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永是八大家之首吗（宋人皆认为柳词大俗）

平生颠傻，心猿轻忽。《乐章集》，看无休歇。逸性摅灵，返认过，修行超越。仙格调，自然开发。

四旬七上，慧光崇兀。词中味，与道相谒。一句分明，便悟彻，耆卿言曲。杨柳岸，晓风残月。

这首《解佩令·爱看柳词，遂成》出自金代王喆之手，王喆即道教全真派创始人王重阳。词中《乐章集》是宋代词人柳永的作品集，共收212首，其中133首属艳情之作。

柳永对宋词发展有开创性贡献，但“词语尘下”“长于艳纤之词”“薄于操行”，为士大夫所诋，科举屡战屡败，50多岁（一般认为是48岁）勉强成功后，仕途亦不振，终于当上屯田员外郎，《宋史》甚至未为他立传。

宋人徐度在《隙扫编》中说：“柳永耆卿以歌词显名于仁宗朝……多杂以鄙语，故流俗人尤喜道之。其后欧苏诸公续出，文格一变，至为歌词，体制高雅，柳氏之作，殆不复称于文士之口，然流俗好之自若也。”

宋人认为柳永人品、创作皆不足道，为何王重阳却推重？修行之人，为何对《乐章集》“看无休歇”，还“一句分明，便悟彻”？

大众看柳永，是用猎奇的眼光；王重阳看柳永，则用道家的眼光；所见自不相同。其实，柳永很可能是道教功法的修炼者，虽一生不得志，却寿至69岁（很多学者认为在70岁以上）。他的许多作品体现了道家思想，却被认成大俗。

四库全书本柳永《乐章集》书影

柳三变为何成了柳永

柳永本名柳三变，他的两个哥哥叫刘三复、刘三接。因《宋史》无传，不知生卒年，较通行的说法是984年至1053年。

柳家祖籍河东（今属山西省），是河东柳氏（柳宗元即出自河东柳氏）支脉，后移居崇安（今福建省武夷山市），世儒。

爷爷刘崇“以儒学著名，终身布衣，称处士”。闽王征辟他当沙县丞，刘崇以闽王非明君，予以拒绝。长子柳宜，即柳三变之父，在南唐任官，南唐灭亡后，又在北宋任官，官至工部侍郎。

刘崇有六子，均出仕。到孙辈时，家族兴旺。柳三变大排行第七，时人称“柳七”。苏东坡曾问：“我词何如柳七？”苏东坡本不善词，初期模仿柳三变，后来他称自己的作品：“虽无柳七郎风味，亦自是一家”。

50多岁后，柳三变改名柳永，说法有二：因为政治；因为患病。

据宋人吴曾《能致斋墁录》载：

仁宗留意儒雅，务本向道，深斥浮艳虚华之文。初，进士柳三变好为淫冶讴歌之曲，传播四方。尝有《鹤冲天》词云：“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及临轩放榜，特落之，曰：“且去填词，何要浮名？”

为仕进，只好改名为柳永。

此说时间对不上。柳三变四次科举失败，三次在真宗朝，一次在仁宗朝，但当时刘太后垂帘听政，“军国重事，权取处分”，共11年。宋仁宗亲政后第一次科举，柳三变便考中了。

改名柳永更可能是因病，他把字也从“景庄”改为“耆卿”。“耆”和“永”都有长寿之意，可能他当时大病初愈。

武夷山柳永纪念馆内塑像

能婉约也能豪放

柳永的家学渊源深厚，但两点长期被忽略：

其一，柳永的父亲、二叔（柳宣）曾仕南唐，南唐群臣均善词。

其二，武夷山是当时“三十六洞天”之一，道教文化积累深厚。

从柳永词作看，他18岁便到汴梁参加科举，未能成功。让人迷惑的是，此前他已写了一批涉及男女情感的词。

学者薛瑞生认为，柳永可能15岁便结婚了，因妻子“奈何伊，恣性灵，忒煞些儿”，就是比较任性，二人感情不和，柳永长期漫游在外。柳永19岁时，元配妻子便去世了。此说无史料依据，只是推测。

