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写墙角的散文诗(散文草)
高处的窗
文 | 草 白
小时候,住在祖母的木房子里,板窗一关,俨然一个深幽的洞穴。屋外阳光煌煌、人声喧嚷,里面暗无天日。当一间屋子没了光,一切言行举止也便失去参照和意义。
那是小伙伴的家,我只去过一次,雨天的阁楼上,有光从天而降,像戏剧舞台上的追光。抬头所见——屋顶之上镶着一块方形玻璃,雨水在高处的玻璃上流着,它们不会流进屋子里,光却能畅通无阻地进来,将各个角落注满。
天窗是高处的眼睛,最早预告晨曦的到来,也将月光和星光带给阁楼上的人。如果是夏日午后一两点钟,光垂直落下,像雨帘,让屋里的一切流动起来。有了光,阁楼上的灰尘便能在高高低低的光线中起舞;有了光,一间屋子便不再是屋子,而成为梦境中的飞行器。
自那以后,关于未来房子的梦想中便有了“天窗”的身影。我不仅要在墙上开满大小不一的窗,还要有一条通往星空的秘道,我要“鸟向檐上飞,云从窗里出”,我要“推窗问天色”“天窗送雪声”。后来,读到顾城的诗句——“我想在大地上画满窗子,让所有习惯黑暗的眼睛习惯光明”,不禁汗颜。我不应该只想着自己的房子,人世间但凡可称之为屋宅的东西,都应该被安上足够多的窗户,越多越好。
汉语词典里,至少有三个字与窗户相关:牖、窗、向。牖,古时指开在墙壁上的通风口,就是今时的“窗户”;窗,古时指“天窗”;向的本意是朝北的窗。还有一个“囱”字,本指天窗,转指屋顶上的烟囱。
在古人那里,窗牖不仅是窗牖,还是取景框和观景台;它是西窗剪烛、凭窗远眺,是“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古人透过窗户看世界,在隔与不隔之间实现闪转腾挪。至于窗户式样更是纷繁复杂、美感自生,什么纵横格、欹斜体、屈曲体,古人既透过窗棂看外面的风物景致,也将尘世美景引入室内,由此内外相生,互通款曲。
江南古典园林中的窗户多为漏窗,设计者认为隔者深、浅者畅,常以漏窗来实现景观层次的变化。拙政园的漏窗长廊、沧浪亭的春夏秋冬漏窗以及留园廊壁上的漏窗,都是视觉的盛宴。漏窗之美不在外形,而在阳光透过漏窗的网格在地面或白墙上所绘下的斑驳光影。那是光影写下的诗,也是窗户的歌谣。
如今,古典的世界已然远去,园林成了封闭的景观,漏窗上塞满枯枝败叶,隔帘风月与墙外风烟早已换了旧时容颜。阁楼上的天窗让我看到高处的光,它与墙壁上、靠近地面处发出的光截然不同。
美国画家爱德华•霍珀——窗户和光是其绘画的主角,人物倒在其次——曾说过这样的话,“当我还是孩子时,便觉得照射在房屋上部的光与照射在低处的光是不同的。当看到上部的光时,我感到无比愉悦”。这也是我当年看到天窗时的感觉。玻璃不过是媒介,重要的是光,让光进到人类生活的空间里,以矩形、菱形及不规则形出现在屋宅的墙壁上,并随之移动、变幻,好似观看自然界里的风移影动。钱锺书说过,门的存在是让人出去,而有了窗,人们可以不必出去。想起少年时从祖母的宅屋搬到新居的夜里,屋舍白墙上屡屡出现移动的光影,那是玻璃窗外马路上的汽车头灯带来的,可我总觉得有魔术师在黑夜里操纵这一切。
彩色玻璃长窗分明属于教堂。法国东南部有个叫尼斯的小镇,那里有一座马蒂斯参与设计的教堂,画家在祭坛后面设置了一组名为“生命之树”的彩色玻璃长窗,由群青蓝、祖母绿和云雀黄等颜色组成,神秘而梦幻。当信徒们虔诚地凝望这些位于高处的窗户,好似看到上帝之脸在玻璃的辉光中隐隐闪耀。
日本的乡间多为木造房子,房屋内部用滑动纸门为分割,随时可拆卸和重新布置。窗户为木格纸糊窗,通常很小。日本人在审美上向来反感清晰、闪光,一览无余。深幽的居室,微微透光的纸窗、纸拉门,摇曳的烛光或昏暗的灯,深沉的锡器餐具,以及碗钵内赤褐的汤汁,这一切无不笼罩在荫翳、幽微的气氛之中。似乎只有置身暗淡的光线中,才能照见事物的来路和去处。
