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蜜蜜经典老歌歌词(甜蜜蜜的味道)
《甜蜜蜜》是这样一部电影:自从1999年与它邂逅,此后的十几年来,我都在有意无意地寻找和它再见的机会。到现在为止,它几乎是我看过次数最多的电影。
我对它的热爱从不会因为对它的更加熟稔而减少。那些耳熟能详的桥段和台词,每次都还能重新唤起我浓烈的情感。我不知道它为什么会这样持久地打动我,唯一可以解释的理由就是,它是我最喜欢的那一类电影。
后来,我在罗杰·伊伯特的《伟大的电影》中发现了这样一段话:“本书列出的电影中有许多部我都看过十几遍,其中有四十七部我曾一个镜头一个镜头地研究过……我不由得想起了英国影评人德里克·马尔科姆(Derek Malcolm)也曾经选出一批类似的经典影片,他说他选片的唯一标准就是一想到以后再也看不到这些片子就感到无法忍受。”
Rosie姑妈,这个一出场就带着时代感,仿佛活在记忆中的人,是《甜蜜蜜》中第一个带着“爱情”元素出现的角色。可是,从头至尾,她的爱情都是冷冻的状态,而她却用一颗热乎乎的心在不时地暖它。电影中展示的照片,她年轻时倾国倾城,和她在晚年活得非常不堪,甚至要和妓女们共住在一起,形成残酷对照。
而且,当她第一次和黎小军谈起威廉·荷顿时,我们就已经同情了她。她把威廉·荷顿的衣服给黎小军穿,并笑着看墙上的照片,又看黎小军,对他说:“总有一天他会回来问我拿(衣服)的。”又好像忽然发现了什么,对黎小军说:“你有点像他的。”黎小军笑问:“姑父吗?”随即镜中映出黎小军完美儒雅的中国脸,可是与威廉·荷顿一点都不像。
这段对话虽短,痴情却长,简直穿过岁月。连黎小军都要直呼他是“姑父”。这是荒谬的两个字。只有痴情憨厚的姑侄二人,以假当真(黎小军一开始对李翘的感情又何尝不是如此?)。对威廉·荷顿来讲,也许不过是“一夜情”。这样的爱,开始时就已经结束了。只有Rosie一人还念念不忘。她或者正是因为生活的困顿,刻意要活在梦里,或者真的因为是一见钟情,从而时隔几十年,都要在不相干的中国人身上找一找“爱人的影子”。
黎小军结婚后,他再来旧房子里看姑姑,Rosie的身体已经很坏,连她的狗也老到“眼花花”。同样很短的镜头里,Rosie无限神往地再次回忆起威廉:“我认识他的时候,他正在香港拍《生死恋》,有一天我专程不上班,去旧山顶医院看他拍戏。后来,他请我去半岛吃饭……这一生我第一次去半岛……”
最后一次,是黎小军把自己和李翘的关系和小婷摊牌后,也是在黎小军去美国之前,这时他来找姑妈,可是Rosie已经去世了。很低的镜头,拍出她的手垂在床边,而她的狗嗅着,仿佛要唤醒她。这时候黎小军推门进来。这样的镜头语言是非常有层次和高级的,是一种只可意会的镜头语言。
孤独的,怀抱着得不到的爱死去的女人;孤独的,老去的狗;孤独的,刚刚失去了婚姻和爱情的黎小军。他们在此时相遇。
“我一辈子值钱的东西都在这个箱子里。我最开心的那天,就是威廉带我去半岛吃饭。我趁他不知道,偷了我们用过的刀叉杯碟,现在偶尔拿出来看一下,仍然是开心的。可能威廉早已不记得我了。不过不要紧,我记得就行。现在我那么老,那么丑。他不来找我也是好事。”