宋代文人在科举前遍访名家，混名声、广见识，乃至将作品精裱投给高官，希望被慧眼识中，得到推荐，即所谓干谒，都属常态。更大可能是，年轻的柳永到了繁华的汴梁后，主动与歌女们混在一起。

歌女为扩大生意，需找人写新词。

当时欧阳修、黄庭坚、晏殊等士大夫也给歌女写词，内容亦肤浅油滑，但他们惯于居高临下，将歌女视为商品，从物化的角度去赞美。柳永受道教影响，更能站在女性立场上去写作，将男女视为相等，所以他的作品特别受歌女们欢迎。

柳永的词不避俗字，明白如话，且他精通音乐，变小词为慢词，这是宋词的一次革命。柳永不仅能写婉约词，也能写豪放词，比如：

想当年，空运筹决战，图王取霸无休。江山如画，云涛烟浪，翻输范蠡扁舟。验前经旧史，嗟漫哉，当日风流。斜阳暮草茫茫，尽成万古遗愁。

以致“凡有井水处，皆能歌柳词”。

会写词却不会考试

宋朝用货币支付士兵工资，因内实外虚，都城汴梁集结着大量军队，士兵们日常消费带动了汴梁繁荣。汴梁有十多个大“瓦子”，近似现代超级百货公司，集演艺、购物、娱乐、餐饮、闲逛于一体。在此基础上，歌女行业勃兴，她们唱什么新曲，便领一时风尚。

宋人陈师道在《后山词话》中说：

柳三变游东都南北二巷，作新乐府，骫骳（音如违背，意为曲折）从俗，天下咏之，遂传禁中。仁宗颇好其词，每对酒，必使侍从歌之再三。

可见，宋仁宗不讨厌柳永词，还是忠粉。

宋军出征，常从首都派兵。今天还在“瓦子”间流连，明天可能就在远征途中。“凡有井水处，皆能歌柳词”是一位从西夏回来的朝官说的，应在宋军营中听到。

那么，让柳永“且去填词”的，会不会是宋仁宗的父亲宋真宗呢？

柳永第一次科举前，宋真宗下诏：“读非圣之书及属辞浮靡者，皆严谴之。”似乎是对着柳永的后脑勺，但诏书下文是：“已镂版文集，令转运司择官看详，可者奏录。”显然，它针对非法出版物，与科举无关。

柳永四次科举失败，很可能就是不会考试，不必过度解读。

学者张琼、孙纪文提出一个有趣的观点：柳永在大中祥符八年（1015 年）参加科举时，可能正赶上父亲柳宜去世，应在家守丧27个月，违者将“殿三举”，即停考三届。从时间看，柳永18年后才中举，算上停科，果然隔了三届。

刚当上大官便退休

一般认为，柳永48岁才科举成功，学者吴熊和在《从宋代官制考证柳永的生平仕履》中指出，柳永应是50岁后才侥幸考中。

1033年，刘太后病逝，24岁的宋仁宗终于亲政，立刻推出超级放水的“恩科”，称：

朕念士乡学益蕃，而取人之路尚狭，或栖迟田里，白首而不得进。其令南省就试进士、诸科，十取其二。进士五举年五十……虽试文不合格，毋辄黜，皆以名闻。

意思是，只要参加过5次科举，年过50岁，统统录取。柳永恰好第5次参考，可能年龄也已50岁。该科共录取1640人，堪称历史之最。柳永考中“第三甲为初等幕职官”，只混了个“同进士出身”。

柳永究竟是凭本事考上的，还是靠政策照顾的？目前难定论，总之就算是考上的，成绩也不咋的，只是选人，当不了京朝官。

据吴熊和钩沉，宋代文官分京朝官、选人两档，后者只能到外地当州县官，或当助理。苏洵说：“凡人做官，稍可以纾意快志者，至京朝官始有其仿佛耳。自此以下者，皆劳筋苦骨，摧折精神，为人所役使，去仆隶无几也。”

