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披上盔甲(我想穿新衣)

我想穿新衣

文 / 风铃阵阵

我想披上盔甲(我想穿新衣)(1)

我的名字叫李双,父母生我时已经有了两个男孩,希望我能给他们再带来一个女孩,有好事成双之意,偏偏又生了一个弟弟。

我吃饭狼吞虎咽,只要筷子稍慢一点菜就没了。尤其是我那贪嘴的弟弟,有一次和几个小孩在河里钓了两条小鱼,竟然偷偷趁着家人下地干活,用半勺子油把鱼煎了自己享受。夏天的知了让我们彻底解了馋。拿着手电筒,满村子转,随便往树上一照到处都是,刚下过雨的地面,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捡一大茶缸;邻居二姐在村卫生所,有一天给我拿了一个镊子,向洞里一探,知了就被轻松地夹出来了。晚上在锅里用油一炒,真是人间美味。但是,下雨天赤着脚,我最害怕碰见猪屎牛屎,好像自己的两只脚就踩在上面。我弟弟不一样,他有一次觉得冷,看见牛刚拉了一堆,专门站在牛屎里暖脚,高兴地龇牙咧嘴。

父亲长年在外,生活让我妈变得粗糙坚硬。十二岁我来例假,在教室的板凳上坐了一天不敢出去。尽管在厕所早已看到女生把纸叠得有棱有角地放在内裤上,但我总觉得和我无关。我第一次对我的身体产生了恐惧,我躺在宿舍流泪。然后鼓了十二分的勇气去找我的班主任,我要退学。和蔼的女班主任关切地问:“你家里出什么事了?你可一直是咱班第一名啊!”我嚎啕大哭,断断续续地诉说。女班主任听后大笑。她让我转过身,我穿的是黑色的运动裤,那些血渍在屁股上就像上了浆一样,硬邦邦的。她给我找了一条裤子,然后拿出一包卫生纸,撕下一长截,平展地铺在床上,把纸两头对折两次,然后两边向中间又对折,叠成一个两三指宽的长条形。她又给我两个扣针。告诉我上体育课的时候一定要小心。

我在家里偷偷地换卫生纸,然后把带有血渍的卫生纸隔着院墙扔到了后院。后院种着几棵树,满地的落叶。我妈有一天严肃地问我:“那些卫生纸是不是你扔的?”我羞红了脸。

其实,我妈也经常让我买卫生纸。厕所里擦屁股的都是我们用过的作业本。每个月那几天,我妈都让我去买二毛三分钱的卫生纸。爷爷也让我买过,爷爷让我买的是两毛钱一大捆的卫生纸,纸又薄又软,爷爷用它来写毛笔字。

我写得一手好字,与爷爷分不开。我四岁上小学一年级,爷爷教我怎么握笔,横撇竖直要分明,爷爷用毛笔字写大写的一二三四,我用铅笔学着写。我承认每次能够考第一与我的字有很大关系。

我想披上盔甲(我想穿新衣)(2)

我虽然只有十四岁,可我已经是高二的学生。周末我骑着那辆二八自行车回家,一路上春风得意。我依然是全班第一,数理化小菜一碟,地理历史政治更是一碟小菜。我不明白,我的同桌胡大华能站在宿舍的穿衣镜前自我欣赏两个小时,却不愿埋头学习二十分钟。不就是一张脸吗?看了自己十几年,还没看够?

早晨天刚蒙蒙亮,看着窗户上的一层雾气,我缩在被窝里。爷爷站在院子里,喊:“双儿,起来!”我装作没听见,爷爷又喊:“双儿,起来,去给我买点东西。”我磨磨蹭蹭地套上毛衣披上棉袄,爷爷两手抄在袖筒里,老花镜上也是一团雾气。我说:“是不是又让我去买纸?”爷爷说:“去,买二十张红纸,剩下的钱你可以买吃的。”我极不情愿地趿拉着棉靴出了门,北风像冰水一样往脖子里灌,吹得我的眼里直冒眼泪。差点和一个人撞了满怀,一看,奶奶正抱着一捆柴进屋。她问我干啥去,我说爷爷让我买纸。奶奶恨恨地说:“这老不死的,整天写,让他帮我往灶膛填把柴都不干。”奶奶瘦小的身体被那捆柴快盖住了。

爷爷让我把已经晾干的对联捆好,又让我把放麦子的那间房子打扫干净。我不去,那屋里一进去我身上就要起疙瘩。爷爷只好自己打扫。我给爷爷说下周学校有书法比赛,我一定要得第一。爷爷又讲了一些老生常谈的话,我根本就听不进去。

书法比赛结果我是第二名,第一名是我班的一个男生田宇。他的字遒劲有力,沉稳雄健。我站在教学楼前的那块黑板前,不断地欣赏他的字。确实比我写得好,看他的字,就像在看我家门前池塘里的两只大黑鸭,自在又惬意。

我想披上盔甲(我想穿新衣)(3)

