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人穿越兽人世界(一个手工皮夹的旅行)
一
下班回到家,班杰明给自己做了一个牛油果火鸡三明治,一碗番茄浓汤,照例打开电视机,边看新闻边吃。
如过去两个月来的每一天,新闻中高频率地重复着“COVID-19病毒”这个词。今天宣布纽约市出现第一宗确诊病例,患者是一名刚从伊朗返回纽约的女性。报道称,纽约市区里极可能已有超过一万名新冠病毒感染者。
一万名?有这么多吗?班杰明皱了一下眉头。他也刚出差回来,去了法国、意大利,又转往以色列。前天回来,在肯尼迪机场入关,才发现CDC(美国疾病控制暨预防中心)已增派专人逐一监测入境旅客的体温,搞得过海关的时间比平时长得多。被一个小小病毒搞得草木皆兵,真是烦死了。
专家们都说,六十岁以上的人才比较容易被感染,因此公司里有不少同事认为,新冠病毒的出现是一种物竞天择的现象,供地球生物链自然淘汰老年人口。眼下才确诊了一例,凭什么说纽约“可能”已有一万人感染?数据从哪里来的?搞新闻的人为了博取收视率,总是不遗余力地夸大其词,唯恐天下不乱。
班杰明不自觉地一撇嘴,三下五除二吃完饭,关掉电视,走进了书房。
作为一个居住在曼哈顿中城的高级白领,班杰明应该算是一个自律得有些过分的男人。自从三年前离了婚,前妻带着女儿远走德国,他的私生活变得更加简单,最大的乐趣是自己动手,做各种各样的小物件。
书房里,电脑桌对面的小方桌上,归类散放着直尺、圆锥、麻线、针,大小的瓶瓶罐罐和各种刀具菱斩,以及一块两尺见方的原色水牛皮。班杰明拿起银笔,开始沿着昨夜固定好的纸样,在牛皮上画线。
这是一块质量相当好,完整的牛背四方皮,没有皱折,也几乎看不到斑点、疤痕或蚊虫叮咬的痕迹。肉面层经过他连续数天的打磨,皮面层上了牛角油、貂油,这块皮子的每一个部分都显得更完美。
他打算亲手给胡新玥做一个小皮夹。
算起来,他们两人之间的冷战已经持续二十多天了。这二十多天里,尽管他耳边总有一个声音为自己辩护,但也总有另一个声音对所有的辩护词反唇相讥。出差的一路上马不停蹄,穿过不同时区线,很难对上合适的时间给她打电话。发短信呢,文字一没语气二没表情,更不知道该怎么措辞。此刻,如果他马上起身出门,过三个街口到57街地铁站,乘上地铁,顶多过40分钟就可以出现在她家门口。
问题是他缺乏起身出门的勇气。其实他要说的话也很简单:对不起,那天是我太过分,请你原谅,或者,请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可他是个男人,他说不出口。犹豫来犹豫去,恶性循环,感觉胡新玥与他的心理距离日渐疏远。班杰明有时也恨恨地想,他那天不过就是说错了一句话,她至于这么计较,这么绝情吗?
可是,他那句话的确刻薄,直戳她心底最痛的伤处,也难怪她伤心吧。唉。班杰明换上切刀,小心翼翼地按着皮革面上留下银色线条的内侧,仔细切割。在数学上,线是没有面积的。但在现实世界里,你用不同的笔画出一条线,必定会产生不同的宽度。皮革上的切割若把握不好,即便只是失之毫厘,也会导致后面的步骤无法顺利进行。如同爱情。本来只不过是一种感觉,不存在严密的逻辑。而它一旦发生,却会自行携带一股霸道的力度,挟持你,逼迫你,让你丧失自我,甚至丧失理智。
作为一个四十几岁的离婚男人,他并非从未见识过女人。可见识过女人,并且和某个女人结了婚生了孩子,又离了婚,也不等于见识过真正的“爱情”。女人有很多种,有的只懂得向你索要名车大屋、名包名表和“爱情”,比如他的前妻。有的则愿意与你分担房贷、房产税和水电费,一起营建爱情,比如胡新玥。
他不能失去她,必须赶紧做好这个皮夹。做好了,他才能有一个合适的借口去见她,用一份看得见、摸得着的诚意,去向她道歉,去求她原谅。
接下来的两三天,班杰明下班回到家连电视新闻也顾不上看,直接奔进书房埋头赶工。星期四晚上有点儿例外,因为一个新加坡客户的机器出了问题。国际航班全部停飞,他无法亲自到现场,只得通过电脑联线,用视频指导当地技术人员进行修理。等问题解决,班杰明起身离开电脑,猛地一下觉得头晕眼花,两边太阳穴隐隐作痛。他闭上眼睛稍微休息了十几分钟,才到小方桌前坐下,从剪裁成形,大小不一的皮子里拿起一块,一点点修边。
细条的皮边很软,不容易控制,必须一小段一小段慢慢打磨。不论心里多着急,手都不能乱,每一道工序必须严格到位,慢工才能出细活儿。他是公司里的高级技师,为客户保养维修精密仪器,这是他的职业习惯。他来来回回重复着单调的,机械的动作,耳边响起胡新玥的声音:
“……无声是沉默,不是金,
修炼出我——
心扉最底层那一颗莲子。
凝日月辉光,结天地精华。
用宇宙深处潜藏的秘密,
要开一次——
任何人不能妄自修改的幸福……”
那是一年多前,在法拉盛图书馆举办“美东华诗会”的现场。她穿着一件藕荷色素软缎绲银灰边的对襟唐装,配深灰色的长裙,站在台前朗声念。藕荷色是一种相当挑剔的颜色,不冷不暖,穿不好容易显得颓败老旧,在她身上却衬托出了稳重斯文。她的英文发音不是很准,诗句里直面坎坷命运的不屈不挠,对幸福的执着盼望,与她身上那一团抒情的藕荷色糅合在一起,形成一份难以描述的,东方女人的柔韧魅力。
班杰明在舞台左侧为诗人们配放背景音乐,被这份柔韧激起了心中滔天的波澜。
他的曾外祖父是移民到哥伦比亚的广东台山人,班杰明虽然不大会讲汉语,血液里的华人基因却让他对中华文化充满了天然的眷恋。他经常去参加纽约市内的各种中华文化活动,也喜欢和真正的华人移民交朋友。
胡新玥那首题为《莲子》的诗歌,夺得了诗会的第三名,他们随后开始交往。胡新玥在国内是专业的建筑设计师,因为生了一个智障儿子被前夫一家唾弃,她独自带着孩子移民到美国。顺利通过房地产经纪人的资格考试之后,胡新玥很快成为业内翘楚,母子二人的生活不算富裕,基本保障是有的。
论长相,新玥算不上多标致。但她勤劳、懂事、善解人意,整个人充满了属于中国南方的,温润而诗意的灵气。离婚也这么多年了,他并不想孤独地老死。胡新玥的出现,像冬夜壁炉里的火光,闪耀了他的视线,也温暖了他的躯体。这就是东方人所讲究的,神秘的“缘份”了,他在乎这个女人,真心想要和她一起共度余生,所以那天读到她发出来的那条微信朋友圈信息,才会勃然大怒。
信息的内容是中文:“夜走了,天亮了。万里无云,今天是个飞行的好天气。天空和钟声一同醒来了,樱花必将在温暖的春风中重新飞扬。武汉哪,我们在等你!”配着一张图片,中国国际航空公司的班机正昂首飞上蓝天。
那天是2020年2月22号,所有数字都成双的日子。他当时在哈德逊河边的一家巴西餐馆里,等新玥过来吃晚饭,有些无所事事。顺手复制了这段文字,粘贴上手机里的翻译软件,看懂了大概意思。等到新玥出现在面前,他已经被妒火烧得脸色铁青,指着手机屏幕质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胡新玥低头定睛一看,笑着回答:“哦,武汉的情况太令人揪心了。我们协会在帮忙购买口罩和防护服呢,希望能尽快送到。”
他尽量压低声音,却抑制不了那声音里的凌厉。“你发中文,以为我就看不懂吗?你明明是冲着在武汉的那个人去的!”
