跳舞、上床……周驰看了一会儿,觉得实在无聊,便将电视关了。房间里一下子安静下来,他的心里却莫名变得嘈杂,他回忆今天这一天的经历,一会儿想的是陈未,一会儿又转到袁潇萧那里,后来甚至连他之前的那些女人也一个个出现在他的脑海,于是他彻底迷失了。

阳光穿过窗玻璃照进来,袁潇萧侧身坐在窗边的一把藤椅上,头微微仰着,眼睛望着窗外蔚蓝的天空——这是周驰调换了好几次后,最终选定的角度。此刻他就坐在她的右侧两三米远的凳子上,手握画笔,表情凝重地在纸上涂抹着。他不时停下来久久地凝视她——袁潇萧感觉他的目光仿佛具有非同寻常的穿透力,在他的凝视下,她甚至产生了一种在大庭广众下赤身露体的羞耻感——然后再一次隐没于画架后面。

好了,今天就到这吧,周驰说着站起身来。估计你也累了吧,他倒了一杯柠檬水递给她。袁潇萧伸了伸懒腰,接过水杯喝了一大口,踱步到画架前,指着纸页上的轮廓问周驰,这幅画还得多久才能画完啊?周驰走过来,站在她的身边,说,快的话三四天吧,怎么你不耐烦了?袁潇萧说,那倒不至于,只是进度比我预想的慢了些。

他们一起出去吃了午饭,天太热了,回去时两人进了路上遇到的一家咖啡馆。坐下后没多久,袁潇萧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她说,继续讲你的故事吧,接着上次讲到的地方,你上了南方的一所大学。周驰的目光从咖啡杯上抬起,看着她问,你真的还想听啊?不觉得无聊?袁潇萧说,不无聊啊。周驰说,其实我们也可以聊点其他的。袁潇萧说,我还是更想听你说你过去的经历,再说这也是你答应了的,怎么,想反悔?周驰笑了下,说,好吧,我捋一下,看从哪里讲起。

我在大学期间只谈过一次恋爱——我知道你可能不信,但这确是事实——那时候我大部分时间和心思放在了学习和赚钱上,大二时我拿了国家奖学金,平时周六周日大都在做兼职。当时我心里其实是有些自卑的,在同学中间几乎毫无存在感,自己也刻意与别人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我没有朋友,甚至觉得不需要朋友。不过后来在一次外出写生过程中,我结识了比我大一届的学长孟伟,那次我扭伤了脚,是他一路搀着我回到住的地方。他人很热情,回到学校后,又来找过我,还帮我介绍过家教工作。通过几次交往,我发现我们有很多共同的爱好,而且他明明各方面都很优秀,性格却极其谦逊、温和,让人觉得舒服,慢慢地他成了我在大学里交的第一个朋友。

正是通过孟伟我认识了孙瑶——她是孟伟的表妹,比我小一岁,当时在那座城市的另一所大学读书。认识两个月后,我们确定了恋爱关系,我始终觉得孙瑶在一定程度上治愈了我,她是一个温柔但却又很有主见的女生,我们交往不久,她便察觉出我心理上的不自信,她和我长谈了一次,她说她感觉我对她有所隐瞒(我从没跟她详细说过我家里的事情),希望我们彼此能坦诚一些。

其实通过那段时间的相处,我已经打算向她讲我家里的事了,只是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现在她问起来了,于是我一股脑将之前刻意不提的那些事全都向她倾诉了出来(之前我连跟孟伟都没说过)。可能是我讲述时情绪表现得过于激动了,她听完后紧紧拥抱了我好几分钟,并在我耳边轻声说我早就应该告诉她的,她说无论我出身于什么样的家庭,她爱我的事实都不会改变。我听后一下子觉得自己之前的担忧与刻意掩盖其实毫无必要,她是多么好的一个女孩啊。

孙瑶带我去过她家一次,在餐桌上,孙瑶爸爸只客气地问了问我在哪所大学读书,学的什么专业。之后便没怎么开口,而且没等我们吃完便说他还有事要处理,先离席了。她妈妈倒是表现得热情得体,但我能感觉出来,她那是为了不让我觉得难堪,也是照顾自己女儿的感受。我隐隐意识到她爸爸妈妈对我们的交往并不是很支持。我猜想我离开后,他们一定会对孙瑶表达他们的真实看法,以及他们作为父母对此的立场。第二天我试探着问孙瑶,她父母一定反对我们在一起吧?她抬头看着我,坚定地说,你放心,我认定的人和事是不会轻易动摇的。她安慰我不要想太多,有什么事情,两人共同面对。

