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味家乡记忆 在深圳的京山人熊红

作者:熊红

寻味家乡记忆 在深圳的京山人熊红(1)

(孙桥沙岭塆村景)

桥乡风徐徐吹送

——一个孙桥出生的游子读《孙桥乡愁》

老家京山孙桥镇的《桥乡风》可能是中国镇一级最牛的刊物:内刊,纯文学、办刊20年。虽说一年只出一期,可20年,弱小婴儿也成人。

主办方是镇文化站,主编是做了好多年站长的李文华先生。李主编是上世纪七十年代的文学青年,以一首《山那边》的情诗名扬县境。又因他曾参与发起创办本土最早、影响也最大的“耕耘者”诗社,江湖地位自然也在香案之上。我这么说不是翻箱底晒资格,只是想闲扯出《桥乡风》文学根须中的一条。

他虽然早已退休,但却一直不舍这把主编交椅,编了20年《桥乡风》还不过瘾,又遴选20年所刊发作品之优秀者,编印了厚厚一本没有书号且免费赠阅的书——《孙桥乡愁》。

因有我一文《点点滴滴孙家桥》荣列其中,他便快递让我一睹。我是在深圳疫情正紧,前去做第八次核酸于小区门口拿到的,哑光封面简约素雅,手感不错,便排在长长的候检队伍里,开始走进墨香淡淡的乡愁。

乡愁是什么?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答案。如果仅仅背几句余光中的诗句,恐怕余光中听了都会摇头。因为,余光中的乡愁是余光中的药,对其他人只是药引子。

封面书名“孙桥乡愁”是繁体的书法,我以为“愁”中的“心”是用了心的,故意让那一勾露拙,借破坏整体的流畅聚焦视觉,提醒不懂得“乡愁”心就会受伤,且还会留下残疾。

我自然得用心读这本书。因为这个快餐时代,鸡汤流行,一只吃激素长大的鸡却煲了一锅供十四亿人喝的汤,不免时常令我如饥似渴。

目录中有不少熟悉的名字,当年的老师,儿时的偶像,习文的老友,莫逆的哥们,资深的学人,文坛的新秀,家族的晚生,父辈的同僚,在任的官员……都是些和孙桥有着远远近近各种关系的人,是我孙桥乡愁的“药引子”,也是徐徐吹送的乡风中最诱人的因子。

寻味家乡记忆 在深圳的京山人熊红(2)

我的孙桥地理版图,自从50多年前离开以后就是由人名拼成的。那里的山水田园,街道村庄,公路乡道,早就渐次变得陌生,记忆里根本就不是物是人非,而是人是物非。只是因为人,才牵扯出已经远离的一切。比如,扛着长竹竿来我家的汪婆,是清河六队的,我母亲下队劳动的住户;算命的徐瞎子,外公说是亲戚,住刘家河附近的徐塆;背驳壳枪的造反派吴老八,押着挂黑牌的我父亲等一干人在孙桥街游行示众;孙桥西边有座废弃的庄园,那里忆苦思甜批斗死去的黄家大地主……呜呼,记忆随人,因人而复盘,且场景再现。

寻味家乡记忆 在深圳的京山人熊红(3)

当然,这有悖乡愁中魂牵梦绕的美好。但是没办法,颂歌总是对哀歌、挽歌、丧歌的颠覆,而且,必须颠覆,否则哪来否极泰来旧貌换新颜?

书中当年我在结力小学的老师徐家湘先生所写的《桥乡园艺人》,写世界珍稀树种对节白腊进行园艺开发的佼佼者,让人管窥一个新产业的兴起与发展。对节白腊俗称对节树,过去是柴火,现在是户外景观与室内盆景,且在北京世博会上作为湖北展区的主景观吸睛全球。联想自己曾漫步于孙桥对节白腊小镇,回忆当年在黑冲、小花苑砍柴时嫌它树节太多不好捆扎的情形,不禁哑然一笑,真乃过去嫌弃,现在高攀不起也。文中的主人翁是徐老师的学生,和我算同门,老师为学生喝彩,我这里向老师致敬了!