胡新玥愕然,瞪大了眼睛:“你怎么会这样想?!我们早就跟他没联系了,你又不是不知道!这段话本来是……”
“不要找借口!”他挥手打断她:“人家老早不要你们了,你到现在还不死心?!”
胡新玥的脸色陡然一变:“你还讲不讲道理?!”
“是!我算什么?我哪有你那前夫懂道理?!”他从鼻子里冷哼一声:“他就是最懂得讲道理,才不要你和你儿子!”
胡新玥的脊背如同猛然遭受重击,浑身立刻挺得笔直。她没有再解释,只是紧咬牙关,安静而冰冷地看了他一眼,转过身,走了。
班杰明满肚子的邪火却只持续了一夜。
23日一早醒来,他自己的手机里,满屏是大家争相转发的一段小视频。比利时钢琴家尚·马龙自弹自唱,他本人创作的国际公益曲《编钟之声》(Chime of the Dawn Bells)。评论区有很多热心人贴出了歌词全文,德文、法文、中文、西班牙文等各种版本都有。歌曲的间奏中,尚·马龙插入了一段汉语独白:“夜走了,天亮了。天空和钟声一同醒来了,樱花在温暖的春风中飞扬。武汉哪,我们在等你!”
新玥只不过是比他早一天看到了这个小视频而已。班杰明意识到自己的愚蠢,倒吸了一口凉气。他不是蓄着汗毛当胡须的毛头小伙子了,怎么还会那么冲动那么口不择言?嫉妒真是魔鬼啊,他重重倒回枕头上,用被子死死蒙住了脑袋。
又连续熬了三个夜晚,经过反反复复的黏接、压孔、打洞、缝合、打磨、抛光上蜡,一个对折八卡位的皮夹终于完工。皮夹外层的正面,班杰明另外裁了一条双半弧外框,细心地压住一小片颜色比较深的蟒蛇皮;外层的背面,烙上了胡新玥姓名缩写的三个花体字母:H.X.Y.。
明天,明天就可以去找她了,深夜的灯下,班杰明端详着崭新的皮夹。他要告诉她,原色小牛皮特别结实,使用的时间越长,皮革的颜色会变得越成熟、越光滑、越美好。如同爱情,他和她的爱情。
满意地松出一口长气,喉咙突然一阵刺痛,剧烈咳嗽起来,班杰明随即感到一阵浓重的倦意。得好好睡一觉了,必须养足精神,他对自己说。
第二天,三月的第一个星期六,天气晴朗。班杰明提着一个深蓝色结银色缎带的礼品袋,乘电梯下来。公寓楼前厅高挂的几个大电子屏幕上,全是“全美实时新冠疫情分布图”,画外音在添加细节:“截止3月7日,周六早上,全美总确诊人数已达312人(不包括加州海岸的一艘游轮上的21人),17人死亡……”
西雅图是重灾区,那边的民众也最为恐慌。纽约市还是很安全的,班杰明心里想着,推开公寓楼的大门,朝着地铁站的方向大踏步走去。
街边花坛里,开满黄的白的洋水仙,紫的粉的风信子,春天的气息清新蓬勃,如他此刻的心情。想到最近二十几天来魂不守舍,寝食难安的状态即将结束,他脚步轻快,头也没那么痛了。
站在十字路口,等人行横道的信号变绿灯的工夫,班杰明看见了斜对面那家糕饼店。想起新玥的儿子乔治特别喜欢这家店的手工曲奇饼干,眼前浮现出乔治天真的眼睛,目光中永远带着对他单纯的崇拜和依恋。班杰明心头一热。这么久不见了,应该给孩子买一盒,班杰明朝着糕饼店的方向大步迈了出去。
尖利的刹车声随即响起。一辆半旧的白色中型小货车因紧急刹车猛然横斜到路中央,看不到班杰明高大、瘦削的身形了。被枫树枝桠切割得细细碎碎的初春阳光,洒在曼哈顿的街头,也照耀着一个从车轮边直飞出来的礼品袋,划出一道微不可见的蓝色闪光,滚进街角的花坛之中。
二
同一天,3月7日的黄昏时分,潘尚文在新泽西捷运的站台上,大半张脸掩在浅蓝色口罩后面,半靠着大廊柱等车回曼哈顿。
他好几次伸长了脖子往来车的方向张望,却是徒劳。周末的车次少,等车的时间特别长,潘尚文满心焦躁。
上午,他正趴在家里卫生间里的地板上,修补浴缸和马桶之间被水渍浸坏了的木地板,接到了院长的电话,通知他到学校加班。周六要加班,而且还是在春假里,不要说他头一回遇到,只怕全校上下所有人这一辈子都是头一回遇到。
2020年的这个早春,令人惊悚不安。新冠病毒步步进逼,哪怕总统和州长们都反复强调没事没事,勤洗手勤消毒就没事,但大学毕竟不同于企业或政府部门。校方对学生的生命安全是负有直接责任的,不得不格外谨慎。
不过,坐在商学院办公室,守着值班秘书的岗位,潘尚文倒也没感觉校园里气氛有多紧张。院长开完这次“紧急会议”回来,也没带回多少需要他“紧急”协助处理的事项。他此刻的焦躁,只是因为想到家里卫生间那一片霉黑的破地板——更准确地说,是想到了董瑨——待会儿到了家,他少不得又要看董瑨的脸色了。
