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兰和她的小娇夫(木兰的夫君是传说中的)
正在热映的迪士尼电影《花木兰》中,为女主角刻画了一段军中情缘,用以调剂硬核的征战情节。说来有趣,虽然木兰这个IP(知识产权作品)的文学蓝本——北魏乐府民歌《木兰辞》中无一语提及爱情元素,但在给木兰“拉郎”这件事上,中国古代文艺创作者们的热情并不亚于迪士尼的商业编剧。
《花木兰》剧照
变了味儿的良缘
以影响力观之,历代“木兰戏”里成就最高者,莫过于明人徐渭创作的杂剧《雌木兰替父从军》。徐渭是“明朝三大才子”之一,身前身后皆被慕为追求个性解放的先锋,也是史上头一个把木兰的形象搬上戏剧舞台的人。正是在他笔下,木兰被冠以花姓,同时,破天荒地拥有了爱情。
徐渭给木兰安排的夫君,还真就是传说中的“隔壁小王”。他是木兰同乡的一位王姓青年,出身不错,是“王司训的儿子”,前途也很可观,“又中上贤良、文学那两等科名”,当了朝廷的校书郎。这位青年才俊看中木兰的理由也颇具时代特色:“见木兰替爷行孝,定要定下他为妻。”
作为后人,我们剥离不出小王郎君眼中这“行孝”二字究竟投射到了女儿家纯善美好的本性上,还是落到了忠孝节义四角俱全的窠臼里。一个值得玩味的细节是,因为这段姻缘的存在,木兰出征十二年回乡后,和家人说的第一句正经话,就是表明自己依然身体清白:“奶奶,我紧牢拴!几年夜雨梨花馆,交还你依旧春风豆蔻函。怎肯辱爷娘面!”
女将配儒士,本是一段粉墨佳话,但披上了明代礼教的外衣,木兰的一举一动都拧巴起来。出征前,她会忧虑小脚放大了影响日后嫁人。拜堂时,她把自己低到了尘埃里,对军旅生涯不以为荣,反以为惭:“久知你文学朝中贵,自愧我干戈阵里还,配不过东床眷。”在贵婿面前如此气若游丝,哪里还有一点《木兰辞》里“不用尚书郎”的风骨。
素有狷狂之名的徐渭,却塑造出了一个三贞九烈的木兰,这着实令人深思。无独有偶,晚明“情潮”的代表人物冯梦龙,为后世奉献了一批大胆追求爱情的民间女性形象,但在《喻世明言》里,当他提到木兰这位古代女英雄,也要特地点出“役满而归,依旧是个童身”,并真诚地赞道:“全孝全忠又全节,男儿几个不亏移?”一股子老道学味儿。
诚然,每个人都不可能脱离他的时代。在明代江南士族教育下长大的徐渭和冯梦龙,固然是同龄人中的叛逆者,也未必能想象出一千多年前的北朝女儿木兰究竟渴望怎样的生活与爱情。在他们看来,木兰在为父尽孝、为国尽忠之后,全贞全节地嫁给朝廷精英,这的确是时代意识下最完美的婚姻了。
从准贵妃到女驸马
还有一部大名鼎鼎的古典小说,为木兰刻画出了另一种情感上的“完美”,这就是清代褚人获的《隋唐演义》。
褚氏是个脑洞很大的作家,喜欢搞穿越,比如让李世民动不动就念出后人李白的诗。在他笔下,木兰这个公元五世纪的鲜卑女子,也摇身一变成了隋末乱世里的突厥姑娘,因为代父从军,与群雄相识,并和窦建德之女窦线娘义结金兰。
作为通俗文学,《隋唐演义》免不了要为每个女性角色“寻个归宿”,就连登场只有五个回目的木兰也不例外。前面说徐渭让木兰自惭形秽地嫁了文官,这最多是迂腐,到了褚人获这里,就只剩下狗血了,竟在木兰和可汗之间牵起红线:“不意曷娑那可汗闻知,感木兰前日解围之功,又爱木兰的姿色,差人要选入宫中去。”
在最高统治者的歪心思面前,木兰的反应倒是颇有脂粉英雄的风采,“毫无惧色,梳妆已毕”,不是登上嫁车,而是去父亲坟前大哭了一场,自刎而死。这样的反抗不可谓不亮烈,却让读者很难从内心生出尊敬的感觉。
因为,在以帝王将相为主角的《隋唐演义》中,木兰俨然是个扁平的工具人。其出场意义,就是为了给窦线娘和罗成拉扯姻缘,就连自杀前给亲妹妹的最后交代,也是要她帮窦线娘送信给情郎。于是,木兰之妹秉承姐姐的遗志,继续撮合窦罗二人,稀里糊涂地把自己也撮合到了罗成身边。
故事的最后,经由唐王朝的赐婚,木兰之妹和窦线娘一起嫁给了罗成,上演了封建时代的经典大团圆结局。书中把木兰姐妹二人写得如同孪生,妹妹获得了美满爱情,自然也就成了对姐姐守贞而死的弥补。
其实,让可汗强娶木兰这种恶趣味,早在元代就有苗头。元人侯有造为商丘的木兰祠题碑,撰《孝烈将军祠像辨证记》,发明了“欲纳宫中……以死誓拒之,势力加迫,遂自尽”的情节。明人朱国祯又以“帝方恣酒色,奇之”等细节来添油加醋,这一昏君逼死烈女的设定,倒有几分《封神演义》中纣王垂涎黄飞虎之妻的意思了。