写到此处,我想起一个人——唐朝的鉴真和尚,六次东渡,历尽艰辛,终以目盲之身抵达日本国的土地。当年,失明的和尚站在天皇赐予的亲王旧宅前,感到眼前似有珠光宝气环绕,认为此地可立伽蓝,这就是著名的唐招提寺。这个肉体受限之人,并未与身处的世界隔绝,他将故国风物从脑海里一一搬至异国的山川草木间,好似失明赋予他无所不包的感知力。
窗户的作用大概也是如此,它是瞭望塔,也是连通器。通过它,窗前远眺的人可神游至屋子之外的时空天地。
我喜欢无任何装饰的玻璃窗,清澈、透明,就像湖水。一度,我希望我的窗户变得很大很大,有整面墙那么大,这样一拉开窗帘便能目睹整个世界的面貌。当暮色降临,我的房子便成了熠熠发光的水晶球、璀璨夺目的珠宝盒,可望而不可即的发光体。而“天窗”是梦想,现代人的公寓房怎么可能开天窗呢?那可是别人家的领地啊。
我只住过带天窗的民宿房间,270度星空天窗,星光落在枕头上,一半野外一半室内,人像一粒芥子,从城市飘到山野,很快又落回茫茫人海之中。还有一种全然透明的星空房泡泡屋,看似与周遭环境融为一体,却给人隐私随时可能被侵犯之感。其实,让一整个屋子都长满窗户,与一个人身上都是眼睛,同样恐怖。
玻璃出现之前,人们在窗户上附着以木条、布匹、丝绸,后来,普及的纸张大肆出现,不是普通的纸,而是桃花纸涂以水油——也是制作油纸伞的材料,从此有了纸糊窗户。直到雍正年间,玻璃才由西方传入中国。它让人想起很难融化的冰。一开始,玻璃价昂。据说,安两扇玻璃窗的钱几乎与一间房屋售价等同,即使有钱人,也只安在窗户中心一两个窗格上,其余仍以油纸糊之。
玻璃实现了内外空间的互通有无,尽管它会因外力撞击而破碎,但绝不会无缘无故地解体,被针扎破或被手指捅漏——就像油纸。而且,它全然透明,好像上面什么也没装。
关于玻璃的谜面还有很多,都很容易猜到,实在因为它很神奇,简直是材料界的奇迹。或许可以说,玻璃通过对冰的模仿超越了冰,就像锯子模仿了草叶边缘排列整齐的小齿。
有时候,玻璃是幻觉,它实现了空间的通透与视野的延伸,一些非连续性的时空就此被统合在一起。玻璃是对距离的暗示,同时也是消弭。我们的世界正被大大小小的玻璃分割开。玻璃取代钢筋水泥墙,墙的本质并未改变,却因此诞生了光线。美妙的玻璃,美妙的光,就像缔造了一个新世界。
并非越通透、敞亮,越能制造光感。日本建筑师安藤忠雄的代表作——光之教堂,灰色水泥墙体上所留的不过是两道狭窄的十字形切口,光线由此涌入,由此营造出令人震撼的光影效果,即光之十字架;宛如黑夜的墙面上,自然世界里的光影泉水般涌入,清冽、洁净。在此,光被赋予神圣和不可侵犯性,就像创世之光,也是马蒂斯的尼斯教堂里彩色玻璃窗所透出的光芒。
台湾牧师摄影家冯君蓝有黑白作品——“微尘圣像”系列,以普通教友为模特拍摄《圣经》人物形象。镜头中的人站在一面固定的墙体前,手持枯枝、菊花、无花果枝、骷髅,这些人的脸上显现出一种共同的觉悟的表情,俨然神性光芒的照亮。这些人物并不以日常本性出场,而是与信仰者融合在一起,努力扮演出某种角色或表现出深入的特质。这不是一场瞬间的光影捕捉,而是漫长的显影过程。摄影家、导演陈传兴认为,冯君蓝借着摄影礼赞不在场的光。那也是信仰之光,经岁月淘洗,一个人哪怕是凡尘微物,也能反射出自身之外的光芒。
由神圣之光、由安藤忠雄,往前溯源,便是建筑大师勒•柯布西耶。朗香教堂位于法国东部,一处以光为媒介雕琢出的信仰空间,细腻、幽微、神秘,出自柯布西耶之手。因为大师卓绝的控光技法,墙面、地面以及天花板无处不接受光的多重反射,光的推移荡漾,宛如风摇树动、光影婆娑,教堂内部因此成为幽深、迷幻的星光世界。穹顶之上有一方一圆作为光源的天窗,随时间推移而变化;弯曲、倾斜的墙体与翻卷的屋顶之间所留的带状间隙,使得光线宛如流水可以自由进入;白色墙面上分布着大小不一的矩形窗洞,洞内所嵌的彩色玻璃让光线变得斑斓;楔形窗户的设计使得散乱的光被整理成束。所有这些让朗香教堂成为一座恬静、肃穆、熠熠生辉的发光体。