捷运的轻轨列车终于缓缓进站,潘尚文进到车厢里,找个位子坐下。
周围的朋友们总笑话他怕老婆,生性有几分木讷的潘尚文也分不清自己究竟是“怕”了董瑨呢,还是“服”了她。
用美国人的习惯说法,他们是一对典型的“高中甜心”,曾经的同班同学。高中毕业那年,他去广州上大学。董瑨没考上,也不打算再考,拎着两个行李箱紧跟着他到了广州。两个人过的就是一对小夫妻的小日子,只差一张结婚证。
他们暂时不能登记结婚,不是因为潘尚文还在上大学,而是因为结婚会影响潘尚文父母给他办亲属移民的排期。这一点董瑨早就明白,她可以等,却不情愿每天干坐着等,她要去挣钱。如果金钱长着一双腿,那么董瑨就是一头天生懂得追踪那些脚印的猎犬,最后总能准确捕获大把大把的钞票。
捷运火车抵达纽约曼哈顿33街。潘尚文下了车,在地下通道里左转右转走了十几分钟,换上了纽约市内地铁的C线。
地铁上的乘客照例很多,有几个人和他一样戴着口罩,也没引起特别的关注。昨天下午,纽约市长白思豪(Bill De Blasio)特地亲自示范,不戴口罩坐了一回地铁,意欲给广大市民定神压惊。潘尚文胆子小,觉得戴口罩总比不戴强,他怕生病,更怕死,缺乏纽约民众那种天塌下来有上帝托着的盲目乐观主义精神。
车厢的闭路电视逐条播报今日要闻:某知名主持人讥讽某政客利用新冠病毒制造竞选筹码;纽约市警察局关于某恶性案件的调查有若干新进展;某百万富豪利用手机新app监控女儿新男友行踪……不论这个叫做COVID-19的病毒把其他国家或美国其他城市祸害得有多狠,纽约人都一如既往。他们吊儿郎当的,觉得自我才是全世界乃至于整个宇宙的中心,他们以为什么病毒都奈何不了他们。
无知者无畏啊,潘尚文掩在口罩后面的嘴角微微一撇,到第57街站下了车。走上街面,外面的天色已经擦黑。离家越近,卫生间地板上的那块霉黑就越清晰,潘尚文的心里重新焦躁起来。
董瑨不是悍妇,更不是泼妇。恰恰相反,她很能干,很顾家,又肯吃苦,这么多年下来,他们也算是共过患难的老夫老妻了。
移民签证批下来,他和董瑨双双来到纽约,见到父母,才明白二老蛰居法拉盛华人区的一角,靠维修小家电谋生,连英文都讲不利落。小夫妻俩新一轮的自力更生拉开帷幕,只会念书的潘尚文选了个文秘专业,进大学再读学位;董瑨有了在广州挣出来的那些钱垫底,加上市政府的小企业贷款优惠、新移民落地优惠的资助,盘下了曼哈顿老中国城里的一家美甲店。
二十几年前,美甲店刚开始成为白领女人们的社交场所,随后迅速成为时尚,董瑨在挣钱道路上因此得以保持平稳的加速度。到他们的大女儿要上小学了,董瑨认为她的孩子绝不能被圈养在华人区,便张罗着换房子,一换就换到了这里。
自己家所在的那栋公寓楼进入视线,十七层高楼灯火通明。曼哈顿中城,三室两厅,环境好学区好,邻居素质也好。若不是有董瑨这种天赋异禀的老婆,凭他的那点儿薪水怎么住得起!
十字路口的人行信号灯变成绿色,潘尚文刚要向前迈步,目光被路边花坛里一个特殊的亮点吸引住了。走过去拨开洋水仙和风信子宽窄不一的油肥叶片,只见一朵白色和银色缎带混结成的蝴蝶结。拎起蝴蝶结,带出一个巴掌大小的四方礼盒。
美国人从来不懂得“节俭”二字怎么写,学校里的同事、学生,这里的邻居,都特别浪费。每年这时候“春季大扫除”,街边时常见到邻居们把好好的东西扔出来当垃圾处理。包装得这么仔细的礼物,被原封不动地扔了,暴殄天物啊!打开缎带结,礼盒里躺着一个簇新的原色小牛皮夹,面上还有一个双弧线框嵌着蟒蛇皮,很精致秀气。
潘尚文心头灵光一闪,这是老天爷送给他,用来转移董瑨注意力的道具!不由自主地微微一笑,他把皮夹放好,恢复了礼盒的原样。
一进家门,潘尚文摘下口罩,把手中的深蓝色礼盒高高扬起,朝屋里夸张地喊:“喂!看我刚才在楼下给你捡到了什么!”
“你这么大声喊什么!”董瑨身上穿着围裙,三两步从厨房转出来。双手还是湿的,伸过来一把取过礼盒扔在客厅的茶几上,自己顺势在沙发上坐下,翘起了二郎腿。一系列动作干净利落,紧接着问他:“你们学校开会说什么了?要停课了吗?”
潘尚文有点悻悻然,在她对面坐下,回答:“没停课。眼下大纽约地区也没听说哪家大学打算停课。”
“就是!我们在纽约都不怕,波士顿的那些人慌什么?!”董瑨皱起了眉头。“女儿打电话回来,说她们学校发了正式通知,这个春假所有学生必须回家,春假过后也不用返校,接下来全上网课了!”
潘尚文也愣住了:“全部课程都上网?怎么可能呢?”
