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传记载了什么内容(左丘明著作了左传吗)
在中国古代历史上,曾经有这样一个让人深信不疑的故事。
说的是:孔子崇尚三代之治,尊崇周礼,他目睹诸侯争霸、礼乐崩坏,在忧心如焚之下,油然而生出一种匡时救弊责任感。于是,他周游列国,到处游说自己的政治观点,想凭一己之力在某一诸侯国实施变革,由点发散到面,全面扭转社会风气。无奈得不到任何诸侯国的支持,只在碌碌奔波中徒掷了光阴,空耗了精力。心灰意冷之余,孔子回到了鲁国,闭门静思,决定另辟蹊径,用余生来整理古代相传下来的文献,编写历史著作《春秋》,以定名分、正人心,通过对诸侯、大夫的褒贬,从心理上来钳制他们,惩恶扬善,拨乱反正,恢复周礼,还归天下以美好的社会秩序。但是,他在著作《春秋》时,原始察终,微言大义,以一字寓褒贬,太过深奥。他的好朋友左丘明生怕后人不理解,误入歧途,于是作《左氏春秋》为之作注。
故事优美动听,也合情合理。
但未必是真。
且让老覃简单梳理一下这个故事的源头。
首先,《春秋》和《左氏春秋》这两部书是真实存在的,其中,《春秋》既然被说成是孔圣人的作品,那就非同小可了,在汉代被尊为了儒家“六经”之一。而《左氏春秋》与《春秋》关系如此密切,也被尊为了儒家“十三经”之一,被东汉人班固改称为《左氏春秋传》,简称为《左传》。
不用说,《春秋》和《左氏春秋》这两部书的存在,是滋生上述故事的土壤。
那么,故事的种子是谁播种下的呢?
是儒家亚圣孟子。
《孟子·滕文公下》中煞有介事地说:“世道衰微,邪说暴行有作,臣弑其君者有之;子弑其父者有之。孔子惧,作《春秋》。”
这是最早提到孔子著作了《春秋》的文献。
但孔子平生是主张“述而不作”的,并没有任何可靠的证据可以证明孔子著作过什么作品。
像我们所熟知的《论语》,其实是孔子的门人以及再传门人对孔子的言行所做的笔录,并非孔子的著作。
另外,在《论语》一书中,孔子坐而论道,天南地北,无所不谈,唯独没有片语只语涉及《春秋》。
之前老覃写了《孔子著〈春秋〉?孔子和〈春秋〉有关系吗?孔子表示自己很委屈》一文,已明确说了,在西周、春秋时代,统治阶级士君子国人的确在政治、经济、军事和文化各个领域享有极其广的民主权利,他们可以黜天子、逐诸侯,流放卿士大夫,决定众多国家大事。其中掌管国史记录的史官,更是可以通过刀笔钳制天子、诸侯、卿士大夫的言行;而天子、诸侯、卿士大夫却不能随便观看、修改任何史料。像著名的“赵盾弑其君”、“崔杼弑其君”的史事都充分说明了这个问题。孔子不是史官,他是无权修改太史所掌管的国史记录的著作的,更不能越职编著《春秋》!
最关键是,孔子一生尊崇周礼、恪守周礼,他是绝不会僭越和践踏周礼去著作、编修《春秋》的。
即司马迁讲的故事是靠不住的。
但是,《论语·公冶长》出现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说:“巧言、令色、足恭,左丘明耻之,丘亦耻之;匿怨而友其人,左丘明耻之,丘亦耻之。”
这句话被司马迁盯上了。
因为里面有“左丘明”这三个字。
这是现存资料中有关“左丘明”的最早记载。
从孔子说的这句话来看,孔子是非常赞赏左丘明的——左丘明厌恶巧言令色之徒,孔子就说,左丘明厌恶这种人,我孔丘也是同样厌恶这种人。
司马迁于是断定:左丘明和孔子是志趣相投的一对好伙伴,一起读书,一起高谈,一起游学,一起著书。
而且,儒家亚圣孟子都说了,《春秋》是孔夫子编著的;那还有一本《左氏春秋》呢?这《左氏春秋》可不应该就是这个左丘明编著的吗?