邓国荣先生是孙桥的老街坊,老三届的高中生,吹拉弹唱,著文绘画,练拳踢腿,绝对的儿时偶像。喉结还未突出嘴边尚无绒毛的我等一群小屁孩,那时的人生理想就是像邓哥哥一样,不被人欺负。他的《那年元宵灯花节》记述平生唯一一次经历的玩花灯,背景铺垫,事件勾脉,场景描摹,观众参与都写得活灵活现。尤其是他假发髻、破蓝衫、大蒲扇装扮采莲船后的王妈,还用蒲扇追打花姑娘的脸蛋反被吐一脸涎水的细节,简直令人捧腹。他要不写,我还真不知孙桥还曾有这样热闹的节庆场景。

林先觉老先生是我父辈的同僚,好像他去孙桥不久我们全家就离开了。记得这位林叔叔是位大帅哥,家里有个漂亮的小妹妹会演节目。他的《回首桥乡》从一位曾经的孙桥主政者角度简说辖区的地域特性,回忆工作场景,再现了上辈人艰辛的努力。孙桥是全国著名的桥米之乡,作为粮食产区缺水怕旱,正是因为那个年代包括他在内的历届领导层头脑清醒,大搞农田水利基本建设,修建了三十多座小型水库,形成四级蓄水网络,才打下了今天桥米飘香的底子。

刘晓喧是谁,我不认识,但其《桥乡上门婿》引我注意。上门女婿、倒插门、女婚男嫁、长女传家,是孙桥的“非遗”项目,我对此也曾有过专门的关注。记得前些年,镇上有关部门找到我,询问可否相助搞一台“女婚男嫁”的表演,我说没问题,这是个绝对的好题材,但要保证品质须有团队参与,我可以提出方案。后来听说搞了,也表演了,不知现在还是否在演,希望有机会能一饱眼福。

刘文中有一段是专门介绍我外公家族的:“旧时,俗称为‘徐半街’的徐氏家族,2012年重修谱,谱名《徐氏东来》。谱上明白记载着,历时200余年,传承10余代,至今已是74户,纯属由徐氏男子一脉相承,祖祖辈辈娶进他姓女子成家的,只剩下7 户。这就是说,两个多世纪的繁衍生息,传祖接宗十余代,徐氏家族的上门婿及其后裔之户,竟然占了九成以上。”

这部《徐氏东来》族谱,是《孙桥乡愁》主编李文华和和族亲徐家禄等发起编撰的,我母亲被推为编委会主任,我则奉母之命作为督印人参与了全程。大家可能奇怪,你俩都不姓徐,难道是属于徐姓之外的一成么?非也!其实,我和李文华本来都应该姓徐的,因为我们的父亲都是上门女婿,只是因为孙桥女婚男嫁婚俗中,还有一条特别人性、也特别有胸怀的规矩:就是上门女婿所生的孩子中,可以有姓上门女婿原姓的孩子。这种现象刘文叙述为“长子归宗”,即上门女婿所生的第一个男子同父亲姓。说是“这在传后有人,后续有姓上,取得了真正的心理慰藉与平衡,也是上门婿之花长盛不衰的真正因素之首。”

问题又来了,李文华和我都不是长子,而且,李文华的父亲改姓徐了,我的父亲连姓都没改(我们家孩子多姓徐)。这只能说孙桥上门婿习俗并不像某些制度规则那么死板,而是已经形成一种包容性很强的文化,于是便出现今天“吃饭一大桌,问姓各是各”一家多姓的现象。

寻味家乡记忆 在深圳的京山人熊红(4)

说到孙桥街我外公家(请允许我使用这个习惯的称谓),我得特别说说一个意外的发现:本书除了我的文章还有另外几篇也写到我的外公徐泽民。

殷崇俊先生《我母亲的孙桥乡愁》——她老人家关于老家的话题更广泛,骄傲地讲起孙桥三宝:桥米、婚俗、张文秋;谈起张文秋在夜校鼓动革命和“妇女解放”的讲课,谈及张文秋在乡绅丈夫徐先生的掩护下,躺在棺材里,抬过国民党反动派的关卡。

