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糟鹅掌原文(正邪二字在遗编)
笔者由于近来学术需要,略读了些关于中医哲学的论著。在细读文字的过程中,无时无刻不感受到红楼“太虚幻境”、“正邪两赋”、“湘云论阴阳”等处与儒家哲学的深刻联系。
所谓“无心插柳柳成荫”。在初探这些书本时,我未曾想到会与红楼产生联系。读过之后,方觉自己近十年的求索(所读红楼书籍乃2011年购于新华书店),如今才窥见一角。今日以一门外汉的角度,聊聊我心中的“正邪两赋论”。
红楼第二回,针对政老爹与冷子兴对宝玉“淫魔色鬼”的评价,雨村郑重其事地以“正邪两赋论”为其正名,不仅将之与许由、陶潜、阮籍、嵇康等历史名人等量而观,更是论证了其特殊与可贵之处,为宝玉的出场做足了铺垫。
“正邪两赋论”,既有着深广的哲学、文化内涵,又为理解宝玉的人物形象以及通部思想主旨提供了独特视角,因此备受重视。
不少前人学者指出,“正邪两赋论”渊源有自,深受张载、朱熹、黄幹等理学家的影响,并在此基础上对儒家思想有所推进。
然而,“正邪两赋论”不仅涉及以气为本的宇宙论(这也是中医哲学根基),更涉及人性论。其理论的内在逻辑,在我看来更接近汉儒,而非宋儒。
并且,若从整个中国哲学发展的历史来看,很难简单将其归于一家一说。其不仅含括了儒家思想,也同样深受黄老之术影响。
我们唯有厘清“正邪两赋论”涉及的宇宙生成论和人性论的发展脉络及其之间的关系,才能准确理解曹公对儒家哲学的理解,也才能真正理解“正邪两赋论”在红楼中的妙用。
目前对“正邪两赋论”的研究大致可分为三类。
第一类,直接将“正邪两赋论”当成既定的理论来使用,以“正邪两赋”为视角来分析红楼是如何刻画人物、推进叙事、表达主旨的。甚至有的学者还会将“正邪两赋论”抽离出书本,作为一个独立的理论来解读其他作品及话题。
第二类,旨在厘清“正邪两赋论”的思想渊源。如周汝昌先生指出,“正邪两赋论”的核心观点中,所谓“先天品类不齐”和“命定论”,源自朱熹及吕坤。
第三类,重在探索“正邪两赋论”的哲学内涵及其所反映的红楼思想主旨。例如,周汝昌先生虽然认为“正邪两赋论”源自朱熹和吕坤,但其不同之处,在于曹公强调了“世界是由矛盾着的两个方面构成的,没有矛盾就没有世界”。
在笔者看来,“正邪两赋论”至少包含了以下四层含义:1.人皆秉气而生;2.天地之气有正有邪,故人有善有恶;3.天下之人有秉正气而生者,有秉邪气而生者,有秉“正邪两赋”之气而生者。4.正邪二气乃是先天内在因素,决定人的还有外部环境因素(一如基因型与表现型),如公侯富贵之家、诗书清贫之族、薄祚寒门之类。
“人皆秉气而生”的观念,在中国哲学史上渊源久矣。老子提出的宇宙生成模式: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
虽未直接指明“一”“二”“三”即是气,但却已经明确了“道”产生“万物”的过程是有所凭借的,而从中医哲学里,我们却能找到明确的答案:
天地合气,命之曰人。
这或许也是为什么汉代以后的学者倾向于将“一”解释为“元气”,将“二”理解为“阴阳二气”,将“三”理解为“阴阳和气”的原因。
两汉时期,气化学说进一步稳定成熟,不仅“元气——阴阳——五行——万物”的宇宙生成模式得到了普遍承认与运用,气化生成万物的过程也得到了详细说明。
至两宋,张载“太虚即气”的提出,赋予了气本体的地位。二程、朱熹的“理气说”虽以理为本,却认为理并不能离开气而单独存在,天地万物同样由气构成。
明清两朝,则承袭张载,强调理气为一,认为理只是气的属性,气才是更本原、更本质的存在。
简言之,除去佛家自有理论体系外,中国哲学史上儒、道两家各个时期的学者,虽对气、性、灵的关系各有所抒,但对“包括人在内的天地万物皆由气化生”这一观点,却是普遍认可的。
回到小说中,“正邪两赋论”的提出是有针对性的——雨村针对的是贾政及冷子兴对宝玉“酒色之徒”的评价。
