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人传记和散文(阅读悦读杨保志看戏)
文/杨保志
【作者简介】杨保志,戎马26年,转战大江南北, 2013年底,转业至广东省工作。发表作品散见于《人民日报》《光明日报》《中国青年报》等中央报纸副刊,以及各地方报纸及各军兵种报纸副刊,获得“中国新闻奖”副刊奖银奖、铜奖各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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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看过的所有戏角中,最让人铭心的当属黑脸包公。我对他印象深刻不仅仅因为他刚正不阿、敢做敢为,更因为戏中的包公唱腔、扮相都非常独特。粗逛而略带沙哑的嗓音极富有穿透力,每每唱起,就像是正义的呐喊。那黑里偏红的包公脸,是我对所有黑脸中唯一能够容忍的厚爱,且百看不厌。特别是扮演包公的演员又多为女性,简直让我诧异不止。所以,只要有包公的戏,我都是追着很远去看。只要包公一出场,我立马就停止走动认真去听。只听台上的包公高声断喝:“王超、马汉,来来来来,将那贼人带上堂来!”闻听此言,我知道大事不好,包公又要杀人了。经我亲眼所见,他铡了五个陈世美,陈州放粮的路上,又打了曹娘娘的銮驾。这黑脸老百姓喜欢,当官的不甚喜欢,见到他都要绕着走。包公手里握着皇帝赐他的尚方宝剑,经常微服私访,且又有先斩后奏的特权,谁不害怕,换了我也会躲着走。
包公自以为公正无私,一不小心就错铡了侄子包勉,把他那个嫂娘哭得死去活来。可见人的智商是极其有限的,虚虚实实的东西,太过武断,就容易犯上主观主义错误。包公父母早亡,自小为嫂子养大,包公因此称嫂子为“嫂娘!”戏台上的包拯连声叫道:“嫂娘醒来!嫂娘醒来!”可嫂娘闻听儿子包勉已斩,顿时昏倒在戏台上。可惜,人已死,魂已亡,包勉又怎能起死回生!一千年来,留给我们的只有戏台上连绵不绝的哭声。
微信上说,高手往往在民间,这话我信。我发现高手的时候,微信还不知在哪个娘胎里长毛呢。我有一个表叔,小名叫友谊,是我小学同学,他就是高手。他唱包公简直以假乱真,常常一个人冷不丁地冒出几句,左邻右舍的老头老太太都会把脑袋伸出来辨个究竟,还以为真的来了戏班子。我和表叔年岁相仿,又是亲戚,所以走得还算亲近。没戏看的时候,我们就让他唱上几段,给我们过过戏瘾,也算热闹。戏班子进村的时候,我们又拉他去比试高低,他把大眼睛一瞪,学着包公的腔调,一嗓子能吓跑好几个人。他不仅唱词精准,而且低气充足,脚往戏台上跺的时候也更响,这是那些唱包公的中年男女无法比拟的,用现在时髦的话说,年轻就是任性。后来我读书读得越来越远,我们的交往渐渐稀少。
这话一说,又过了十余年。有一年夏天,我从新疆探亲返家,突然听到他不祥的消息。原来他这十几年在山西煤窑打工,因为条件艰苦,得了直肠癌,第一次治疗没有彻底,第二次就没有机会了。我回家时,正是他人生的最后阶段。表叔因为直肠怀死,上下不能通气,小肚子鼓得像个皮球。老家的夏天天气奇热,又胀得难受,他只好蹲到门口的深水塘里降温,一会儿上,一会儿下,湿淋淋的,像个水鬼。可怜“表叔”那时已吃不下东西,两个大眼睛无力地往外翻,嘴一张一张,像是要唱戏。听到这个消息,我也没敢去探望,这与我这个无神论者似乎不相表里,我只担心我的“无神论”万一成为伪科学,我岂不是又要受到“水鬼”的惊吓。
我这些消息都是父亲告诉我的。父亲做木工一手好活,那几天一直在给表叔打棺材。看着自己的肉体行将就木,表叔情何以堪,而灵魂又将何处安生。我的假期还没有结束表叔就过世了,尚不足三十岁。白发送黑发,人生之大不幸,我的姑奶奶哭得死去活来。表叔过世后,表婶及其嫁妆一并回了娘家待嫁,一个黄齿小儿也一同去了。人世烟茫,一家人就这样散了,连一个承诺都没有。我的印象中,这骨血、这魂灵,竟一点也不剩了。探家那些天,每天晚上,我仿佛都能梦见表叔在唱戏,一脸黑色,瞪圆了双眼,嘴一张一张的,就是没有声音。