勒•柯布西耶崇尚光、大理石与单色,底层架空与屋顶花园也是他的设计主张;他认为房子要远离地面,花园从房子下面通过,生长于屋顶之上。至于水平长窗,对于见惯了垂直开窗和落地窗的现代人,无疑是观看方式的转变与更新。从柯布西耶的窗户望出去,景物不再以全部面目呈现,它截取局部,隐藏更多,却增加了延展性与流动感。建筑师鼓励观看者以运动的方式在建筑内部漫游,而非驻足观看与静态打量,是谓“建筑的散步途径”。
关于“水平长窗”,勒•柯布西耶认为,为了赋予风景更多力量,必须限制它露出的尺度,必须遮挡住多余的视线。著名的萨伏伊别墅便是这些主张的实践。冥冥中,它与中国园林的造园之法颇为契合,比如“移步换景”,比如“藏与露”,比如“引导与暗示”。
现代建筑关心普通人的住宅,任宫殿倒塌、古迹湮灭。毕竟,人生活在屋宅之中,并由窗户出发看世界。世界的面貌与一扇窗户息息相关。现代人常常以坐在窗前看一会儿花、喝一杯茶、听一会儿音乐,来开始和结束一天的时光。窗前成了最佳选择,无论观景、待客,还是工作。它也是凝思和远眺的场所,一个精神性的空间;既在此刻,又在彼处,终究它就在这个家中。
家是我们的壳,就像蜗牛、田螺、牡蛎都拥有它们各自的躯壳。我们在家中阅读、写作、冥想,在一扇扇窗户之间徘徊。一个屋子的模样就是窗口风景的模样。我们常常忽视屋内摆设,但无法忘记站在窗前看到的一切。
美国作家马克•吐温的八边形书房,其中七面有窗。安东尼•契诃夫的白色别墅里,其窗子形状各不相同。叶芝曾住在始建于15世纪的城堡里,并在城堡底层开设了巨大窗户,他的妻子还从窗子里探出鱼竿去钓鱼。约翰•斯坦贝克建了一间六角形小屋,只为了在写作时可以远眺海湾。那个叫亨利•贝斯的人,在美国东北部科德角海滩的水手舱里住了一整年,窗外是海水和礁石的撞击声。
这些房子中的窗户不仅用于采光和通风,还是一个建筑中的灵魂部分,当然最重要的是居住其中的人。他们与窗户与那片栖身之地有着莫名的关联。诗人兼建筑设计师叶辉,曾写过一篇题为《地气》的文字,他认为人与其居住的地方,可能存在着某种亲缘关系。他甚至觉得土地就是一种类似生物的东西,只是我们没有认识到而已。于是,有人把房子安在海边,有人以森林为家,也有人的房子很小很小,小到只有一扇窗户,以及窗前的一桌一椅。
窗户是房子的呼吸吐纳,一个好的空间不能没有窗户,就像一首诗不能没有停顿和留白。房子的空间宛如诗歌的布局,它有层次、节奏,有衔接、过渡,还要有美妙的排列组合,秩序井然。除镜子之外,窗户大概是唯一能影响空间的事物。但与镜子不同的是,窗户不是将空间折叠,而是使其不断敞开。它邀请光影进来,以此实现对空间的雕刻和重塑。窗户不仅是观看场所,同时也建构起新的观看秩序,比如高楼酒店里,那面与窗户功能等同的玻璃幕墙,便成了俯瞰这座城市的最佳窗口。
在所有与窗户有关的摄影作品中,作家胡安•鲁尔福的“窗户”给我最大的震撼。他的“窗户”与他的文字一样,具有荒凉、粗粝、原始的美感,就像那面斑驳、老化的白垩墙。其中一张照片里,窗前无人,墙面上仅悬挂着一个以树枝扎成的十字架;另一张,洞穴般深幽的窗口趴着三个人——老妪、妇女和小孩,他们在白亮的光线中流露出微茫的表情,其中老妪的半边脸处于阴影笼罩之下。这些毫无遮挡的窗户以及窗前站立的人,丝毫不给人与“窗户”有关的展望。人们无法通过窗户去获得任何东西。它是洞穴,是深渊,也是一个无法被安慰的创口。并且,它随时可能被取消,被木条牢牢地封死。