镜头一一展示那些对Rosie来讲视若珍宝的东西,过了几十年,那些东西都陈旧了,然而却仿佛可以沉淀出岁月的质感。姑妈Rosie的爱也层层堆积在那些不值太多钱的物器上面,如她对外人来说不值钱的爱情,于她却是无价之宝。Rosie的遗嘱也显示她其实对这份爱很清醒,然而却不想从中醒来。这是宛若茨威格小说《一封陌生女人的来信》中的那种爱──我爱你是我的事,与你无关。这也是人性的弱点。是一种无法挽救的自我麻醉。
电影很好地表现了人的脆弱,人的梦,那种即使明知是单相思,仍然一往无前、自欺欺人的坚定和从容。它是对这类人或这类感情最大的菩萨心──其实我们每个人在某个时刻,在某种程度上,都是Rosie。
我记得看过林太乙(林语堂女儿)回忆自己和威廉·荷顿在鹰巢共进午餐,是如何刻意打扮,结果却脸歪呕吐,大煞风景的。这和黎小军的姨妈Rosie对威廉·荷顿的神魂颠倒如出一辙。这也使电影涂上了一层似假似真的气质。它让《甜蜜蜜》的整个基调的历史感,不是靠生硬的史实,而是靠史实中的经历者来衔接。
同样,关于邓丽君的浓重而又不时穿插的一笔,也为整个作品笼罩了“真实”的影子。可以说,电影史上,很多电影有让虚拟人物同真实人物在作品中相会的手法,然而却少有《甜蜜蜜》那么清新、自然、浪漫,而又画龙点睛。
《甜蜜蜜》不是把邓丽君和她的歌曲当成一个噱头来使用,而是让它有机地与人物感情、故事情节融合在一起。
同时,这一个传奇人物和她的歌曲的出镜,她的几首不同的歌曲《甜蜜蜜》《泪的小雨》《再见,我的爱人》《月亮代表我的心》,使整部作品充满了缠绵又忧伤的调子。她的猝然落幕,甚至在最后促成了黎小军和李翘的再见,这是一个同样不可能的传奇,然而却充满了忧伤和甜蜜的诗意。
当黎小军在理发店剪头,当李翘随着广播的声音穿越纽约的街道,最后停在路边的商店橱窗前,眼睛看着黑白电视机上巧笑倩兮的邓丽君开着摩托,而如今人已成过往,我们的观众知道,她一定想起了她和黎小军一起在香港贩卖邓丽君盒带并最终亏本的雨夜,想起了黎小军是如何与她躺在宾馆的床上,哼唱《甜蜜蜜》给她听,桌上还放了“以形补形”的鸡爪;她也一定记得他们是如何路遇邓丽君,黎小军兴奋地穿过马路,去请她在衣服的后背上签名,其后,他们又是如何再续前缘,却终于在同一天,因为豹哥事发,又再次分道扬镳……
歌曲和人物,不再是她历史的碎片,而拼凑成她自己,是她十年来最痛彻心扉又无力回天的一段感情史实。(站在橱窗另一端的黎小军又何尝不是如此?)
这部电影以编年史的体例出现,却仍然是飘忽的散文,并不是结构严谨的论文。这使得它灵动而充满生活感。
它在黑白片的基调中开始,告诉观众这是十年前的香港。随着黎小军从酣睡中醒来,扛着行李,迷茫地、跌跌撞撞地走下火车,整部电影开始。
电影是线性的叙事,最传统的讲故事的方法,毫不炫技。陈可辛是用最朴素和简单的镜头语言,对这样的十年中的人的故事进行咏叹。同时,陈可辛也在非常细小的地方编织了他的用心。
比如电影一开头,当黎小军走上自动扶梯,此时的电影镜头从下往上,照出尽头的一片白茫茫的阳光,这部电梯好像要开往天上去,开往雾里去。陈可辛在此时运用了不可多得的双关的手法,银幕上打出主演的名字“黎明”,同时,以后将贯穿整个影片主基调的音乐声也在此时响起来。
的确,这是一个开始,属于电影的,主角的,一切的,新的开始。这两个字出现的时刻无比之好。这是一个导演细密的用心。