“是啊!什么破学校!上网课,我们交那么贵的学费是为了上网课的吗?”
“这个……”潘尚文搔一搔花白的脑袋,想了想,说:“学校真做了这种决定,应该是有了妥善安排的吧。”
“希望是!”董瑨狠狠地一撇嘴。“你明天开车过去,把女儿接回来!”
“哦,”潘尚文点头。又想到明天是他自己的春假最后一天,脱口道:“去波士顿,来回要整整一天,明天没时间修地板了……”
话一出口,潘尚文立刻后悔了,何苦挑起这个话头,主动打开董瑨嘴里那挺机关枪啊!果然,一连串惊叹号的子弹照准他的面门扔过来了:“老早我就说那地板要修要修,你都推三阻四,这几天放假了吧?你成天瞎忙什么?!一个小秘书,又挣不了几个钱,整天倒装得像个大国总理,好像天底下只有你日理万机!”
董瑨正眼也不看他,“呼”地站起身,转进厨房去,依然手不停嘴不停:“等孩子们回来,又多两个人要天天洗澡!眼看着那地板一天天地烂下去,你就不心疼?!不用你挣钱还房贷,动手修补一下还要我求你?!……”
潘尚文只好沉默,努力沉默。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机,调大了一点音量。顺手打开被扔在茶几上的礼盒,再次仔细打量那个皮夹,才看见皮夹背面还烙着三个花体字母:H.X.Y.。大概是什么名牌吧?新春新气象,能捡到这么精致的一个新钱包,算是个好彩头。说不定学校董事局下一轮开会讨论,加薪人员的名单上就有自己呢!
既然董瑨不稀罕,干脆自己用。潘尚文从裤兜里掏出已经严重磨损的旧皮夹,把里面的东西逐一取出来,放进新皮夹里。电视机屏幕上,纽约州长表情严峻宣布:自即日起,纽约州进入“公共卫生紧急状态”,他也没太在意。
次日,潘尚文去波士顿接女儿,还在返程的路上,车上的收音机里传出新泽西州也宣布进入“公共卫生紧急状况”的消息。回到家,学校通知的通知也进了邮箱,董事局决定自下周起关闭校园,停止课堂面授。各院系必须立即组织全校教授们,分期分批接受如何上好网课的培训。
接下来的十几天,潘尚文忙得脚不着地。非常时期,学校各职能各部门之间配合联动的琐碎事非常多。添置维护网络教学的设备、退还学生的食宿费、帮助参与海外项目的学生们返回原住地、补助经济特困生……他忙得几乎忘记了家里卫生间的破地板,可另一大块霉黑却从天而降,正正砸在他头顶。
一系列变故,一系列计划外庞大支出,校方的财务压力实在太大,要求全体员工共度时艰。教授们都减薪半年,各院系秘书们被集体停薪留职了。
这天上午,潘尚文专程到学校收拾自己的私人物品,校园已完全关闭。商学院长长的走廊里静悄悄,只有他一个人的脚步声孤零零地回响。提着一袋杂物出来,推开文科教学楼的大玻璃门走上街道,他突然觉得像往常那样向东去捷运车站,直接回曼哈顿没什么意思,一时又不确定该去哪儿,有些茫然。
半晌,潘尚文转向了南边,慢慢踱上通向校园深处的小径。昨夜下了一夜雪,偌大的校园没了人影,没了平时杂乱的脚印,遍地是大片大片雪白的荒寒。学生活动中心和体育馆的外墙上,巨大的电子显示屏变换着纷乱的光与影,更显得凄清。
不用等到沧海变成桑田,只需要一个小小的,无色无相而无情的病毒,整个世界已天翻地覆,不管这世界上的人愿意还是不愿意。
推开“Cafe Fiesta”餐馆的门,一股热浪混合着墨西哥菜调味料特有的辛辣味儿,随老板娘诧异的招呼扑面而来:“是尚文啊,你今天怎么来了?学校不是关闭了吗?天气又不好,您怎么还上班?”
“琼娜好!我回办公室拿点儿东西。”潘尚文举一下手里的袋子,靠窗边坐下。这家小餐馆座落在市中心商业地段,主要做午餐生意。今天虽不如平时热闹,也还有几桌客人,可见周围不少公司仍在正常上班。
“我看哪。”琼娜扫一眼其他客人,忧心忡忡:“大伙儿早晚都要回家远程上班,我们也得关门……唉!”
“政府刚公布了补贴计划,不会太糟糕的。”潘尚文安慰她。低下头来,心里只觉得无限凄酸。补贴?!琼娜的确可以靠补贴,人们也总要吃饭,小餐馆绝不至于倒闭。可学校呢?学校怎么办?一头是改上网课导致学费大幅度缩水,食堂、书店、体育馆等各处的收入来源枯竭,另一头是出于人道主义考虑、法律要求和社会压力,林林总总的计划外支出猛增,政府的那点儿补贴不过是杯水车薪。
琼娜给潘尚文送上薄饼卷和两样小菜,告诉他:“你记得联合银行那个退休的老比尔吧?他上个月去西雅图给孙女过生日,回来以后就被确诊了COVID-19。”
“是吗?现在情况怎样?”
“他不愿意受罪,不接受插管抢救,孩子们也同意了。老比尔吃了医生开的止痛片,昨天夜里息劳归主。”
“我很抱歉。”潘尚文低下了头。除此之外,他还能说什么呢?学院的老教授、学生们的亲友,还有老校友……最近这段时间里,这一类的噩耗太多了。
琼娜又问:“纽约市内的情况比我们这里严重,你太太和孩子们都还好吧?”
“还好。”潘尚文礼貌地微笑:“谢谢关心。”
董瑨的美甲店还开着,即便停了业,也和琼娜一样可以申请政府补助。少了他这一份收入,他们一家四口绝不会冻饿而死。那他呢?他以后怎么办?做了十几年商学院秘书,他太清楚学校那点儿家底了。即使疫情过后,也很难从这场财政危机中缓过来,他不见得能重返原来的岗位。一个年过半百的男人,到哪里再去找一份像样的新工作?没了工作,他从此靠着董瑨吃软饭到死吗?