在农村看戏是没有挑剔的,八个样板戏兴起的时候,我的裤裆还没有缝合。哥哥上小学了,才抄来一本歌词,每天对着煤油灯唱道:“咱俩个在学校整整三年,相互之间无话不谈。我记得你让我学董承端,我叫你学刘胡兰。”哥哥学着傻逼青年甘宝豫剧的拖腔板,我知道是《朝阳沟》,觉得那时的年轻人有追求,敢爱敢恨,敢做敢为,真是美死了。至于我到底有没有看完那八个样板戏,我现在也记不起来。李铁梅说“她家的表叔数不尽””,我只唱一句就脸红了,红色的大花褂子齐膝长,被大人们扯来扯去,有一个老不正经的姑爷把手插进我衣服下边还想摸我,我一甩身就跑掉了。
后来再长大点又看过皮影戏,不多,总体加起来不会超过五次。唱皮影时,大人们先用四张八仙桌搭个台子,台子前挂个极细薄的白布帘,有半个床单那么大,算是戏幕。戏幕后燃一盏汽油灯,白得晃眼。有几个唱戏的大人站在幕布后面敲锣打鼓,一会儿唱男,一会儿唱女,一会儿装神,一会儿弄鬼。我第一次看皮影戏是《封神演义》,姜子牙、孙飞虎、土行孙个个神通广大,被一个叫妲己的女人搅得乌烟瘴气。台上台下嘈嘈杂杂,听不清,看不懂,也不知是哪个朝代。我们开始还在幕布前边看,一会儿不看戏了,就转到戏台后面仰起头看那几个唱戏的老头如何操纵小皮人。只看他们一个个提着小皮人一上一下、一左一右,口中念念有词,忙得不亦乐乎。每打一阵子、唱一阵子后,都要把皮影的人头换下来,插上另一个头,算是另外一个人,再提上来打唱。我往幕台后面的绳子上一看,我的乖乖,一绳子皮影人,风干鱼似的,花花绿绿,上吊一样挂了一排,每个皮影下都拴了几根细棍,比筷子要长,被那些唱戏的人提来提去,立马活着一样有了生机。
只听那台上的人唱道:“悔不该哎,悔不该哎,不听你的忠言,到如今为时已晚!”在这些拖板的腔调中,我也因此知道世上从没有后悔药可食。即使让他们回到从前,把历史重演一遍,他们也定然我行我素,还从前一样犯着同样的错误。这在我的生活中是有体验的,别看现在有许多人和你称兄道弟的,但真正在利益面前,往往经不起考验。回到任何一个你曾经受到追杀的场景中,该杀的还会杀,该坑的还会坑,该踹的还要踹,该把你牺牲的还是要牺牲。也许这里边本身没有什么友谊,友谊只是相见的一种借口,免得彼此说着假话尴尬。特定的历史条件,对那些人,本身无所谓好坏,因为他们就是那样的品质。这也怪不得他们,你本身太弱,他不杀你杀谁?所以,他们向你大讲友谊的时候,你仍要假装着他们送给你的就是友谊。
这些年,我是看过很多戏的。那些一个村子一个村子看过去的,毕竟都是草台班子。用父亲的话说,都不够“周吴郑王”,但那些劝世的编排,正好弥补了我读书的不足。一帮泥腿子自发地组团唱戏,这本身已难能可贵,而我们又愿意听,这也许是为了追求精神上的阳春白雪,实则是谋生兼自娱的下里巴人。这些年,我从看戏中知道了正义与邪恶,也同时知道了媚俗与崇高。后来戏曲被搬上银幕,我又看过《花木兰》《七品芝麻官》《李天保吊孝》《天仙配》《花为媒》《打金枝》《三哭殿》《南阳关》等;电视普及后,除了豫剧、曲剧、黄梅戏外,我也欣赏过京剧、评剧、秦腔、箩圈戏、大鼓戏、变脸戏。听梅兰芳咿咿呀呀唱京戏半天也不知唱的是什么;骆玉生大鼓一敲,倒还字正腔圆;赵丽蓉唱评剧一板一眼,我看始终没有她演小品入戏;而看一场粤剧,那简直是日娘贼,从头至尾一句也没听懂,还红线女编排的呢。我听申凤梅唱越调《诸葛亮吊孝》、《收姜维》,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我听唐喜成、刘忠河扮演李世民、刘备,又感觉明君多于浑蛋;我看李斯忠把黑脸一抹,他真就像包公一样吓住了一帮人。
马金凤表演《对花枪》《穆桂英挂帅》《杨八姐游春》又让我大开眼界。人家八十二岁了还上春晚,叫我如何不诧异。经我一打听,马老一生只吃浆糊涂面。我最后悔的是,我在洛阳读书四年,居然不知道马老就生活在身边。工作以后再去洛阳,同学们总是请吃喝酒,喝多了就又忘了拜会。可人家真的会接见我吗,万一又是叶公好龙呢。我劝自己,还是不去了吧!
河南的另一豫剧名角常香玉喜欢唱“刘大哥说话理太偏,谁说女子不如男”,我学了多次也没有学会。有一年元旦表演节目,副班长老牛邀我同唱,我婉拒了。他用鼻子哼了一声:“哼!还河南人呢,这也不会唱!”但常香玉所言“戏比天大”我是记住了。开始不理解,不就一台戏嘛,怎么会比天大呢?现在以为,她所说的“比天大”实际是指其中寓含的人生哲理非常珍贵,可以一代代影响后人,自然比天大。抗美援朝时,她捐的那架飞机你没有忘记吧?补台如救火,救国宁捐机,这就是“戏比天大”!
