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史学的世界观(好的史学研究是一种艺术)
「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渔人甚异之,复前行,欲穷其林。」——《桃花源记》
这是东晋文学家陶渊明笔下《桃花源记》的开头。东晋太元年间,一位武陵渔夫沿着溪边行走,穿过一望无际的桃花林,他来到一处未曾有外人踏足的地方——桃花源。
桃花源里,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人们的生活自然恬淡,「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一千多年后,著名历史学家、北京大学历史学教授罗新再次「走入」桃花源,为我们铺开了桃花源历史研究的脉络,揭示历史研究的方法论与视角。
《桃花源记》的故事以渔夫意外进入桃花源开场,以武陵太守和南阳高士刘子骥寻觅不得而终。一次是意外的发现,一次是有意识地寻找而未果,陶渊明用他疏淡的笔调告诉读者,桃花源是一处隐匿的仙境,只属于源内之人,外人若痴迷于寻找它的所在,只会陷入一团「迷障」。
因此,桃花源就成了一个文学史上的经典隐喻,一个梦境之在,一个世外之所。
到了后世,寻觅桃花源的「痴人」仍然存在。不同于亲身实践、一心想归隐于此的刘子骥,后人的寻找是「书屋怀想」式的,他们翻阅着手头的资料,想在字里行间找到几个问题的答案:桃花源究竟存在吗?如果存在的话,它在哪里?这里的人们遭遇了什么变故,才决心与世隔绝,隐居在此?
罗新老师提到,从历史现实的角度对桃花源进行研究的人,可以从宋代文豪苏轼说起。在《和桃源诗序》中,苏轼说「常意天地间若此者甚众,不独桃源。」天下间类似桃源的地方非常多,不只一处。
苏轼(1037-1101),字子瞻,号东坡居士,北宋文学家、书法家。
苏轼以南阳菊水河畔和蜀青城山的老人村作类比,认为桃花源与这两地的情形相似。他猜想,原本生活在这两个地方的人们,日常饮用可以延年益寿的泉水,所以寿命特别长。而到了近代,这些人逐渐在饮食中加入五味调料,吃的东西与寻常人无异,寿命也就跟着减少了。(「近岁道稍通,渐能致五味,而寿益衰,桃源盖此比也欤。」——《和桃源诗序》)
至于为什么武陵太守找不到桃花源?苏轼解释到,当太守听说那个地方时,那里早已成为很多人争夺的地方,不复往日景象,所以太守找不到。(「使武陵太守得至焉,则已化为争夺之场久矣。」——《和桃源诗序》)
苏轼考证的方式比较粗率,他找到了两个相似桃源的例子,但是用吃了五味不能长寿做论据,显然不能使人信服,同时也未能指出桃花源具体所在。
但是,罗新老师指出,苏轼这种从现实中寻找桃花源的思路,给了几百年后的一位历史学者以启迪,他就是中古史研究大家陈寅恪。
陈寅恪(1890-1969),中国现代史学大家,著有《柳如是别传》《元白诗笺证稿》等。
罗新老师为我们介绍了陈寅恪先生发表于1936年的一篇文章——《桃花源记旁证》。
这篇文章明确指出《桃花源记》既是寓言之文,又是纪实之文,桃花源真的存在,但它不在南方的武陵,而在北方的弘农(弘农郡,在今天的三门峡一带)或上洛(今陕西省商洛市一带)。
这一结论的得出,经过了陈寅恪细微巧妙的论证。
首先结合史料,在汉末至十六国的历史记载中,曾有大批难民到北方坞堡躲避战乱,坞堡是人们于战乱中为自卫而建造的民间防卫性建筑。陈寅恪由此大胆猜想,桃花源会不会是一处坞堡难民点呢?
