榕门古街(第90期春过榕门故里)

流年像脉脉流逝的漓江碧水,悄无声息。

我在榕城土生土长,不觉得已踌躇了四十个春秋。街头巷尾流传蜚声朝野的乾隆宰相陈宏谋的轶闻趣事,早嘈得人耳朵皮起了茧子;而自己却了无因缘一睹榕门故里胜迹,领略一下先贤的风流遣韵。

榕门古街(第90期春过榕门故里)(1)

鸡年暮春四月,偶然因公下乡去临桂,便执意要友人李长胜弄辆车送我去四塘乡转一圈。

长胜驾起三轮摩托在黄土碎石路上东拐西弯,约莫二十分钟,来到了县城西南12公里的四塘乡东畔岭。

下车问赶集的乡人,乡人遥指远处一簇葱绿说那便是横山,其间突兀峥嵘的巨石是一品峰。驱车来到横山村口:土屋参差,浓荫如盖,两尊大石狮盘踞在黄土坡上,气势森然。

榕门古街(第90期春过榕门故里)(2)

“这祠堂年时久了,差不多要崩塌了。”老人眼里流露出一丝悲凉,枯焦的嘴皮子轻轻抽搐。

外头土坡上那一对大石狮原是相府门口的,这一对小石狮是御书楼门前的。晓得御书楼没有?它等于现在的国家中央档案室。皇上信得过榕门公,专门在这里盖了御书楼。

我俯身轻抚那小石狮子,发现它们已鼻破耳缺了。有一只齐腰断为两截,是用水泥重新弥补好的。

祠堂的板壁灰黄泛白,朱漆早已剥落。一块写着“陈氏宗祠”四个镏金大字的黑色横匾悬在门楣上--这是早两年重做的,光写大字就花了一百多块钱。以前金匾好多的啊,挂满了这三进祠堂。每年春秋两祭,烟火如云。可惜在文革的时候全烧掉了。

第一进是头门,原先是三扇朱漆大门,通常正门不开,只开侧门。第二进是中堂,第三进是后堂,摆香案祭祖的。

银髯飘拂的老人边讲边引我们进祠堂,祠堂大门两侧和堂内楹柱上贴了许多红纸写的对联。“这些对子是榕门公他老人家留下来教诲后人的,是我叫读书的娃仔们抄写的。”

我晃眼瞄一下,蛮好的格言警句:“天下无不是之父母,世间最难得者兄弟。”“求名求利只须求已莫求人,惜衣惜食不但惜财兼惜福。”“忠孝传家率乃祖考,诗书启后贻厥子孙”……

看过头门里的对联转进中堂。中堂门前的天井里,兀立着两株碗口粗细的古柏。枝节如蟹爪弯曲伸张,树形似虬龙遏云飞腾。

榕门古街(第90期春过榕门故里)(3)

“这树有两百多年了!”老人叹了口气。

“树发千枝花繁叶茂,江分九派源远流长。”那门联倒可与这古柏相映成趣。

我问乃光他陈家原籍何方?湖南的,明朝时过来广西的,距今有530年光景。他不知从哪儿摸出一块斑驳的红木条匾给我看。“溯渊源于三楚明德维馨。--里人陈弘谋敬题并书”

我说这是下联,上联呢?早丢失了。你能否帮忙补了上联?老人眼里漾出一丝哀怜。

恐怕不行啊,且容我思谋一下。《尚书》里有:“黍糭非馨,明德维馨。”榕门公自高祖由湘徙桂,陈家子孙繁衍八桂大地,世代诗礼传家,甚合乎《诗》中的大雅、小雅。上联且这样做吧:“茂麟趾诸八桂复礼乎雅;--里人周昱麟敬续之”我是灵川人,旧时临桂和灵川曾是一个县的,就附骥吧,我们也算得是同乡的人。

我又抬头看那堂中的对联:“溯祖训之肫肫,曰读曰耕非强所难,后人如何不自勉?念家声之濯濯,肯堂肯构有基勿怀,致悫当戒苟偷安。”

