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仇在我电影影评(今村昌平电影创作中的退与进)

有人把今村昌平称为日本导演里的“东邪”,仔细想想,这位电影大师一辈子愤世嫉俗,经常发出惊人之语,电影风格剑走偏锋,再加上他在电影界的地位,还真有点黄老邪的意思。特别是跟黑泽明、小津安二郎、沟口健二这三位“内力深厚”、崇尚“自然、本源”正统电影哲学的大师相比,草根出身的今村昌平更显得不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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玩笑归玩笑,今村昌平拿到的2次戛纳电影节金棕榈奖(1983《楢山节考》和1997《鳗鱼》)、1次技术大奖(1989《黑雨》)和9次欧洲三大电影节提名一直是亚洲导演的天花板,放眼世界也少有人能匹敌。今村昌平的作品年表中,1979年的《复仇在我》是特殊的存在,我们可以从这部电影看到一位处于蛰伏期的导演,在电影创作中的坚守和挣扎,其展现的才华、确立的风格也一直延续到后来的作品,最终破茧成蝶,成为一代大师。

01 退与进:日本新浪潮电影旗手的黑暗十年,今村昌平电影创作的探索和“复仇”

对日本电影史有所了解的人都知道,今村昌平早期的电影生涯从给大导演当助手起步,从早稻田大学毕业后,立志拍电影的他想成为黑泽明的学生,但没被看上,最后成为了小津安二郎的学生。小津的名作《东京物语》、《早春》、《麦秋》、《茶泡饭之味》,今村昌平都是副导演。今村深受小津的电影美学影响,但小津的生活电影哲学和今村的艺术理想分歧很大,今村认为小津电影里的生活过于美化,并不是真实的日本,曾公开表示:“根本没有见过小津电影里那样的家庭。”,师徒最终决裂。今村在自传里调侃:“我是猜拳猜输了,才到小津组拍片的。”,这段和大师的往事他并不引以为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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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立门户,拿起导筒的今村昌平意气风发,从1959年开始,拍出了《赤色杀机》、《猪与军舰》等电影,与大岛渚等人被称为“日本新浪潮”的代表人物。但新浪潮电影的辉煌在60年代后期戛然而止,今村昌平在70年代陷入了黑暗期,没有拍片的机会,更因为激进的电影观念被评论界猛烈批评,有几年不得不去拍纪录片维持自己的电影梦。生活拮据迫使他搬家到郊外的小山里,远离了吵闹的文艺圈。

一直憋着劲要拍“真实的日本”的今村昌平等来了机会,他读到了作家佐木隆三的一个长篇纪实性小说,非常喜欢这个故事,于是放下身段去恳求几大制片厂老板,终于在1979年拍出了《复仇在我》。这是进入创作黄金期的今村昌平在70年代唯一的作品。

《复仇在我》的故事并不复杂:轰动全国的连续杀人犯槚津严在警方的追捕下终于落网,在警方的审讯过程中,槚津严脑中闪回了他作案的过程和成长经历。年轻的他因偷窃和诈骗两次入狱,出狱后,他怀疑父亲和妻子关系暧昧,与现实生活格格不入,愤怒地离家出走,走上杀人与诈骗的不归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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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过直叙、倒叙、交叉叙事等多种技巧,影片营造了三个相互交错的时空, 首先是严被捕后在警局进行审讯的现在,这部分在电影开头和结尾,首尾呼应,篇幅最少。另外两个是作为背景交错叙述, 一个是严的成长经历,包括他的家庭、情感经历,以及在幼年、青年时期经历的挫折,另外一个时空是他的犯罪过程和逃亡经历,其中他与小旅馆老板娘阿春相识到最后痛下杀手,这部分用了全片最多的篇幅,也将故事推上了高潮。这样的叙述结构, 使影片时空割裂感强烈,不加任何说明的时空调度方式令观众分不清过去与现在,杀人犯扭曲的一生被碎片化的传递给观众,非但没有降低这个悲剧的惊悚程度,反而增强了故事的真实性和生活感。

作为一部改编自真实事件的电影,《复仇在我》采用了伪纪录片的形式,电影从一开始就舍弃了罪案题材的一切悬疑要素,标明杀人案件的时间与地点,展现了几个关键的作案过程,突显一种客观中立、不带情感色彩的叙事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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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内容上,今村昌平对于人性中的罪揭露得十分坦率,与以小津安二郎为代表的那种着力表现真善美,温情脉脉的故事讲述方式完全背离,在技法上,“不是还原现实, 而就是现实本身”的纪实风格是对当时注重电影技巧和美感的日本电影界的一次宣战和复仇