贾政因抓周时宝玉“只把些脂粉钗环取来”便将其判定为“将来酒色之徒耳”。冷子兴在贾政的基础上,因“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的“好笑”言论,而认为宝玉“将来色鬼无疑了”。
值得玩味的是,贾政与冷子兴二人身份不同,地位不同,与宝玉的亲疏不同,对宝玉的评价却出奇的一致。而雨村这样一个热心世路、志在功名且被宝玉厌恶的人物,却反而抛出如此一段“大道理”来替宝玉正名,俨然可为宝玉之知音。
细剖贾、冷二人立场,政老爹对宝玉作出“酒色之徒”的评价,既不是基于宝玉有“酒色之徒”的行为事实,也不是宝玉有想当“酒色之徒”的心思,仅仅只为周岁时抓了些“脂粉钗环”——他的这一评价,和宝玉本身几乎没有任何关系,而是在“抓周能预测志向”这一既定习俗和贾政自身价值取向的共同作用下完成的。
抓周作为既定习俗,其内容与意义,是由前人制定或约定俗成的,不仅与宝玉没有直接关系,与贾政也没有直接关系。在这个行为中,贾政和宝玉都只是被动的参与者。
不过,对已经形成并陈列在生活习俗中的价值预设,贾政是认可且服从的。宝玉抓到“脂粉钗环”之后,他并未质疑和反思这个预设从何而来,逻辑是否合理,真正目的究竟是什么,每件东西代表的意义究竟是什么、由谁制定,是否真能决定一个人的性情与前途命运,而是直接否定了宝玉。
加上“自幼酷爱读书”,且被长辈们寄以“原欲以科甲出身”的经历,以及诗书簪缨之族中兴家业的殷切期望,可能会使政老爹无论从现实利益层面,还是从价值取向层面,对儒家的伦理关系和道德观念都是认可的。
这种认可,不一定会让他对儒家礼仪、伦理及道德有更深入的理解和思考,但却可能导致他对社会既定习俗、规则、礼仪以及伦理、观念和道德更加认可。
冷子兴(冷眼旁观者)对宝玉的评价,除了抓周时的表现,更因为这句话:
“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见了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
这种亲近女儿的言论,让他认为宝玉“将来色鬼无疑了”。和贾政直接经历甚至参与了宝玉的抓周行为及具体生活不一样,冷子兴对宝玉的了解,几乎完全依赖各方传言(坊间传言、周瑞家女婿身份等)。冷子兴没有意愿、也没有机会,像贾母一样去观察宝玉,知道宝玉并非为男女之事而亲近女儿们,所以,并不真正理解宝玉为什么有如此言论。
当然,这些故事、言论的真实性以及实际意义并不重要,他只需要有这样一则“好笑”的新闻来下酒便可。
不管在小说中,还是在生活中,冷子兴们的存在,大大加剧了既定习俗、规则以及道德对人的影响。可以说,冷子兴对宝玉的评价,其实只是对贾政之评价的放大与发酵。贾政的评价或许是个人的,但冷子兴却有无数个。无数的“冷子兴”们会导致对宝玉“酒色之徒”的评价,从个人观点变成社会舆论——也正因为如此,才有了“正名”的必要。
不管从哪个角度来说,贾政的言行表现都是一个儒者形象,但究竟是什么层面的儒者,却是值得思考的。针对贾政之论为宝玉正名的雨村,同样以儒生形象出现在小说中。更有甚者,雨村不仅贪酷钻营,更是宝玉极厌恶之人,他对宝玉的“正名”如何能成立,同样值得思考玩味。
儒家学说强调礼乐秩序、伦理道德,不仅制定了相应的制度法则,对为什么要建立,以及应该建立怎样的秩序、伦理、道德等问题,皆有深入全面的思考。
就“正邪两赋论”涉及的人性论而言,不管是孔子的以“仁”入“礼”,孟子对性善的倡扬,汉儒基于对宇宙、人性的双重理解而建立的国家道德秩序,还是宋明诸儒从形而上的角度阐明心性、道德之本质,都在强调,正是因为人情、人心的内在要求,才需要礼乐、伦理与道德。
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相比于外在的秩序,儒家更强调个人的内在修养。唯有真正从人情、人心出发,才能够真正理解礼乐、伦理等秩序的内涵,也才能够真正建立起合乎本心、合乎天道的秩序。