得,司马迁一拍脑袋,他在写《史记·十二诸侯年表序》时,大笔一挥,就写了孔夫子编著《春秋》和左丘明编著《左氏春秋》的情节。
他写“孔子明王道,干七十余君,莫能用,故四观周室,论史记旧闻,兴于鲁而次《春秋》”,然后笔锋一转,说“七十子之徒口授其传指,为有所刺讥褒讳挹损之文辞不可以书见也”,说孔子写得太过艰涩深奥,他的弟子都各自按照自己的理解来进行解释,“鲁君子左丘明惧弟子人人异端,各安其意,失其真”,左丘明为了不让孔子的本义埋没,“故因孔子史记具论其语,成《左氏春秋》”。
司马迁把这则故事说得活灵活现,东汉初年的学者桓谭即在《新论》沿袭其说,称:“《左氏》经之与传,犹衣之表里,相持而成,经而无传,使圣人闭门思之十年不能知也。”
《汉书》的作者班固是司马迁的超级粉丝,他在司马迁所讲故事的基础上,脑补出这样一个画面:孔子为了著作《春秋》,和左丘明手拉着手去翻看史料。
班固把这一画面一本正经地写入了《汉书·艺文志》中,云:“周室既微,载籍残缺。仲尼思存前圣之业……故与左丘明观其史记,据行事,仍人道,因兴以立功,就败以成罚,假日月以定历数,藉朝聘以正礼乐。”
既然司马迁、班固这两位史学大佬都这样言之凿凿地说孔夫子编著了《春秋》、左丘明编著了《左氏春秋》,后世诸路史学专家不得不信,都以为果真是如此。
汉宣帝时的博士严彭祖著《严氏春秋》引《孔子家语·观周》篇进一步把班固脑补出的画面丰富化,写:“孔子将修《春秋》,与左丘明乘,入周,观周与周史。归而修《春秋》之经,丘明为之传,共为表里。”
但是,诚如上面所说,孔子并非史官,即“孔子编著《春秋》”,本来就是一个伪命题。
那么《左氏春秋》是否为左丘明的著作呢?
悬。
因为,要证明《左氏春秋》是左丘明编著的,也同样得先证明左丘明是一个史官。
有人说,左丘明必须是史官啊,班固不就在《汉书·艺文志》春秋类《左氏传》之下清清楚楚地注明了吗?说:“左丘明,鲁太史。”
但是,查现存资料,最早讲左丘明是鲁太史的人应该是与司马迁同时代的孔安国。
孔安国为《论语》作注,他在《论语·公冶长》中“左丘明耻之,丘亦耻之”的条文中,注称左丘明为“鲁太史”。
人家孔子的话里没有透露出左丘明是鲁太史的任何信息,直接称呼“左丘明”。
司马迁的《史记·十二诸侯年表序》也只说“鲁君子左丘明”。
而从春秋末年至孔安国时代近三百余年时间里,从没有任何人有根有据地讲过左丘明是鲁太史。
孔安国是从哪儿考证出左丘明是鲁太史的?
想来想去,估计,孔安国是认为《左氏春秋》的内容如此丰富,述事如此广博,非史官不能完成。
而他在此前已先入为主地认定了《左氏春秋》的作者就是左丘明。
二者结合,麻利得出了结论:左丘明是鲁太史。
由此可见,孔安国的说法完全是他自己的一厢情愿,未必是事实。
东汉的班固未经审辨,按照孔安国的说法,在《汉书·艺文志》的自注里大大方方地写:“左丘明,鲁太史。”
但事实是怎么样的呢?
