伶官传序庄宗一生四件大事(庄文致疾考太子赵愭之死真是因为受惊)
写在前面的话:这是一篇很认真的考据文。
作者:侯马夋(qūn)
按叶绍翁《四朝闻见录》甲集“庄文致疾”条,庄文太子赵愭(qí)之死与受惊有关。但这则笔记的真伪,恐怕与史实颇有差距。
现引“庄文致疾”条与庄文太子有关部分如下:
士固号为“草茅”,谓其能言天下事而无所忌,非懵不识礼义之谓也。陈丞相俊卿,阜陵相也。国忌引百官班诣原庙。是日,适值补试士子入贡院。陈相多智,班退,即命从者由旁径以归。贡院路,原庙所出也。
庄文之归,正与群试者会。试者横截庄文车不得前,执金吾杖呵止之,群士遂即而折其杖,围车发喊雷动。庄文惊愕,得疾薨,上甚痛之。
阜(fù)陵,宋孝宗的陵号名永阜,此处阜陵代指孝宗。
陈俊卿(1113—1186),生平见《宋史》卷三百八十三《陈俊卿传》、杨万里《丞相太保魏国正献陈公墓志铭》、朱熹《少师观文殿大学士致仕魏国公赠太师谥正献陈公行状》。
他在孝宗朝前期履历如下:
绍兴三十二年(1162)七月,迁中书舍人,寻充江淮宣抚判官,兼权建康府事(《景定建康志》作“兼行宫留守司公事”)。
隆兴元年(1163)正月,张浚进枢密使、都督江淮东西路军马,开府建康,陈俊卿除礼部侍郎、参赞军事。五月,宋军北伐大败(符离之战)。六月,张浚降授江淮东西路宣抚使。七月,张浚、陈俊卿降二秩,原都督府全体官属改充江淮东西路宣抚使司官属。八月,张浚复为都督,宣抚使司复称江淮都督府。十二月,张浚拜尚书右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枢密使,仍都督江淮东西路军马。
二年(1164)四月,罢江淮都督府,张浚亦罢相,同年八月去世。五月,除宝文阁待制,知泉州,后从其请,提举江州太平兴国宫。
乾道元年(1165)正月,召入对,除吏部侍郎,寻兼侍读,同修国史。后因与钱端礼不和,求去,除宝文阁学士,知漳州,是年秋改知建宁府。俊卿在郡期年。
二年(1166),召入对,授吏部尚书(《续资治通鉴》系此于是年十月)。十二月,同知枢密院事,兼权参知政事。
三年(1167)七月,庄文太子赵愭薨。十一月,俊卿参知政事。
四年(1168)十月,拜尚书右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枢密、制国用使。
从陈俊卿的履历可知,他正式拜相在乾道四年十月,而赵愭薨于三年七月,所以,陈俊卿在赵愭生前不是真正的“宰相”。
绍兴三十二年七月,到乾道三年七月这五年间,陈俊卿有过半时间在张浚幕府和地方官上度过,从乾道二年末,才开始相对稳定地在临安为官。
因此,在乾道二年末之前,陈俊卿当时的咖位,在国忌日行香活动中,恐怕不足以率领百官。
按叶绍翁笔记,陈俊卿在国忌日率百官赴“原庙”行香。此处的“原庙”(区别于太庙)指景灵宫,宋代的国忌,京城百官行香往往在景灵宫举行。而南宋景灵宫大部分时间在临安城西北部。
临安地区的贡院不止一处,有礼部贡院、两浙转运司贡院、临安府贡院。
两浙转运司贡院在北关门(余杭门,位于临安城北)外,临安府贡院在钱塘门(位于临安城西)外,都在临安城外。举办临安地区的发解试,是这两座贡院的重要职能。
礼部贡院则在临安城西北部,靠近太学,是举办省试的场所,临安贡院往往指的是礼部贡院。
从地图上看,礼部贡院和景灵宫确实相去不远,故云“贡院路,原庙所出也”。
再看补试。
宋代科举有多种补试,我认为这里的补试指的是太学补试。
太学招人有限,走掉一部分学生后才能招一批新的,填补缺额,所以太学招生考试称“补试”。
据林岩论文《南宋太学“补试”法之考述》,高、孝两朝补试主要形式为“混补”,即太学向地方官学招考录取学生。
《宋会要辑稿》职官二八曰:
(绍兴)二十七年七月十一日,诏:‘今后太学、武学,每岁春季补试一次,于三月内锁院,遇省试年份,即用四月,立为永制。’
绍兴二十七年(1157)七月规定,补试每年春季举行一次。同卷又载隆兴元年(1163)三月新规:
孝宗隆兴元年三月二十三日,诏特许开补一次,其取到人,候有阙拨填。先是,都省勘会:“近因臣僚上言,太学每岁补试,无益事实,虚令远近之士岁岁奔走道途。欲自今举以后,应省试年分,于二三月间许开补一次。已降指挥依奏。今岁未合补试,缘赴省试下第之人,已皆留此待试。诏令礼部取见有无阙额,申尚书省,特与开补一次。据国子监申,自今即无阙额。乞将学免假在假一百余人作阙开补。”故有是命。
隆兴元年原不准备正常举行补试的,但孝宗特许举行,并同意这次补试后,每次省试后举行补试。
南宋大部分时间按此操作基本如此:每三年一次的省试后,当年春季(多为三月),太学紧接着举行补试。
太学靠近礼部贡院,补试在礼部贡院举行也在情理之中。
乾道二年是省试之年,按照隆兴元年省试、补试同年之规,要举行补试,这应是赵愭生前最后一场补试。
由陈俊卿的履历可知,乾道二年末,陈俊卿始回临安为官,是赶不上太学补试的。
既然陈俊卿不可能在那个时间出现在那个地点,那叶绍翁的“庄文致疾”一事是否向壁虚构吗?
