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说实话不容易（讲述不容易啊）

1

孙甜刚收拾好东西准备打卡下班，忽然接到老妈沈如英的电话，张口便是嚎啕大哭：“甜甜，妈摊上事儿了，妈活不成了啊……”

孙甜大惊：“什么事儿？你好好说，别哭。”

听到孙甜的声音，沈如英哭得更厉害了，孙甜耐着性子等了半天，她磕磕巴巴地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最后哭道：“你还是下了班回来一趟吧，妈……妈说不出口啊！”

孙甜原本跟男友陆昊约好了下馆子的，这会儿只好给对方发了条信息说临时有事得回家一趟，去不了了。

自打前年在公司附近按揭了一套40平单身公寓，孙甜已经两年没在家住了，跟沈如英基本一两周通一次电话。

前天晚上沈如英还好好的，电话里说她一个人在家挺好。她工作那么辛苦，不用惦念她，啥时候有空回去瞅瞅就行。完了还害羞地问她，有没有看她最新发的短视频。

她说她费了好大劲儿把她小时候的照片整理出来，做了个视频，还配了特效，让她回头一定要去看看，千万别忘了点赞。

最后她还一脸得意地说，她现在都有一百多粉丝了呢！

自从孙甜那个毫无人性的爸去年酒精中毒过世后，大半辈子活在水深火热中的沈如英终于迎来了解放，过上了正常人的生活。告别了肉体暴力和精神折磨，沈如英整个人都活泛起来，想干啥就干啥。以前不感兴趣、不想做的，现在也感兴趣，愿意尝试了。

这不，新近学会了发短视频，整个人精神焕发，再不像从前那般形如枯槁、死气沉沉。每次发了短视频都乐不颠儿地喊孙甜看。

说起来，孙甜对沈如英的感情有点复杂。不同于一般子女对于母亲的依赖跟感恩，每每想到正是沈如英的软弱无能使她经历了不幸的童年，以至于她用了很多年才学会重新融入人群，她对沈如英便充满厌恨，发自内心地瞧不起。

她发的那些视频孙甜看了一点，又俗又土，全是劣质特效和对口型，挺辣眼睛的。

她还学人家搞变装，人家变装是惊艳，她变装是惊吓。现如今网上恶意那么大，人人手持键盘躲在屏幕后面，谁能宽容地对待一个顶着紫薇的妆容转过脸却一副容嬷嬷面孔的中老年妇女呢？孙甜真怕哪天在沈如英的视频下面也看到恶意满满的评论。

2

回家后，沈如英缩在沙发里抹泪。

刹那间，孙甜仿佛又回到了过去，看到了那个被丈夫痛殴，逆来顺受的沈如英。

那些年她就是这么过来的，一面忍受丈夫的拳脚，一面没事儿人一样对她说说笑笑。殊不知这给年幼的孙甜造成了巨大的心灵创伤。

当年她才那么小，却知道要反抗，要离开这个充斥着暴力和凌虐的家。

可是身为母亲的沈如英却不那么想，她是那么懦弱胆小，一味默默承受，一味安慰她，让她不要怕，劝她忍，说长大后就好了……

孙甜停止了思维，上前问：“到底怎么了？”

直到孙甜耐心告罄，沈如英才抽抽搭搭道：“妈之前发了很多短视频，有个人经常给妈点赞。那是个小伙子，才38……”

靠，38岁的小伙子！

但转念一想，沈如英已经五十多了，38的男人在她眼里可不就是小伙子吗？她忽然想到之前在网上看到的那个情迷靳东不可自拔的阿姨，顿时表情变得严肃起来，一种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

果然，沈如英抽抽搭搭道：“他老是给我打语音电话，还加了我的微信。你爸走了以后，我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想着有个人聊聊天也好。一开始聊得还挺好的，后来……后来他就不正经了……”

孙甜的表情瞬间从严肃变得扭曲，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他拍了自己的照片给我，还让我……也拍给他。我不答应，他就老是求我，说就看一眼，还给我发红包……”沈如英的声音小了下去。

“所以呢？你就拍了？”孙甜气得差点没撅过去，猛地弹跳而起。

3

沈如英吓了一个激灵，委屈道：“我是拍了，那我怎么知道他是这种人嘛！这些年我心里的苦谁知道？跟熟人说不得，不熟的又说不着。只有他肯陪我聊天，听我说心里头的苦，不厌其烦地安慰我，开导我……我心里舒坦，又怎么会知道，他居然、居然……呜呜……”

“恐怕没那么简单吧？”孙甜气极反笑：“他是不是还说喜欢你，不在乎你比他大，想见你，想跟你在一起？”

沈如英没料到她一猜即中，顿时羞得捂住了脸，泪水从指缝间溢出：“现在他跟我要五万块，说我要是不给，就把照片和我俩的聊天记录发到网上。他知道我关注的那些人都是家里的亲戚朋友，他全记下来了，说到时候要一个个发给他们。呜呜……这要是发出去了，我以后怎么做人啊！”