女子玉碎以全节,这是明清小说中的常见套路。但要论套路,谁也比不过晚清张绍贤的《北魏奇史闺孝烈传》。这一版本的木兰情事无愧“奇史”之称,将前人创作中的隔壁王郎、义结金兰、二女共嫁等素材熔于一炉,还加入了“女驸马”的风骚设定:木兰自幼与同乡王郎定亲,从军后以男儿身份娶敌国公主,后向公主言明真相,二人结为姐妹,共破敌军,最后携手嫁给了高中状元的王郎。
如此密集的包袱,如此多情的木兰,也只可能出现在承平日久而崇尚缛丽审美的晚清了。由是观之,木兰被赋予的每一次爱情,莫不是当世文化心理的折射。
北朝姑娘如何恋爱
若把目光投向茫茫故纸中,翻开与《木兰辞》同时期的北朝乐府诗篇,我们自然能够探知到,在中国历史上这一极端忧患动荡的时期,活生生的女子们所处的、真实的感情世界。
梁启超在《中国韵文里头所表现的情感》中,以“没遮拦”一词形容北朝的情诗,与讲究温柔敦厚的中国传统诗教恰恰相反。因为,这些来自苍茫北方大地的马背儿女“生活是异常简单,思想是异常简单,心直口直,有一句说一句……你说他好也罢,说他坏也罢,总是把真面孔搬出来”。
心直口直,不留余味,以诗艺观之,这原是一弊。但北朝女子在爱情面前毫不扭捏毫不隐瞒的姿态,自带一种令人动容的力量感:
腹中愁不乐,愿作郎马鞭。出入擐郎臂,蹀座郎膝边。(《折杨柳歌辞》)
侧侧力力,念君无极。枕郎左臂,随郎转侧。(《地驱乐歌辞》)
这样真挚地表露对心上人的浓情蜜意,将亲密感诉诸肢体语言,即使放在今天,也称得上大胆。从“愿作郎马鞭”一句,亦可看出北方人民放牧与骑射的习俗被自然融入了爱情描写中,这实在是只有北朝姑娘才能说出的浪漫表白。
但生活不只有浪漫。两百年北朝史,分裂与战乱才是时代的底色。《木兰辞》就是以北魏与柔然之战为背景,但并非人人都能像木兰一样“壮士十年归”。连年的战争造成北方青年男性大量死难,而法律又规定有妻者赋税成倍于无妻者, 种种社会问题之下,北朝姑娘想嫁个如意郎君并不容易。
木兰唧唧复唧唧是为了家人,可更多普通女子是为自己的终身大事:
小时怜母大怜婿,何不早嫁论家计。(《捉搦歌辞》)
驱羊入谷,自羊在前。老女不嫁,蹋地唤天。(《地驱乐歌辞》)
问女何所思,问女何所忆。阿婆许嫁女,今年无消息。(《折杨柳枝歌》)
女子思嫁,固然是诗歌中永恒的吟咏主题,却没有哪朝哪代的文学能如此直呼而出她们渴望爱情的焦急和年老难嫁的痛苦。这样伉爽真率的“恨嫁”,也是北朝姑娘独一份的歌哭任情。
但如果认为北朝女性在爱情与婚姻面前只能扮演被动角色,那就大错特错了。正因难得有情郎,她们格外重视爱情的真纯笃挚,不肯让自己沦为弃妇的角色。一旦发现对方变心,上一秒还与情人卿卿我我的北朝姑娘,毫不留恋地做出了分手的决定:“摩捋郎须, 看郎颜色。郎不念女, 不可与力。”
这种率直的心性,也体现了日常的约会生活中。与《木兰辞》同时期的南朝乐府民歌《西洲曲》中,刻画了一位江南少女“忆郎郎不至”之际的百转柔肠。北朝姑娘却完全是另种反应,面对久等不来的情人,她们宁可气愤地撂下一句“月明光光星欲堕,欲来不来早语我”。
读其语句,如闻其声。这份鲜活感,一半源于“野蛮女友”的可爱脾气,一半来自难能可贵的平等意识。最能体现北朝姑娘恋爱精神的作品,莫过于这首《幽州马客吟歌辞》:“南山自言好,只与北山齐。女儿自言好,故入郎君怀。”
在勇敢的表白下,我们看到的是一个闪现着自信光辉的女性形象。“女儿自言好”,是她对自我魅力的肯定,“故入郎君怀”的果断行为更彰显了她的自主意识。比之南朝情诗中常见的“感郎千金意,惭无倾城色”“恃爱如欲进,含羞未肯前”,北朝姑娘的敢爱敢恨别是一番风貌。
磊落谈情,自主求爱,在男女大防前,北朝姑娘不惮于展现“真面孔”,一言一行都焕发着蓬勃的生命力。正是在这样的群体中,才能诞生代父从军的传奇。如果木兰有爱情,岂能若徐渭、褚人获笔下乎?
(原标题:木兰的爱情)
来源:北京晚报 作者 李楚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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