我考上了硕士,孙瑶去了一所中学任教,我们在她工作的学校附近租了一套一室一厅的房子,正式开启了同居生活。那年夏天,我带孙瑶回了一趟老家,坐飞机到省城后,又坐了五个小时的汽车才到达我们那个偏僻的小县城,回到姑姑家时,已经晚上七点多了。姑姑听说我要带女朋友回来,提前几天就准备了新的床单、被罩等,我们在大巴上时,她给我打了好几次电话,问到哪里了,说她已经做好了饭菜,但又担心不知合不合孙瑶的口味……我们在姑姑家住了三天,其间我带孙瑶在县城大致逛了一圈,去了县城周边几个勉强称得上景点的地方——我想过要不要带孙瑶回父亲住的村子,后来考虑再三,还是作罢,决定等我们结婚后再回去。

他低着头,目光定在握着咖啡杯的手上,停顿了好一会儿后,才又接着讲述道,你应该猜到了吧,我们没能结成婚——不然我也不会在这里了——是我自己把一切都搞砸了。研究生毕业后,我留校任教,先后有几幅作品都入了展,在业内收获了一些好评,前途似乎一片光明。就是那时候,学校里一个名叫泓的女生对我表达了爱慕之情,我拒绝了她,之后更是有意与她保持一定的距离。她自己可能也觉得不好意思,不像以前那样找各种机会接近我了,我渐渐将这件事抛诸脑后。

再次见到她是在一次师门聚会上,她考上了我之前导师的研究生。如今我们的关系变了,她过来敬我酒,我对她表示了祝贺,她回答说,是我激励了她。我说是她自己的努力。她没说什么,去跟别的同门说话了,我以为她已经放下,一点也没觉察出她看我的眼神与看其他同门时是不一样的。

不过我们真正发生关系是在半年多以后了。那次师门宴会后,我们见面次数多了起来,我也不明白是偶然,还是她的苦心经营,反正我们经常能在各种聚会上碰到彼此。我发现她在我们那个圈子里很受欢迎,她长相漂亮,性格大方,而且还很有才华,我身边认识的人似乎都很喜欢她,包括我自己,通过几次交往,内心里对她的欣赏也渐渐增加了几分。后来我想,那时身边的朋友们估计都看出了她喜欢我。一次我的一个作品获了一个省级奖项,我请朋友们吃饭庆祝,因为高兴,一不小心喝得有点多,不知是谁通知了泓来接我,第二天我醒来时发现自己在酒店的床上,泓就躺在我身边,正含情脉脉地望着我。

我一下酒醒了,意识到发生了一件棘手的事情。我迅速下床穿好衣服,去洗手间洗了把脸。我努力回忆昨晚的场景,完全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来的酒店。她坐起来,靠在床头,点了一根烟,说她不怪我,也不会让我负责。听她这么说,我内心里稍微平静了一些,我们说好,这事就当没发生过。我以为这件事会这样过去,我们会回到原来的生活中,然而现实却并非如此。

过了半个多月,孙瑶向我提出了分手。我问她原因,她让我回想一下自己做过什么。她痛心疾首地说,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早就决定了要嫁的人会背叛她,与别人发生关系。她流着泪说她看错我了。她当天便收拾东西回了她父母家,我们八年的感情就这么结束了。我给泓打电话,质问她为什么要来找孙瑶,为什么要毁约,我们不是说好了那晚的事就当没发生过吗?等我说完,她在那边抽泣着说,对不起,她说她放不下。我不想听她继续说下去,直接挂断了电话。泓又来找过我几次,我明确跟她说自己不会和她在一起,可她还是不死心,甚至说要将我们的事闹到学校领导那里。

没过多久,我从孟伟那里得知孙瑶已经出国了。孟伟在电话里最后对我说,周驰,我没想到你会是这样的人,我们都看错你了。我每天都在自责与痛苦中度过,夜里喝得烂醉,骂自己不是个东西,感觉生活中的一切全都失去了意义。我连着一个多月没去上课,后来干脆辞去了学校的教职,离开了那座生活了十多年的城市,从此再没回去过……

杯子里的咖啡喝完了。周驰望着窗外被风吹着飘转的树叶,似乎还有什么话要说,袁潇萧耐心地等待着。过了几分钟,他转过头来,看着袁潇萧说,我打算离开这座城市了。袁潇萧轻轻嗯了一声,对于周驰做出这样的决定,她并不感到意外。与他相处的这段时间,她一直有种感觉,这个男人习惯了漂泊,随时都可能会离开。回去的时候,天空被阴云笼罩,风很大,看样子要下雨了,一路上他们一句话也没说,只是默默地加快脚步,朝住的地方走去。

