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第四回主要内容及感悟 对红楼梦第四回价值的再认识
作者:上海师范大学人文与传播学院教授、中国红楼梦学会副会长 詹丹
《红楼梦》第四回是“薄命女偏逢薄命郎 葫芦僧乱判葫芦案”,因写了衙门当差的门子葫芦僧解释“护官符”官官相护的意义及太守贾雨村徇情枉法,集中反映了当时社会的黑暗,曾一度被认为是小说的总纲,也是中学语文教材的必选篇目。不过,1980年代后,随着分析文学作品时阶级论立场的边缘化,《红楼梦》第四回总纲说也不再流行,并逐渐淡出中学语文教材。
1987年版电视剧《红楼梦》第二集剧照
现在来看,把第四回视为总纲,如果并不意味着是对内容主体的概括,而仅仅是强调一种政治背景对全书的笼罩,那么还是有一定合理性的。但是,第四回的主要内容毕竟不是介绍政治背景,其作为文学作品,自有直接的表现对象。对这些具体对象的描写,所具有的很高的思想艺术性,却每每落在了一些主张总纲说的人之视野外。这无疑是令人感到遗憾的。
事实上,第四回除了写“护官符”的作用,更写活了贾雨村和葫芦僧这两个人,写活了他们身处其间的社会关系,写活了人际交往和彼此理解的复杂性。正是这些具体描写以及跟其他几回内容的勾连,才使得第四回有了不同于总纲的特殊意义。
具体说来,贾雨村徇私枉法,遵循“护官符”提示的游戏规则而进入官场关系网络,是在门子的建议下得以实施的。贾雨村审案时,似乎完全被门子所掌控。门子对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对英莲的身世、人贩子的习惯做法、冯渊的品性、薛蟠等一干人的情况洞若观火,对官场的关系网也一清二楚。在贾雨村振振有词说要报效朝廷,不可因私废法时,门子也能以一番宏论,所谓“老爷说的何尝不是大道理,但只是如今世上是行不去的。岂不闻古人有云‘大丈夫相时而动’,又曰‘趋吉避凶者是为君子’。依老爷这一说,不但不能报效朝廷,亦且自身不保,还要三思为妥”,说得贾雨村低下头去、无话可说,只能依门子建议而行事。所以,这一回的回目,把行为主体指向已经是门子的葫芦僧,概括得也算准确。
从整个事件来看,门子不可谓不聪明。他主动向贾雨村提建议,可以说是借机巴结新来的老爷,或许也还有一点念旧之意。但恰恰是门子的念旧,对贾雨村身世的点破,才让贾雨村“如雷震一般”。不是想起了老熟人才引起心理的震荡,而是混迹于官场忘记了过去的他,对以往的难堪落魄有了不愿回顾的一瞥。所以,贾雨村对门子毫无记忆的心态,可以说是合情合理。相比之下,他对甄家丫鬟娇杏的铭心刻骨,不仅仅是因为异性的关系,还因为当时关于娇杏的记忆,是与美好的梦想联系在一起的。门子与贾雨村的重聚,在门子心里可能意味着美梦的开始。所以,他主动前去为贾雨村出谋划策。可他没有想一想,自己跟贾雨村有那么一种所谓的贫贱之交,让人依照所有建议行事,似乎是没把人放在眼里的证明,并不时提醒着贾雨村难堪的过去。这又如何能让贾雨村容忍得下去?故而,书中后来写道,贾雨村“到底寻了个不是,远远的充发了他才罢”。
就这样,贾雨村以他回报于门子的实际态度,颠覆了门子的那种所谓的世故和聪明。甲戌本脂批云:“自招其祸,亦因夸能恃才。”这后一句,似乎重复了贾雨村最初丢官的所谓“恃才侮上”的原因。我们再来回顾一下门子的出身,就更值得深思了。书中交代:“原来这门子本是葫芦庙内一个小沙弥,因被火之后,无处安身,欲投别庙去修行,又耐不得清凉景况,因想这件生意倒还轻省热闹,遂趁年纪蓄了发,充了门子。”我们不禁要悬想,经过此事,门子是否还认为这件生意轻省热闹?是否能因此而有所醒悟?