不能怪学校,不能怪院长,潘尚文心里的焦躁无处宣泄,更没有解药。他掏出皮夹来付账,一眼看到账单上印着今天的日期:2020年3月23日,突然觉得手里这个皮夹长满了刺,有点儿扎手。蟒蛇皮,阴气太重了,他今年所有的霉运都是从捡到这个皮夹的那个晚上开始的。这东西不吉利。
潘尚文站起身来,掏出皮夹里的物件一把塞进外套口袋里,然后披上大衣离开。那个空皮夹和账单、餐费一起放在小黑托盘里,被留在了餐桌上。
三
“外婆!外婆!”丽莎从楼上一阵风似地跑下来,一边叫:“我收到了U.C.Davis 的录取通知书!”
外婆在靠窗边的桌子上收拾客人留下的碗碟,闻声抬起头,餐馆里的客人们已欢呼起来:“恭喜恭喜!小丽莎长大了,真了不起!”丽莎开心地咯咯笑,外婆也过来拍拍她的肩膀:“第5份录取通知书了,好样的!”
丽莎接过外婆手中的清洁剂和其他东西,说:“我来收拾,外婆去吃午饭吧。”一低头,看见放账单的小黑托盘里,账单和现金上面压着一个小牛皮夹,又问:“这又是哪位客人留下的?”
“大学里的潘先生啊!一定是担心包装成一件礼物太正式,我不肯收,就这样悄悄放在桌上了。”外婆笑着摇头。“他还记得上回你笑话我只顾着省钱,没个像样的东西装钱!”
“哦。”丽莎拿起那个皮夹仔细看。
原色小牛皮镶一块蟒蛇皮,四周缝线的每一个针脚都有些微斜度。“像是纯手工制的。”丽莎对外婆说:“这三个字母,H.X.Y.,应该是制作人的标记吧,挺漂亮。”
“这些老主顾都是好心人,给我们加油呢!”外婆说。最近十几天来,不少客人在付账时特地留下额外的东西:整盒整盒的口罩或手套、超过餐费十倍二十倍的小费,甚至有这几天来特别紧俏的商品——整整一箱厕纸,48卷。
丽莎还来不及回话,一个女客人“呀!”地一声,扬声告诉大家:“全国确诊病例今天超过4万人,过去的24小时之内就增加了一万!州长发布居家令了,得赶紧回公司去!”客人们闻声都站了起来,匆匆和她们祖孙二人结账,互道珍重,相继离开。
丽莎锁上大门,挂好关门歇业的牌子,再返回厨房,见外婆正在喝着一碗黑豆浓汤。丽莎重重叹口气,趴倒在流理台上,一头深棕色的卷发软软地披下来,遮住了她的半边脸。“如果下学期大学都开网课,上大学还有什么意思?”
“不着急,到秋季开学还有好几个月呢。”外婆拍拍她的后脑勺,安慰道:“等你选定了学校,疫情也应该过去了。我们要开一个大party,把家里人都请过来!我们家终于出了个大学生,必须好好庆祝庆祝!”
别人的“一家人”,指的是自己的父母和兄弟姐妹们,丽莎的“一家人”只有外婆和外婆的父母兄弟,没有父母。
半个多世纪以前,外婆的父母混在人群中,跟着“蛇头”越过墨西哥边境,拼命奔向美国。他们从加州到亚利桑那州到内华达州,一路做泥水工、清洁工、下水道工,什么能挣现金就做什么,一路寻找在异邦的安生之地。等他们终于拿到绿卡,在新泽西州安下家,从小跟着他们颠沛流离的外婆已经二十岁,失去了接受正规学校教育的机会。
“U.C.Davis,加州大学戴维斯分校,那是一所好大学!”外婆欣慰的笑容里,实实在在地写满“扬眉吐气”这四个字。
“嗯——我申请那些外州的学校,只是想试一试自己的实力,不会去的。我们州立的大学足够好了。”
外婆喝完了汤,着手收拾厨房,语气豪迈:“你只管选一个自己喜欢的学校,不用担心学费!”外婆转过脸,打量她一下,又感慨:“两三岁的时候,教你唱儿歌的情景还在眼前呢。要是芬妮看到你今天……”
“外婆!”丽莎跳下椅子,提高声音掐断外婆的话头:“梅根决定去学家庭护理!你能想像吗?梅根那么丢三落四的人,要去学护理!”
“唉,芬妮总是你妈妈。”外婆低着头,自顾自说下去:“都怪我,当年不懂得好好管教她。这些年她一个人在外面,肯定要吃不少苦。”
丽莎固执地想要改变话题:“先管管你自己吧!老人家,你很老了,没多少时间了,你打算什么时候和肯特先生结婚?”
“哎呀呀,管起你外婆的闲事来了!”外婆终于被她转移了注意力,肯特先生是她多年的男朋友,她说:“等你大学毕业呗!”
“喂喂!你嫁人,和我上大学有什么关系!”丽莎翻了一个白眼。
“怎么没关系?万一哪天他突然变了心要离婚,分一半财产去,你又还没毕业,我们可怎么办?!”
丽莎从冰箱里拿出一瓶饮料,喝一大口,摇摇头:“你也太小心了,肯特先生不是那样的人。”
“不能百分之一百地相信任何男人。”外婆笑笑,继续擦拭水池。她当初辍学到超市里打工,才16岁,还不到丽莎现在的年龄。要不是轻信了那个小老板的信誓旦旦,怎么会糊里糊涂地养下芬妮,糊里糊涂地当了娘?!
丽莎不作声了。小心驶得万年船,外婆总这样说,无非因为她自己年轻时吃过男人的亏,翻过船。后来芬妮又吃了同样的亏,又翻了一次船。所以,痛定思痛,外婆不论多么辛苦都咬牙撑着,只要她不重蹈覆辙。而她,却是这两代人连续翻船的结果。丽莎冷不丁脱口问:“我生父是谁?”
“你这孩子,又来了!”外婆连头都懒得回。
“我已经这么大了,你告诉我,怕什么?”丽莎穷追不舍:“他叫什么名字?”
“那种男人,你不认识他没什么损失!一辈子和他无来往,才是幸运!”外婆把丽莎手里的空饮料瓶子夺过来,扔掉。“他比你妈妈大一岁,两个人是高中同学。后来有了你,他害怕得要死,根本不认账。你妈妈在学校里也呆不下去,某天夜里突然独自离家出走,给我留下了一张纸条,还有两个月大的你。”
“他叫什么名字?”丽莎显然并不打算给外婆再次蒙混过关的机会,紧接着又问:“我知道你前一阵子还见过他。他为什么来找你,为了我吗?”