随后,导演用“黎小军给小婷写平安家书”“住在逼仄的空间”“经姑妈介绍找到了一份底层工作,却是穿着姑妈认为最珍视的西装去应聘”等情节,塑造出一个憨厚、随遇而安、知足、涉世不深、努力郑重的黎小军。这让黎小军此后的一切发展,即便“出轨”,都可以得到观众较为宽厚的审视。
黎小军在信中说自己“有单独的卫生间”,是“搞运输的”,觉得“香港人很奇怪,白天不上班,而晚上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出去”,这些在今天看来令人失笑的话,在当时的那种情况下,也许正是黎小军的懵懂、隔膜,是他眼睛里的香港,而并非导演或编剧要刻意制造的幽默。这是电影制造过程中,两种完全不同的境界。
刻意的幽默应该被认为是低级的,无论在什么作品里。它应该自然发生,并且不能多余。《甜蜜蜜》做到了这一点。
电影进展了十分钟之后,导演让黎小军和女主角李翘相遇。张曼玉扮演的李翘,站在麦当劳的柜台内,而黎明扮演的一身土气的黎小军站在柜台外,他们仿佛站在两个世界,被中间的一个身份隔膜。不得不说,这是一个非常好的场景设计。
李翘先是惯性地问他吃什么,当听他吞吞吐吐,才抬起了眼睛看他。她的眼睛里是一个年轻而土气的大陆人,这让她先有了三分瞧不起。张曼玉通过短短的问答,精确地塑造出一个非常“香港气”的年轻女性。“不屑一顾”“不想纠缠”这种字眼,在她的眼神、形体、语气中被读出来,而并不是表演出来,既不突兀,也没有不足。恰到好处。
当时作为演员的张曼玉,正在一段恋爱的短暂息影后回归,演《甜蜜蜜》之前的她已经凭借关锦鹏的《阮玲玉》得过香港金像奖的最佳女主角,也已经演过影史中最妖娆风流又有情有义的老板娘金镶玉(徐克电影《新龙门客栈》),更早以前,《滚滚红尘》《旺角卡门》也都让她得到极高的赞誉。
这是一个戏路极宽,表演丝丝入扣,又好像云淡风轻、不留痕迹的自然派演技女神。此时的陈可辛选她来演李翘,一个从北方到香港打工的、香港人眼里的“北姑”,无疑非常大胆,也非常“好命”。岸西曾直言当初并不看好那么洋派、现代的张曼玉可以演出李翘的气质,后来演完了才发现张曼玉演的比她写的还要好。时隔十几年,在2015年重映《甜蜜蜜》时,陈可辛也感叹于张曼玉的表演节奏和演技,觉得“出神入化”。感叹一个在麦当劳擦玻璃的镜头,张曼玉都能演出层次和深度。
在观众的眼中,当然更是如此,张曼玉是不可替换的人选。“四大天王”之一、憨厚而勤力英俊的黎明,也是不可更改。后来黎明还演过张爱玲小说改编的电影《半生缘》中的沈世钧,他的气质的确就是书生气,有些不够那么强。
更巧合和不可思议的是,《甜蜜蜜》中的黎小军和《半生缘》里的沈世钧,还有一句相同的台词,只不过一个是说,一个是听。在《甜蜜蜜》中,黎小军对小婷说:“小婷,我们回不去了。”而在《半生缘》中,曼桢告诉世钧:“世钧,我们回不去了。”同样的令人百味杂陈的一句“回不去”,塑造出两个不一样的,却都精彩的爱情故事。
在《甜蜜蜜》中,李翘和黎小军的爱情,一开始甚至更像是利用的关系,或者是依靠的关系。这也非常符合异乡人在外地打拼时那种下意识的寻觅和抓住。李翘带着黎小军去外教处报名,下课后李翘屡次想要一走了之,或不想理睬黎小军,因为黎小军代表了她最想脱离的那个群体──“大陆人”。直到黎小军告诉她:“我有车”。