胡安•鲁尔福镜头下的窗子很像祖母家垒砌着木柴的窗台,一样的昏暗与破败。它们很小,一年到头总被什么东西遮挡着,不让阳光和树进来。小时候的梦境里,那棵柿子树顶开垒砌的木柴,由窗外进入室内,在墙壁上盘旋,宛如绿色的蛇。
这些年,旧房子被一点点推倒,古老的窗户化身为破碎的木头。某一年,我去了西部小城玉门,一座资源枯竭、已成废墟的荒城,人去楼空,野草自水泥街道的缝隙里钻出来,没有玻璃的窗户里露出大片剥落的墙体。到了黄昏,建筑物破损的窗户在晚风中发出凄凉的声响,就像在哀悼。整个城市都弥漫着这种声响。不知道为什么,一扇窗户的没落比一幢建筑物的倒塌,更让我感到痛惜。似乎某种与希望有关的东西飞走了,再也没有了。
这个时代,我们坐在飞机舷窗内,坐在奔驰的列车上,坐在空中缆车里,观看窗外的风景。我们的世界马不停蹄、高速运转,不会因任何理由而停下。人比任何时候都渴望拥有一间属于自己的屋子,那是一个可让人获得新生的地方。不必豪奢,无须占有太多空间,但它的窗户最好面朝自然中的事物,面朝河流、滩涂、大海、随四季变化的森林,以及任何一条林间小路。退而求其次,哪怕只是一条流动的大街,人群熙来攘往,我也能够接受。
自买下那间位于郊区荒僻处的白色房子,我的脑海里便装满各种窗户设计图,我将它画在纸片上,还为之上色。那种疯狂地想要给房子安上不同窗户的念头,实是源于不满、愤怒和期盼。很多时候,我们发现连安装窗户的洞口都是固定的,玻璃形状早就规划好,所有光线都以同样角度、从同一地方涌入。
我想起勒•柯布西耶的水平长窗、安藤忠雄的十字形窗户、贝聿铭的老虎天窗……光线以一种神奇的方式降临屋宅,就像平凡的句子凝结成诗歌,就像音符所奏响的乐章。到了夜里,当自然光消失,灯光出现了,枝形吊灯、欧式烛台、长明的壁灯等次第现身。屋宅不仅是光线的容器,还成了各种光影反应的载体。
从垂直落地窗与从水平长窗里看出的风景是不一样的。想必,进入房屋内部的光线也迥然不同。它们漫天漫地地存在,又如此不可捉摸。无所不能的百度百科这样解释它:光线是一种几何的抽象,真实世界中不可能得到一条光线。但它却是最接近世界本质的存在,如此梦幻、抽象,生机勃勃。
不仅每座房子里都应该充满光,还要有那种让人怦然心动的光,既照耀万物,也照见自身。赫拉克利特曾说,光是燃烧的过程,而非燃烧的东西。它不受时间约束,是永恒不变的存在,就像朗香教堂里的光。
那间白色房子买下已经两年多,对窗户的漫想一度填补了我的生活。在此过程中,我翻阅了大量叠屋造园的书——《园冶读本》《考工记》《长物志》《营造法式》,还被一种近乎失传的蠡壳窗所吸引,将贝类外壳打磨变薄,镶嵌于木框之上,比透彻的玻璃之光,更柔和、温润和氤氲,几乎有眠云梦月、云山雾障之效。而亚平宁半岛的窗户,色彩斑斓,像极了地中海的阳光;薄如蝉翼的日式格子窗,人称“雪见障子”,给人雪后初霁感。
无疑,这些窗户都太奢华,太遥远,取之不易。我只想要一扇普普通通的窗,由一面最普通的玻璃做成,甚至可以没有窗框、石膏线,剔除一切多余的装饰。如果可能,我还想拥有一小面彩色玻璃,焕发出华丽光亮的红宝石色、典雅沉静的祖母绿色、矢车菊那样的蓝紫色以及向日葵般的明黄色。我会将它镶嵌在某个透光的角落,一个高处、隐秘的空间,等待光线穿过。我想象那样的时刻,辉煌、璀璨,如梦似幻,那是所有光线的前世今生。
草 白,现居浙江嘉兴。曾获第25届联合文学小说新人奖短篇小说首奖、《上海文学》奖等奖项。出版散文集《童年不会消失》、《少女与永生》,短篇小说集《照见》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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