“你怎么知道?”外婆瞪圆了眼睛。随即推她往厨房外面走:“好了好了!上楼去做你的功课!”
丽莎却顺势搂着外婆的腰,扭股糖一样在她身上蹭:“他为什么来找你?”
外婆站定下来,板住她的双肩,直视她的大眼睛,语气变得冷硬:“他从强制戒酒中心出来,找我要钱。还威胁说,如果我不给,他就直接去学校找你要。他知道你课余在Target百货打工,每小时挣12块钱现金。”
原来是这么不堪的人,丽莎咬了一下牙关:“结果呢?”
“我们报了警,当勒索案处理。”
丽莎点点头。竟然是这么不堪的一个人。她想想又问:“我长得像他吗?”
“你长得像我!”外婆坚定地回答。沉吟片刻,又语重心长地补充:“你心里的疮疤,除非被人胁迫,自己不要去主动揭开。”
“我没事,外婆。”丽莎把长发甩到脑后,动作潇洒。
“哦,对了!”她进自己房间拿了一个深棕色硬礼盒出来:“给!用上个月工资买的。我也不想再看着你只顾省钱,却没个像样的东西装钱!”
盒子里,是一个名牌的长方形牛皮夹,12卡位,两个现金层,外面还有带拉链的零钱包。外婆的脸色和缓下来,亲亲她的脸颊:“谢谢!这一下有两个像样的东西装钱了!我得挣多少才够装啊?”
阳光从楼梯顶上的天窗斜射下来,外婆眼角额前细细的皱纹格外清晰。外婆还不到五十岁呢,这些皱纹是她——加上她母亲芬妮——伙同岁月刻到外婆脸上去的,丽莎有些心酸。生活的重担,此后应该轮到年轻力壮的她来挑了。丽莎一把抢过潘尚文留下的那一个皮夹,咯咯笑:“这个归我来装呗!我也挣钱了啊!”
回到房间掩上门,丽莎仰躺在床上,愣愣地翻看着手中的皮夹。钱,是一个人生命里很重要的东西,她知道,从一懂事就知道。……她母亲,芬妮,此刻在哪里?无论在哪里,也必然要挣钱的。她会遇上一个懂得心疼她的男人吗?像外婆终于遇见了肯特先生?……看起来这皮夹可以装不少钱。……他的生父,那男人是个酒鬼,还想敲诈外婆……不不,她没有悲痛欲绝,不至于……
书桌上的电脑“哔哔”响起提醒音,进入“世界文学史”网上课堂的时间到了,丽莎一翻身坐起来,顺手把小皮夹放进桌上的帆布小背包。
为了节省未来的大学学费,丽莎这学期选了四门大学先修课,眼看快要全州统考了,功课很重。到星期五晚上,总算把该交的作业都交了,丽莎一头倒下去,睡到次日中午,被同学梅根的电话吵醒。
梅根告诉她,学校为他们这一届遭遇“非常情况”的高中毕业生安排了一系列“非常”庆祝活动,今天下午是第一场,发放毕业袍、荣誉绶带和老师们送的礼物。毕业生们需要开车去学校停车场领取,要求全过程不得停车,一辆车里顶多坐两个人,都必须戴口罩。
丽莎赶紧爬起来,简单梳洗一下,抓起桌上的帆布背包跑出门。梅根的白色小丰田车已经等在街边,她散着一头金发从驾驶座上探出头来哀叹:“哎呀!天天上网课,一个多礼拜见不到同学和朋友,我浑身都要长霉了!”
“才刚开始,还不知道要熬多久呢,你就长霉了?”丽莎给她一个白眼:“昨天晚上还见你和他们网聊到半夜!‘世界文学史’的作业写完了?”
“写个鬼!要读那么多本什么鬼名著,老师太狠心了!”梅根哭丧着细白瓷器一般粉嫩的脸:“要不,这回还是你帮我?三十五块,怎样?”
“不干!”丽莎坚决地摇头。
“那——四十五块?”
“不干!不干!我不干!”丽莎叫起来,更加用力摇头,大颗大颗的泪珠顺着她的脸颊滚落下来。
“这是怎么了?”梅根吓了一跳,腾出右手来握住丽莎的手臂。
丽莎拼命咬住下嘴唇,抽出梅根的掌握,双手掩住脸,压抑地呜咽。
梅根叹口气,转过头去正视前方,默默开车。不一会儿到了Carlton公园的停车场,熄了火,她才侧过身,轻轻抚拍着丽莎抽动的双肩:“出什么事儿了?”
丽莎终于抬起湿漉漉的睫毛:“我问过外婆了。那人上次来找她,是要钱!只是要钱!”
唉。17年前被遗弃过一次,如今感觉再被遗弃一次,不论自己多么努力,都只是一个弃儿。心里的疮疤永不能痊愈,扩散成自卑的痼疾,持续发炎。然而——梅根一把推开她,冷笑:“有什么好哭的!哦,他发达了,腰缠万贯了,挖地三尺找到你,紧紧搂住你哀求宽恕?允诺给你补偿?你看多了那些狗血剧情,中毒了吧!”
新的眼泪又涌出来,丽莎那一双眼窝深陷的棕色大眼睛,盈满水汪汪的哀伤。
梅根的语气仍然毫不留情:“我们高中里那些‘甜心’们,滚沙发滚床单、滚汽车后座的有多少?全是青春荷尔蒙催的,你又不是没见过!你以为你自己是多么伟大的爱情结晶啊?!”
丽莎倒被她挤兑得破涕为笑了。
“不管是谁把你带到这个世界上,生命总是你自己的,走稳自己的路就得了!外婆和肯特先生都那么爱你,还不够?你看看我!”梅根指一指自己的鼻子:“我倒是有爹妈,亲生的爹妈!又怎么样?!”
