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是外星文明的生物实验室吗（谜城拉斯维加斯）

恐怖科幻小说家斯蒂芬.金写过一本书《苍穹之下》，里面描述了一种简单而极端的生存处境：有一天切斯特磨坊镇被一个巨大的玻璃罩子罩住，从此与世隔绝，小镇居民为了生存做出各种匪夷所思的事。这个故事抛出种种不解之谜，层层展开，最后揭示的谜底却令人叫绝：原来这一切只是外星人的一场实验。玻璃罩子是实验的条件，而所有人的人性都成为实验中的变量。在这样的设定中，城市成了显微镜下的一个蚂蚁农场，在这里每一个人的生死考验和爱恨情仇都变得如此渺小，可以随时被抹煞。《苍穹之下》里设计了一个好实验，但其实可以不用那么费事。因为现在地球上已经有一个奇葩的城市，可以作为外星人继续实验的对象，这个地方就是拉斯维加斯。

如果外星人首先采用线性时间轴进行观察实验，出发点自然是定在“现在”。拉斯维加斯本来应该只是一个沙漠之中的小定居点，一个旅途中可以落脚的驿站，怎么就突然绽放为一个灯红酒绿的不夜城？人类给这个城市贴上的标签也是自相矛盾：世界娱乐之都，罪恶之城，全球最受欢迎的旅行地点之一，结婚圣地，离婚之城。为什么人类非要在沙漠之中创造一个充满罪恶的城市去“娱乐”，还不断地在那里结婚和离婚？难道罪恶本身是一种娱乐，而婚姻是一种游戏？这些难解之谜指向了怎样的人性？

在外星学生大惑不解之际，让我们把时间轴从“现在”向前推动。于是它们面前呈现出一批蒙太奇画面，每一帧都定格了拉斯维加斯的某一生：印第安人，摩门教徒，铁路，胡佛水坝，娼妓，黑帮，蘑菇云，赌场。把时间的指针拨到距今10,000年以前，那个时候的人类已经喜欢在名山大川留下类似“到此一游”的手迹。因为年代相对久远，此类手迹也变得极为珍贵。美国内华达州南部峡谷里发现刻在岩石上的万年文字，证明那时就已经有人类在这里生活。快进到公元700年，印第安人帕易特部落的成员进入此处定居。这段时间里人类处于还挣扎在生存线上的原始社会状态，没有什么特别有意思的事情发生。15世纪位于地球另一端的白色人种来了，入侵蚕食被称为南北美洲的两块大陆。有一些白人甚至进入了这个被沙漠和半沙漠地带包围的偏僻山谷，其中有一个叫拉斐尔·里维拉的，他来时正是春季，雨后的山谷春草葱郁，他一高兴就说了一句：“Las Vegas！” 这词在西班牙语里的意思是“芳草地”。这真是很奇怪，有时候有人随便说了一句无关紧要的话就名留青史了，这个地方从此变成拉斯维加斯。

1848年，这片土地从墨西哥的版图里划入美国，这种改天换地的大事对此地当然没有任何实质影响。春天的时候，草还是会绿一下，然后接着就是夏秋冬三季的死气沉沉。直到1855年，一批虔诚的摩门教徒顺应美国西部大开发的历史趋势来此发展定居点，他们也没能熬下去，迁走后遗弃的堡垒成了拉斯维加斯的雏形，变成一个兵站。拉斯维加斯是周围荒凉的沙漠和半沙漠地带唯一有泉水的绿洲，所以逐渐成为来往公路的驿站。1905年发生了一件真正的大事，这件事奠定了此后美国的经济崛起，拉斯维加斯也跟着沾了光。横穿整个北美大陆的铁路运输网络改变了交通运输方式，大大提升了效率，同时把很多散落的点—城市一一联结起来，成为了可以互相输送物流和人才的网络。从圣佩德罗，洛杉矶和盐湖城，铁路从四面八方连到拉斯维加斯城，从此这里成为一个重要的交通枢纽，把太平洋沿岸（今天美国最为富庶的西海岸）和国家的主要铁路网络连接起来。1906年弗里曼街上开了一间“内华达旅店”，这就是拉斯维加斯第一家酒店和赌场。拉斯维加斯未来的市中心由铁路公司规划和拍卖，1911年拉市开埠。当然光有铁路还不够，想要发达，这里还少一点人气。