也不见得,即便陈俊卿的出场是虚构的,但并不能说赵愭就没有路过补试的贡院。
有两则相关史料可以证明:
一则是隆兴元年、侍御史王十朋弹劾尚书右仆射史浩的劄(zhā)子。
按楼钥(yuè)《太师保宁军节度使致仕魏国公谥文惠追封会稽郡王史公神道碑》,史浩在孝宗朝履历如下:
(绍兴)三十二年五月,立皇太子,擢起居郎,兼左庶子。六月,孝宗受内禅,遷中書舍人,兼侍讀;十日,爲翰林學士,知制誥;八月,參知政事。明年正月,拜尚書右僕射,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兼樞密使。未幾罷政,再典巨藩。淳熙四年春,召爲侍讀。五年三月,復拜右丞相,十一月罷,仍侍經筵。八年,告歸得請,一再召見,恩賚罙渥,每以“老先生”呼之。
隆兴元年正月,史浩拜相,同年五月即罢。当时朝廷的头等大事是北伐,上文提到的张浚开府正是为此。史浩不主张贸然北伐,坚定主战的王十朋发动了对史浩的弹劾。
《宋史》卷三百八十七《王十朋传》曰:
论史浩八罪曰怀奸、误国、植党、盗权、忌言、蔽贤、欺君、讪上,上为出浩知绍兴府。十朋再疏,谓:‘陛下虽能如舜之去邪,未能如舜之正名,定罪绍兴,密迩行都,浩尝为属吏,奸赃彰闻,亦何颜复见其吏民。’遂改与祠。
清雍正刻本《宋王忠文公文集》卷三收《论史浩劄子》,详列八罪,“讪(shàn)上”一项如下:
陛下即位之初,以太学生经太上皇教养之久,并与免解,浩乃为己恩,务在笼络。已而闻诸生议己,遂深疾之,复加沮抑。尝于稠人中言太学有风波,臣对以子产不毁乡校。浩曰:“某固无他,但上怒之尔。”浩近赴景灵宫行香,道由贡院,会太学补试,士子填壅,邓王回车避之,闻者钦叹。浩乃作威以逞,为士子所嘲,既而语人曰:“上怒补试喧哗,欲令不考,某以误其远来救之。”浩善则称己,过则称君,皆此类也。此讪上之大罪,八也。
史浩“近赴景灵宫行香”,经过贡院,恰逢太学补试,考生众多,邓王赵愭回避。王十朋说史浩妄称孝宗嫌补试秩序差,要取消补试,以此向学生邀恩,涉嫌讪上。
王十朋用了一个“近”字,说明此事发生不久。又称赵愭为邓王而非皇太子——绍兴三十二年九月,赵愭封邓王;乾道元年八月升储,十月行册礼——隆兴年间,赵愭尚为邓王。
再据神道碑,史浩罢相后,本要“观文殿大学士知绍兴府”,因史浩力辞,“提举临安府洞霄宫以归”,与《王十朋传》所谓“遂改与祠”一致。
神道碑又云:
公卜居东湖之麓,徜徉山水胜绝之地,以奉亲欢。岁时贺表外,不以一字至行在所。后除四川制置使,知成都府,以亲老辞。月馀,改知绍兴府、两浙东路安抚使。
《宋史》卷三十四《孝宗纪二》曰:
(乾道四年二月)己亥,以蒋芾为尚书右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枢密使,兼制国用使,观文殿大学士史浩为四川制置使,浩辞不行。
《嘉泰会稽志》卷二曰:
史浩,乾道四年四月以观文殿大学士、左通议大夫知。六年四月,除检校少傅、保宁军节度使,再任;六月,提举临安府洞霄宫。
总之,隆兴元年史浩拜相又罢相,之后回乡闲居,不入临安,乾道四年四月知绍兴府,此时赵愭已逝。
可见,王十朋劄子中提到的邓王赵愭国忌行香,路遇贡院补试绕道的事,是发生于隆兴元年上半年。
另一则史料是王衜(dào,1107—1167)的墓志。
叶适《水心先生文集》卷十八收《校书郎王公夷仲墓志铭》,涉及国忌日行香的内容如下:
夷仲,衜,臨海縣人。···四方士補試於貢院,晨門未啓,值忌日行香,至親王不得前,取別巷過,宰相、街司競棘叢中,或傳坐此罷太學矣。夷仲輪對,從容為上言。上曰:“聞無賴者亦來耶。”夷仲曰:“誠然,萬人之聚,固無不有,然異日為陛下棟梁者皆是也。”上意解,浮語浸息。故夷仲雖不及預大議,而果決敢辨,遇事堅正,能遏横流。
王衜,字夷仲,绍兴二十七年(1157)进士第四名。起初任婺(wù)州推官,绍兴三十二年“孝宗立”之际犹在婺州。任期满后,王衜待太学博士之阙,后任秘书省正字。
《南宋馆阁录》卷八之“正字”载:“乾道以后三十一人”,谓王衜“元年正月除,二年六月为校书郎”。
同卷之“日历所编类圣政检讨官”载:“乾道以后二人”,谓王衜“元年三月以正字兼”。墓志称王衜在秘书省时“为省试点检”。
《宋会要辑稿》选举一九载:乾道二年正月九日点检试卷诸官,有秘书省正字梁介、王衜、施师点。
《馆阁录》卷八之“校书郎”载:“乾道以后二十人”,谓王衜“字夷仲,天台人,王十朋榜进士及第,治诗赋,二年六月除,十二月主管崇道观”。
同卷之“国史院编修官”载:“乾道以后二十三人”,谓王衜“二年六月以校书郎兼”。
《馆阁录》的记载印证了墓志的记载。
综上,王衜举绍兴二十七年进士,起初任婺州推官,期满候太学博士阙;乾道元年正月除秘书省正字,兼日历所编类圣政检讨官(墓志简称曰“圣政检讨官”);二年省试点检试卷,六月迁教书郎,兼国史院编修官,十二月奉祠;三年六月卒,为官不满十年。
王衜墓志所记诸事按时间先后顺序排列,将国忌行香一事置于乾道二年省试后,同年末,王衜即因病自请奉祠,可知行香之事发生于乾道二年。
此时赵愭已是皇太子,但王墓志中提到绕路的是亲王,可知,赵愭并没有参与乾道二年的国忌行香。
在王衜墓志中,还解释了国忌行香队列为何至贡院便难以行进:时值早晨,贡院还没开门,应试众人都在外等候,因此导致道路堵塞。
从王十朋弹劾史浩劄子与王衜墓志来看,隆兴元年和乾道二年,都有国忌行香撞上太学补试的巧合。贡院外人群聚集,行香队列难以行进。王十朋劄子提到赵愭避开人群,王衜墓志也称亲王“取别巷过”。
通过以上考据可知,隆兴元年,还是邓王的赵愭,在国忌日去景灵宫行香,路遇贡院补试,道路堵塞,赵愭主动绕路避开,还引起闻者的称赞。
但在乾道二年的国忌行香,时为太子的赵愭并没有参与,而是某亲王,因为贡院没开门,学生堵在路上,不得不绕路前往景灵宫。
从而可知,叶绍翁在“庄文致疾”中,写赵愭在行香后往回走,遇到贡院外的人,因驱赶学生引起学生围堵,致使受惊致病,乃至薨亡,多半内容都是虚构的。
只有一点是真的,就是赵愭身为邓王时、真的在隆兴元年去景灵宫行过香,但还被老叶移花接木改到乾道二年,还把不该出现在那个时间那个地点的陈俊卿拉出来亮相。
综上,赵愭之死不是老叶说的因为受惊致疾的原因,所谓“庄文致疾”一则,就是叶绍翁通过贡院补试、道路堵塞事件,经过移花接木式的拼凑加工而成的。
除了赵愭真去行过香外,其他没有一句是真的,堪称是污蔑赵愭的黑料了。总不能赵愭在隆兴元年(1163)去行香受惊,到乾道三年(1167)才一命呜呼吧?这反射弧也太长了。
总之,因为叶绍翁的“庄文致疾”篇,误导不少人对赵愭产生误解,还以为赵愭的身体有多么弱不禁风,被补试学生一吓唬就受惊而死,人家赵愭明明提前绕道了,居然也能被黑,年轻早死的人果然没话语权,也是令人无奈啊!
就是这样。
本文作者:侯马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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