梅根是家里的老大,下面还有两个弟弟。她父母偏心得厉害,而且从不掩饰。做饭、洗衣服、清洁打扫等一应家务,平时都压在梅根一个人身上。这还不算,她的弟弟们从小学跆拳道、击剑再加花样滑冰,梅根却没机会上任何才艺班。要不是她凭着一把好嗓子进了高中合唱团,还当上了主唱,现在恐怕很难申请到稍微好一点儿的大学。
“倒也是。说起来,你还真不如我。”丽莎自嘲地吸吸鼻子,低下头,从帆布背包里翻出纸巾、胭脂、粉盒和睫毛膏,开始补妆。镶嵌着蟒蛇皮的小皮夹被带了出来,滚落到座位底下,她也没看见。
“嘿嘿,每一道乌云都镶着银边,我有钱啊!我那亲爹说了,世界上有一大半的事情可以用钱解决,剩下的那一小半,用更多的钱去解决!”梅根满不在乎地哈哈笑,显出意大利血统中天生的乐观来了:“回到主题。‘世界文学史’的作业,你帮我搞掂,四十五块!”
丽莎拍了一下她的手:“先看看你这辆车吧!这副样子开到学校去,你不嫌丢人啊!”
梅根回头检视自己的小车,搔搔脑袋:“的确太乱了,是得先弄干净!”
前面街口有加油站,梅根开进去,停在投币式的车用大吸尘器旁边。两个少女跳下车来,丽莎负责清理车内的杂物,梅根拉扯着和她的小腿一般粗细的收缩吸尘管,仔仔细细扫过车内各个角落。
滚落到副驾驶座底下的小皮夹,被“呼噜”一下吸起,沿管道滚进了硕大的吸尘器肚子里。
四
加油站里,萝卜手拿一个干净的大垃圾袋,走出附设的小卖店。
时间进入五月初,气温一下子升高,空气里满是梨花、樱花飘散的芬芳。两个多月以来,人人居家避疫,路上往来的车辆少得可怜。加油站的生意虽然冷清,却必须照常营业,所以萝卜还是每天从曼哈顿的家里过来上班。
打开车用大吸尘器后面的盖子,萝卜一把拉出里面的透明垃圾袋,把新的换上去。拉出来这一个垃圾袋里装满浮灰、沙子和碎石,照例混杂着好几枚硬币和各种小物件,居然还有一个小牛皮夹。萝卜把这些一一取出来擦洗干净,拿去给老板看。
“硬币你自己收着。”老板说。他大半个身子隐在收银机后面,隔着新装的大玻璃隔板,伸出手来,拎起了那个皮夹,打量了两眼:“嗯?空的?不过倒是真皮,看起来还很新。”
“嗯嗯!我觉得挺漂亮!”萝卜用力点头,笑嘻嘻的。
这孩子智力有限,却单纯可爱,为小小的事情可以真心高兴好半天。“乔治啊。”老板叫着萝卜的英文名字,把皮夹交还给他。“这皮夹是女人用的,看你妈妈是不是想留下?你也该下班了,你妈妈的车开过来了呢。”
萝卜答应着,伸头看向加油站的入口,果然,自己家的车子缓缓开过来了。萝卜和老板道了晚安,上车坐到妈妈旁边,摘下了口罩:“妈妈辛苦了!”
“我家萝卜辛苦了!”他母亲,胡新玥侧过头来,冲他微笑。“妈妈这一阵子都在家上班,开车不会累的。”
萝卜担心地问:“我们家会不会有麻烦?有同学说,他们的爸爸妈妈都没了工作,下学期可能付不起学费了。”
“我们家还好,萝卜不用担心。你的同学们也不会有事。”新玥柔声安抚他。萝卜上的是特殊教育学校。即便父母无力支付学费,孩子也不会被迫停学。纽约州的特殊教育体系完善,政府财政投入丰厚,在全美首屈一指,这是她当初带着萝卜选择定居纽约的直接原因。
萝卜应了一声,放下心来,头靠上椅背,几乎立刻就睡着了。胡新玥双手把着方向盘,侧过头看一眼萝卜睡着的脸,这孩子的五官越长越像彭骏了。
彭骏。当年她大学毕业以后,执意不肯回家乡,要去武汉,只因为彭骏是武汉人。那个时候的她,为那个男人上天入地都不在话下,怕什么父母家人反对?怕什么背井离乡?刚嫁给彭骏那几年,她也曾真的幸福过……谁知道所有平静安稳会被一张诊断书彻底掀翻。白纸黑字,那张诊断书上写的是:萝卜的智商不到同龄人的一半。
萝卜当时刚满两岁。没人能云淡风轻地接受这个诊断,长辈们不能,彭骏不能,她也不能。可随着一次次寻医复诊,随着萝卜渐渐长大,这个诊断成为他们无法否认的事实。问题是,当彭家的人无可奈何地承认了这个事实之后,死活坚持要让萝卜和其他的孩子一起同步上学,新玥却相信只有接受专门的特殊教育,这孩子才能真正身心健康地成长。
他们都没有办法说服对方,彼此之间的分歧迅速演变成无休止的争吵。等到成天借口工作忙,在外面借酒浇愁的彭骏某天回到家,醉醺醺地指控她“基因有问题”,才生出一个智障儿的时候,新玥终于明白,这一座婚姻的围城已不是她此生的港湾,不可能为她和小萝卜遮风挡雨的了。
车子减速驶进公寓楼下的停车场,萝卜懵懵懂懂地醒了:“妈妈,我刚才梦见了班叔叔。”。
“哦?”新玥的心跳猛地漏掉一拍。
“我梦见他从很远的地方走过来,问我想不想吃曲奇饼干。班叔叔好久没来看我了。他最近很忙吗?还是——和妈妈吵架了?”
“呃……他出差去了。要跑好几个国家呢,总要有一阵子才能回来。”新玥说着,很匆忙地问:“萝卜今天晚餐想吃什么?”
班杰明去出差是真的,她并不知道他是否已经回到纽约,也是真的。而她和他已经两个多月没联系,还是真的。最后这一点“真的”,新玥并不想让孩子知道。
过去一年多的时间里,自小缺乏父爱的萝卜对班杰明产生了一种强烈的依赖,她很清楚。班杰明对萝卜的关心和爱护,也并不仅仅是简单的“爱屋及乌”,她也清楚。班杰明曾经不止一次说过:“萝卜的身体很健康,将来完全可以生活自理,你不用担心。命运给予我们每个人的每一样东西都有附加条件。萝卜失去了一部分智商,会得到更多的福气!”
这样的班杰明,和以萝卜为耻的彭骏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所以,她想不到这样的班杰明怎么会突然说出那么尖刻的话:“你那前夫讲道理,才不要你和你儿子!”