孙甜气得太阳穴突跳，世上怎么会有这么蠢的女人？一把年纪了，才过上几天自在日子，居然给一个连面都没见过的恶心骗子拍了不可描述的照片，这要让人知道了，没脸见人的何止她自己啊？

看着沈如英那泣不成声、傻不愣登的样子，想到她这窝窝囊囊、委曲求全的半辈子，孙甜好恨啊，她恶毒地讥讽：“做人？你现在知道要做人了？早干什么来着？你心里委屈？那不是你自找的吗？当年我就劝你离婚，你不肯，连带着我跟你一起被我爸打。你自己眼光差，又没用，干嘛要生下我？我宁愿从来没有出生过！

“你什么年纪，人家什么年纪？夸你视频拍得好有风韵，你还当真了？网上好看的少妇那么多，人家为什么挑中你你心里没点数吗？那就是个职业骗子！专门挑你这种看起来就命苦、还蠢的老姐姐！人家绑定的手机都不是他自己的，头像包括发给你的照片八成也是盗来的！”

“报警吧！”最后孙甜说。

“报、报警？不能报警啊！”沈如英大哭，“妈这个岁数，为这个事报警，也太难为情了。我那些照片……太……太那个了。甜甜，算妈求你，别报警，他要钱，就给他吧！

“老实说，给你打了电话我就后悔了。你说你工作那么辛苦，我怎么能为这种事儿烦你呢？我就是一时害怕，没个主意。甜甜……”

“你别叫我！”孙甜讨厌死了自己的名字。孙甜，孙甜！甜！多么可笑！明明从小到大的生活都一团糟，明明目光所及之处尽是鸡飞狗跳，沈如英却给她起了这样一个温馨甜蜜的名字。简直讽刺之极！

孙甜当然没有理会沈如英的哀求，在向平台举报了此人账号之后，果断报了警。后经平台审核，封禁了此人账号。遗憾的是这人的注册信息都不是本人的，警方表示调查难度很大，让沈如英提高防范意识，不要再轻易相信网络上的人。

4

再见到男友，已是一周后。

那日，两人在一个新开的馆子吃饭，陆昊问：“那天你临时有事回家，是阿姨有什么事儿吗？”

提到沈如英，孙甜的眼神一下子暗淡下去。

跟陆昊相处那么久，她从未提过家里的事，未来也不想提。然而这天因为心情不好，不胜酒力的她多喝了几杯，忽然就把持不住了。男友温柔磁性的嗓音和怜惜关爱的眼神让她觉得很安心，朦胧中仿佛有种魔力在引诱着她将心中苦闷一一倒出。

她于是鼻一酸，眼一热，把沈如英被人骗的事儿说出来了。说完才发现，原来跟自己最信任的人倾吐心事真的能让自己舒坦不少，于是借着酒劲儿又说了更多，她哭道：“之前跟你说我爸是生病走的，其实不是，他是酒精中毒走的。我爸走了我一点都不难过。我恨透了他……还有我妈，我从来没见过像她那么懦弱又愚蠢的女人！要是她当初能勇敢一点，硬气一点，我不会经历那些……”

原以为沈如英这件事总算告一段落，然而几天后，孙甜便遭到了另一记重击。

那日，有朋友过生日请孙甜吃饭。中途，她去上厕所，等回到包厢门口，却听到里面一阵爆笑。

“没想到孙甜妈那么时尚，也会玩儿小视频，会给人拍那种照片啊！哈哈哈哈我还以为只有风流少妇会给男人骗，没想到五十岁大妈也禁不住男人的诱惑……”

“真的假的？这事儿你怎么知道的？”

“我男朋友认识她男朋友陆昊，那天晚上几个人喝酒喝高了，他说的。来，你们看，这是孙甜妈的短视频账号。哈哈哈哈……”

“妈呀，这拍的啥呀！”众人哄笑。

那一刻，孙甜愣在原地，仿佛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终于，在情绪彻底失控之前，孙甜冲下了楼，给陆昊打电话。

对方来不及说声“喂”，就听到了孙甜声嘶力竭的哭吼：“你为什么把我妈的事告诉别人！这种事能随便对外面说的吗？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比起愤怒，更多的是难以置信的震惊和心痛。

她是有多信任他，才会在心情苦闷时将压抑在心中的委屈和愤懑倾吐于他，结果换来的却是他当做笑话一样地四处散播。

孙甜的世界坍塌了，惨遭背叛和嘲笑的愤怒使她彻底崩溃，对着电话一顿疯狂输出。

等她骂得声嘶力竭，嗓子干哑，停下来时，却发现对方不知何时已经挂断了。

5

一连三日，孙甜都没有开机，而陆昊也没有来找她。她缩在小屋子里以泪洗面，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个充满着背叛和恶意的世界，以及错信了渣男的傻逼的自己。