榕门古街(第90期春过榕门故里)(4)

忧国忧民亦忧家,这榕门公也可谓颇有心计了。我想起了长胜赠我的《临桂人物录》,其中有:

“陈宏谋,字汝咨,号榕门。原名弘谋,后避乾隆‘弘历’讳,改‘弘’为‘宏’。康熙三十五年九月十五日(1696年10月10日)午时生于临桂四塘横山农家。24岁考中秀才,雍正元年(1723年)春闱,恩科乡试第一名举人,同年八月秋闱,会试第一百零八名,殿试第三甲第九名进士……历任布政使、巡抚、总督三十余年,以东阁大学士致仕--清沿明制,不设宰相,以东阁大学士理国政。乾隆南巡,宏谋代理朝政。所在注重农田水利,整饬吏治,倡行教化,兴利除弊,解除民瘼。乾隆三十六年(1771年)病重,上赐御用冠服,命孙陈兰森服侍乘船归里。六月三日舟行至山东兖州韩庄,溘然逝世。享年76,归葬故土。谥文恭。辑《五种遗规》,著《培远堂文集》等。”

掐指算来,榕门公辞世到今年(1993年)刚好222年。岁月沧桑,风雨无情,这祠堂虽残颓了,但遗物尚在,古韵犹存。

乃光老人指点着嵌进中堂两壁的一块块大小石碑说。这些碑共39块,是陈家后人四处搜寻起来的。去年政府派人来修整镶嵌了,才得以保护起来。那竖立在中堂的大碑有乾隆御笔,有榕门公的母亲刘恭人和榕门公的墓碑。文革时墓碑挨撬了,附近的工厂拿去当打铁的砧子,字迹模糊难认了。

我走过去瞧那“御笔”,碑高约1·5米,宽0·5米。低头弯腰辨认字迹,还好,尚可意会:

“东南繁据地,抚治寄贤良。为我苏徐海,宜民简召王(召信臣王能也)。允惟为沟洫,方可课耕桑。实政斯应树,虚名尚谨防。一心要于敬,五字示其纲。勖尔推行善,芳同桂岭长。--御笔赐江苏巡抚陈弘谋”

咬文嚼字念了几遍,我对老人说,“五字”不外乎“仁义礼智信”,其他如简召王、王能却一时无从查考。不过,看来那一代风流的乾隆帝对封疆大吏榕门公是格外恩宠的。

榕门公的墓碑却字迹模糊,不能卒读。乃光蹲下身眯着眼说,不要紧,我有家谱,等一下到我家里去看。

哦,我听人讲有个“落名齐下跪”的故事,是哪门子回事?

榕门古街(第90期春过榕门故里)(5)

那是陈文恭当了宰相,时常微服出访,体察民情。有一回京师的一个富豪家里大宴宾客,榕门公受聘为他家子弟的老师,衣衫破旧,竟傲然坐了上座。富豪劣绅们顿时起哄,主家出了一联来讥讽他:“树大根深,枝繁叶茂,不宿无毛之鸟;”榕门公当即援笔疾书:“江窄水浅,鱼尽虾稀,岂容有爪之龙!”

下联对得既工整又有气势,才思敏捷,令人刮目相看。京城几曾见有这样一个高傲的寒士?众人正在纳闷,但见榕门公缓缓落了款:“东阁大学士陈”。豪绅们立即一齐跪倒在地,口称冒犯大人,有眼不识泰山……这个就唤作“落名齐下跪”。

那榕门公是个苦读出身的吧!我不禁盘根问底起来。放牛娃出身,哪读得起书?乃光恍若喝醉了酒,摇头晃脑,一板一眼数起来:

讲来也是天性。当年横山村的有钱人家请了一位先生来教馆,榕门公家穷无钱读书,给先生做了书童。他手脚勤快,打扫房间,端茶送水磨墨,把先生招呼得很好。得空时就站在书房外偷听。有一天早上,先生出作文题考学生,限定交卷的时间便出门了。一个公子哥儿咬着笔杆子半天写不出来。看看晌午了,书童进来倒茶水,悄悄说,小哥你还做不出来,先生要来收卷子了。我这里有个卷子,你不妨先看一下嘛。