我看戏也不是白看,每看完一回,回去都是要模仿表演的。我经常趁大人不在时就披了被单在床上走来走去,白的如白衣秀才,红的如红衣郎官。如果那几天包公戏正唱得厉害,我就和表弟他们把墨汁涂在脸上,你一句我一句地唱起来。可“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我们这些“三脚猫”哪有什么道业,只能轻轻地呤唱、浅浅地回味。我依稀记得,每天早晨和晚饭后,收音机里准会定时播放戏曲名段,我和父亲一帮人等坐在饭桌前认真地听着,有时喝着小酒,有时摇着蒲扇,有时也许还在劳作,但我们开心、受用,愿意活在戏曲里,愿意与戏曲人物一同喜、一同悲。后来,各电台、电视台分别开辟戏曲频道和专栏,又逐渐培养了不少后起之秀,这无疑对戏曲的普及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但最受用的还是我们这些喜爱戏曲的老百姓。
母亲也看戏,但母亲看完从来不讲。我只记得她哄我弟弟时总是拉着弟弟的双手,在自己怀里一推一拉,一仰一合,像男人们拉大锯。母亲唱道:“扯个锯,拉个怀,姥娘门口搭戏台,戏台倒来,把小屁孩吓跑来。”母亲唱完,如果弟弟笑了,母亲就跟着笑。如果弟弟不笑,那么母亲挠也要把弟弟挠笑。我站在一旁,羡慕得两眼发呆。
十年前,父亲还健在。那时我在海南代职,闲暇的时间就听戏。探家时,我就把那些光盘带回家给父亲欣赏,父亲看过《三哭殿》后,由衷地说了一句:“唱戏都是劝世文,都是教老百姓学好!”我深表赞同。但父亲忘了,我小时听戏,父亲总是说:“会看戏的看门道,不会看戏的看热闹!”说这话,父亲好像是鼓励我看戏,又像是担心我看不懂。事实证明,他太小看我的智商了。父亲现在不在了,这一切已无从考证。但三姨从另一个角度解释了不同受众对戏曲的理解,她说:“大人看戏,小孩闻屁。”这说法真是绝了,每每看戏的时候,我们总在大人群里钻来钻去,臭屁满天飞,熏得我们哪有心思看戏。我们的心思全在戏场外的零食摊子上,那里有水果、瓜子、糕点,炸爆米花时,“咚”的一声可以把正在唱戏大人吓停。论味道,这些丝毫不比鲁迅笔下“六一公公”的豆豆差。想起这些情节,我的两个腮就汩汩汩地开始流出水来。
我读鲁迅的《社戏》,看他对乡村的戏曲采取了极其厌恶的态度。这我就不能理解,只不过十几年没有看戏,怎么竟陌生到这种地步,毕竟是“母亲”把他们从那里带出来的。也许已经是“城里人”的缘故了,可以对此漠不关心。但在我这里,戏是生了根的,像是继承了我们祖上的基因,从历史的积淀中穿越而来,又仿佛天上的星星,一直在那里闪耀,你想怎么挖也挖不走了。几千年来,戏曲里的故事还是那些故事、道理还是那个道理,可唱戏的人一直在换,看戏的人也在换;有的是看别人表演,有的是看自己表演。别人演得好坏可以置评,自己演得是否完美,只能在心底生出遗憾。
我也好多年没有看戏了,上一次看戏还是在三十年前,我自然还是希望能够继续有戏好看。但如果我今天提议谁陪我去看一场戏,一定会让人大吃一惊。他们会惊异于身边怎么还会有这么个大古董,不会是从唐朝穿越逆袭而来的吧!可是,既便有人同意和你一起去看戏,又能到哪里去看呢?我没有穿着长衫马褂,也没有清朝遗少的那副辫子,再说戏场在哪里呢?这注定又是我一个人的独角戏。
近来我每天都在自家的楼顶上散步,边散步边听自己录制的戏曲名段,思想也就在古人那里转来转去。有一天我听《诸葛亮吊孝》,突然就想起两千年前诸葛亮在长江南岸的七星台上披头散发、呼风唤雨。我感叹,他真会演戏啊,演得真像,骗了周督督两千年。可我此时透过窗外看到的却是月明星稀、无鸦可飞,曹孟德一声叹息。楼底下不知是谁唱了句:“人生本来就是一出戏,恩恩怨怨又何必太在意,名和利啊什么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世事难料人间的悲喜,今生无缘来生再聚,爱与恨哪什么玩意”声音悠长而嘶哑。半夜三更的,真是不知黑不知白的。
这些我也不管,我只期盼今晚自己能够做一个梦,我想梦见一群人穿着长袍马褂,红红绿绿的,在我梦里跑来跑去。我连呼了三声,他们说,得令!然后就都隐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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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乎》hongyup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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