我不知道怎么就喜欢上了田宇。难道就因为他那一手漂亮的书法?我喜欢他就怀疑全世界的女孩都喜欢他,我曾偷偷地问胡大华:“田宇长得怎么样?”胡大华非常不屑地说:“小炮弹一个,长得贼眉鼠眼的,还偏要装清高。你看他那两条眉毛,就知道这个人心机太深。”我有点兴高采烈,我觉得胡大华的审美至少代表了大多数女孩的审美,我觉得田宇的两道剑眉,黑黑粗粗的,像两支毛笔头扫过,特别帅气。

我第一次像胡大华那样在宿舍的镜子前逗留,我前所未有的注意自己的容貌。我觉得自己的脸没有像别的女孩那样起一层青春疙瘩痘,也不像别的女孩那样一脸雀斑。可身上那身黑的已经洗得发白的运动服,让我显得特别黯淡,我顿时没了自信。从小到大,我唯一的属于自己的衣服是父亲给我买的一件红色的人造革袄,我一直穿到上面的漆皮斑斑驳驳。我从未像现在这样渴望有一件新衣服,一件真正的女孩子的衣服。

周末回家,爷爷依然在写对联,那些墙角捆着的成堆成堆的红纸,我多么希望是一件新衣服啊!我恨死了那些黑的蓝的运动服,它们让我没有性别,没有女孩的美。爷爷从口袋里拿出一沓钱,仔细地数,我在旁边贪婪地看。他数完后看我一眼,说:“这些是给你们的压岁钱,这些是我要寄的。”我知道,爷爷又要寄往五台山。经常会有送信的送来一些信件:居士,感谢你的善心,我佛慈悲!当然,还有很多佛教之类的书。那些故事大都是因果报应,我拿着那些竖着排行的繁体字的书,就着奶奶腌的韭黄把红薯苞谷稀饭喝得喷香。可现在,我就想要一件新衣服。我吞吞吐吐地说:“爷爷,我想买件新衣服。”爷爷问:“给你妈说了吗?”我摇摇头。我不敢说。我妈对金钱的节省达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前年春节,父亲称了几斤瓜子和糖。我妈大动干戈说爸乱花钱。把那袋瓜子撒了一院子,我和弟弟捡到大半夜。除了我必须花的钱外,我不敢多要一分。我妈说:“三个儿子,得盖三处房子,三处房子,你们说我得掉多少汗珠子,我得弯多少次腰。你爸一个月就那么点工资,还没有一头老母猪挣得多。你说我咋办?就知道张着嘴要钱,要钱,要钱。要不是你成绩好,早就应该回来种地找老婆子了。”

我想披上盔甲(我想穿新衣)(4)

可我就是想要一件新衣服,我想漂亮点,我想让田宇注意我。我的泪水像麻线一样,成串成串地落。爷爷脸色凝重,停了一会儿说:“双儿,别哭,爷爷给你买,保证过年给你买件新衣服。”

爷爷屋里的灯灭得很晚,半夜我上厕所,那橙黄的灯光显得特别明亮。我看一下床头的闹钟,已经一点十分。吃早饭的时候,我问奶奶:“爷爷去哪儿了?”奶奶边用没牙的嘴嚼萝卜边说:“他不知发啥神经,一早就上街卖对联了。”

尽管我从未和田宇说过一句话,但我还是不可救药地喜欢上了他。我会用眼睛搜索田宇的位置。上体育课的时候,我和胡大华一边打羽毛球,一边注意田宇打篮球。胡大华也心不在焉,后来我俩索性就去看男生打篮球。田宇个头不高,但弹跳很好,连续投进了几个球。胡大华边拍手边跺脚,田宇好像不经意的看了我们一眼。我赶快把眼光转向别处。胡大华小声说:“看什么看,不就是投进去几个球吗?有什么了不起的。”我感觉田宇的眼神,虽然有点傲慢,但能感觉到那种喜悦。

我端着饭碗去食堂最怕看见他,我觉得不应该让他看到我吃饭时的样子。老师提问的时候,我尽量回答得更漂亮。我越来越喜欢在镜子前看自己,仿佛长了这十几年,第一次意识到,女孩子应该爱美。

我想披上盔甲(我想穿新衣)(5)

田宇有一天上午没来上课,我坐立不安。英语老师提问我背单词,我径直走到了讲台上。老师和同学们莫名其妙,后来哄堂大笑。我在笑声中面红耳赤的走回座位。我的心乱得就像秋天落了一地的梧桐树叶。中午,我装作不在意的样子,和胡大华说起田宇。胡大华漫不经心地说:“他生病了,在校门口输水呢!”我心里顿时像焦炭烤着般难受。我央求胡大华和我一起去看他。胡大华说:“就他那副样子,我才不愿意看他呢!我这可是舍命陪君子。”病床上的田宇,脸红红的,眼睛也是红红的。那两条浓眉,也不似平常那么凌厉。看到我和胡大华,眼睛里放着惊喜。看着他呼呼喘着粗气,我不由自主地帮他掖了掖被角。第一次和他说了一句话:“你好好休息!”然后拉着胡大华逃也似的出了卫生室大门。坐在座位上,心里像被人锤了似的,想到田宇虚弱的样子,有一种疼痛的感觉。我觉得他看我的眼神,挺温柔的,便有了一丝甜蜜。

胡大华赤橙黄绿青蓝紫的衣服,应有尽有,我羡慕极了。我的愿望很低,就是希望有一件属于我的新衣服,不是磨损了袖口的没有任何女孩特色的衣服。我喜欢田宇,过新年的时候,无论如何我都要有一件新衣服,我要让他爱上我!