查家山先生《孙家桥记忆》——街中段,离舅妈家不远是徐记杂货铺。我之所以对这家杂货铺印象深刻在于其老板徐泽民。他当时 50岁左右,清瘦,戴一副眼镜,留八字胡,着长衫,默默地照看铺子,不像一般生意人那样主动与陌生人打招呼,拉生意,透出一种读书人的儒雅谦恭。我听同学说,此人是……张文秋的原配丈夫。张文秋投身革命后另嫁刘谦初。1927年7月底,时任中共京山县委、国共合作县党部宣传委员的她,因汪精卫武汉发动反革命政变遭到通缉,九死一生从京山县城脱险,连夜偷偷回到出生地孙桥青树岭谢家塆,随即又被反动派侦得消息,在敌人准备动手围捕之前,徐泽民冒着“通匪杀头”的危险,连夜送张文秋逃离了京山,使之躲过生死一劫。当时徐泽民从名分上讲,与张文秋已是路人,何况一般婚姻破裂,大多存有一些恩怨纠结。难以想象,我眼前这位文静瘦弱的老先生,当年竟有置生死不顾的担当,他的宽厚善良与嵚崎磊落让人钦敬。

寻味家乡记忆 在深圳的京山人熊红(5)

曾静平女士《用适当的方式喝茶》一文,则用了一种很文艺的方式来讲述我的外公:

——按照孙桥老街上人们的说法,两家大户人家的父母暗中约定了“抢亲”的婚嫁方式,徐先生带了几名亲朋好友,“抢”来自己的新娘,最终与革命女性成婚。婚后,女子继续做革命工作。

——也是以孙桥老街上人们的说法,女子从事革命工作,在当地影响很大,遭到了围捕。这时,是徐先生紧急应对,以出殡为掩护,用棺材把革命女性抬出围捕圈,一路护送。半年后,徐先生返回家乡。

——再后来,革命女性成为革命家,与同为革命家的战友结为夫妻。

——徐先生,后来是我朋友老熊的外公。

殷先生是剧作家,我曾在武汉和他小聚,聊过孙桥往事。他母亲是孙桥街大革命时代被发动起来的妇女之一,虽然没有讲述更多的细节,但作为知根知底的老街坊,对我外公抬棺掩护张文秋出县城一事的讲述,应该不会无中生有。

查家山先生见过我外公,他听说的情节是从县城抬棺出逃之后于孙桥发生的。与殷先生母亲的说法结合起来,应该是故事的上下两段,和我近些年的查访相吻合,只是地点不是在谢家塆,而是在小花苑孔家村张的舅父家(可惜那里今天已经没人姓孔了),这一点张的回忆录有明确记载。

曾文委婉,应该是考虑历史故事的敏感度,从作者自己的理解和感悟出发,给人留下了很大的想象空间。她也写了我们一起在青树岭参观张文秋故居,于有我外公的一张旧照前站立很久,她说:“看到一些古典的心情,看到一些水意的心情,看到一些晨曦的心安。”

“我不是写故事。是写一个人的人生态度。人生路上,每个人,有自己的责任和义务,有自己的坚持或无奈,也就有不同的选择,不同的人生境遇。但如果,人们的境遇随着无愧的心去转,就是他最好的适当的方式。你外公他没有列入任何的史迹,但他用自己的适当的方式,领悟了自己的境遇。所以,他是安心和无碍的,平静和自在的。”

静平女士的这段文字让我很震撼,让我有了另一个认知维度,也增加了对外公的敬意与怀念。

寻味家乡记忆 在深圳的京山人熊红(6)

(就是这张旧照,二排左起第六白衣光头八字胡者是我外公徐泽民,他前面的小女孩是我母亲。右侧和我外公相对的白衣戴手表者是张文秋。照片中除戴帽者是张随行人员外,其余都是徐张两家人)