事实是,在春秋时代,人们在称呼史官时,往往会将该史官的职称或者其氏号与其名字并列在一起来称呼的。
比如《左传》昭公12年条出现的“左史倚相”、《左传》庄公32年条出现的“内史过"、《左传》襄公30年条出现的“史赵”、《左传》哀公9年条出现的“史龟”、《左传》僖公15年条出现的“史苏”、《左传》昭公31年条出现的“史墨”和《左传》定公4年条出现的“史皇”等等。
当然,也有在称呼时省去了职称后面的人名的,但保留有其职称或氏号是必定的。
如《左传》襄公14年条出现的“左史”、《左传》襄公23年条出现的“外史”、《左传》襄公25年条出现的“太史”、《左传》襄公30年条出现的“大史”、《左传》昭公2年条出现的“大史氏”等等。
根据《汉书·艺文志》里的解释:“太史对内史亦称左史,《周书·史记篇》穆王时有左史戎夫。《大戴礼记·盛德篇》云:‘内史、太史,左右手也。’庐注云:‘太史为左史,内史为。’《玉藻》 云:‘动则左史书之,言则右史书之 。’”即这些左史、外史、太史、大史、大史氏,都是史官的职称或氏号。以上条文,都是只出现史官的职称或氏号而没有出现该史官的名字。
如果左丘明是鲁国的太史,孔子又是那么欣赏他,并且孔子又是那样一个彬彬有礼的人,那孔子不会直呼其名“左丘明”,而应该尊称他为“太史左丘明”或“史左”。
司马迁著《史记·十二诸侯年表序》,因为他实在查不出什么可以证明左丘明当过鲁太史的材料,所以他也没有说“左丘明,鲁太史”,而是很谨慎地称呼左丘明为“鲁君子左丘明”。
好一个孔安国,居然在为《论语》作注时整出了句“左丘明,鲁太史”。
更搞的是,新近突然冒出的一份孔府新资料《左传精舍志》,也想当然地咬定:左丘明“世为鲁左史官”。
是的,春秋时期的史官都是世传其职的,如果左丘明是史官,那么他的祖辈、父辈和儿孙辈都应该是史官。
而且,鲁国是众诸侯国中最为重视典籍的,该国史官的地位非常显要,该国史官频频在史籍上露脸。
比如宣公时,有规劝宣公不要在“鱼方别孕”时滥捕的太史克;又比如在哀公时,有在艾陵之战中奔赴前线询问国书首级的太史固送。
左丘明和他的祖父儿孙辈的行为事迹竟全然不见于任何记载。
据此可以断定,左丘明不可能是太史。
甚至,非但左丘明的身份可疑,就连左丘明这个名字,至今也仍是一笔糊涂账。
大多数人认为,左丘明姓“左”,名“丘明”。
但有一部分人认为,左丘明的姓是复姓,为“左丘”,名是“明”。
清代学者刘宝楠就在《正义》里解释说:“左氏是两字氏,明其名也。左丘亦单称左,故旧文皆言左传,不言左丘传。”
也有一部分人认为,“左”是官名,“丘”是姓,“明”是名。
如近代学者刘师培就在他的《左传答问》里说:“以丘明为鲁太史,左史即太史,左其官,丘其姓,明其名。其不称《丘氏传》,而称左氏传者,以孔门弟子讳言丘也。”
还有一部分人认为,左丘明的名字已经湮没迷失而不可考,“明”其实是他的外号,就跟兵法家孙膑一样,“膑”并不是孙膑的名,是因为孙膑的膝膑骨被庞涓挖了,得了个“膑”的外号。
可不是吗?《史记·太史公自序》里说了:“左丘失明,厥有论语。”左丘是因为双目失明了,所以人们才叫他“左丘明”。
近代史学家郭沫若在《青铜时代·述吴起》中也有“左史成盲”的说法。
看看,这一切公案、这一切迷案,都缘起于《论语》出现的“左丘明耻之,丘亦耻之”这一句话。
不管如何,如果根据《论语》出现的这一句话来判断左丘明和孔子是同时代人,并且他们是一对很要好的朋友。那就会引出另一个问题:虽然《春秋左氏》所记录的史事起自鲁隐公元年(前722年),迄于鲁悼公十四年(前453年),但书中提到了一些预言的应验时间已经延伸到了战国中期。
所以,钱穆在《先秦诸子系年·吴起传〈左氏春秋〉考》中大胆提出,《左氏春秋》不可能是左丘明所著,而极有可能为吴起所著。
老覃认为,说《左氏春秋》为吴起所著是欠缺有力证据的,但说《左氏春秋》并非左丘明作品是没有问题的。
现在只能确认:《左氏春秋》的成书时间大约在战国中期,非一时一人所作,而是由战国时代的众多学者编集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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