吃罢饭,先生一阅卷,那文章气势韵味大是不同,不由大惊,便在堂上质问学生。那人被盘诘搪塞不了,只得从实招了。先生大喜,以后便让书童半工半读。落尾学得好,越读越红火了。

那年癸卯恩科,榕门公到桂林省城府考。天色已晚,因囊中羞涩,从口袋里摸出几个红薯芋头屁股啃了,就蜷缩在阳桥鼓楼边一家字号叫“罗义昌”的药店的柜台上过夜。罗老板半夜睡得懵里懵慬的,只见眼前闪过一阵阵红彤彤的毫光,便惊喊有火烛了快救火啊!伙计们和隔壁邻舍的慌忙爬起来,端起盛水的盆盆罐罐踉跄着开门便倒。却见满天星光朗朗,没有一丝火光。咦,怪事了!拿起灯笼到处照看,只有一个眉清目秀的穷书生在柜台上蜷成一团,呼呼大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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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非那闪闪红光就应在这人身上?罗老板猛一愣怔,轻轻摇醒他:后生,后生,你何方人氏,为甚在小店门口蒙头大睡?当心凉着生病!那书生揉了揉眼皮,连忙回礼,道明原委。既如此,请进小店安歇。主人再三盛情邀请,书生推却不过,便进店洗漱歇息了。次日清早,老板备了饭菜,又送上若干杂碎银两作盘缠,一再咛嘱莫嫌店小,以后但凡进城便来打尖。书生见他诚恳就收下了,日后常来常往两家竟成了世交。 

果不其然,这年春天榕门公竟在省城高中第一名举人,秋凉进京又点了进士。

后来榕门公在京城当了宰相,罗家遭了天灾人祸,进京城找他周济。老头子进京时叫人挑了二十几斤干芋苗干笋子,这可是以前榕门公最爱吃的东西子。接了罗老板进府,嘘寒问暖。榕门公眉头一皱,有了!

次日早朝,榕门公启奏皇上,老臣过两天满七十,家乡有人送来若干菜蔬,臣不敢私享,谨献给陛下品尝。

那皇帝老子成天山珍海味大酒大肉的,偶一尝新,觉得鲜美无比,连声夸好菜好菜。问叫什么菜名?榕门公答是芋菜。“玉菜”,好雅的名号,陈大学士真有口福。龙颜大悦,当即重重颁赏寿礼。

宰相做寿的消息传开了,满朝文武都到相府送礼。榕门公素来清廉,什么礼都不收。大臣们便私下向管家打听,相爷最喜爱吃那“玉菜”。偌大个北京城去哪里找这宝贝?就在某街某胡同口有卖的。于是趋之若鹜,三两二两一小扎的干芋苗干笋子,罗老板奇货可居索银二三百银,也没有什么人心痛银钱,一下子便卖空了……

这样,那两袖清风的榕门公得以解了老朋友倒悬之危。后来,这个“玉菜”的故事被编成了戏,在桂林城里演了好久呢。

说话间转到了后堂。只见堂中有一方香火台,四块红砖围成一个方形香案,连个香炉也没有。乃光纽起老花眼皮说,以前这里曾挂有一块“四元匾”和两副对子,是陈继昌写的:“高祖当朝一品,玄孙及第三元。”“高祖六部少一部,玄孙三元多一元。”

榕门公的玄孙继昌除了考中乡试解元、会试会元、殿试状元外,考秀才也得了第一名案首,所以称为“四元”--逢考便是第一。榕门公在六部中唯独没做户部尚书,因为 清朝的规矩,做了户部尚书便不能入阁拜相。

哦,从榕门公到陈继昌,当时陈家一门“五代连科”,在广西乃至中国的科举史上一时传为美谈。真是诗礼传家世代书香啊!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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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还不全搭帮榕门公对弟子的教诲。乃光指着堂中两副对联说:“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心似平原试马,易放难收。”“有工夫读书便是造化,以学术济世方见文章。”