这是一段关系非常符合人物性格和身份的开始。也正是这次开始,让李翘放下防备。当李翘坐在黎小军自行车的后座,告诉他,在香港,这不叫车,而叫单车时,黎小军关心的却是“这种感觉,好像天津一样,你比我爱人重”。
李翘的眼睛中,原来是更实用主义的,而黎小军却时刻都是浪漫主义的。这让李翘一下子放松下来,也似乎确认了黎小军这个人对她的“无害”,她在后座哼唱起了《甜蜜蜜》,黎小军随之附和。风从车边吹起黎小军白色衬衣的下摆,好像飞着的鸽子,这与多年后,李翘被当作非法居留遣返,车上忽然看到黎小军穿着白衬衣,骑车一闪而过,而她推开门急追,形成了不留痕迹的对照和呼应。一个甜,一个酸,一个在身边无比真实,一个却百般追也追不到。
这时,也是电影中第一次响起《甜蜜蜜》这首歌曲。
两个完全不像的人,他们开始更多的把生命纠缠在一起。此后的很多细节,是属于他们的私生活,私体验,也打上了香港历史和旧时代的种种印记。此前黎小军惊讶于李翘能够使用的BP机,李翘帮黎小军租的录像带,雨夜喝的维他奶,炒股,排队,谈到香港的回归,谈到大陆人占香港人口的五分之一……这种种构成了一个社会画卷徐徐展开的底子,却毫不刻意。就像当年的人生活在其中一样,可以是鱼不知水的。
也正是在此时,观众眼中的黎小军和李翘变得如天造地设。因为导演的视角,我们已经原谅了黎小军有女友,甚至和他一样陷入矛盾和挣扎之中。我们彻底与他产生了“共情”。我们开始在潜移默化中,用“人性”的眼光,而不是“观念”和“道德”的较为道学的眼光来看待这一对很像情侣、很登对的男女。
尤其是当李翘在卖邓丽君盒带的投资失败后,无意中说出自己的内地人身份,黎小军也讲出“你讨我便宜更多点”,“我担心我不让你占我便宜,你就不来找我,那么我连香港唯一的朋友都没有”这样可爱和可怜的话时,两个人的距离又再一次的拉近了。
李翘接着说:“其实我在香港也没多少朋友。”随后,两人不敢直视,同时饮维他奶,电影给出了中景,我们看到他们所有尴尬的细节。那一分沉默,朴素而又感人。
此后,陈可辛对于逼仄空间的运用,堪称绝佳的处理。
两人在1987年的年宵夜,或蹲或坐吃两碗汤圆(影片中称作饺子,是一个瑕疵。如果设定黎小军是无锡人,过年倒真是吃汤圆而不见得要吃北方的饺子),后来又一起洗碗。然后是李翘要走,黎小军给她穿衣。这一段拍得很朴素,然而看得人心怦怦跳。两个人明显已经意乱情迷,却还要装作克制和清醒,这是很多电影都拍不出的那种细致趣味。
这也是属于东方的那种情感的发展,不是火辣辣的,快刀斩乱麻的,荒疏无味的。在这个逼仄的空间中发生的故事,与后来黎小军、小婷、李翘他们在一个人挤人的过道寒暄,具有同样的妙处。
这一处的逼仄,使人感觉,天地为之一满,装不下那么多的情愫;后面的逼仄,使人感觉,即使是那样拥挤的空间,人心照样是填不满的,有无法慰藉的孤独。导演对空间的运用,堪称精到。
也正是这一夜,使黎小军和李翘跨出了对他们具备着重大意义的一步。黎小军从此以为对李翘充满了责任,李翘却仍是强烈清醒地克制着自己的感情。第二天,发生在麦当劳里的两人对话,再一次揭示出两人的不同。一个要替对方还钱,一个觉得只是吃了一顿年饭,谈不上责任。编剧在此后的一段新年祝福中,运用不着痕迹却石破天惊的手法,进一步显示了剧本的高超。