1987年版电视剧《红楼梦》第二集剧照
除了和门子的具体关系值得讨论,贾雨村跟贾政、贾宝玉等人的交往,也应该纳入我们的分析。
贾雨村重新被任用,贾政起了主要的推荐作用。而贾政与贾雨村初次见面,是着眼于外表,是见他“相貌魁伟言语不俗”,才认可的。在贾雨村以后的仕途上,贾政屡屡出力推举之,且不时让贾宝玉与他见面,让贾宝玉有意识地与这类为官做宰的人,谈谈仕途经济之道。但宝玉对贾雨村常常感到不自在,似乎不仅仅是因为他的官宦身份,或者总是谈些经济学问一类的话题。对这一点,似乎不应该一概而论。否则,他与北静王水溶的见面,就不会那么温婉和谐。北静王第一次见到宝玉,就是以学业来劝勉他。宝玉不但丝毫没有厌恶感,还把北静王赠与的礼物转赠给他最心仪的黛玉。可见,宝玉对于贾雨村,有着直感式的本能的抵触。个人认为,贾宝玉对交往者持什么态度,关键还在于双方是否以情感为底子。
在贾雨村的人生旅途中,除开他对娇杏的误会而自作多情外,以后很少看到他感情世界的流露。不少学者认为,在贾雨村的人生中,一负于甄家,没有脱英莲于苦海,也违背了自己的承诺,所谓“要使番役探访回来”;二负于门子,虽嘴里说“贫贱之交不可忘”,但他的不忘,其实是要想方设法来处置对方;三负于贾府,在贾府失势后,他做出了落井下石的勾当。其实仔细想来,很难把贾雨村归入负情之辈,因为他根本就不是性情中人,基本是无情可负的。他与人交往,考虑的是利害关系,嘴上说的是一套不切实际的大道理,所以才会被同样喜欢说大话的贾政所欣赏,被重情性的贾宝玉所厌恶。正因他本质上是一个薄情者,所以才会在面对恩人之女英莲的不幸遭遇时,在门子面前发那样一种不切实际的宏论,道是“这也是他们的孽障遭遇,亦非偶然。不然这冯渊如何偏只看准了这英莲?这英莲受了拐子这几年折磨,才得了个头路,且又是个多情的,若能聚合了,倒是件美事,偏又生出这段故事来。这薛家纵比冯家富贵,想其为人,自然姬妾众多,淫佚无度,未必及冯渊定情于一人者。这正是梦幻情缘,恰遇一对薄命儿女”。听起来,完全是置身事外的态度。贾雨村虽然也看出了英莲落入薛家未必幸福,但又马上用命运的必然性来消解旁人可能的同情心理。这,大概就是贾政所谓的“言语不俗”吧。贾宝玉本能地拒绝他,拒绝这样不真诚的人,虽不能说对他以后加害于贾府有什么先见之明(这是曹雪芹原稿的构思),但把是否有真情作为衡量敌友的标准,也绝非不可取。而贾雨村以后的行为轨迹,也可以作为验证。
虽然从人生阅历上说,贾政及应天府的门子都更为丰富,但阅人无数的他们,反不及贾宝玉这样一个基于至情至性的小孩子能识人,作者是想这样告诉读者么?也是在这个意义上,贾雨村的为人之假与为政之假是协调统一的,情感之假与道德之假是互为表里的。那么,作者是否还想说,情感之真是判断人的一个不会失误的标准?这样的问题,恰恰由第四回所引发,值得我们结合更多具体内容来进一步讨论。重新认识《红楼梦》第四回的价值,建议从“文学是写人的,是写社会关系中的人的”这一角度来取向。(詹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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