片名“复仇在我”,或许也是导演借助一个罪案,发泄自己在创作上压抑十年后的一次内心独白吧

02 真与丑:聚焦“缺陷”个体的底层叙事,直指人性纯真和丑陋的镜头语言

“我就是想要永远在对好色、贪婪的描写中追寻人类的滑稽、伟大、纯真与丑陋。”—— 今村昌平

与黑泽明注重描述宏大历史观下的武士精神不同,今村昌平的电影主角几乎都是挣扎在日本社会底层的小人物,他们都是有缺陷的普通人,今村昌平剖析他们的喜怒哀乐,深入到他们的内心世界,探讨和思考他们遭遇的困境。在电影中,除了槚津严,父亲、妻子加津子、小旅馆老板娘阿春、阿春的母亲等配角的生活背景和性格特征都有很详细描述,这些人没有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好人,他们都是有血有肉,有明显缺陷的个体,这些人构成了独特的平民群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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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村昌平擅长挖掘人性中最复杂的特征。电影中严和父亲这两个男性角色是有象征意义的,代表了个体和父权社会的对抗和反叛。严年幼时,海军来征船,父亲因为拒绝被军人毒打,严拿着木棒冲向了军人被父亲制止,父亲放弃了对抗,将家里的船、也是最重要的生活来源拱手相让,这个举动被严认为是“懦夫行为”,他和父亲精神上的决裂从这里开始。严在青年时也曾善良过、热血过,看到美军欺负女人的时候,不惜与对方拼命。严出狱后,他听到了风言风语,怀疑父亲与妻子加津子有暧昧关系,他认为自己遭到了父亲和妻子的背叛,现实生活中处处碰壁,物质上的缺失,父亲形象的坍塌,是他对社会憎恨的根源。在杀死阿春时,他已经进化成极端反抗社会的恶魔,丢掉了一切道德和情感的束缚。在临死前,他说自己绝对不原谅父亲,不如说是不原谅社会。父亲这个角色,善良但伪善、懦弱,一生都在逃避矛盾,这则是今村昌平对日本社会的特殊隐喻了。

对色的描写是今村昌平电影的一大特色。《复仇在我》中有多处非常直白的情欲场面,父亲与儿媳的不伦情感、严与阿春复杂的情欲、阿春母亲的偷窥等,这些原始的需求存在于所有人物的不自觉意识中。今村昌平打破观念上的禁忌,不加修饰的呈现这些场面,表达情爱和吃饭是生活中最普通也是最重要的需求,这是他导演生涯坚持贯穿的电影哲学

师从小津安二郎的今村昌平,在镜头语言上是极为考究的。他喜欢在戏剧冲突最激烈的时候用特写 俯拍镜头,比如槚津严在和阿春对话中突然掐死她了,多次给到了两人的特写镜头后,再俯拍行凶过程,营造了突如其来的紧张感和极大的戏剧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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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特写镜头穿插于叙事之中,以强化某种情感、情绪或者暗示更多画外蕴意。父亲和加津子在露天浴场的戏,切换自如的特写镜头表达两人内心欲望和禁忌的冲突,演员的眼神传递彼此的心境和无奈。槚津严出狱后回家兴师问罪,镜头直接从他胯下给到跪在地上的加津子,她脸上掩饰着慌乱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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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一些超现实的镜头值得玩味。槚津严在杀死阿春之后,跟随着阿春的母亲上楼准备将她一起杀死,但是下个画面中两人一上一下居然同时出现在同一镜头中。在电影的结尾,父亲和加津子把被处决的槚津严的尸骨撒向天空,尸骨竟定在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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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村昌平有意识的引导观众跟随镜头以观察者的身份冷眼旁观,让观众在潜移默化中感知、思考。

03 怒与悲:逼视最真实的社会问题,批判现实背后的悲悯

今村昌平始终在探求人性的底线,逼视最真实的丑陋与野蛮,他是导演中的人类学家。——1997年戛纳电影节颁奖词

生于1926年的今村昌平,历经了日本的二战、战后恢复、经济高速发展、“失落二十年”四个历史阶段,年轻时他目睹平民为战争付出的惨重代价,在80年代经济高速发展时,他感受到整个社会纸醉金迷、娱乐至死的氛围,90年代末他又体会到经济停滞带来的社会撕裂等问题,可以说,今村昌平一生都在探讨日本社会的深层次问题,在电影中持批判现实主义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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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仇在我》的几处情节设计巧妙地契合了二战、战后、70年代的时代特征,体现了今村昌平对社会问题的批判和反思态度。军人对平民资源毫不遮掩的掠夺,还要强迫高喊“自愿献给天皇陛下”。坐在吉普车上威风凛凛的美国大兵,可以轻易决定一个农民的生死,为美军做翻译是榎津严常常怀念的高光时刻。阿春贪钱的母亲,明知榎津严是全国通缉的要犯,为了钱主动撮合其和女儿的苟且。加津子、阿春依然是依附于男人的旧式女性,没有经济独立就没有家庭地位,随时会被男人抛弃和牺牲。这些情节不仅反映人性的恶,也是诉说畸形社会对人的扭曲。

榎津严这个代表恶的象征,伪装自己是教授或律师,便轻易得到他人的尊重和信任,他的作案动机、偏执和疯狂从何而来,并不只是童年的不幸,还有家庭和社会伦理的崩坏,人的道德感和正义感都是在特定条件下产生的,脱离了这些外在条件,人性和兽性并无明显区别。

萨特有句名言:“揭露是为了改变”。今村昌平在早期的作品中,如《猪与军舰》、《诸神的欲望》等,是毫不修饰的讽刺,愤地揭人性和社会的丑恶,从《复仇在我》开始,到后来的《鳗鱼》、《赤桥下的暖流》,则是冷静地怀着一颗对底层人民的悯之心,这也体现了一个导演的成长和艺术上的成熟。

结语

今村昌平的电影过于专注于揭露和反思,尤其是热衷表现日本国民的劣根性,被评论界猛烈批评为“迎合西方”,加上他的电影主题沉重、风格朴素,没有商业元素,在消费时代被掌握话语权的主流制片公司排挤,在日本国内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得到应有的评价。

从《复仇在我》,我们可以看到今村昌平对“批判、反思”这一电影哲学的坚守,没有这部作品就不会诞生之后令他享誉世界的《楢山节考》和《鳗鱼》,“宁愿为电影挨饿”的今村昌平40多年导演生涯没有一部大制作电影,但是这些小成本文艺片,将因为真实、深刻和富有个性而永存影史。

感谢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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