好对子。我心神骤然一惊。自己浑浑沌沌四十载,既无所成,又终日忙碌,以至连偷闲读书的空都没有,辜负了大好春光。想当年那榕门公亦当有此同感!噫,我暗暗轻叹了口气。

榕门公的故事还有好多,三天六夜怕讲不完,还是请到寒舍来喝杯茶吧。

跟着老人缓缓步出古老的祠堂,几条灰褐的四脚蛇在堂前绿茵茵的草丛中爬行,春风吹得满院的藤蔓草树飒飒作响。

走进乃光老人黑暗低矮的小土屋中,他小心翼翼地从一个锁着的小木箱里摸出一个黄包袱来,轻轻抖开一层层黄稠布,里边是一本宣纸写的族谱。他让我抄录了那陈家的辈分表:“宝晓演良表,道世奇宏钟;兰熙昌延福,功乃续前荣。”

我们陈家的世系就像这门口的流水一般,一脉脉一缕缕接了下来。继榕门公之后,代代都有读书人,不过当官的再坐不到榕门公的位子。如今我这祠堂里还有两三个留学生,博士硕士都有,按族谱排辈子,有嫡有庶。但我本人只念了四年的私塾,高头屋乃华那六个仔女,三个小的在读小学,大的个个初中毕业,就读不去考不取了。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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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感叹着:不过这里的风光确是不一般。前面你们进村拐弯处那山叫麒麟山,后面我们这里是狮子山(横山)。狮子对麒麟,一块巨石耸起在狮子头上,便是一品峰,自然要出宰相了。

我点头一笑。暗自寻思,桂林有一首民谣:“象鼻对訾洲,江水两边流;贫富无三代,清官不到头。”是说大凡做官发财不过三代,便要流水落花败了家业,而这陈门不仅世代书香不断,且五代连科,翰林连袂,诚乃奇事了!泱泱华夏,千年科举,有几个士子“三元及第”(继昌刻有一方“千古第十三人”的图章,以纪念自己为中国千年科举十三位三元及第的最后一人)?而榕门公玄孙一人竟连夺四元,此又一奇事;苍苍八桂,莽莽蛮荒,在两千余年的封建社会中,有史可考的位登宰相的也不过宋代的冯京,明代的吕调阳和清朝的陈宏谋两三人而已,而这榕门公在“旗不点元,汉不将军”的满清时代,躬耕垄亩,矢志报国,建功立业,尤其地艰难了,此为第三奇了……

故而,今日这榕门故里之行,确也不枉了。

日已偏午,腹中辘辘。不好意思再打搅老人,便匆匆从那族谱中再摘抄榕门公一联以自勉:

“莫作心上过不去之事,莫萌世上行不去之心,斯云无咎;必为世上不可少之人,必为世人不能做之事,庶非虚生。”

是的,我想,为人一世,倒也不一定要做官发财;只要能做几件称心如意的事,做一个磊落实在的人,确也可以自慰可以不朽的。

摩托车轰然作响,我们驰别了浓荫如盖的榕门故里。

榕门古街(第90期春过榕门故里)(9)

返回城里,夜不能寐。披衣推窗风满衣襟,捉笔展纸,却得了一首“沁园春·暮春过榕门故里”:

平野青青,坂径弯弯,犬吠声声。见一山横翠,土墙斑驳,苍凉石狮,耄耋家人。春锁祠堂,阶盈绿草,叹古柏参差碧苔痕。细识辨,摩残碑御笔,相国诗文。

当年烟火如云,有金匾旌旗耀日升。想祖公宰辅,玄孙鼎甲,翰林连袂,五世诤臣。笑傲王侯,迂回天地,望一品峰前林壑深。香案冷,转幽陌小巷,闲话榕门。

读了两遍,感觉似还有点意思,噗哧一笑,合衣睡去,老人如豆的眸子,仍在眼前晃动。


本文作者:周公

榕门古街(第90期春过榕门故里)(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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