在抓周这段故事中,贾政未反思这一习俗的内涵与意义,也未考量宝玉的真正言行与想法,仅以既定的习俗、规则为标准来评判贾宝玉,是固守规则、道德而不知规则、道德的真正内涵和作用是什么,是只知“经”而不知“权”。
雨村意识到了贾政评价的不妥,但并未直接指出问题所在,而是从更高的层面对宝玉进行了肯定,指出宝玉不仅不是“酒色之徒”,还是可以与“大仁者”“大恶者”相提并论的“正邪两赋”之人,是不同于“皆无大异”的“余者”。
正因为雨村是一个熟读儒家典籍,饱有才学,中过进士且深受贾政欣赏的儒者形象,其对宝玉的“正名”才更有效果,更有力量。
如果说,习惯于服从既定习俗、秩序、伦理及道德的贾政,是固守儒家圣贤的常言常行,并不擅长反思与权变的儒者形象,那么,自负才学、中过进士且深受贾政欣赏看重的雨村,则是一个极有学问,喜欢且擅长参究世事的权变之儒。
“酒色之徒”的评价,是基于儒家既定的习俗、秩序、伦理及道德标准做出的;“正邪两赋”之论从形而上的高度,从儒家宇宙论和人性论角度,来看待贾宝玉言行的本质,则是从根本处来对世间百态进行解释。
这一理论的抛出,不仅说明了基于对世界、对人性的深刻认识,儒家在根本上对宝玉并无批评否定之义,更展示了宝玉“不合常情”的形象,究竟来自哪里。
需要注意的是,他的“正邪两赋论”,是为宝玉正名,同时也是为他自己正名。
在整个论述中,雨村并不在意善、恶的区别,关注得更多的是大善、大恶之人如何区别于普通人,强调的是“不近人情”的“正邪两赋”之人是如何不被庸人“驱制驾驭”——在他的意识中,“不平凡”才是最重要的。冷子兴正是敏感地捕捉到了这一点,才有“成则王侯败则贼”的感慨。对此,雨村坦然承认。
这篇宏论,同样为他的贪酷之弊、钻营攀附提供了理论依据——“正邪两赋”之人天生便有“不近人情”的一面,故无可指摘。也即是说,雨村并不是要对作为“经”的儒家道德法则作出具体解释,以应对社会及具体人事的变化,而是在为自己的利益、行为进行辩解。
在这种情况下,贾政固守成规、坚持儒家常理的可贵便体现出来了。此二人相互拉锯形成一对张力,而处在二者之间的,正是宝玉。
在贾政及众多“冷子兴”们眼中,宝玉处处不近人情,行事不仅不遵守既定规则,更让人摸不着头脑。但是,贾府子侄中,恰恰唯有宝玉是最有德行、最符合儒家道德期待的(此处仅限于末世中的贾家子侄,仅限于德行):孝敬父母长辈,对朋友有信有义,行事守礼,对人对物极尽仁爱之心,虽极力反对“文死谏武死战”,却并不反对“忠”本身(不可否认,身处百年大族,宝玉确是“不肖子孙”)。
他不像贾政一样,只是习惯性遵守既定规则而行仁义、守礼节、践忠孝,而是从具体的人与具体的事出发,顺乎真情、发自真心而自然如此(此为性灵);亦不像雨村,以宏篇大论的学问为自己的行为辩解,反倒常常语出惊人,招致不必要的误解。
这正是因为他不以外在的规范为标准,也不关心自身的得失形象,而是以真正的道德本身为原则与动力。也惟其如此,宁荣二公之灵才将家族之望寄于宝玉。
概而论之,在雨村论“正邪两赋”这一情节中,不仅有着曹公对宇宙生成论、人性论等哲学基本问题深入且全面的理解,更通过贾政、雨村和宝玉这三个人物的塑造及其之间的关系,呈现出了不同人物,分别会在什么程度和层次去理解和运用儒家学说,从而给儒家学说带来什么样的问题。
基于此,我们有理由认为,相比于讨论曹公对儒家是如何进行褒贬取舍的,红楼给我们的启示或许在于,应该如何理解儒家。
,免责声明:本文仅代表文章作者的个人观点,与本站无关。其原创性、真实性以及文中陈述文字和内容未经本站证实,对本文以及其中全部或者部分内容文字的真实性、完整性和原创性本站不作任何保证或承诺,请读者仅作参考,并自行核实相关内容。文章投诉邮箱:anhduc.ph@yahoo.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