行文至此,我得换一些话题了,因为还有一些必须说的。

郭良原先生当年对我们京山耕耘者诗社影响巨大,我们初学写诗以他为楷模。他是恢复高考后的首届大学生,《我的大学之梦和大学之初》记录了他当年在孙桥梭罗河华师分院的学习生涯。不仅是他,华中师范大学首届中文系许多赫赫有名的人,也都是从孙桥走出去的。希望今后家乡人写本土高等教育史,千万别忘了这一笔,它至少比现在的什么学院早四十多年。

刘剑先生在孙桥当过医生,他的文章说孙桥是他人生的拐点,我可以作为见证者之一。因为上世纪五十年代他父亲被打成反革命,童年自然是暗淡的,所以当他成为医生,“看到那些被饥饿、劳累和贫穷折磨之后,又被病痛击中的农民病友”,自然“无数次面对,无数次独自神伤”。尽管我们青年时扎堆谈诗,中年时聚少离多,很少细聊职业见闻,但作为老友,尽管他想把文章写的轻松风趣,我还是觉得他内心潜伏的那种忧患,是抹不去的底色。当然,今天孙桥的早已不同往日,医院的门脸都阔气了。

寻味家乡记忆 在深圳的京山人熊红(7)

李元卿先生是写小说的,曾送过我两本他的书。《孙桥乡愁》收录的他一篇小说笔调的散文《夜半声声惹人怜》,是他这个孙桥人写孙桥的鸟,大有与三阳观鸟胜地比拼的味道。他把外号叫“死狗子”、儿时穿叉裆裤打鼓泅的伙伴写得活灵活现,夜间去稻田里看苦阿子孵蛋的过程也近乎未剪辑的现场实况播放。起初还疑心他们是深夜抓鸟吃,结果是晒家乡爱鸟成果,不愧小说家的布局谋篇了。

杨松鹏先生的《孙桥往事》,我本想读到一个精彩的侦破故事,却不见刀光剑影,没有惊心动魄,只有一个他人的片段。不过,这吻合杨先生不张扬的性格,只做不说,要说也说别人的,所以他写警案小说,总是躲在幕后。他说他对孙桥有歉意,是因为只在那里工作了十八个月吗?这个问题我准备见了面问问他。

认识胡继文先生较晚,在微群里时常见他发宏论,谈人生,说世象,贬时弊,颇具眼光和眼界。读他的《苍生》,知道了有个七旬鳏夫陈伯,也看见了字里行间的悲悯。忽然想起八个字:无缘大慈,同体大悲,应该也是他的题中之义吧。

李甫清先生是资深的文史专家了,认识他时乃一白面书生,在剧团写剧本。后来一起写诗,在武汉上学也一起打牙祭。他考证孙桥黄家大地主庄园,并撰写出电视片解说词,对发掘家乡的历史人文风物无疑是填空补缺。

叶秀彬先生是近年国内诗坛的活跃人物,常以头条诗人雄踞榜首。家乡京山自上世纪八十年代出了耕耘者诗社一干人等之后,有个叫张作梗的扛起大旗,不仅诗作走出地域面向全国,而且人也荣居古城扬州,成一方文坛翘楚。叶先生接随其后,跑到南国羊城以木棉的姿态高举诗歌花朵,好一树红火。读他的组诗《春天的雨水总淋湿翅膀》,桃林、燕子、二月、树,每一个意象都可以任意发挥,如果有人要写诗评,我建议就从乡愁的角度切入吧。

很高兴在书中看到孙桥现任镇委书记袁向红、镇长张夏洁的诗文,他们的文字不仅仅只是文字,还是一种态度。由此可以感受《桥乡风》的风力和《孙桥乡愁》的浓度。

所以,这个春节,就让桥乡风徐徐吹送吧,我会在异地他乡迎风喝一杯浓浓的乡愁!

2022年1月22日写于深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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