第四天，她开了机，没有等来陆昊的电话，却得知了一个令她更为崩溃的消息——陆昊去了外地，并且这个计划早在两个月前就定好了。

孙甜如遭电击，因为在这之前陆昊借走了她仅有的十二万存款，当时是说参股了朋友的项目，问她借来周转的。

可现在，人不见了，钱也不见了，留给她的只是爱情谎言破灭后的一地废墟，以及一个关于她亲妈沈如英被泄露出去的笑话。

孙甜拖着沉重的步子回了家。

沈如英窝在家里看电视，没有再碰手机。发生了那件事，被她骂成了筛子之后的沈如英羞愧难当，再也不玩短视频了，账号也注销了，连刷别人的视频都臊得慌。

发现沈如英看的那个剧是标了VIP，只有前六集免费，孙甜好心提醒她：“换个剧吧，这个后面要收费。不开会员看不了。”

沈如英不以为然：“换啥呀，都要收费，免费的没几个，我都找过了。”

孙甜不信邪，抓起遥控器找起来：“这个不是不收费么？”

“这个看过了哦。”沈如英把洗好的小西红柿端上来。

“这个呢？这个也看过？”

“看过了。”沈如英嘿嘿笑，“去年就看了。你别管了，吃点水果。妈看什么电视无所谓，你别费心了。”

“这个呢？也看了？”孙甜好气啊，抓着调控器疯狂地按。在发现几乎所有的新剧都要会员时，她忽然就崩溃，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边按边骂：“怎么全都要收费？一个都看不了？那要这个破电视干什么？年轻人会开会员，那些老人怎么办？全都看半截子吗！啊——”

伴着一声粗吼，孙甜将遥控器重重砸到了墙上，砰一声落下来，四分五裂。她跟着蹲下了身，捂脸痛哭。

沈如英吓坏了，冲上来一把抱住孙甜：“甜甜，你怎么了？哭什么呀？电视看不了就看不了，妈无所谓的呀！你别难过，有什么事跟妈妈好好说，别吓唬妈妈啊！”

“我给陆昊骗了。”孙甜喊道。

骗了我的感情，骗了我十二万，骗取了我对他的信任。最重要的是，间接伤害了你——想到这，看着沈如英那张挂满泪水、惊恐万状的脸，孙甜第一次觉得自己真该死！

6

那个被称为父亲的男人死了两年了，孙甜却因为内心一直瞧不起这个委曲求全、忍辱负重的女人，从未真正关心过她。不知道她这两年里一个人在家是怎么度过的，不知道她是在看了多少半截子电视才知道“VIP”的含义的。

这些沈如英从来没有告诉过她，而她也不曾问过。她记得的只有这个没有自我的女人连累她受的罪，吃的苦。记得的只是这个女人因为不懂网络世界的阴暗和丑陋而被人套路，令她蒙羞。

可是，她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啊！跟网络骗子吐真言的沈如英，和酒后向自以为值得信赖的男友吐槽自己亲生母亲的丑事的她，谁又比谁更睿智，谁又比谁更高尚呢？

这一刻她才又记起，当初沈如英在看过了陆昊的照片和朋友圈之后，是说过一句“这个男人看上去不踏实”的话。

可她当初又是回敬沈如英的呢？她急于抨击，搬出她失败的婚姻让她闭嘴。

沈如英乖乖闭嘴了。是啊，自己的婚姻一败涂地，输了一辈子，哪有资格对女儿的对象指指点点呢！

此刻，孙甜以为沈如英终于要在嘴仗上扳回一局了，终于可以大仇得报地说出一句以“当初我就说过”开口的话来鞭笞她了。

然而，没有。沈如英只是一把抱住了她，就像小时候她挨了父亲训斥之后那样，一边拍着她的后背一边哄：“乖乖，不哭！那个男的不会有好下场的，吃一堑长一智，咱下次睁大眼睛找个好的。

“你看，妈活了半辈子都能被人骗呢！你还年轻，遇到坏人不很正常嘛？再说妈那个事儿，要不是你，妈到现在还不知道怎么办呢？甜甜，妈是个没用的人，小时候没照顾好你，长大后又帮不上你。但妈还是希望，你不开心的时候，心里头有事儿的时候，能跟妈说说。妈至少能安慰你几句，至少能给你做个饭，削个水果啥的，别什么都憋在心里头不跟妈说……”

这一刻，被沈如英用力拥在怀里，听她用这世上最柔软的话来哄自己，孙甜那颗躁动且抽痛的心终于渐渐平息下来。一直以为毫无用处的沈如英，这一刻用她最笨拙简单的方式抚慰了她，给了她弥足珍贵的慰藉。

原来有些爱真的是无可取代的，原来有些关切不是可有可无的。当倦鸟归来，终究渴望有亲人等候的巢穴。当伤痕累累，终究需要那一个不算有力却炙热的怀抱。高高在上的她，只有自己也栽了跟头，才发现自己不是那么神通广大。

而被她轻视冷眼的母亲，也并非那么一无是处。她包容着她的不敬，原谅了她的任性，爱并疼惜着她成长的每一个时刻。

此后，孙甜每个周末都回家去住，理由是公司换了厨子，菜不好吃。

沈如英仿佛寻到了新职业一般容光焕发，没事儿就对着APP研究菜式，乐此不疲。

孙甜还给沈如英同时在电视和手机视频软件上开了会员，她再也不用看半截子电视了，也不必再担心家里那些水果会因为忘了吃而烂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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