黎小军站在当地,笑着说“李翘,新年进步”,这是多么憨厚的一笑。镜头切换到李翘,李翘正在擦玻璃,一转脸,也下意识地笑回说“恭喜发财”。随后他们又继续了这个祝福的游戏:“一帆风顺。”“事事如意。”“龙马精神。”“如意吉祥。”“大吉大利。”“万事顺意。”直到李翘顿了一顿,说出“友谊万岁”。
这连珠炮一般的、音乐一般的祝福结束了,转入冷清的、灰色的情感真相;这旋转的令人陶醉的华尔兹结束了,音乐戛然而止,进入空寂。这也如同噼噼啪啪的鞭炮放完了,徒留一地没有意义的红纸屑。
不过,剧本并没让他们的关系就此断裂。
黎小军如姑姑Rosie一般的活在梦想与希望中的乐观和隐忍,让这段关系继续保持下去。这两个人,一个糊涂的情种,和一个自以为清醒的拼搏主义者,没有他们自以为的那么有着分寸,而是像两匹马陷入沼泽,随着他们越来越多的交集,而无限地滑进去、陷进去,甚至直到买两个金镯的场面出现,第一次使李翘感到无法在这段感情里呼吸了。
剧本的细致和真实感,用这样不落俗套的手法创造出来,并且直抵了人心的最深处。李翘抚摸着酸痛的手腕,一脸沮丧和伤感地走在香港的街头。此时她经历了炒股的失败,按摩房的劳累,黎小军无意又好心的伤害,她边走边对黎小军说出一番掏心掏肺的话:“我们理想不同的,我们是两种不一样的人,其实我现在去什么地方,做些什么,我完全不知道。我很没有安全感,我不喜欢这种感觉。”
紧接着,她又说出更现实,也是更沉重的话:“黎小军同志呀,我来香港的目的不是你呀,你来香港的目的也不是我啊。”
这句话像五雷轰顶。看到这里,多少人心中要惊呼。多少无趣的现实,假“意义”和“目的”的名义而行。这里是把“爱情的意义”与“生活的意义”加以对立。只有两难的抉择,才是真正的哲学命题。
陈可辛此后的电影,尤其是最近的一部《亲爱的》,也想把主人公推入两难,但是远没有《甜蜜蜜》来得这样浑然天成,饱满结实。
后来,李翘与黎小军在他的婚礼上再见面时,李翘已达到了她那个看上去想要达到的、来香港的目的,但是随后,她边吃水果掩饰尴尬,边说了这样的一番话:“我跟妈妈说,我终于做到香港人了。不过妈妈看不到新房子,房子还没盖好她就去世了。”
这是用主人公自己的嘴,否定了自己。在这里,给予观众内心的震动,也是显而易见的。这也像主人公南柯一梦,猛然醒来。此后的两人,因为路遇邓丽君,也因为这种尘埃落定,再次走进两人一直开房的那个房间,也仿佛已经过了一辈子。
《甜蜜蜜》演了属于黎小军和李翘的十年,如果非要粗暴地用一句话来概括他们的走走行行,也无非是他们再次相逢时在宾馆的床上说的那句:“我们终于都失败。”
这部电影中这种精彩的桥段可谓数不胜数,最催泪和令人产生人生苍茫之感的,也是俯拾皆是。它不仅集中在男女主角身上,姑妈、芥兰、豹哥的结局同样使人唏嘘不已。
比如李翘在车上看黎小军带着背上的签名越走越远,忽然茫然若失,不小心把喇叭按响,真是堪称电影史上最巧妙、最令人荡气回肠的情节转折之一。而他们此后在房间的对话,也具备人和物合一的意义。他们躺在熟悉的宾馆的熟悉的床上,一个已经获得了物质成功,一个已经结婚。
“这间房间好像装修过。”
“天花没换过,那个……厕所翻新了,换了地毯。”
“床呢?”
“记得这块胶布吗?床是我们的。”
“其实这个房间没有什么是我们的,黎小军同志,你有什么打算?”
“我不想再骗自己,我会去找小婷。”
“我呢?”
