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羡林人物专访(记忆中的季羡林先生)
作者 马鲁奎
当我整理完«运河名城临清明清碑刻集注»(以下简称«碑刻集注»)一书最后一通碑刻,搁笔掩卷,心潮起伏,久久不能平静,回眸20 多年走过的路,一幕幕往事时时撞击心扉.
1988年10月,第二次全国文物普查工作告一段落,我随即转入案头资料整理,并投身于山东省考古研究所组织的«中国文物地图集 山东分册» 中临清部分的资料撰写工作中. 其中除收录古遗址、古墓葬、古建筑、近现代建筑之外,还收录了古碑刻61 通. 碑刻涵盖记事、纪功、褒奖、警策、训谕、惩戒、昭示、约束、标识、诗文等,文笔多彩,贯及朝野,内容广博.整理中我每每被碑文深深吸引,兴奋不已,当即萌生出汇编成书,将其光大的想法. 但因后来申报省级历史文化名城和舍利塔、清真寺、鳌头矶等升级山东省文物保护单位,及运河钞关申报国家级文物保护单位等工作,编写文本、拍照、 绘制附图等事事相接相迭,忙碌不止,便把此事撂下了.
1991年9月,季羡林先生在聊城参加傅斯年学术研讨会,随代表们回家乡参观名胜古迹,在陪同参观临清舍利塔时,时任副市长马景瑞就塔体残毁 窘况,向季老提出舍利塔是省级文化保护单位,但能否帮助从国家文物局破 例申请拨些资金维修古塔的建议. 季老回北京后,将临清市政府递交的材料又转交胡乔木,以求倾力相助,两位老人关心国家文物的热忱深深感动了国家文物局领导,1992年临清舍利塔维修工程破例在国家文物局立项. 之后,王其亨教授带领天津大学建筑系学生对舍利塔进行通体测绘,国家文物局文物研究所张治平工程师(现为国家文物局专家组组长)领衔对舍利塔进行整体调查、勘察、研究并制订维修方案,1995 年10 月由曲阜古建公司承修,历时近两年,舍利塔再现往日巍峨身姿.五年间,因测绘图纸、制订维修方案等诸多工作,我多次去天津大学建筑系和国家文物局协调工作,每次去 我都前往北大朗润园季老家,向他汇报舍利塔修缮进程.
季老晚年乡情愈浓,非常惦念家乡的社会经济发展和文化建设,尤其对文化、文物工作兴趣更浓. 虽然宅内门口挂着“会谈请勿超过十分钟”的木牌,但我每次去,攀谈起来,话及乡关,季老情炽意浓,语由心出,融洽甚欢, 时间大都在半小时以上,有时甚至超过一小时,秘书李玉洁几次催促,季老都不以为然.有一次去,季老拿出一册八开本中州古籍出版社出版的«北京图书馆藏中国历代石刻拓本汇编目录»,找出收录山东部分的33 通碑刻,季老高兴地指给我看,其中收录临清的就有11 通,占1/3. 随后我告诉季老«中国文物地图集山东分册»收录了临清文物普查中发现的61 通碑刻(以词条载录,无详尽阐述),季老听后非常高兴,随后又询问家乡文物普查和碑刻遗存情况,我告诉季老:文物普查十分不易,没有任何经费,没有一分钱补助,每次骑自行车一去就是几十里,往返百十里,用饭盒盛两个馒头、一块咸菜,背一把行军水壶,要“村村到”“处处寻”,摸清县境文物
遗存家底.途中晴天一身汗,雨天田野地里淋个透湿,道路泥泞自行车推不动,还要扛着走路. 一通通碑刻散落各处,一通通有的砌作桥墩,有的垒在水渠,有的垫为门石,有的砌在猪圈;有的砌为墙壁,要铲掉灰皮查看,抄录完再给人家灰好;有的铺为涵洞底石,要爬进去打着手电抄录,窘境多多,不一而足.季老听后,久久不语,遂踱步走进书房,一会出来递给我一纸条,宣纸上写“临清明清碑刻集注”,署题下钤印季老印章. 原来季老也想到应将这些碑刻遗存结集出书,正与我想法相契合,心灵的交会使我刹那间心狂跳不已.随后,季老说:“这些碑刻历经几百年自然剥蚀及人为破坏,能残存到今天,太难得了,这是我们家乡的文脉,是家乡的瑰宝啊!”并指着窗外的未名湖说:“这湖周围都是学养深厚的人,但他们看不到这些碑刻遗存. 咱家乡某地某人虽能看到某通碑刻,但他不一定看得懂,说得清.而你既知道遗存地处,经研究、考证又能说得清楚,你是一个既适合的人,又在合适的岗位上,搜集、整理成书非你莫属,这是时不我待的抢救大事,是历史的担当,不可推卸.退休后你什么事都不要干,要沉下心,坐得住冷板凳,守 得住寂寞,心无旁骛地干好这件大事. 下次再来, 给我带几篇抄录的碑文来.”季 老的点拨,使我顿觉心旷神舒,心念更坚,走出朗润园,顿感春风拂面,浑身充满了朝气.
1996 年春,为请季老为临清市博物馆题写馆名,我再去季老家,随身捎带去30 篇抄录的碑文,季老大略浏览了几篇,兴奋地说:“太珍贵了,丰富的历史信息往往藏在这些历史的碎片中. 这些碑刻是咱们地方城市历史发展的见证,诸多不见于史书,能补史乘之缺、文献之不足,随着岁月的流逝会愈加珍贵. 你们不要指望三年两头有组织的普查,要常年坚持深入下去,寻访查找这些重要的文化遗存,不要停下脚步, 要永远在路上.”随后,季老又嘱咐我:“编写中不能见木不见林,既要有碑 文,还要介绍撰文者,更要说明时代背景及碑文的内在价值,尤其是要写好注释.因年代久远,文言生涩,要仔细研究、消化后尽量多注释,最好让中学生都读得懂,让更多受众能与历史对话,学以致用,古为今用,汲取智慧.拂去历史灰尘,拭亮咱运河名城临清这张历史名片.”
