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口皮箱引发的(一口皮箱引发的)
站在菜市口东边的骡马市大街上,望着整整齐齐上了门板的一排皮箱店,阎敬铭不免目瞪口呆。往来的行人看着这个身穿一件破旧烂麻衣的小老头儿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未免有些同情,也有些认识他的人在掩口偷笑,低声议论他的不识时务与自取其辱。
阎敬铭有些茫然,作为晚清历史上最杰出的理财专家,他清理户部积弊,整顿天下财赋,以其貌不扬之形表,行心雄万夫之作为,无往而不胜,如果不是他的清刚激烈,则不特同光之治难成,大清命数亦早休矣。而作为备受慈禧恩宠的大臣,奉了懿旨去“买皮箱”,却居然反复周折、费尽心机也没有成功,这到底算是怎么一回事呢……
一、被慈禧称为“丹翁”的重臣
阎敬铭的仕途从一开始就不顺利,“状貌短小,二目一高一低,恂恂如乡老”的他,在参加“大挑”(清代对落第举子给的提拔机会,特别强调颜值)时,刚刚上场就被赶了出去。后来发奋学习,终于在道光二十五年考取进士,散馆分户部以主事用,任职期间恪尽职守、刚正不阿,很有古大臣的风范,被胡林翼看中,不仅奏调总办东征粮台,而且数次推荐,终于引起慈禧的注意。慈禧在垂帘听政的前期确有英明之处,尤其在人才的拔擢上,不拘一格,于是阎敬铭在某种意义上得到了火箭式的上升。特别是在光绪八年任户部尚书之后,他对户部进行了一次大刀阔斧的改革。
《春冰室野乘》载:天下财赋总汇,皆北档房司之。而定例,北档房只有满员,无汉司员行走者,“以故二百余年,汉人士大夫,无能知全国财政盈绌之总数者”,这就造成了积弊极多而不为“外人”所知,即便有心整顿亦摸不着头脑。阎敬铭早在当户部主事时,夙知其弊。等到当上尚书后,立刻向慈禧提议,“谓满员多不谙握算,事权半委胥吏,故吏权日张,而财政愈棼,欲为根本清厘之计,非参用汉员不可”。这番话实在胆大,因为牵涉到了在有清一代非常敏感的满汉权力的消长问题,户部中的满员还没说什么,“胥吏皆惧失利权,百计沮之”。阎敬铭一心为公,“毅然不少动”。而慈禧为挽救大清重重危机,竟从其请。于是阎敬铭亲自入库清点,清查了户部两百余年的库存和出纳账目,弹劾掉一批寄生国库的蠹虫,为国家挽回了大量的损失。
《春冰室野乘》
因此,慈禧对阎敬铭非常推重。癸未(1883年)春,他与军机大臣一起上朝奏结云南报销案。事毕,慈禧以另一事问恭王意见,恭王奏曰:“此事丹翁(阎敬铭字丹初)比较了解,太后可问他。”慈禧问阎敬铭道:“丹翁以为何如?”阎敬铭一听,惶悚万状,摘下顶戴,叩首不已,军机大臣们都莫名其妙,不知出了什么事。慈禧突然醒悟过来,微笑道:“你是不是觉得我不小心称呼了你的字?我一向敬重你的德望,在宫中语及你,未尝不以字相称也。”
从军机大臣们面对阎敬铭诚惶诚恐的态度“皆不喻其故”来看,确实是习惯了慈禧以字来称谓他。而清代皇帝对臣子大多直呼其名——张集馨在《道咸宦海见闻录》中多记他与道光帝对谈的原话,足以佐证——慈禧此举确实是敬重至极的表现,难怪“一时闻者,以为异数”。
光绪甲申年,因法军悍然发动侵略我国南疆的战争,而枢臣们任事不力,致使我军连连溃败,慈禧趁机下手诏,责枢臣襄赞无方,尽退恭亲王等军机大臣,是谓晚清史上著名的“甲申大易枢”。在商量新的军机班底的人选时,慈禧请阎敬铭来相商,阎敬铭推荐了几个人,慈禧想了很久才说:“用他们不如用你。”阎敬铭连忙辞谢,慈禧不允,次日,枚卜之命遂下……以如此的恩宠,却完不成一个小小的“买皮箱”任务,无论如何是说不过去的。
二、宛如谍战剧的买箱故事
《南亭笔记》记载,“买皮箱”一事就发生在阎敬铭进入军机处不久。
《南亭笔记》
阎敬铭生活非常简朴,《清稗类钞》记他日常所穿,皆为粗布甚至烂麻衣,吃饭更是“极粗恶”。他在地方上为官时,有一次请新任学政吃饭,餐具粗陋就不必说了,唯一的“菜”竟是一碟干烧饼!他自己吃得津津有味,可苦了一向锦衣玉食的学政,最后勉强吃了半碗米饭,出门后跟人说:“阎敬铭这哪里是请客,简直是祭鬼!”一时传为笑谈。
以如此的清介,又主抓国家财赋,阎敬铭难免“抠门儿”,所以他见内务府承办一百口皮箱,每口要六十两银子时,自然按捺不住了,在慈禧召见时,旁敲侧击地劝说皇室要节省开支,不能铺张浪费。估计慈禧也是被他聒噪烦了,让他有话直说,他即引皮箱一事为证道:“外间购买,每口至多不过六两,今已十倍矣,则内务府浮冒之弊,可想而知。”慈禧惊讶地说:“不会这么便宜吧?”阎敬铭坚持六两已经是往高了说。慈禧拗不过他,便说既然如此,我给你六百两银子,半个月之内,你给我买一百口皮箱来。阎敬铭想这哪里还用半个月,只怕半个时辰就能办到,于是接过银子来,直往当时京城销售皮箱的“集散地”——骡马市大街而来。