“你自己决定。”
“我想每天一睁眼就看到你。”
李翘眼含泪光。镜头给了他们特写。那是一种迷茫的,无着落的,想要深入对方内心的探寻感。而这间房子,就是寓言,代表着这两个人的心──装修过,但也有没变的地方。
电影中的豹哥由曾志伟饰演,这也是他第一次在银幕上饰演黑社会老大。在曾志伟的身上,原有的气质更多的是搞笑的、滑稽的、小丑一般,即使再进一步,收敛下他自身的气质,也不过是一个个子矮小的普通人。然而在这部电影中,他和黎明、张曼玉组成了一个如京剧中的花脸、小生与花衫的组合,小婷的角色则类似青衣,不过是一个非常乏味的青衣。所有的戏都集中在曾、黎、张三人的身上。
曾志伟在这个电影中,同时塑造出小孩、小丑、花脸的三种性格,这让他塑造的豹哥既粗鲁凶狠又不失天真,既大大咧咧又心细如发,既身形矮小又顶天立地,他比起胆小的、有些懦弱的黎小军,更加有男人气。即使落魄,也能放得下。这一个角色也可以说是曾志伟从影至今扮演过的最出色的配角。
尤其他在船上对李翘说的:“傻女,听我说,现在立刻回家,洗个热水澡,明早起来,通街都是男人,个个都比豹哥好。”大气落拓,掷地有声,令人落泪。
及至后来,他说:“两年六个埠,走不动了。”再到后来,他在纽约街头等李翘洗衣服,却被几个黑人小孩开枪打死──只为了一块手表。
这是对人物一生重要时刻最简洁的白描。刷刷几笔,把一个人从意气风发写到穷途末路,再到黄泉路近,令人惊,令人叹,令人怅惘。这样一个地方江湖上的老大,落魄至此,自从坐船出来,一路如繁花开尽,从春天走进冬天,终于客死异乡。
此后,也正是在这里,张曼玉奉献出香港电影史,乃至世界电影史上最厉害的一段演技。
当她在停尸房看到豹哥的尸体,让人翻过来。然后她对着豹哥背后纹身处的米老鼠,情不自禁笑了一下,甚至尴尬地看了两边的人,仿佛是掩饰说:“你看他那么滑稽。”然后,她开始哭出来。无法抑制地哭。怔怔地哭……
这一段表演华彩而不失淳朴,层次丰富而不嫌刻意,顺畅自然,浑然天成。即使把这一段称为“神一般杰出的演技”都不显得过分。它应该是影史上最出色的哭戏之一。
可以说,在这部电影中,除了扮演“小婷”的杨恭如的演技使人跳戏,整个人单薄无力以外,其他所有的演员,几乎都是神采奕奕又符合人物的。如杜可风、姑妈、芥兰、餐馆老板,也都极为出色。这样好的班底,不得不说是陈可辛选人精到,眼力过人。这和他后来另一部爱情电影《如果·爱》选中张学友、金城武和周迅这三个气质很难融合,令我觉得两两不搭的组合不同,显然当时的陈可辛在艺术创造上,更加感性、敏锐。
2012年.香港文化中心办“陈可辛电影回顾展”,我正好在香港,连忙买了票赶去观看《甜蜜蜜》。在这次回顾展上,我不仅看到了我最爱的这部十六年前的电影,和电影中很多道具的展览,也看到了陈可辛的一页手稿。
上面说:“我知道很多人都希望我再回去拍《甜蜜蜜》那种电影,但其实我已经拍唔到了,因为人是会变的,不同阶段做不同的东西……”
看过这一页,我非常失落。因为我觉得《甜蜜蜜》到达的高度,至今还少有人补上。如果不是陈可辛本人来补,还有谁能拍出这样细腻、丰富、历史感与个人史并重的情怀电影呢?
后来我看到的他的片子,尤其是最近的两部,使我觉得他作为艺术家的视野没有之前那么单纯了。一部艺术作品,当你想要讨好和迎合的时候,已经失败了一半。
文章的最后,让我说说在《甜蜜蜜》中,让我每次看都无法自抑的一个情节──张曼玉在纽约街头对黎明白衬衣身影的追逐。
在那一段里,陈可辛使用的音乐──这部电影的主调音乐──烘托气氛到达了一个顶峰。张曼玉穿着极简单的风衣,披头散发,皱着眉头,没命地跑在路上,只为了眼角里偶尔看到的那个黎明骑在单车上的白衬衣。她要追到他。
那是所有的落魄、所有的无望幻化成的希望,它可能真的发生过,也可能根本只是幻觉。我们所有的人,都经历过这种“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都不见”的,对某个人、某种情感、某件事情、某种理想的追逐吧?我们的一生,也都是在这种看似没有希望的追逐之中度过的吧?
陈可辛此时的镜头,也调戏观众到了小说一般高妙的境界。白衬衣像是神的翅膀,又像是真正的爱情,乍离乍现,欲拒还迎,仿佛触手可得,又瞬间不见踪影。
人间多少的事情是这样啊!以为他就在身边,然而他听不到。以为他走远了,其实他就在你背后刚刚驶过。但是,就因为这样要放弃吗?
这个电影呈现出的类似这样的镜头,永恒地存在于我的记忆中,等我无助时,可以拿来慰藉……
这就是香港二十年前拍出的,至今仍然是最优秀的爱情和人生电影之一。它如同日光,永不会过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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