当了8年多选人，历经“三年六考”，赶上范仲淹“庆历新政”，允许高官从选人中举荐京朝官，柳永托人举荐，却“以无行黜之”。经过申诉，1043年，柳永终于成了京朝官。

不过，京朝官也分京官和升朝官两档，后者能经常上朝，从前者升到后者，理论上需9年。1052年，柳永任屯田员外郎（只是虚衔，不实际负责），终于成了升朝官，此时可能已69岁，而宋代规定，官员70岁即退休。

（明）眭明永《柳永词》

想走捷径 却没成功

柳永未受重用，主要是科举这一僵化的人才选拔制度埋没了他。

柳永颇有政治抱负，宋真宗当年被迫与辽国会盟于澶渊，为掩盖失利，与奸臣王钦若、道士王捷等串联，炮制假天书，让群臣献颂。柳永也没闲着，吴熊和先生认为，柳永的《玉楼春》五首、《巫山一段云》五首、《御街行·燔柴烟断星河曙》都是献颂。柳永还写过很多游仙词。科举屡败期间，柳永写了八首干谒词；科举成功后，又写了八首投献词。堆砌辞藻，一味拍皇帝马屁。

柳永这么干，可能宫中有内线。据《后山词话》，柳永得知宋仁宗喜欢自己的词，特意做了一首《醉蓬莱》的宫词，宋仁宗发现柳永竟敢投己所好，“自是不复歌此词矣”。

宋代文人把柳永写成官场失意、情场得意的才子，比如吴曾说：“耆卿（即柳永）失意无聊，流连坊曲，逐尽收俚俗言语编入词中，以便使人传唱。一时动听，散布四方。”不符合历史事实。

柳永的词虽“俗”，但当时的俗指曲调，盛唐音乐分雅俗，宋人多用唐人的流俗音乐，对于柳词，不仅“市井之人悦之”，宋仁宗、苏东坡等精英也喜欢。

柳永近佞，一是北宋“尤恶南人轻巧”“南方下国之人不宜冠多士”；二是北宋重经学轻文艺，正如司马光所说：“取士之道，当先德行，后文学；就文学言之，经术又当先于词采。”

宋王朝一建立便遭遇草原王朝的冲击，皇家较排斥外来佛教，重视本土道教。柳永想走捷径，只是没走成。

柳永诗意 黄君璧

为何没有家人为他归葬？

柳永修道，本为当官，却意外让身体获益，得以长寿。

文头引词中，“四旬七上”略显艰深，意为自称47岁了。王重阳曾参加伪齐科举，中武举，不得志，后辞官、黜妻、弃子，48岁大悟，这个大悟即来自“杨柳岸，晓风残月”。

这句诗，曾被人称为“艄公登溷诗”，即船夫找厕所诗。其实它包含着修道的深意。

宋代僧人法明去世前说：“平生醉里颠蹶，醉里却有分别。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醉，即人很难分清真实和虚伪，而分清的方法不在身外，在身内，即“杨柳岸，晓风残月”。

王重阳提出“性命双修”，即不再追求肉体飞升，转向“全性命之真”，这个真恰好被柳永一句写尽。可见，柳永道学修为之高。

道家重“自修道而养寿也”，通过凝神静气、注意饮食、调整心态等，争取长寿。有些方法对现代人仍有启发，当然，也有些是糟粕，不应盲目学习。

柳永去世时，应已70多岁，他的爷爷刘崇寿至74岁，父亲刘宜60多岁还在当官，估计也活到70多岁，柳永高寿不奇怪。奇怪的是，他死后20年，竟无家人为他归葬。柳永有儿子，名柳涚，考中进士。柳永还有一个侄子，官至太常博士。家道未中落，他们干什么去了呢？

民间传说歌女们将柳永埋葬，纯属编造。也许柳永晚年为修仙道，离群索居，家人甚至不知他已死去。大概率是走火入魔了。（责任编辑：沈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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