那天的日期很特殊,全是双数,2020年2月22号。
一大早,她和几个朋友租了一辆大货车,将他们募集到的又一批抗疫物资送往肯尼迪机场的国航货运仓库。途中,有人用手机播放起钢琴家尚·马龙的新作,《编钟之声》。旋律温馨优美,歌词中糅入黄鹤楼、编钟等湖北元素,间奏中尚·马龙的汉语独白尤其深情动人。她感动之余,发了一条微信朋友圈,没想到被班杰明误解成那样。
萝卜洗过澡换了衣服,走进厨房来,新玥示意他把流理台上的饭菜端进餐厅:“今天我们简单一点儿,待会儿妈妈还要参加一个视频会议。”
萝卜就着桌上的豆豉排骨和清炒空心菜,吃了几口饭,又有点儿走神:“班叔叔总说,妈妈做的豆豉排骨最好吃,比餐馆的好吃。”
新玥面对着儿子那双清澈无邪的眼睛,一时语塞。
“妈妈,你能不能不生他的气了?班叔叔真的很喜欢你。他也很喜欢我,但他喜欢我就是喜欢我,他喜欢你也怕你,两种喜欢不一样。”
“嗯?”新玥用力咽下嘴里的一口汤。“他怕我?怕我什么呢?”
“哎呀!”萝卜恨铁不成钢:“怕你生气不理他,怕你带着我回国去呗!”
害怕失去,只是因为太在乎吧。班杰明把彭骏当成了假想敌,口不择言,其实就是吃醋,新玥也不是不明白。心里虽然有气,也没真的打算从此与他井水不犯河水啊!问题是自那天以后,他又没有主动联系过她!他是男人呢!而且是犯了错的一方!
见她不吭声,萝卜又说:“以前班叔叔也经常去出差,可他会打电话的。这次去了这么久都没电话,肯定是和妈妈吵架了。”
一个孩子八九岁的智商,清澈明净如山间溪水,这么直截了当。新玥竟有些扭捏起来:“又不是我的错!他都不打电话,我难道还要去求他?”
“你也可以打电话啊!班叔叔做错了,妈妈可以叫他改正啊! ”
“去去去。”新玥轻推了儿子一下:“大人的事,你一个小孩子掺和什么!”
“我就是要管!你是我最爱的妈妈,他是我最爱的叔叔,你们不能吵架!”低智商的孩子,往往性格特别固执倔强,萝卜气鼓鼓地提高了嗓门。
新玥有点儿尴尬,低下了头。哪怕是为了这个一根筋的儿子,她也可以联系一下班杰明吧?两个多月下来,怄气也怄得差不多了。不管他出差去了地球的哪个角落,关心一下他的情况,也是人之常情,不算主动求和吧?
萝卜吃完了,懂事地站起来收拾桌上的碗筷。他的实际年龄十七岁,比妈妈高出一个头了,看见新玥头顶发际线一片灰白的颜色,突然又有点儿模糊的后悔,后悔自己不该对她大喊大叫。转念之间,萝卜返回自己房里,拿出小皮夹递给新玥,带着明显讨好的意味:“看!今天捡到的!老板说,这是女式皮夹,也许妈妈能用。”
胡新玥接过巴掌大小的皮夹。双层对折原色小牛皮,正面用一个双弧线边框压着一小块蟒蛇皮,大方又不失精致。翻过来,背面烙着三个花体字母:“H.X.Y.”,竟然是她的姓名缩写!这么巧?
新玥不由得坐进沙发里,仔细翻看这个皮夹。有一些用过的痕迹,但还很新,缝合边沿的每一个针脚都有一点点倾斜,可以肯定不是机器制作,而是纯手工制作——这是班杰明教她的。班杰明虽是个大男人,一双手可灵巧得很,尤其擅长布艺皮艺。这套沙发上的方形靠垫,用棉绳和皮绳交织而成,还有餐厅高椅子上圆形坐垫配套,都是过去一年多来,班杰明陆陆续续亲手做的。
“哔哔哔”,对面书桌上的电脑提示音响起,公司的虚拟会议室开启了。新玥回过神来,赶紧放下皮夹,起身到电脑前坐下,加入本季度第一场“内部房源交流日”。
云端会议室里,计算机屏幕被分割成了几个不同的区域。“与会者”区挤满一个个大头像,除了发言人之外,大家自觉静音。“展示区”里,各位房产经纪人轮流播放着照片和视频资料,为同行们讲解自己手头房源的详情。“讨论区”最热闹,发牢骚的、抱怨的、担忧的文字一行行叠现:
——“我感觉自己像是置身一个魔幻故事场景中。”
——“清醒一点!曼哈顿的房价已经从2016年的峰值下跌了约20%!”
——“虚拟房屋交易,靠谱吗?谁会花几十万上百万在线上买房?”
——“如今想要逃离曼哈顿的人恐怕要比想进来的多得多。巨变当前,各位要早做准备!”
——“请不要危言耸听,自乱阵脚!上个季度的交易量与往年同期相比,并没有显著下滑趋势。”
……
同行们都很不安很焦虑,新玥也轻松不起来。她起身去餐厅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再转过身,屏幕上的展示区豁然出现了一幅幅她很熟悉的画面:厨房、客厅、餐厅、书房、卧室、卫生间……这套公寓的每一个转角都是她无比熟悉的,熟悉到布满她的指纹!这是班杰明的公寓!
他为什么要卖房子?!
挂牌经纪人的声音在画面外介绍:“这套公寓的状态很不错,地点也很好,昨天正式上市,我们的视频是很真实的,我认为修饰太多的视频展示反而会让购房者不放心,所以没有过多剪接……”
新玥一步扑过去,消除电脑静音,顾不得礼貌不礼貌,切进去问:“房主因为什么原因要挂牌出售?”
“啊,和我签约的不是房主,是房主的姐姐。”同事的头像出现在屏幕上,神色黯然:“房主上个月出了车祸,本来没有生命危险。可住院后发现他感染了COVID-19,而且已经拖延成了重症,抢救无效……”
“哐当”一声,胡新玥手里的茶杯掉在地上,摔成了满地水汪汪的玻璃碎片。
那个皮夹,班杰明生前最后的一件手工作品,静静地躺在她家的沙发上,和他亲手编织出来的那些靠垫放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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