在内华达州发现金银矿之后大量淘金者蜂拥而至，拉斯维加斯从此开始繁荣，并镀上了一层金银的底色。不过采矿业是一个吃地球老本儿的事业，早晚会见底，一旦矿被采光就会被立即抛弃。1931年在美国大萧条时期，为了度过经济难关，内华达州议会通过了赌博合法的议案，于是拉斯维加斯成为一个赌城迅速崛起，这时候有组织的犯罪已经在城市扎根。淘金者走后，谜城拉斯维加斯像一只饥渴的巨兽，一直张开大口，渴望更多人的到来。1931年一个新的机会来了，美国政府开始修建一个巨大的工程—胡佛水坝，水坝的修建招来了成千上万的工人。这么多成年男人每天挥汗如雨，让工作释放完体力后，单调的生活反而催生出更多欲望，他们迫切需要被娱乐。据说当时唯一一条路是通往城东的弗里蒙街，那是个撩得人心痒痒的地方，左手赌场，右手妓院，生意甚嚣尘上。更有趣的事在后面，当大坝于1936年完工时，便宜的水力发电直接给弗里蒙特的霓虹灯供电，这里成了著名的“闪光谷”。某种意义上，修筑大坝的建筑工人们都算得上是拉斯维加斯之父，他们不仅给拉斯维加斯贡献了炽热的精子和美元，更为赌城日后的长久发展提供了能源基础。

1946年是拉市的黑化元年，一个有先见之明的黑帮头子西格尔得到美国毒贩兰斯基的资助，在这里开了家顶级度假胜地—火烈鸟酒店，一直粉红到今天。请注意这里有一个商业概念的迭代，博彩业带动了旅游业和娱乐业的发展。拉斯维加斯开始借助好莱坞的力量，搞了不少名演员来助阵表演，同时吸引名流捧场，把拉市打造成顶级娱乐的大IP。虽然西格尔一年以后就被杀了，他赚钱的好眼光却被朋友圈大为赞赏。在20世纪50和60年代，黑帮大佬们争先恐后地出资建立了“撒哈拉”，“沙滩”，“新前线”和“里维埃拉”等酒店赌场。资本自己也长着眼睛，不断流入这口镀金大锅里。明里暗里，一些上得了台面的地方也纷纷给赌城投资，这里面包括华尔街银行，工会养老基金，摩门教会和普林斯顿大学。拉斯维加斯更加蓬勃的赌博业带动了当地娱乐业的规模化发展，各国著名的歌舞团体及世界知名影星歌星都以能登上拉斯维加斯的大舞台而感到自豪。游客们从世界各地涌向拉市度假，光是1954年就来了800万。至此，拉斯维加斯已经成为地球上的第一赌城。

不过与此同时，拉斯维加斯还有另一层更为神秘独特的身份。从20世纪40年代起，这个地区从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基地成为冷战设施基地，著名的内华达测试站就在此间。在1951年和1963年之间，超过100枚核弹在地面上被引爆。蒸腾的蘑菇云从拉斯维加斯大道的酒店里就能时常看到，遂成为当地特殊一景，当年满大街的明信片都光荣宣布拉斯维加斯已经成为世界“原子城”。

1966年开始拉市开始逐渐“脱黑”，霍华德·休斯斥资3亿美元从黑手党手中大肆购买酒店，此举迎来了一个新的时代，暴徒的利益从此被企业集团利益所取代。1989年，赌场开发商史提夫.温建造了“海市蜃楼”，这是拉斯维加斯的第一个大型度假村。在接下来的二十年里，酒店业从概念上接受了集体改造：老赌场被炸毁，为大型建筑群提供空间。古罗马，埃及，巴黎，威尼斯，纽约等地的美学地标被一一复制，赌城心怀天下，自成一个世界。拉斯维加斯是美国20世纪发展最快的城市，城市规模随着度假村的规模和年度游客的数量而增长。2008年，即使当地居民面临经济衰退，失业率上升和房价崩溃，该市仍然接待了近4000万名游客。2015年已经有四千二百三十万人来到拉斯维加斯，这个数字每年还在增长，最近我也给这个数字贡献了一个个位增长。