袁潇萧约陈未一起出来吃小龙虾,见面后,陈未注意到袁潇萧剪了短发,便问她怎么想的,把留了那么多年的头发剪了?袁潇萧云淡风轻地说,没想什么,就是长发留腻了,反正还会长长的。

陈未说,你留短发也好看。

就是。袁潇萧说。

坐下后,她们聊了各自最近的生活日常,后来话题转到周驰离开这件事上。陈未抱怨说,周驰这人未免也过于冷漠了,离开前都没跟同事们说一下,完全没把他们当朋友。陈未问袁潇萧,他要离开的事,提前跟你说了没有?

跟我倒是说了的,袁潇萧说。他离开前还专门请清洁公司的人在屋内做了一次全面的清洁——我本来跟他说不用,但他最后还是坚持了自己的想法,将他在这里生活过的痕迹都抹除了。

哦,也是,他要退房。他一共住了多久?陈未问。不到一年吧?

半年左右。

早知道他住不长久,我就不该介绍他租你的房子的,当时也是看他人不错……

哦,没什么。袁潇萧说。他人倒也不坏。

他有没有跟你讲过他以前的事?

说过一些。

你相信他说的那些吗?

什么意思?

我在网上搜他的名字,搜到几条报道,我发给你。陈未说着打开手机,在微信上发过来一张截图。图片中报道的标题是:X 美院女硕士为情自杀,涉事男教师主动辞去教职。

读到周驰的名字时,袁潇萧心里像被针尖刺了一下。她大脑里一片空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是周驰说的那个泓吗?她还怀着孕……袁潇萧不敢继续想下去了。

陈未说,我想可能这就是他为什么不愿在一个地方安定下来的原因。

袁潇萧不语,似乎注意力全放在了她手里正在剥的小龙虾身上。实际上,此刻她脑海里闪过的全都是和周驰在一起的那些画面,下雨天在家里煮火锅,夜晚牵着手漫无目的地长距离散步,一起躺在床上抽烟……袁潇萧又叫了两扎啤酒,她举起酒杯对陈未说,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来,敬我们自己。

她们换了个话题,袁潇萧问陈未她离婚的事进展怎么样了,陈未说在她的各种努力下终于有了突破,估计再有两三个月,她与马健的夫妻关系便会彻底成为过去时。

对了,有一件事,陈未压低声音说,最近有一个男人在追我,不过他不知道我结婚了,而且正在办离婚。袁潇萧来了兴趣,忍不住问道,你们怎么认识的?你喜欢他吗?陈未含笑说,在酒吧里他主动过来搭讪,现在我还说不上喜欢,不过他长得还行,而且比较年轻——比我小整整四岁,再说,我现在算是明白了,对男人最好不要太认真,权当是玩玩。对,袁潇萧附和道,就当是玩。她们一起大笑起来。

两人边喝边聊,一直到十二点左右才结束。她们都喝多了,分别时陈未还嚷嚷着下次一定带袁潇萧一起去酒吧玩。

第二天醒来时,袁潇萧发现自己昨晚回的是楼下之前周驰住的房子。可能是宿醉未消的缘故,袁潇萧感到脑子里昏昏沉沉的,她光着脚来到客厅,找到热水壶烧了一壶水。坐在沙发上等水变凉的过程中,袁潇萧闭着眼又迷糊了,恍惚间她仿佛听到一个声音,在叫她的名字,潇萧,潇萧——既像是周驰的,又像是母亲的,还有点像她记忆中那个大部分时间缺席的父亲的声音。她猛地睁开眼,空荡荡的房间里寂静无声,连空气都像是凝固住了。

袁潇萧喝掉杯子中的水,起身准备回楼上,走到门口时,她忽然想到了什么,转身环顾整个客厅,最后视线落到客厅角落里的画架上。袁潇萧走过去,立在画架前看了好一会儿——她突然觉得画里的人很陌生,有点不确定那到底是不是她自己,尽管她曾按照周驰的要求,摆出与画中人同样的姿态,在窗边侧身坐了好几个上午。她不由自主地又想起周驰画画时的模样,在心里犹豫要不要揭下这幅画,将其带回自己的房间。

最终她还是收回了已经伸出去一半的手,毅然地转身走了出去。关上门的那一刹那,她再一次清楚地认识到,她必须学着穿透生活中一切暧昧与不确定所形成的迷雾,坚定地直面真实的自己,与自己相处,并爱自己。

一部国外电影在派对上男女对唱(电影中男主不断地穿梭于各种派对)(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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