等到了骡马市大街,就出现了本文开头的一幕,大白天好端端的,所有的皮箱店竟全都关门落锁。阎敬铭呆了半晌,问路边的晓事者,被告知,刚才有宫里的公公前来吩咐,说半月内不准开张交易,谁敢不听,就把谁的货物打成齑粉……
阎敬铭万万没想到,自己半个时辰前领的差,内务府不仅探知得一清二楚,还能提前一步给搅和黄了,不禁哭笑不得。思来想去,他委派自己最可靠的一个亲随,给天津道台捎去一封信,请他帮忙在天津采买皮箱,务必在半个月内回来。等半个月的期限到了,却连人带皮箱带那六百两银子,连个鬼影子都没有见到。慈禧问阎敬铭怎么回事,他“惟崩角而已”。等回到家中一打听,才知道那位亲随收了内务府秘密赠送的一千两银子,带着给天津道台的信,早就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
这简直活生生一出谍战剧的故事,其实还有另一说法,载入《日下回眸》一书中,言其事乃内务府大臣福昆所历,经过大致相仿,只是慈禧要添置的乃是木箱子,五十两银子一个,福昆说这东西要不了五两银子,慈禧委托他去买,结果全北京的木器行全部停业……虽然事是一样的事,但《日下回眸》中有一解释,笔者以为可信,那就是慈禧太后入宫前,由于清廷追缴她曾祖父在户部银库任职时所亏空的户银,所以家境曾经极度贫困,慈禧深知民间疾苦和生计艰难,对于物价行情自然是了然于胸。她之所以有意为难阎敬铭(或福昆),是因为深谙宫廷哲学和权力平衡之术,也侧面警示阎敬铭:不要把应对国事那一套拿来应对我的家事,这里面的浑水,你趟不得,也趟不清。
《日下回眸》
三、喝一碗汤要盖一座厨房
内务府是掌管宫廷一应事务的“总管家”,权力极大,由于充任者不是皇亲国戚就是内侍宠臣,所以利益交关、盘根错节,外人不得知,亦不敢问。阎敬铭想从上开一刀,实在是极不明智之举。别说他是个军机大臣,就算是皇帝本人,亦有拿其无法之处。
道光帝是出了名的节俭,《清室外纪》上写他在位时,“宫中用度每岁只二十万,内务府之大臣司员太监等进项为之大减,咸出怨言,用其伎俩,以违抗帝旨”。有一天,道光帝忽然想喝年轻时在宫外喝过的一种粉汤,便把制作方法告诉了御膳房,让他们烹调。内务府上言,说按照这种方法制作,需要花六万两另盖一座厨房,而且为了维持这一厨房,每年还要再花一万五千两银子。道光帝听完皱着眉头说:“哪用这么费劲?前门外有一饭馆,能做此汤,每碗只要四十文钱,每天让太监去买一趟就是了。”他吩咐完毕,原以为能喝上汤了,结果没几天,内务府又来禀报,说前门外的那家饭馆已经关闭了。道光帝叹息道:“朕向不为口腹之欲,滥费国帑,但朕贵为天子,而思食一汤不能得,可叹也!”
也正因内务府这副天子可欺的权势,所以就连曹振镛那样的权臣也不敢触怒之。当时道光帝的套裤上有一破洞,让人缀了一块圆绸打补丁,于是大臣们争相效仿。“一日,召见军机大臣,时曹文正(曹振镛谥号文正)跪近御座”,道光见他的裤子上也有补丁,问他打这个补丁需要多少钱?曹振镛多年朝臣,老于世故,琢磨了半天才报了个高价,说要三钱,道光叹息说,还是宫外的便宜,内务部打这么个补丁要五两银子。”曹振镛一下子懵了,知道这话传到内务府耳朵里,就是捅了天大的篓子。正慌张时,道光又问他:你们家吃鸡蛋需要多少钱?曹振镛“诡对”曰:“臣从小患病,不能吃鸡蛋,所以不知道其价格。”
皇宫里的鸡蛋到底要多少钱,《南亭笔记》中是有答案的:“光绪每日必食鸡子四枚,而御膳房开价至三十四两。”也就是说一枚鸡蛋要八两银子还多,难怪光绪对翁同龢感慨其为“贵物”——此则笔记知者甚多,然而鲜为人知的是,光绪帝吃的另外一种食物,同样是天价,而且远比鸡蛋为贵。事见《眉庐丛话》:光绪的瑾嫔,有个名叫志锜的兄弟,“一日,志府庖丁自制笼饼,馈进宫中”。笼饼其实就是馒头,光绪正好在瑾嫔的宫里,吃了觉得很香,就对瑾嫔说:“你家自制的面点这么好吃,为什么不经常进奉到宫中呢?”瑾嫔只能无奈地苦笑,皇帝哪里知道,由于“宫门守监,异常需索”,就往内廷进奉这么几个馒头,“所费逾百金矣”!
买不了的皮箱、喝不着的粉汤、打不起的补丁、吃不到的馒头……倘若这些事情发生在小民身上,犹可理解,但贵为天子却只能任宵小之徒蒙蔽欺侮,甚至明知其奸而只能忍气吞声,这似乎从另一个角度说明:腐败对一个国家的危害是全方位无死角的,无论腠理、肘腋还是腹心,只要你挡了它的路,它就敢截你的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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