期中考试结束,我依然是班级第一名。寒假在家,我对什么事都提不起劲头。我想念田宇,我觉得他的眼睛会说话,他的一举一动都让我回味悠长。爷爷让我去小卖部买了好多红纸,吩咐我裁纸。我裁完纸爷爷才写了不到十分之一。天气干冷,爷爷那一条腿的眼镜一会儿就被嘴里哈出的白气变得雾蒙蒙。他让我找一块软布,隔一会儿就得擦拭一下。墨汁在红纸上油黑乌亮,像池塘里的小蝌蚪,摇着尾巴。我把廊檐前的空地扫干净晾晒对联,又拿了几个板凳挡在四周。墨水干得很慢,后来连我们睡的屋里都放满了,我只好单脚跳着从空隙里爬上床。

我想披上盔甲(我想穿新衣)(6)

早晨我还在睡梦中,爷爷就骑车上街卖对联了。奶奶边骂边说:“你是不是不要命了?晚上写到半夜,这么早就上街,你都八十岁了,谁指望你挣那俩钱?”我睁着眼躺在床上,眼泪顺着腮边滴到枕头上。

有一天中午,我正在洗菜。隔壁二娘慌慌张张地来喊我家人。我们匆忙出去,看到二伯正抱着爷爷。二伯说,爷爷骑着车子刚到村东头,突然从自行车上摔下来。二伯赶紧跑过来抱住他,掐他的人中,好一会儿他才醒过来。

我们把脸色蜡黄的爷爷用架子车拉回家。医生给爷爷扎了针,他才缓过劲来。他环顾满屋的人,看到床尾的我,用手指了指他的外衣口袋。我掏出来,里面是一分,二分,五分,还有一毛二毛的钱币。我哽咽起来。他摆摆手,示意我拿走。然后很微弱地说:“双儿,去买件衣服……你们都走吧,我没事,睡一觉就好了。”他重重地呼吸了几大口,然后渐渐微弱。奶奶狠狠地摇晃他,拼命地骂他,可他没有回应。我呆呆地靠在门框上,撕着上面早已褪色的对联,我恨我自己。

我去姑姑家报丧,她说前几天她来看爷爷,爷爷说:“这个年我怕是过不去了。”姑姑当时说:“你好胳膊好腿,没病没灾,别瞎想,到腊月二十六八十岁,我们给你过个生日。”爷爷说:“有这份心就行了,大寿和丧事都差不多。”

我想披上盔甲(我想穿新衣)(7)

我想到爷爷给我捉了蛐蛐,然后用干枯的草编了一个蛐蛐笼,我把蛐蛐笼挂在窗棂上,妈在灶火做饭,柴火太湿,一屋子烟气,却不见火苗燃烧,她听见蛐蛐叫,抓起笼子扔到了灶膛里。我流着眼泪不敢哭出声。爷爷后来就逮了蛐蛐放在院子外的树上。

还有一次下大雨,我从学校回家,那十几里的泥巴路让我筋疲力尽。离家还有四五里,我实在没力气了。就把车子锁在路边的一棵大树上,哭着跑回去。第二天天刚亮,爷爷就把车子推回来,刷得干干净净地放在院子里……

想到爷爷为我做得一切,我痛悔不已。如果不是因为我的虚荣,不是我想要一件新衣服,爷爷怎么可能会离开我?我不想再要什么新衣服了,我想让老天爷还回我爷爷。

安葬完爷爷,第二天,腊月二十六,天空下起了鹅毛大雪,一片银装素裹。大家揣着手在路上喜悦的聊天,说爷爷为人善良,老天爷也知道,让他干干净净地走。我在爷爷的屋里逗留,那张太师椅上,爷爷的气味还在。那个盛墨水的盘子,已经变成喂猫的器具了。爷爷桌前放的书和纸,都已经伴随爷爷埋在了黄土里。

新学期开学第一天,胡大华神神秘秘地拿出几封信,然后轻蔑地说:“这是田宇假期给我写的信,就他那样子,还给我写情书。查十八个也轮不到他。”

我的青春在一夜之间遁去。

我想披上盔甲(我想穿新衣)(8)

ㅡ END ㅡ

作者简介:风铃阵阵,等你FM主播。从事太阳下最光辉的事业16载,业余写作。作品曾在《人民文学》,《散文》等杂志发表。外表沉静,内心淡然,希望通过等你fm结识更多的同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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