沿着坞堡这条线索,陈寅恪在郦道元的《水经注》中,发现了相关记载。
▲《水经注校注》
作者:[北魏]郦道元
校注:陈桥驿
出版社:中华书局
出版时间:2013年
《水经注》中引用了西晋末年的一位将领,戴延之所作《西征记》的一段材料。据记载,在追随刘裕西征长安时,戴延之曾经到过位于「洛水又东,径檀山南」的地方。他一路前行,穷览洛川,竟然找不到水的源头。《水经注》对这个地方的形容是:「其山四绝孤峙,山上有坞聚,俗谓之檀山坞。」
如果继续在檀山这个地方搜寻,会发现它的西面有一个名为「桃原」的地方。
「其西名桃原,古之桃林周武王克殷休牛之地也。晋太康记曰:桃林在闅乡南谷中。」——《水经注》
陶渊明会不会在哪里听说了这些事情呢?陈寅恪先生以陶诗《赠羊长史诗》为例证,诗中序言说:「左军羊长史,衔使秦川,作此与之」,这几句话证明陶渊明在刘裕西征的将领中有故识,他推论陶渊明由此间接或直接地知晓了戴延之的事迹,并以此为蓝本写下了桃花源这个地方。
「文史互证」是陈寅恪研究的重要方法,这一方法对当世或后世的历史学者都产生了重要影响,唐长孺先生就是其中一位。
罗新老师说,唐长孺接续了陈寅恪对桃花源的研究,但是得出了完全不同的结论。
唐长孺(1911--1994),魏晋南北朝隋唐史研究专家,著有《魏晋南北朝史论丛》《魏晋南北朝隋唐史三论》等。
在陈寅恪的《桃花源记旁证》发表20年之后,唐长孺的《读〈桃花源记旁证〉质疑》问世。在开篇,他就明确反对将陶渊明所写的南方武陵安置到北方。他认为,历史研究者既然接受了《桃花源记》为史实记载这一前提,那么研究大可以以武陵的基点,寻找桃花源存在过的蛛丝马迹。武陵的位置,约相当于今天的湖南常德,湘西中北部地区。
唐长孺的考证基于一则至关重要的材料。南朝刘敬叔《異苑》记载:
「元嘉初武陵蛮人射鹿,逐入石穴,才容人。蛮人入穴,见其旁有梯,因上梯,豁然开朗,桑果蔚然,行人翱翔,亦不以怪。此蛮于路砍树为记,其后茫然,无复仿佛。」
这个故事与《桃花源记》高度相似,只是主角从武陵渔人换成了武陵射鹿的蛮人。
在北宋《云笈七签》中的《神仙感遇传》里也有相类似的故事:
「蜀氏(民)遇晋氏饥,辈三五人挟木弓竹矢入白鹿山捕猎以自给。因值群鹿骇走,分路格之。一人见鹿入两崖间,才通人过,随而逐之。」
▲《云笈七签》
作者:[宋]张君房辑
出版社:齐鲁书社
出版时间:1988年
唐长孺先生由此联想,《桃花源记》所记载的故事,可能是蛮人故事的变体,这个故事先在荆、湘一带广泛传播,后来又流传到蜀地。
古代,于南方建立政权的统治者,总是会遇到一个严重的问题——劳动力不足,所以他们一旦建立政权,便采取策略征服少数民族。联系到西晋与东晋交替之际的乱局,唐长孺给出了一番解释,他认为,在桃花源居住的人是蛮民,他们躲避到此处是为了躲避统治者的压迫。
两位20世纪的史学大家,从短短300余字的《桃花源记》中找到了相近的研究方向,但由于他们的联想迥异,又各自结合了不同的史料,因而得出了截然不同的结论。
我们该如何评价这两种结论呢?谁的答案更接近事实?
也许罗新老师的回答,会令我们豁然开朗。结论并不重要,寻找穿越历史迷障的思路,才是至关重要的。
对于陈寅恪和唐长孺先生的研究思路,罗新都表示赞同,对于武陵究竟在南方还是北方的问题,他不想做过多的讨论,而希望从两位前辈的研究方案中,总结出历史研究的方法,看看他们为后世学者带来了什么。
在陈寅恪做研究的年代,坞堡的研究几乎为零,而对于今天的历史学者来说,坞堡已经成了基本常识,这得益于陈先生敏锐的问题意识和重大的影响力。在这种情况之下,再去争辩桃花源在不在弘农显得毫无意义,陈先生所做的是为历史研究者提供了一套完整的思维方式,一种运用材料的方法。
陈寅恪先生是唐长孺敬重的前辈学者,但是唐长孺没有囿于前人之见,没有被陈先生的结论所局限,而选择了从南方蛮族生存的角度,看待桃花源问题,为历史研究拓展了视野方向。如果有一天史料证实,桃花源所居之民并非蛮族,唐长孺研究的价值也不会因此而逊色,因为他为此后的学者打开了南方少数民族问题研究的「洞天」。
在罗新看来,做历史研究可以像解读诗歌一样,「诗无达诂,史亦无达诂」,历史研究的目的并不总在于得出一个固定结论,而是为人们揭示新的历史图景,在这一点上陈、唐两位先生无疑都做到了。
罗新老师
这是从历史研究的长远性出发做出的评价,除此之外,好的研究者还能兼顾时代性。
每位历史研究者都有他所生存的时代,影响他们看待问题的方式往往是由所处时代引起的。
陈寅恪先生的论文发表在1936年,那时正值中日全面战争的前夕,「战乱下如何生存下去」成为国民最为关心的话题,他在这种大背景下展开对桃花源——这个被视作人们躲避战乱之所的研究,同时在思考的是我们如何应对战争。
唐长孺公布研究成果是在1956年,正是中国政府完成第一阶段的民族大识别(1950年-1954年)两年之后。在这次民族识别中,一共在中国境内确认了38个民族,从那时起,各民族一律平等的政策便被一再宣扬。正是在民族平等的号召之下,唐长孺选择从少数民族的角度切入桃花源研究,发现了前人未能发现的问题。
两个时代,促生了两种问题意识。
在短短90分钟内,罗新老师带领我们越过了历史结论,深入历史学研究的内在场域,穿过「桃花源」迷障,发现前辈历史学者的精妙独到之处。
不汲汲于结论的正确性,专心体会论证过程的丰富、细腻与微妙,的确是一种看待历史研究的新态度。诚如他所言,「好的史学研究是一种艺术,一种审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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