其实季老身居北京,无时无刻不牵挂着故乡,晚年乡愁愈浓.有一次在北大图书馆查资料,他看到英国学者亨利 玉尔«东城记程录丛»一书中,记载了天主教神父鄂多瑞克在元代沿运河途经临清之事,随即写了篇«关于临清的一点掌故»的文章,并随夹带刊有毛佩琦«明代临清钩沉»一文的«北京大学学报»,让助手李铮先生寄给我,供我学习参考. 我知道这是季老在点拨提醒我,在整理碑刻中要扩大历史视野,广征博引,孚伊旁达,融会贯通, 扎扎实实地治学.
之后,我牢记季老教诲,在继续寻访碑刻的同时,沉下心来,投入了案头整理工作,跑图书馆、历史档案馆查寻资料、钩沉拾遗、探赜未知,愈查愈觉知识的贫乏,愈深入愈感到事物的幽深,日日伏案,笔耕不辍,总感觉时间缺促不够用,即是因腰腿病在青岛湛山疗养院住院治疗时,也没搁下笔.
1999年9月季老再次回家乡,向“季羡林先生资料馆”捐赠图书. 捐赠仪式结束后,季老前往胡雷书记家探望(胡雷,原临清市委副书记、政协主席.1988年离休后,组织成立了临清“清渊诗社”,任社长). 当时我正在胡书记家,商议诗社秋季深入农村采风的事宜,不期而遇,相见甚欢.季老、臧克家和华东师范大学副校长林远,都是清渊诗社名誉社长,见面自然谈起诗 社的活动和发展.我是诗社常务编辑,每年编印的诗词集都往北京邮寄,有时也亲自去北京给季老、臧老送书和汇报诗社活动. 两位老人为临清文化事业倾注了自己所能,尤其是在筹建“张自忠将军碑林”工作中,帮助争取到启功、赵朴初、谢冰心等一批名人墨宝,影响深远. 季老关心询问我碑刻整理进展情况,我赶紧回家取来整理好的80 多通碑刻的文稿和编目,凑巧借机再次聆教于季老.季老抚着一摞文稿粗略翻了几篇,脸上露出了会心的 微笑,然后又拿起编目浏览了几眼,稍作思考说:“很好,初见成效了. 但仍骨感,应更丰茂.眼界不能目及所及,还要宽展,比如地方志就收录了不少前贤所撰碑文,可选择性的补录一些,兼容并蓄,有容乃大,可多侧面、立体地展现明清临清历史风貌.”随着话锋一转,季老又指出:“像我家官庄村,曾属清平县,50年代虽撤销了建制,但历史积淀仍在那里,地理版图消失了,但
文物遗存不能被遗忘呵.”胡雷书记接过话茬:“1965年咱临清运河之西划归了河北省,设置临西县. 说历史只说河东,不说河西,那不是完整的临清.” 季老接着说:“临清县、临清州、临清直隶州,历史演进中地理格局不一直在变化吗? 明清两代临清州辖领过馆陶、邱县、夏津、武城,这些历史不可或缺,碑刻遗存更不能缺失,非因顾问,终不辄言. 重要的是这些碑刻所记述的历史,直接或间接都和运河相关联,运河学现在是显学,涉及运河的碑刻好不容易遗存下来,凝聚的都是临清地域运河文化的遗珍,价值深远,尽量都纳入些为好.待书写好出版,如果健在,我乐以作序.”两位老人一席话暖如三春,使我幡然醒悟,茅塞顿开,胸中宛若点亮一盏灯,顿觉豁然开朗明亮起来.未曾想,这一次与季老晤面畅叙竟是永诀.
2003年春节前,在参加市政府组织的驻京临清籍老干部团拜活动之际,我抽空与魏湾魏保岭书记结伴前往朗润园给季老拜年,潜意识更想再获得季老言提其耳,勾元提要之教诲,不曾想季老已住进了301 医院,我俩茫然失趣,扫兴而归.六年后惊悉季老仙逝,潸然泪下,恸为君悲.人生苦短,如白驹之过隙,回想有幸与季老晚年结识10 多年,十五六次叨扰、问业季老门下,曾得季老亲炙际遇,实乃三生有幸,尤其是每当下乡再吟对20 多年前抄录的碑文时,有些出土的碑刻,本来完整的碑体竟已断裂四分,有的本尚可辨识的刻字,现已石表裂隙剥落、笔画损泐漫漶,不可卒读,只有以偏旁、部首拼猜,甚至有的漫漶酥粉成一块光石板,每逢陷于这般尴尬境地,怎不忆起季老句句叮咛、时时敦促啊? 懊悔之余,更加追念季老每每谆谆诱导,指点迷津,解惑擘划,点滴在心,实可受用终生矣! «碑刻集注»一书,始终得季老关怀备至,面聆謦欬,实乃天赐也. 今书稿即将付梓,谨以浸满季老牵挂的笺页,告慰季老在天之灵.
在«碑刻集注»一书出版之际,感慨万千,我十分怀念季老,缅怀季老对 我撰写此书过程中的亲切扶持和教诲,“厚谊常存魂梦里,深恩永志我心中”.我梳理着家乡的遗存碑刻,碑刻也滋养着我的学养;我探索着碑刻深邃的意蕴,碑刻也历练着我的人生.
2019年春节于临清市博物馆文研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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