对于我来说，拉斯维加斯是一个塑料感很强的地方，人造，鲜艳，因为欲望太过强烈而无法降解。节日期间拉市大街上人口密度大约相当于中国黄金周的天安门广场或者上下班高峰期间的北京地铁一号线，我被人群裹胁着向前，目光也被挤到天上。地上是蚂蚁一样的人群，天空中就是五颜六色的蚁窝。人们要看小巴黎铁塔，看小威尼斯，看自由女神像，看石中剑童话城堡，这里当然有点像中国90年代各地大兴土木修建的“世界风情园”和“民俗村”，刮着浓浓的山寨风，可是你还是想走进去，因为好奇，也因为远道而来。等你真的走进赌场了，你会发现所有外表奇葩的五星级酒店里面是出奇的单调和一致，赌币机像拦路狗一样分布在柔软深厚的地毯上。你的双脚深深地陷入地毯，眼光不自觉地被赌币机释放出的粉色灯光所吸引，币子落下去后引发了滴流滴流的有趣噪音，你笑了。人们一旦在赌币机前坐下，很难马上站起来离开。因为赌币机很直接，它们饿了，需要喂养。人们对于喂养本身不感兴趣，他们也知道自己在这个终端投食喂养的是一头资本雄厚的大怪兽，他们想要的是反哺。千万分之一几率的反哺。我很奇怪，为什么成年人到了这里变成没有自制力的孩子，就连老人也愿意泡在赌场里消磨所剩无几的时光。这里街上的大小屏幕充满各种性的暗示和明示，从站街的SM着装者到广发的色情小广告，无处可逃。

即使对这里失去兴趣，想要快点逃离却也不易。街上的人多到掣肘，我仿佛在淤泥里行进。更可怕的是大街上不断响起轰天的音乐，除了赌场一楼的外放，流浪艺人也摆出功率强大的音箱，释放一波一波的音浪，不同的曲风彼此攻击，中人欲倒。拉斯维加斯大道著名的酒店街，一整条街上，从天上到地下，从眼里到耳里到鼻孔里，无不充斥着各种硬塞进来的东西，人的感官都要被填满了。在这已经饱和的一锅富贵汤里，居然还有惊喜。我惊讶地看见纽约酒店的摩天大楼之间环绕着过山车轨道，人们把自己绑在小铁皮匣子里从天上冲下来，然后再度冲上楼尖儿，仿佛达到人生的至高点，尖叫声不绝于耳。拉斯维加斯就是个尖叫不绝于耳的地方。这种尖叫，你即使走出几十公里，还在那儿。

最近有一个法国摄影师拍摄了一组赌城卸妆后的照片，里面有瘾君子，乞讨者，底层外来打工者，他们住在一条长达十公里的地下隧道里， 是拉市华美长袍皱褶里隐藏的虱子。黎明时分，辛苦一天的街头艺术家相拥着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睡去，脸上灿烂的金色妆容因为下垂的嘴角而显得惨淡；无家可归的老人衣着褴褛，伛偻走过灯红酒绿的街头；繁华尽头，人们一脸落寞。而此时此刻我也出现在这个画面里，疑惑，无聊，不知所之。那么随人潮继续走吧，斑马线前，几百个人在等待一个交通信号。绿灯亮后，人们彷如过江之鲫，可我分明看到对面的人潮里，走在最前面的居然是一个毛茸茸的黄色皮卡丘。那个可爱的永远无法悲伤的笑脸朝我走来，它身后是刺眼的阳光。”

拉斯维加斯的高明之处就在于它把一种十分抽象的东西具象化了，那种东西就是人的欲望：一夜暴富是贪欲，更是逃避现实的欲望。把这两种欲望通过赌博的游戏来释放，并从中对人们的财富和时间进行巧取豪夺，这种设计真是刁钻无德。有人统计过，全世界玩家花在游戏《魔兽世界》上的时间累计超过500万年，约等于从远古至今人类在地球上存在的全部时间。这些时间如果用来做科学研究能让人类的文明前进多少光年？我们无法想象。在统计学上，我们看到的是人们享受精神鸦片所造成的巨大浪费，可是在个人层面上，每个人有选择如何生活的权利，想要提升幸福感的心流体验似乎又无可厚非。也许广义的游戏本身还可能成为对禁锢的反叛和创造力的出口，但是赌城里的游戏，沉溺其中恐怕没有任何托辞能使之正当化。给外星人同学交作业时，我建议写上这样一句话：“这里是地球人类的人性至低之点，可以用八个字来概括—娱乐至死，贪欲无限。”（图/文 李沫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